一生怀抱百忧中
2017-08-30徐晋如
徐晋如
郴江不尽少年心,谁复痴怀捧泪吟。
孤馆来当风雨暮,累予从此绝登临。
上诗是我十六年前登郴州苏仙岭,凭吊秦少游所作。时方初秋,暑威渐退,雨丝绵绵,织愁如幕。苏仙岭因传说汉代苏耽于此山修炼得道而得名,岭上复有古迹曰“三绝碑”,镌的是宋代书法家米芾所书少游的名作《踏莎行·郴州旅舍》。词中“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二语,东坡绝爱之,书于扇面,终日讽诵。少游殁后,东坡于扇面后续一跋语,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米芾亦引而书之,一碑而有秦词、苏跋、米元章法书,故名三绝。三绝碑所书少游词,与今天所见的通行本颇有不同,全词云: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残阳树。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宋时“树”“曙”同音,据宋人笔记记载,今通行本 “杜鹃声里斜阳暮”,是为避宋英宗赵曙讳而改。可知米芾所书,当为少游原稿。这首词历来评价极高,被认为是《淮海词》中的压卷之作。不仅东坡爱不能置,少游的好友、同为东坡门下的黄庭坚也认为,此词意境,颇似唐代诗人刘禹锡迁谪楚蜀之间的诗作。王国维则评论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这首词是少游由湖南郴州再贬广西横州所作,旅况凄凉,心情积郁,遂成此凄婉中寓悲愤的绝构。
词的前三句,是说夜色凄清,月光和雾气,笼罩住了大地,看不见楼台人影,寻不着放舟的津渡,词人理想中的桃花源又在哪里呢?“可堪孤馆闭春寒”二句,暗承“桃源望断知何处”,以羁旅生涯的辛苦无奈,对照理想的空幻邈远。春寒料峭,词人独坐驿馆,无心行路,只是听着杜鹃凄切的悲啼,看着落日罥在高树之间,其心情的哀怨幽咽,自可想见,而着“可堪”二字,更加重意象的表现力。
过片“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用了两个典故。南朝刘宋时,陆凯率兵南征,度梅岭,思念友人范晔,遂折梅托驿使寄去陇上(今甘肃),并附绝句一首:“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鱼传尺素”则化自汉蔡邕《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词人用这两个典故,是表示对在他失意牢愁之际,不离不弃,致书寄物安慰他的友人的感激。“砌成此恨无重数”,是说同是天涯沦落,苦况相形,更增哀怨。人类情感的程度,本是不可量、不可测的,而用了一个“砌”字,就把不可量、不可测的情感变得具象化,仿佛那些愁怀恨绪,都是一块块的砖石,砌成一堵高墙,遮住了来时的路,也遮住了未来的希望。
一结“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通行本作“幸自”,词意上更圆熟,却缺少了原稿无可奈何的幽怨情致。“郴江本自绕郴山”,意思是郴山郴水,本自相依,隐喻词人对朝廷的眷眷之怀,“为谁流下潇湘去”,则谓词人对朝廷原是忠悃一片,却如三闾大夫一样,横遭流放。这两句词所表达的情感,是站在同一阵营、同遭政治打击的东坡与少游所共有的,宜乎东坡写于扇面,讽咏不置了。
少游名观,高邮秦氏子,号太虚,又号淮海居士,词集名《淮海居士长短句》。《宋史·文苑传》说他“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举进士,不中。强志盛气,好大而见奇,读兵家书,与己意合”,可见他少年时原是豪侠之气十足的慷慨之士,他爱读兵书,大概是想学习他的祖上,统将领兵,驰骋沙场。少游后来仍以文士出身,是受了东坡的影响。他第一次见东坡,是在徐州,东坡读了这位小自己十三岁的才人所作的《黄楼赋》,大加欣赏,说他有屈原、宋玉之才,并把他介绍给王安石。王安石也非常欣赏少游诗,认为他诗风清新俊逸,仿佛南朝的鲍照、谢朓。东坡劝他读书应举,挣取功名,以奉养父母,他这才应试登第,做了定海主簿、蔡州教授。
