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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点自己

2017-08-30于永正

中华活页文选·教师版 2017年8期
关键词:张老师老师学生

《人民教育》编辑来电话,要我为“名师人生”栏目写篇稿子。我嘴里说“不敢当”,心里却高兴——自己的文章在那里一登,不就俨然成了“名师”了吗?

不过,说实在的,正好可以就此机会简单地盘点一下自己的教育人生,所以就答应下来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故乡的一山一水,一星一月,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的血肉,不可分割。

同事们常常讥笑我的普通话是“ 山普”——带山东味儿的普通话。我反而引以为豪,说:“我是山东人嘛!” 我故意把“人”说成带胶东味儿的“银”字的音。乡音难改,因为它已溶入了我的血液。

我是14 岁那年,在山东莱阳读完小学后来到江蘇徐州的。但几十年来,故乡的梦一直追随着我,故乡永远让我魂牵梦萦。

柯灵说:“人生旅途崎岖修远,起点是童年。人第一眼看见的世界——几乎是世界的全部,就是生我育我的乡土。”的确是的,“乡土的一山一水,一星一月,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寒一暑,一时一俗,一丝一缕,一饮一啜,都溶化为童年生活的血肉,不可分割”(柯灵:《乡土情结》)。

我亲爱的故乡有灵山秀水。山山都有见证先人勤劳、智慧的壮观的层层梯田;那梯田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雕塑。故乡有风格独特的村舍民居,而且村村都有关帝庙。庙宇规模不大,但建筑考究,一砖一瓦,一雕一刻都透露出对关公的崇拜与虔诚。故乡有异常普及的京戏,掌犁扶锄的农民哼“昔日有过三大贤”者,不乏其人。故乡有真正的春节。春节,家家户户洒扫庭除,张贴年画,摆供祭祖;春节,男女老少穿新衣,村村唱大戏;春节,乡亲们走门串户,互相拜年,“过年好”的祝福声不绝于耳;“ 初三看姑姑”,“初四看舅舅”,“初六看丈母” 的习俗一直延续至今……故乡有淳朴、勤劳、乐善好施的人民,在故乡的词典里,没有“偷”“懒”一类的词语……

乡土把我塑造成了一个山东人。

我很庆幸,在小学,遇到了张敬斋老师;在中学,遇到了李晓旭老师。张老师使我有了许多爱好,对许多学科产生了兴趣;李老师则使我有了梦想和追求。

在小学里,我遇到了一位非常好的老师——张敬斋。张老师刚来到我们村小时,才18岁。他的字写得好,课文朗读得好,画儿画得好,京胡、二胡拉得好(二胡是他自己做的),歌儿和京戏唱得好,更重要的是对学生态度好。我脑海里留下的全是张老师的笑脸和那特有的爽朗的笑声。

进入三年级,张老师要我们每天写一篇大字。开始是“写仿”(即“仿影”),张老师给我们每个学生写一幅字,我们把纸蒙在上面描。什么时候老师写的字被洇模糊了,老师就再给我们写一幅。到了四年级便“临帖” 了,多数同学临的是柳公权的“玄秘塔”,一直临摹到六年级。大家都努力争取得到张老师的红圈,谁要能得到双圈(写得较好的字,张老师给画两个红圈),那简直是莫大的奖赏,会一蹦三尺高!有一次,我有两个字得了两个红圈,激动不已,把它寄给了在徐州工作的爸爸。张老师喜欢写字,他经常给我们讲欧、颜、柳、赵四种字体的风格。

忘不了张老师给我画的一张奖状。那时农村条件差,奖状都是张老师画的。一次期末考试,我语文成绩突出,张老师发给我一张奖状,奖状上面画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并写了一句鼓励的话。我把它捧回家,妈妈笑,奶奶、爷爷也笑。爸爸远在徐州,如果看到了,肯定也会抿嘴笑。

忘不了张老师在我作文本上画的许许多多的红色波浪线。有时候,一篇作文几乎都画上了波浪线!真的全篇都是妙词佳句吗?哪里!那是张老师的期冀和鼓励!每条波浪线,都拉近了我与书和作文的距离。

忘不了张老师教我们拉京胡、唱京戏。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和京剧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几十年来,京剧给我的太多太多。

在张老师的影响下,我还喜欢画画儿。班级的壁报上,经常贴着我的画儿。春节,别人家贴的都是买的年画儿,而我家贴的都是我自己画的。我最喜欢画戏剧人物和花卉。戏剧人物画得最多的是关公、包公,花卉画得最多的是牡丹、荷花、菊花和梅花。

我没有成为京剧演员,但它让我身上多了一些艺术细胞;我没有成为京胡演奏家,但它使我拥有了一份艺术体验;我没有成为画家,但它使我多了一位教学“助手”;我没有成为书法家,但它使我拥有了学生喜欢的第二张端庄的“脸” 和名片(有人云:“字是人的第二张脸和名片。”)。总之,众多的艺术爱好,成全了我的人格,也成全了我的教学。

