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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别拦我

2017-08-30许书卷

躬耕 2017年8期
关键词:陈娟小翠工头

许书卷

1

从汉南火车站出站口出来,我们肩扛手提的把行李来到车站广场上。这个广场铺着大理石砖,广阔、平整、干净,真像一个巨大的没有一丝波纹的湖面。我们真的惊讶这个南方的县级市的火车站广场了,居然比家乡地级市的还要漂亮。薛岗开始跟工头打电话,说我们已经下火车了,问工头如何坐公交去工地,然后我们就马不停蹄地去挤公交。公交司机挺面善,见我们人人都带着包裹,喊我们直接先从后门上车,再到前头投币。车上有个肥胖的女人嫌行李挤得她伸不開腿,厌恶地让挪开,玉萍和小翠挺为难:人挨人的往哪挪?我说:不行就摞起来吧,摞起来扶着。老懵说:车悠的都站不稳,扶着包裹中球中!薛岗挤到胖女人身边,也不看胖女人,往包裹上一坐,沉着脸说:就放这,怕挤打的去呀,怕挤坐家里别出门呀!胖女人看看半截铁塔似的薛岗,不再提挪行李的话,把脸扭向车窗。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农民工既为城市人服务,又遭城市人白眼,啥时候能让人瞧得起呀!

一会儿薛岗的手机响了,是工头打过来的,问坐上公交没?玉萍说工头人怪好的。薛岗说:也别把他想的多么好。

下了公交就暮色四合了,不知啥时候路灯都亮了,又根据工头在电话里的交待步行了二里路,行李越来越重,每个人的行李大到两床铺盖、换洗衣服,小到毛巾牙刷、针线包、指甲剪,简直就是一次搬家。薛岗在前面走的快,我和老懵赶得跟头流水,玉萍和小翠更是像两只蜗牛,走路的时间没有停下来的时间多,在后面喊我们就是哭腔了。薛岗只好放下行李返回来,喊我和老懵去帮她们拿行李。玉萍说:薛岗,轻易不跟你们出来打工,让你们受拖累。薛岗说:啥话!玉萍剜薛岗一眼,说:啥人呀,好话也不愿意听。玉萍长发披肩,身材修长,高鼻凤眼,别说在乡村,就是站在城市的女人堆里也毫不逊色。

其实,我们人人都累,坐了一天一夜的车,两腿垂立了一天一夜,血液不回流,都是涨疼涨疼,加上吃不进饭,又不敢喝水,都有点虚脱了。

忙碌一天的工地早安静下来了。塔吊上方的射灯远远地漫延到地面上。工头在工地大门口迎接到我们,给我们几个男人让了支烟,一边埋怨我们走的慢,一边把我们引到一排活动板房前面。这一排板房有些房间在亮着灯,有些房间黑灯瞎火。排房前面有成堆的一次性饭盒。有一只成年黄狗正在扒扒拱拱,寻找丢弃的剩饭。狗看到我们到来后,抬头望向我们,两眼在射灯的光里反射着诡异的绿光,尔后迈着小碎步跑开了。工头专往没有亮灯的房间前走,隔着窗子选了两间空屋。这两个空房间不是紧挨着的,离有20米远。估计是前期的工人们该干的活干完了,撤走了,走时锁了门没交钥匙,工头就抬脚把门踢开,让玉萍和小翠住一个房间,薛岗、老懵我们住一个房间。房间里脏得像是垃圾场,几个铁架床的床板上蒙了一层分币厚的灰尘,一地的破鞋、臭袜子、烟头、空酒瓶,两根胡乱扯起的铁丝上搭着破旧的衣服,还有女人穿过的硕大的乳罩。房间里弥漫着腥酸的霉变的混合气息。我们着手收拾房间,薛岗开始跟工头交流事情。

我们过去没有接触过这个工头,这个工头是薛岗的一个朋友介绍的。

薛岗说:不是在电话里说的一天工资一百七吗?咋又成一百六了?

工头是个瘦家伙,剃了个锅盖头,唇上留一绺小胡子,他说:我说的是一百六、七,为什么不能是一百六呢?你们三个男的一百六,她们两个女的一百一。你们老家河南有这个价吗?有这个价的话何必隔省撂县跑这么远?

薛岗咬着牙顿了下:那饭呢?我们还没吃饭呢!