到了哲宗元祐初年,东坡重新入朝,就力荐少游,遂入翰林,任太傅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与黄庭坚、晁无咎、张耒并称苏门四学士。好景不长,宣仁太后去世,哲宗亲政,改年号为绍圣 ——绍述父亲宋神宗的“伟光正”,重行新法,于是东坡等人一体遭黜。少游先贬往杭州任通判,不久又贬为监处州(今浙江丽水)酒税,再贬郴州、横州、雷州,虽然名义上仍是官员,却是戴罪的打入另册的“犯官”。
徽宗登基后,大赦天下,少游被起复为宣德郎,这是一个正七品的小官,但终于可以放还北归了。回京途中路过藤州(今广西藤县),游华光寺,与人讲自己梦中所作的一首长短句,觉得口很渴,便让仆人给他打水,水至,少游一笑而卒。
少游的这首梦中所得之作,作于少游绍圣二年春贬任监处州酒税之时,调寄《好事近·梦中作》,词云:
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 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也许,冥冥之中的确存在着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从出生的那一秒算起,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是被这个力量规定好了的。为什么少游不早不晚,偏偏在他临终前想起了这首词?黄庭坚感慨,词中有“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之语,而五年后,少游真的死于藤州光华亭上,认为这首词堪称词谶,预兆着少游的最终命运,这一看法不为无因。
但是,如果我们对少游的人生多一层了解,对于这首词与少游生命之间的玄妙关系,便会有另一种解释。少游一生,因见知于东坡而得意,亦因见知于东坡而迭遭贬谪,他身故以后,列名《元祐党人碑》,在“余官”的名单里,名居第一。他的后代,也就像其他元祐党人一样,很长时间内成为政治上的贱民。
诗人陈师道——我认为他与王安石的诗,代表了宋诗的最高成就——曾与少游一起,被黄庭坚写入诗中:“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无己是师道的字,他每当灵感来了得句,就闭门上榻,以被蒙头,摒绝喧嚣,以续成完篇,谓之吟榻。这是一位人格偉岸高峻的真诗人,东坡数欲引为门下士,他虽敬慕东坡,却表示,自己已尊曾巩为师,谦难从命 ;无己与新党的赵挺之是连襟,有一次要参加郊祀,无己家贫无棉衣可着,妻子就向赵挺之家借了皮裘,无己知道是赵家的皮裘,坚不肯着,终因寒疾而毙。这位赵挺之,是金石家赵明诚的父亲,女词人李清照的公公,他对自己的亲家翁,列入元祐党人的李格非,打击起来毫不留情。陈师道取人以道不以亲,人格之峻洁,远过于他的偶像杜甫,杜甫还经常“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陈无己的“闭门觅句”,与秦少游的“对客挥毫”,看似截然相反,实则异曲同工,他们都是只肯活在自己世界的大儿童,都是持“为己之学”的真诗人。“对客挥毫”,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爱在人前显卖,人越多,少游也就越兴奋,越迫不及待要展露自己的才华。而这种行为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中,是会让很多人反感的。
史学家班固称这一行为作“露才扬己”,中国文化从来就不鼓励露才扬己的狂者,一个多血质的、性格外向活潑的人,生活在中国,会时常感到窒息。这种文化环境还会增加露才扬己之人的逆反心理,他们的创造力,得不到正常的宣泄,于是往往会做出惊世骇俗的行径,更加强化一般人对他们的反面认识。这种反精英的文化传统,是中国近代落后于西方民族的根源。
在秦观有限的生命当中,一个经常来自于其他党派阵营的攻击就是狷薄。何谓狷薄?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生活作风不检点。少游元祐三年被召进京,正遇上程颐的洛党与苏轼的蜀党斗争得很激烈,未得入馆职。元祐四年范纯仁罢相,知许州,荐备著述科,次年入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元祐六年七月,因御史中丞赵君锡推荐,朝廷任命少游做秘书省正字,洛党御史贾易与苏轼仇隙极深,抓住少游的生活作风问题大做文章,八月朝廷取消了对他的任命。直至元祐八年六月,才重新委任他做秘书省正字,然其时仍有御史黄庆基劾奏少游“素号狷薄”。