在徐州第七中学,我庆幸遇到了一位刚刚大学毕业的老师李晓旭。我上初中时,学的是“文学”。没有一个同学不喜欢上李老师的文学课的。如果说,小学的张老师使我有了许多爱好,对许多学科产生了兴趣,那么,李老师则使我有了梦想和追求。在我的一篇作文上,李老师批了一句:“此文有老舍风格,可试投《中国青年报》。”是吗?于是,我兴奋地、认认真真地把作文抄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寄了出去,小心翼翼地盼望着。然而,至今未发表!但李老师的一句话,使我做起了作家梦,如饥似渴地读书,搜肠刮肚地写稿。书,自然是先读老舍的。退稿很快积了一大堆,但屡败屡战,毫不气馁。

人的理想虽然不可能都实现,但为之奋斗的人生是充实的。

理想和追求在,动力就在,希望就在,充实就在,收获就在。

我虽然没有成为作家,但收获的是读书、写作和思考的习惯,收获的是人格和思想上的成熟。是文学感动了我。同时,是文学使我懂得了形象的重要。讲课离不开形象,教育离不开形象——尤其是老师自身的形象。我懂得了,于是便努力地、不断地、自觉地打造自己的形象。

从跨进师范学校大门的那一天起,我就按照我崇拜的老师来塑造自己。

1959 年8 月30 日,我跨进了江苏省徐州师范学校的大门。

“哦,三年后我真的要当老师了!” 我望着教室里张贴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又红又专,一专多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等标语,自言自语。

于是,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一一浮现在我的脑海。老师们成了我的一面面镜子。他们的今天,成了我的明天。那时,我有一个最简单的想法,就是要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决不能做一个被学生瞧不起甚至奚落的老师。

我要做一个像李晓旭老师那样的知识渊博、讲课幽默的老师。于是我更自觉地读书,不但读文学的书,而且读教育方面的书,马卡连柯的书读遍了。此外还读哲学,啃政治经济学。不但读,而且做笔记。

我要像张敬斋老师那样多才多艺。那时学校对我们师范生的要求是“又红又专,一专多能”。我除了继续保持着对文学的爱好外,对绘画、书法、音乐、戏剧仍有浓厚的兴趣。我是“三好学生”,是学校的文艺骨干,既是合唱队队员,又是民乐队队员——在乐队里拉板胡、二胡。

三年的师范学习生活,使我养成了很多好的习惯,包括生活习惯。我最感谢母校的,是培养了我思考的习惯。读书,我思考了,就养成了不动笔墨不读书的习惯;“吾日三省吾身”了,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思考自己的明天了,就养成了读我身边的老师的习惯,记他们的优点,同时也思考他们的不足。

毕业前的一个多月的实习,是对我三年学习的检验;实习结束时,我和实习班的小朋友洒泪而别的场面,是我向母校交出的最好的答卷。我的目标是做一个学生喜欢的老师。一个月下来,我觉得离这个目标已经不远了。

苏霍姆林斯基说:“只有那些始终不忘自己也曾是孩子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老师。”

我说:“要蹲下来看学生。”

张光鉴教授说:“蹲下来看学生,就是老师要和学生相似。”

如果说,我在教学中取得了一点成功,原因之一,是我有一颗童心。用学生的话来说,我是他们的“大朋友”;用思维科学家张光鉴教授的话来说,就是“于永正和学生相似”;用苏霍姆林斯基的话来说,就是我“始终不忘记自己也曾是孩子”。

年轻的时候,我也是一个“隔着讲桌和学生会面”的人,也是一个“只是凭成绩和分数来衡量和评价学生的精神世界,根据孩子学不学功课把他们分成两类”(苏霍姆林斯基语)的老师。

后来我变了。因为我明白了,分数的确不是学生的全部,好多成功者读书时考试成绩并不好,比如达尔文、爱因斯坦。

学生需要掌握知识,需要有多方面的兴趣和爱好,需要丰富的精神生活,他们的成长离不开集体的交往,离不开活动。

我要求自己尽可能地把课上得轻松一些,讲课生动、形象一些,说话幽默一些,因为,我喜欢这样的老师。把课上得有意思是我不懈的追求。我的逻辑是:先让学生喜欢我,再“爱屋及乌”——喜欢我教的学科。

让学生做对终身发展有益的作业——读书、写字、作文,不做令学生生畏、生厌的“哈达卷”和“练习册”。

“教不严、师之惰。”该宽的宽,该严的严。学生应该做到的、达到的要求,必须做到、达到,否则,决不放过。在师范学校如果不是遇到了要求严格、教学顶真的陆有信老师,我是不会掌握难度较高的“分解和弦”的伴奏技巧的。

“教不严”,我把它看作自己工作的失职。

我不怕苦,也不怕麻烦,经常带领学生到大自然中去,到军营中去,到工厂去,到农村去,到博物馆去……钓鱼、钓虾比赛,作文、写字、绘画比赛,还有多种文体活动,都是我经常开展的。活动,对孩子成长来说,是不可缺少的。“缺少这种欢乐,就难以想象有充实的教育。”(苏霍姆林斯基语)著名少先队活动家顾岫荫老师说:“一个人亲身经历一些有意义、有情趣的活动,会在记忆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每一个精彩的活动留给孩子的都是一颗珍珠。当他长大后,岁月的丝线把这些珍珠串起来,就成为人生珍贵的项链。”