工头摇头道:工地上不管饭。

薛岗惊讶了:现在哪里工地上不管吃住?

工头说,有啊,我这里就是。工地上有食堂,都是买着吃。我是半月发一次生活费,以后从工资里扣。

我们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听薛岗跟工头交涉,都说,这不是把我们诳来了吗?这活还能怎么干?

有人喊工头快去打牌,工头应了一声,说:就这样了,不行的话,你们再找地方干。你们商量一下,干的话,明早五点起床吃饭,六点准时上班。

工头走后,薛岗说:上当也就这一遭,干到麦子熟了回去收麦,再不来了。你们看中不中?薛岗的话,看似商量,实际就是做了决定。

我们心里都清楚,这次打工,我们本来就出来的晚了,一到农闲都往外跑,农民工越来越多,国家银贷紧缩导致建筑工地趋少,往哪里再找活?更不能说打道回府的话了,货到地头死,出门矮三分,到哪得按哪的规矩。我们算计了一下,去年在河南郑州干杂工,人家工头管饭,一天工资一百三,到了这里一天工资一百六,人家工头不管饭,刨去饭钱二三十元,净到手的还是那个数,这是老板们算好了的事情,天下的乌鸦一样一样的。罢罢罢,既然出来了,就是来干活的,不是旅游的,干吧,工钱少点就少点吧,世上的钱谁也挣不完。收拾好房间伸开铺盖,工地食堂早锁门了,几个人肚子饿得像狼掏的一样,就商量着到工地外面的小街上吃饭,顺便买回点洗衣粉、卫生纸、脸盆、水桶什么的,洗洗早点睡,明早就要上班呢,工头一旦不管饭,少干一天就得吃老本呢。

2

玉萍和小翠两人工资低,活派的就轻一些,主要是清扫在建楼层上的垃圾。我们几个男人干的是把楼层上拆下来的模板、方木条、钢管往外架料台上盘,再由塔吊吊到地面上。

往料台上码模板或是方木条的时候,我总是要望一眼塔吊。塔吊有几十米高,上面长长的大臂不停地摆来摆去,大臂后面配重下方的钢架中,有一个喜鹊窝,有两只喜鹊早上定时向远方飞去,傍晚又从远方飞回。它们的空中楼阁,若是戳下来,足够做一顿饭,透过这个风景,这工地已经进展的工期就可想而知了。配重上方,居然固定有毛主席的巨幅画像,可能跟不少司机在驾驶室挂毛主席像的道理一样,看来,工地上的头头脑脑们把安全、效益都拜老人家所赐了。这事还能跟进入工地的安全通道联系起来,通道上方惯例地有巨幅标语,上一行是:某省建筑六分公司;中一行是三个大字:欢迎你;下一行是:敬天,爱岗,卓越,高效。天爷哎,人家是一边用着现代化的建筑技术及建筑工具,一边敬天。

我们来这个工地,干的是杂工,眨眼间已经来三天了,白天往料台上清理钢管木料,晚上还还加了两个夜班,一次是给外工地来的空车上装方木条,一次是按工头的吩咐,用截筋机把铁棍山药粗细的钢筋截成尺把长。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么短的钢筋能往哪里用?

薛刚说:这好端端的钢筋一截就是废品了,真心疼,可咱们别操那闲心,晚上加两钟头的班就是几十块钱,一天的饭钱就有了。这熊工头把咱骗了,没来时想着工资不低,谁知道来了不管饭,我总想着像是我骗了你们几个一样。

我说:薛岗你真是胡球想了。

这中间又来个工头的老乡,年龄比我们都大,衣着干净,蹭脏一点就赶忙拍拍打打,最后再沾着唾沫刺刺,不像个下力人,还能依稀看出年轻时清秀的影子,看样子他常跟着工头干,一交谈知道他是工头的近门叔,不少人都熟悉他,都喊他的绰号,刷瓜。薛岗悄悄地跟我说,招呼点,灵性些,刷瓜就是工头的眼线。