少游被洛党的人攻为“素号狷薄”,大概与他的雄性腺发达有关。他长着一部茂密的大胡子,比著名的东坡髯还要丰茂。所以晁无咎诗云:“高才更难及,淮海一髯秦。”邵博《闻见后录》记载,少游在东坡席上,有人调侃少游胡须太茂盛,秦观就用《论语》的话回敬:“君子多乎哉?”意思是君子会嫌自己的胡须长得浓吗?东坡也引《论语》的话调侃他:“小人樊须也。”樊须是孔子的学生樊迟,须和迟都是等待的意思,正体字胡须写作鬍鬚,东坡这是用谐音戏谑。本来就以长髯著称的东坡,竟然会戏谑少游的胡子,可见其雄性腺的发达,是在东坡之上的。清代大词人陈其年,身材短小,而绝多髯,好声色,词风霸悍,骈文富气势,也是雄性腺过分发达的缘故。
早年的少游,曾因事系狱,并且案情特别重大,关在诏狱(奉诏命关押犯人之所)里。据少游自述:“观自去岁入京,遭此追捕,亲老骨肉亦不敢留。乡里治生之具,缘此荡尽。”今其事已不可考,或者与所谓的“狷薄”有关。
南宋王灼《碧鸡漫志》云:“张子野、秦少游,俊逸精妙。少游屡困京洛(首都),故疏宕之风不除。”把他与前辈词人张先并列,认为他俩都是私生活不太检点,常流连于声色场所的疏宕超奇之士。他的这种疏于检点的生活作风,引起了道学家朱熹强烈的愤慨。朱熹学承濂(周敦颐)洛(程颢、程颐),对东坡这一脉的诗性人格,非常看不过眼。他说,东坡的那一套思想,那一套治国方略,假使真能实行,大宋朝也未必能向好。他认为,跟着东坡的,全是有名的轻薄之人,行为失检,这其中秦少游又最糟糕。朝廷诸大臣,信任东坡,对东坡举荐的人,一点也不加以磨勘详察,要是这些人都聚集在朝廷之上,天下何由致太平?朱熹说东坡自己作风便不谨慎,跟着东坡的人也像他一样,岂不是把天下事弄得一团糟吗?幸好东坡掌握权力时间无多,很多败坏朝政的事还来不及做出来,加上后来新党小人用事,更加糟糕,才显出东坡不坏。
还没有完,朱熹接着又说,东坡上台不多久就排废了许多端人正士,而接引来朝的都是不自律的人。就说秦观与黄庭坚吧,这二人虽然懂得向上,还是太自由散漫了。又道,东坡总是骂王安石,王安石固然有问题,但是假如苏轼做了宰相,引得秦观、黄庭坚这一队人进来,坏得更猛。
朱熹的见解,代表了社会一般人对才智超卓之士的根深蒂固的偏见,也是洛学对昙花一现的蜀学的盖棺之论。中国的文化环境要求人人做道德圣人,却缺乏对天才的基本的宽容。蜀学和洛学,都是对儒学的继承与发展,但蜀学偏重人本,强调真淳的性情是为仁为学之根本,洛学却更注重对外在的礼法的恪守。二程门人,攻苏门之士“素号狷薄”,苏门之士,大概看二程门人多是伪君子。东坡重仁(朱熹:“仁者,本心之全德。”)不重礼,他接引秦观、黄庭坚这些人,正是因为他看到秦、黄性情的纯粹,相信他们一定可以为民请命,治己治人。
洛学宗风,重视道德,然而抡才以德,缺乏可操作性,因为人类没有发明倪匡小说里的思想仪,可以在委任国务之前了解一个人的内心。这样擢拔出的人,伪君子占了很大的比例。其中当然也有真君子,却多是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无当国用。文章诗赋就不一样,它在行家看来,是绝对作不了伪的。所以少游纵然少年时疏宕失检,天性却极纯良。也正因其性情真醇,才能与东坡结成生死患难之交,为之颠沛坎壈,终生不易。《道山清话》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少游遭贬南迁,行在郴州道上,天下起了雨。有一在秦家多年的老仆滕贵,在后面管押行李。因道路泥泞,辎重难行,少游就在前面路边人家檐下等候。过了很久,滕贵才蹒跚拄拐赶到,他满腹牢骚,冲着少游道:“学士!学士!他们取了富贵,做了好官,不枉了恁地。自家做甚么来陪奉他们,波波地打闲官,方落得甚声名!”大意是东坡兄弟终究做到很大的官,就算再遭贬谪,也算够本了,你干吗要跟他们混,只做了个清水衙门的闲官,现在又是什么下场?气得连饭都不肯吃。少游只好赔着笑脸,再三劝他: “没奈何!”(我也是没办法啊!)滕贵怒气不息,道:“可知是没奈何!”