我总希望我的学生拥有更多这样的珍珠,拥有一个金色的、快乐的童年。

我会千方百计地、但看起来又是不经意地激发学生多方面的兴趣。读书是我首先考虑的。其他如书法、绘画、音乐(包括器乐)、手工制作,甚至花鸟虫鱼……我会像孩子一样,和学生一起去拥抱、去感受这些美的东西。

我对自己说:要蹲下来看学生。思维科学家张光鉴教授说:“蹲下来看学生,就是老师要和学生相似。于永正和学生相似了,所以他成了学生喜欢的老师。”蹲下来看学生,对学生就会有更多的理解。多一份理解,就多一份爱。因为“爱是理解的别名”(泰戈尔语)。

学生的成长离不开老师的爱。老师的爱,是理解,是尊重,是鼓励,是宽容,是微笑,是跟学生打成一片,是与学生同欢乐、同忧愁。我不能保证不训斥学生,但我的训斥中绝没有伤害和挖苦;我不能做到爱每一个学生,但我可以做到尊重每一个人。

总之,我时刻记住我曾经是一个孩子,时时想想我小时候的所思所想所做所为,想想我上学时最希望老师怎么样,最想老師做什么,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没想到,我精心设计的课,很少有让学生记住的,让他们难忘的,竟是故事。

每次学生聚会时,他们回忆得最多的,第一是故事,第二是活动。至于我精心设计的课竟很少有谁记住的(除了少数的课还记得其中的片断)。学生说,他们永远忘不了的是故事——我给他们讲的故事,读的故事,还有我和他们之间的故事。

我对学生讲的故事很多,有古代的,有现代的,也有外国的。读的故事更多,因为可以从报刊中信手拈来,朗读一遍就可以进课堂了。学生喜欢听我朗诵,我能把故事中的人物读活。这些故事,有的我已经忘记了,学生们却记忆犹新。他们更记住了我和他们之间的故事——其实,有的算不上是故事,只是一个细节而已。耿臻记住了有一次语文考试,考得不理想而掉“金豆豆”时,我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张维维记住了她一次数学没考及格而沮丧时,我对她讲的我小时候数学有时也考不及格的事。魏亚军记住了他小时候偷人家的黄瓜被我知道后,我没有批评他,只是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问了一句:“ 魏亚军,偷到的黄瓜是吃的吧?”然后一笑了之这件事。刘其太记住了一个下雨天,他因为生病而晕倒在路旁,正巧被我遇到了,把他背回家的事。张莉的故事长一些:一次我带领全班学生到皇藏峪玩,她下山时不幸摔破了头,我亲自送她到医院治疗,然后送她回家,并向她家长道歉的事……

当初我留给学生的只是一些爱的碎片罢了,今天收获的却是温暖的回忆。

我曾听过郭振有先生一个报告。郭振有先生说过一段很深刻的话:“教师有没有文化主要不在于教师的职称、职位,而在于教师有没有高尚的师德、丰富的学识、生动的个性、感人的故事在学校里流传。有些学校没有文化气息,问学生老师有哪些感人的故事,学生讲不出,或只能讲一些课堂的笑话。”郭振有先生语重心长地说:“只有大德之人,才能干大事业。”

如果我在年轻的时候就明白这样的道理该多好哇!我一定会为学生留下更美、更好的故事。

有位教育家说:“孩子在未成年以前,接受的是形象而不是理念。”

我想这就是故事之所以会长久地保留在学生心中的缘故吧!因为故事——特别是老师的故事——是形象。

我是个普通的小学教师。如果说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思考得更多一些,每有所得,会立即转化为教育行为。

平心而论,我真的是一个普通的小学老师,读书并不很多,而且读的速度慢。天资也并不那么聪颖,读小学时,除了美术、作文好一些,其他学科成绩平平。到了中学、师范,懂得了思考,掌握了一些学习方法,各科成绩才上来了。1977 年,我在徐州党校学习时,同班的大学生都考不过我。

关键在于会学习。会学习就是会思考——能把厚书读薄,能把薄书读厚。

走上工作岗位,便思考教育,思考教学,思考学生。我是一个思考型的实践者。我写的所有东西(包括日记),都是用文字凝固下来的思考。写,是最全面、最深刻、最理性、最冷静的思考。我十分感谢我的老师使我对写作有了浓厚的兴趣,十分感谢我的写作习惯。我写的东西不是为了发表,只是觉得有点意思时,才小心翼翼地寄给报刊社。不是怕不发表,是怕发表了贻害大家。

我不是只說不做的人,从不坐而论道,纸上谈兵。每有所得,必定转化为教育、教学行为。这也正是我至今没有落后于时代的原因。

有人说,教育的理论是古老的理论。是这样。教育的好多方面早被孔子、苏格拉底所认识,而且凝成了千古不朽的文字。但,我能用古今理论家的理论,演绎出新的故事。我还“举一反三”,借别人演绎的故事,去演绎属于自己的故事。我的《教海漫记》记下来的,就是我演绎的许多故事中的一部分。

(选自《人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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