薛岗本来是个大工的料,他砌砖、铺砖、粉墙啥都会干,工资又高,一天能挣二百五六,可这次还是带着我们来干杂工了。

春节过后,有人过罢破五就急匆匆地往外走。可年味还浓着呢。我们是一直过罢了正月十五,把年真正意义地过完,又把预留的春地犁了一遍,等到清明节前后播种早花生。我叫薛树文。别人说是人如其名。我早年喜欢文学创作,不时地发点不长不短不好不坏的小说,媒体上说我是个乡土作家,但这不能养家糊口,小家小院无忧的生活、对未来的希望,不是靠像写小说那样发挥想象力的,码字安能胜过搬砖?得流汗,得干,我也得捐弃斯文外出打工。打工又没一技之长,总好跟着发小薛岗一起出门。薛岗小时候上学不行,粗俗不文,一身的蛮力,但心地善良,还喜欢我海阔天空的胡扯八道,外出打工乐意带我,两人之间有种互补的功能。本来有人约薛岗一起去广东铺广场砖的,一天二百六,还管饭,但那里不要小工,我、玉萍、老懵、还有老懵的老婆小翠也想跟着出来,薛岗就推辞了广东的活,谢绝了高工资,带我们来到汉南这个地方。几天前准备出发前,我把行李装好后,去薛岗家看他收拾停当没有,薛岗的老婆正在骂他傻逼,放着钱多的活不干,带几个人去干钱少的活。薛岗呛老婆道,闭嘴,我想干啥我干啥,谁也拦不住。你管好你自己就行,我不在家,门给我插紧点!见我进来,他老婆扯个由出去了。闲聊时我说,这几天忙着整地,都快出发了还没顾上跟老婆尽义务。薛岗说,那咱就晚走一天。我急着想走,开玩笑说,打工的城市有的是呢。薛岗相当认真地说,他们那地方的都镶金边了?给老婆尽义务是法律赋予你的,要做个守法好公民啊。我说,那事能算关紧吗?薛岗说,关紧,我也尽尽兴。于是就在家多呆了一晚。后来我调侃他,尽兴了吧?他说,我是为你哩,我家那货亲戚正来着哩。薛岗就是喜欢帮人。

我有一个贱毛病,就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总得几天水土不服,有时正干着活,肚子猛然一疼,立马就得解大手。在17层框架楼面干活,本该有的临时简易厕所却放在第10层。工头就是迟迟不往上面挪。这局面弄得我苦不堪言。刷瓜说过,可不能随地大小便,逮着一次罚500元的。我就想,工头故意不往上挪厕所,是不是等着罚款呢?

这天上午,我又开始肚子疼了,凭感觉,我知道往下跑不了两层楼就会江河溃堤,急切地说:这咋办?这咋办?跑不及了,手纸也用完了!薛岗走了几步,捡了两只废弃的线手套,在钢管上摔的老冒烟,又看看远处的刷瓜,小声说:这东西吸湿性强,擦不破,比手纸还好,快去找个旮旯就地解决算了。方便完了用垃圾盖一下。

有人说幸福不在于贫富贵贱,在于感觉,我这个时候蹲在一个旮旯里,就感觉特幸福,只是肚子一直隐隐作痛,泄意很丰满,泄物很骨感,只好焦急地等待,一会儿竟有嗡嗡的声音,飞过来一只花生米大小的大苍蝇,接着又有嘤嘤的声音,飞过来一只黄豆大小的小苍蝇。这两个嗅觉超强的物种,声音一个憨厚,一个尖细,个头也不一样,是兄妹俩还是夫妻俩呢?正在胡思乱想,听到了薛岗跟工头大声地说话,我知道工头来了,薛岗在跟我发警报了,就麻利地告别了“幸福”,佯装着抱一块模板回来。

工头对我们干活不管不问,径直朝我刚才的“厕所”走去。这个逐臭而来的超级苍蝇一出现,我就知道坏菜了。工头果然喊了起来:过来,你们都过来!我们问,干啥,老板?工头的脸冷的像水泥板墙,两条眉毛拧到了一起,声色俱厉地问,谁在这屙的?

我们都一脸无辜地说:谁知道呀?

工头盯着我说,新鲜着呢,说:是你吧?

整层楼上没有别的工种,就我们几个人,这是非看来是无法推脱了。我正要承认,不想薛岗先揽下了,说:你把厕所放在那没人用的地方啥意思?我泻肚,跑不及了,总不能屙裤裆里吧,就这。

工头质问道:如果你说你穷,没钱,难道就可以去砸银行吗?說着就从口袋里掏出罚单和圆珠笔,500元,先签个名。

我赶紧给工头陪上笑脸:老板,是,是我的事,饶过这一回……

工头一点也不放脸:饶?一个人饶一回,这楼上都成屎了!不饶!