滕贵说的是宋时白话,“波波”在古代俗语中意思是饽饽,照此理解,“波波地打闲官”就是做了个只能吃馒头的闲官 ;另外“波波”可能是波波吒吒、波波查查的省略,意为波折,则“波波地打闲官”意为费尽磨折,也只是做了个闲官。
少游何以说他的人生选择是没奈何?须知愈是诗性的人格,愈是钟情,愈不肯降志取容,东坡既以国士待少游,少游亦唯有以国士报东坡,身窜南荒,九死不恨。
以今天科学观点解释,少游自贬谪后,已经得了非常严重的抑郁症,抑郁症是世间最可怕的一种病,得了这种病的人,了无生趣,很难走得出来。他大概也早预料到了自己的生命濒近凋零,曾自作挽诗一首: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
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闺。
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
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阇维。
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
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
空蒙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
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
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凄厉哀断,不忍卒读。这是抑郁症患者的无奈绝望的最后呼喊,而他一生最钦敬的风义兼师友的东坡,却并不能理解这一点。东坡以为这是少游“齐生死,了物我,戏出此语”,显然对少游内心的恐惧、绝望、黑暗,缺乏同情之了解。这也难怪,东坡的心灵太健康,理解不了抑郁症患者的痛苦。
反而是《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评价得比较到位:“若太虚者,情钟世味,意恋生理,一经迁谪,不能自释,遂挟忿而作此辞。”意思是少游钟情太甚,他对红尘浊世有过多的眷恋,贬官以后,心结不能自我开解,心怀忿恨,才写出这首自挽辞,哪里是真的能够“齐生死,了物我”呢?胡仔说少游是挟忿而作,也是不确的,少游心中倘有忿恨,也就不会抑郁了,他是绝望,连忿恨都不会有的绝望。
情深者必不寿,钟情之人,也不适合官场的文化。有词心的少游,做起官来,当然是“没奈何”。他会对老百姓很好,却绝对不可能被任何一种官僚体制所接纳。这样的人,无论生在哪一个时代,都会是一场悲剧。
其实,少游本有沉雄清俊的诗心,只是至热之肠,在遭受打击之后,不能解脱,一变而为冰肠九曲,这是天地阴阳消长的自然之理,实在并不足怪。诗心是生命的宣泄,词心却是生命的消耗,少游从诗心而转词心,是他生命精神的转折,由宣泄而转为消耗,由高蹈而转为抑郁,他也就在剪不断、消不去的幽愁暗恨中,消耗尽生命最后的神采。
回头再看少游的《好事近·梦中作》。这首词与少游一贯的词风,绝不相类。词中不再载满怨悱,反而是一派澄澈空明的华严之境。这是一种深刻的心灵暗喻。宋芮处士诗云:“人言多技亦多穷,随意文章要底工。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怀抱百忧中。”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说少游与小山一样,都是“古之伤心人”。少游是钟情至极的性子,故一生怀抱百忧,伤心凄绝。钟于情,亦终当为情而死。他执著地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在现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尖锐矛盾带给他难以言喻的心灵痛苦,他一生深陷这种痛苦之中,无法解脱,唯有在梦中,才能得到暂时的宽怀,也只能在梦中,才作得出有如此华严境界的词作。一旦他不仅在梦中,更在清醒之时,蓦然解脱,得证华严——这是他忽然在藤州与人谈论这首词的原因,支持他生命的一个“情”字也就如土委地,他的生命必然走向消歇。少游的含笑视水而逝,正是他从情孽纠缠的一生得到最终解脱的明证。
(选自《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