我还想求情,薛刚竟一把抓过罚单和笔,刷刷签上自己的名字,说:不就是500元钱嘛,说啥好话?给他!

工头走后,我埋怨薛岗:你豪爽个啥?你签了字,签的还是我的工钱,得我几天干呀。

薛岗说:咱们跟工头比起来,是穷,穷的只剩下一点尊严了。500元权当进了一次豪华厕所。又交待道:下班赶紧去买盒氟哌酸。

3

这一天下班,我们竟在一处闲置的土堆前又看到了那只黄狗,土堆边有一块支蓬的破水泥板,水泥板下的洞穴就是它的安身立命的家了。黄狗属于狼狗与土狗杂交的混血狗,毫无疑问还是一只母流浪狗,它还有了两个小宝宝,看来小家伙们出生时间不长。母狗在洞穴前出出进进,小家伙们圆滚滚的肚皮几乎在地面上蹭着,撵着黄母狗挣奶吃。薛岗从小就喜欢养狗,他不像别人家养一只就行了,他常年养有两三只,而且都是体格高大,每年麦子收割季节,狗们总能为他抓到几只野兔,我也老是跟他沾光,吃到野味。但我只喜欢书,喜欢写作,从不喜欢猫猫狗狗这类东西。薛岗喜欢。薛岗看到黄母狗,就不走了。黄母狗挺警惕,炯炯地看我们,尾巴翘起往左边摇动,汪汪叫起来,大概可能似乎应该是说,大老爷们看人家母狗干什么?不注意一点素质。薛岗把食指放在嘴上,呜呜地吹了几声,黄母狗的目光就乖顺起来,尾巴开始往右边摇动。薛岗说,狗尾巴往左摇是敌对状态,往右摇就温顺了。黄母狗又把头扭向别处叫了两声。狗语翻译成人话应该是,哦,挺友好啊,人家不是害羞嘛。我说:走吧,食堂已经开饭了。

这个工地,早上可以吃到炸油饼和热干面,中午和晚上就一色的米饭和炒菜了。米饭是只用交一元钱,用一次性饭碗随便盛,不够吃了可以再盛一碗,而菜就昂贵了,菜的品种不少,荤的有大肉、鹅肉、鱼肉,素的有豆腐条、腐竹、海带、莲菜、韭菜、黄瓜、香菇、花生米、油菜等等,这些菜无论荤素都是过秤卖的,一两一块五毛钱,都由工人们挤挤扛扛地自己打菜,然后到食堂老板面前,往电子秤上一放,根据显示的金额掏钱。菜的确贵,不敢舀几下就得十一、二元。餐厅空间不大,桌凳也少,我们总是买罢饭菜回宿舍里吃。

玉萍和小翠也端着饭菜到我们宿舍凑热闹。上工不在一起干活,闲了就自然而然往一块凑,出门三里地,即是异乡人,老乡们凑在一起,就少一点孤独,多一点慰籍。

累一天了,薛岗、老懵和我总要喝两杯“稻花香”解解乏。这酒便宜,10元一瓶,有钱人喝的是品牌,我们这样的没钱人,喝不起品牌,喝的就是个度数。玉萍和小翠反感,说酒气熏人。我们就越发装出喝的可香可香的样子。这晚,我喝酒的时候把筷子碰掉到地上,便一边拾筷一边说,筷落,快乐啊,竟偶然发现玉萍在饭桌下面掐薛岗的腿,薛岗也把手放下去捻捻玉萍的手指,表情都还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我这何等聪明之人,不说了,就是个傻逼也知道他俩咋回事了,肯定有情况,这情况是啥时候就开始有的呢?突然联想到了玉萍的男人,她男人早几年用酒瓶装半瓶干石灰,再灌上水,塞紧瓶口炸鱼,站在河岸往河里甩的时候,先往后回一下,不想回一下的时候瓶子在腿档里爆炸了,后来人倒没事,那玩意却弄废了。苦了玉萍这个美人,守活寡似的。这样想的时候,身体竟然有些燥热,隐隐地有了反应。

我每次盛米都盛的少,少也没有吃光过一次,每顿都是痛苦地扒几口就再也吃不进了。这米饭一点米味都没有,扒一口像是满嘴的塑料颗粒。都笑我,又不吃了!

我说:我一天三顿吃面条都中,就是不喜欢吃米,而且这是天底下最难吃的米了,简直是靠怼人。

两个女流就抗议了:文人,说话文明点!

老懵说:明摆着的事,南方有两季稻,还有三季稻,这是生长期很短的糙米,肯定不好吃。

我想想,也是,就像搞创作吧,我的一个文友说一天能码一万字,速度够快的,但质量上谁看谁说不行。

薛岗说:不是米没米味,是人没人味,食堂老板讲的是最大利润化。糙米最便宜。水稻是越往北生长期越长,米是越往北越好吃。黑龙江的米最好。明年上黑龙江干活去。

吃罢晚饭,我说得出去买氟哌酸,招呼大家一起出去转转。一开始都说好,接着薛岗说让我们先走,他要收拾点剩下的饭菜送到土堆那里喂狗。看来薛岗是可怜上那几只狗了。那只黄母狗是流浪狗,是无主狗,开饭的时间,它在生活区跑动,找食物,总有扯淡的家伙拿东西打它。

走到工地大门口的时候,小翠换了衣服撵上我和老懵,说玉萍不来了,要洗衣服。还说自己也想洗衣服。小翠个矮,丰乳肥臀,脸蛋、肢体哪都是圆嘟嘟的,跟老懵做夫妻,两口子一对实诚人。我拽一下小翠的袖口,说:走吧,有老懵在一起,你安全呢,今晚你只要跟我们一起,吃啥我都给你买。小翠没心没肺的,她的思想工作好做。

无论我是抱着慈悲情怀,还是龌龊的心态,反正带着老懵和小翠多走了几里路,多逛了一条街才回工地。我还没有食言,真的给小翠买了一包瓜子,比自己买的药都贵。到宿舍后,见薛岗在翻手机,玉萍也在,玉萍在看薛岗玩手机,两眼满是异样的热烈的光。小翠让她吃瓜子,喊了几声才有反应。薛岗看似疲惫,但精神状态堪称最佳。

薛岗突然说:树文,你应该给陈娟联系一下,看她在干啥。我今晚问了,工地还要人呢。

薛岗的话,让我晚上失眠了……

4

陈娟是安阳人,是我去年冬季在郑州一个工地上遇到的一个红颜。我跟陈娟的那次艳遇,一开始是始于艳值,陈娟太美了。接下来是我看重她的善良,再往后就是我感动于她对我的多情了。那一段打工的时光,我们彼此爱慕,共同收获了人生中刻骨铭心的爱情。春节前各自回到各自的家后,她没少给我打电话,电话一通她就在电话里哭,说想我。我知道,我们都有配偶、都有孩子、都有家庭,我们只有开始,不会有结果的。我的老婆没有她漂亮,秉性也没有她好,但给我生了两个孩子,又顾家,在乡村,这些就够了。所以一听到陈娟哭泣,我的心情除了沉重,还平添了一种累。为了冷处理她的情绪,我在電话里很少说话。后来她想让我给她写首诗,我就通过微信给她传了一首打工回家后写的诗。诗是这样的:

已经站在老家门口/扫帚从你手里滑落/你伸展了腰肢/伸展迷茫的目光/好像在辨认/一个小小的惊喜

我是从天边回来的/有着宽阔翅膀的鸟/现在,巢从梦里/粘贴到眼前/我用高涨的欲望/引起你的注意

我们就这样对视/对视着对面的亲情/我愿意你对我喋喋不休/晒晒一年的光景/和鸡毛蒜皮的琐碎

这些我爱听的事物/遮去了一些花开的声音/外面真冷/家里真暖/我不想回头/身后的远处/是座与我无关的城市

我就这样明确无误地告诉陈娟,我对家是什么样的态度。陈娟从那以后就没再给我打过电话。薛岗让我联系陈娟,陡然勾起了我对她的思念。这种思念怎么也压不下去,越来越强烈。她现在对我的感情,是超然了,还是熬煎着?于是便趁个空档给她打了个电话。

不想陈娟接到我的电话,还真的要来。三天后一准赶到。后来才知道,她为了跟我们一起干活,立马把正做的工辞了。

三天后,吃罢晚饭,我一个人在宿舍的时候,陈娟打过来电话,说已经到汉南火车站了。不消说,我还得去接她。我交待她打个的过来,为了提防司机忽悠外地人,我让陈娟直接跟司机说明确,拉她到我们工地附近的九凤街,不打表,车费是60元,钱由我出。交待过后便急着找薛岗,约他一起去。可是咋也找不到人,只好打电话。薛岗听说后,忙说,你在宿舍里等着我,我马上到。

薛岗回来后,掏出500元钱塞到我手里,低声说:这是你在楼上解手罚的钱,今晚我给整回来了。

我忙问:咋回事?

咋回事?现在你就知道咱们加班截钢筋是咋回事了。薛岗说。

原来,薛岗在工地上干的年份多,工地上乌七八糟的事他都清楚,工头让截的钢筋,是要混到建筑废料里拉出去卖掉的。薛岗一直在盯着工头,及时地向项目部做了举报。项目部便在大门口截着了工头的车。工头受了处罚,薛岗得到了奖励。

我问:你真敢整,不怕工头知道?

薛岗说:项目部不会漏气,他们漏气了,谁还敢举报?

我不要钱,说:那天是你签的字,工头要扣你工资的,钱是你的。

薛岗朝我挤挤眼睛,笑道:奖励了1000元呢。转来转去还是工头的钱。你先拿着,一个人去接陈娟。我不陪你去。我等一会去玉萍她们那里给陈娟安排个床。你们晚上不要回来了。

不回来咋整?

你想咋整咋整。那事还要人指导吗?

我的脸唰地热了,忙说:那咋行?

薛岗暧昧地说:你的眼也挺毒啊,咱俩啥也不说透,就这样定了。你真要回来,我可不会给你开门的。

久别再相逢,接到陈娟的那一刻,感动于陈娟为找到我的一路狂奔,我想都没想就把她抱了起来。两人脸上都写满了甜蜜。不是都说十个男人九个花,剩下一个是傻瓜么,我也不当傻瓜了,晚上,在九凤街的一个宾馆里,我抓着陈娟挺拔的双乳,把玩了半夜。

5

虽然我们每天起的比鸡还要早,干的比牛还要累,睡得比狗还要晚,但日子还是不知不觉地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那两只狗仔已经有半尺高了,整天在工地上撵着黄母狗奔跑,有时会突然停下来,伸着鼻子闻闻这里,闻闻那里,撒点尿,然后再跑开了去。黄母狗和狗仔们早跟薛岗熟了,后来慢慢地跟我们几个也熟悉了,连刷瓜它也熟悉了。有时吃饭的时候,它还跑到我们宿舍,卧在门里边,看我们吃饭。黄母狗熟悉刷瓜,是刷瓜三天两头端着碗来我们宿舍吃饭。我们也乐意跟刷瓜搞好关系,毕竟人家跟工头有关系。我们喝酒的时候总要邀他一起喝,目的是即使他成事不足,也不要坏事有余。刷瓜频繁来我们宿舍,缘于我们宿舍里有两个有姿色的女人。一开始我看刷瓜不像个下力人,后来通过他的老乡们,知道他原来是个小学老师,色的很,班里地女孩们无一逃过他的魔爪,犯事后被开除了工职,坐了几年号子才出来。

这天晚上,饭吃一半的时候,薛岗又倒了三杯酒,要我兑现承偌,愿赌服输。大家都无聊,笑问是啥原因。薛岗就讲了缘故。

我们去打饭的路上,见食堂老板刚从厕所里出来回食堂,薛岗说,我们盯着他,看他洗手不洗?我说,他肯定会洗的。薛岗说,不一定,我断定他不洗。我说,谁说错了罚谁喝酒。谁知那混蛋老板对食堂门口的水龙头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案板前“嚓嚓”地切起菜来。

薛岗讲完又自言自语道:他在厕所里是摸了屁股还是摸了屌呢?

陈娟听后,把筷子一摔,嚷起来:不吃了不吃了!啥人呀!

玉萍把碗一顿,拿筷子敲薛岗的头,说:正吃饭呢,说这腌臜事!

薛岗一脸的无辜,辩解道:你们若是不问,我怎么会说?

小翠依旧吃的呼呼作响,说:眼不见为净,树文哥,你赌输了,你得认罚。

我说:薛岗他影响了美女们的食欲,要不要罚他三杯?

大家都嗷嗷叫道,罚,罚!于是我就报复了薛岗三杯。我们两个都喝得呲牙咧嘴的。

我看着桌上的剩饭,感叹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呀!

薛岗说:不遭忌,我给狗们送去。

时间不大,传来个坏消息,薛岗把刷瓜打了一顿。

这还得了?刷瓜是工头的叔啊!

我们在工头的住室找到了他们。刷瓜鼻子淌着血,一只眼肿得只剩一条缝。工头暴跳如雷,连呼吸都带着愤怒,对薛岗吼叫:姓薛的,你吃了豹子胆了你!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工头的意思是,我叔你也敢打?你打我叔,眼里还有我吗?

薛岗满不在乎地说:他是谁?他猪狗不如!

工头说:你说是公了还是私了?你信不信?我打个电话,你就得进派出所。你必须给我说清楚,那狗是你的吗?兴你去送剩饭,就不兴他去送剩饭?

薛岗说:公了私了都行。你先弄个青红皂白嘛,问问你这个老师叔嘛。

刷瓜在一边埋着头一言不发。工头看看他叔,又看着薛岗:你说嘛。

薛岗说:我还拍了一张照片,他日狗!

工头听罢愣着了,嘴巴像吃米饭嚼着了沙砾,大张那里合不拢了,好长时间没说话。后来摆摆手说:这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提。都回宿舍去吧。

薛岗脾气暴烈,但是懂情讲理。几年前,他的一只狗咬了邻居的鸡子,结果他把狗栓起来快打死了。狗往他跟前爬着求饶都不行。后来他把鸡子放在狗嘴边,狗吓得看都不敢看。

打人这件事,看似不了了之,刷瓜该打,但其实已经打了工头的脸了。有时工头心情好,夸自己的家族辉煌的世系,好像人人都伟大与光荣,对上无愧于宗族,对下堪称楷模,而他的亲叔用人与动物的故事,修改了工头的故事,告诉大家工头的故事有水分,并不全是他说的那样。刷瓜在工地上消失了,我们在工头的心里也没有位置了。关于这件事,我嘴上没说,心里对薛岗有点杂音,薛岗有点过了,狗就是狗,是个不说人话的动物,又不是你老婆,你管那么多干啥哩?争风吃醋呀?你为一只狗,得罪了工头,超不划算了。刷瓜既是工头的叔,孰不知也是个不做人事的动物,那怕他日刺猬哩,人家能干來奇葩事嘛,点个赞得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讲了出来,提醒说:小心着工头啊。

薛岗说:也别把他想得有多坏。他不是把他叔撵了嘛。

6

隔了一天,就又有了事情。那天半夜,我们几个都还没睡着,突然听到玉萍她们在房间里咋呼起来,声音都变了调。我们赶紧跑过去叫开门,见玉萍、陈娟和小翠围在一起瑟瑟发抖。我们忙问,咋回事咋回事?

玉萍说:有几个男人先用电筒隔窗户往里照,跟着就撬门,说要进来一起玩玩。我们急忙用钢锨把死死顶着门,他们还是连撬带撞,我们一喊,他们才跑掉……

陈娟说:我们不敢睡这屋了!

我安慰道:已经有惊动了,他们不会再来了。

女人们急得快要哭了,纷纷说,不行不行,我们怕!

薛岗说:这样吧,今晚你们先到我们宿舍里去将就一夜。

三个女人随我们过来后,移民安置就成了问题。男人们啪啪抽烟,女人们抱团打盹。还是薛岗有主意,他说:这样干坐着也不是办法。这样吧,小翠、老懵合铺吧,都是过来人了,又不是小媳妇新郎官的,树文来和我通腿,玉萍和陈娟在树文床上挤一晚。不睡怎么能休息好,明天还得上班呢。薛岗把我的床指给玉萍和陈娟,是用的优选法,相对来说,我的铺盖还算干净些。

第二天上班,玉萍可能头晚受到惊吓加上没休息好,神情恍惚,脚板让木板上的钉子扎着了。我接到陈娟的电话,忙约薛岗一起过去看看。到了她们干活的地方,见玉萍右脚上的鞋子袜子也脱了,袜子被血洇湿了半截,脚板被铁钉扎了个钉眼,还在冒血。玉萍抱住脚丫,疼得直掉泪,不断地用手指按伤口,不让流血。薛岗急忙蹲在玉萍跟前,拨开玉萍的手,用自己的两个拇指使劲挤她的伤口,让血往外流。说:铁钉上有铁锈,不让冲出来有感染的。说着又用玉萍的鞋底摔打玉萍的脚板,这样能让血继续往外流。玉萍脸上是痛苦加陶醉的神色,哼宁着说:薛岗,我啥时候得罪你了,你这样打我?我们都吃吃地笑。薛岗也不理会,交待我,你去工地外面买点消炎粉跟创可贴去。

等我把东西买回来,见玉萍的神情好多了,薛岗正在说,无论大木板、小木板,钉子都在一圈,踩板要踩中间。玉萍温顺地直点头。薛岗见我回来,便给玉萍上药。看着他们,我心里想,这两个人还真有点情投意合呀。

薛岗的老婆并没有玉萍温顺。薛岗的老婆是我们邻村的,她当姑娘的时候,长的好,都喊她一枝花,老爹又是个老支书,惯得她天天趾高气扬的。那时候家家没电视,村村常放电影,晚上都是成群大浪地赶电影场,这一枝花就成了男孩们追逐的目标,都往她身边挤,有的是想把她拽出电影场地泡她,有的是磨磨蹭蹭想谈恋爱交朋友。薛岗也看上她了。薛岗仗着自己五大三粗,自信不乏万夫不当之勇,撂了狂言,这妞是我的了,谁再想她,我整死谁!一枝花的家庭、家教决定了她从小就崇尚有本事的人,她以为薛岗的年少蛮横就是本事,竟跟薛岗一起做了熟饭。她老爹本想拿她搞点美人计,一是把她嫁给干部子弟,二是给自己在乡政府哪个部门谋个差事的,见熟饭已经回不到生米,再耽误就馊了,只好把她嫁给了薛岗。后来一枝花明白过来,心里有些许后悔,常常一边描眉点唇,一边说薛岗是个土匪,抢了她。薛岗也不跟她计较,凡事能让则让。后来又有传言,说一枝花留守在家,村长对她有点那个啥,两人是否清白得打问号,但谁也没实证,也传不到薛岗的耳朵里。或者薛岗即便知道一二风言风语,主动去越描越黑的事他也不干。但分析一下一枝花跟村长的事,既符合村长的品质,也符合一枝花“崇尚有本事”的秉性。如此说来,薛岗跟玉萍好,也算是个歪打正着的补偿吧。这人世,多少事,冥冥之中有安排啊。

薛岗把玉萍的脚包扎好,让她回去休息。玉萍站起来,一步路没迈开,脚疼得腰一弯险些摔倒。薛岗跟陈娟和小翠商量:你俩谁背她下楼回宿舍?陈娟直摇头。小翠说:空手上下楼都让我喘的出不来气!我說薛岗:你背玉萍下去吧,谁让你身板大呢。

薛岗把玉萍背到了我们的宿舍里。

薛岗把玉萍背到她的宿舍前时,发现宿舍门又被撬了。玉萍、陈娟和小翠们的宿舍看来是不能住了。

我们下班回来,见玉萍坐在我们宿舍里,薛岗又给她抹了碘酒,脚板上紫红紫红的。都问,还疼吗?玉萍说,没事,说不疼,是瞎话。薛岗宽慰道,在工地上碰碰磕磕、扎着脚是常事。休息四天就好了,准的很。

薛岗又说:不说玉萍的香脚臭脚了。我已经跟玉萍说好了,大家再商量下,我们是不是住一起算了,让这仨女人挪过来?

陈娟、小翠听了,眼都睁圆了。

薛岗也不想征求陈娟、小翠和老懵的意见,只是问我:树文你说?

我还真有点难为情,说:三个女人的安全固然关紧,不能让工头出一下面,把咱这挨门的房间调整给她们吗?我说着就给工头打电话。

工头来后,问了情况,十分生气地说:竟会有这样的事?你们是我的工人,那赖孙们找你们的麻烦,不就是没把我当回事吗?别让我碰到,有他们的好果子吃!

我说了我的想法。工头沉思了一会,为难地说:难吶,都是五湖四海的,不沾亲不带故的,谁给谁好脸?将心比心,你们住得好好的,人家让你们搬走,你们会同意吗?现在除了对钱亲,谁吃谁那一套?

薛岗说:不让你作难了,我们住一起。

工头笑笑:也行,你们看着办,是我对不着大家,我没啥说的。又叹口气道,不过治安方面来查了,也是个事。

薛岗的脖子直了一下,说:那我也会说是你安排的。你吃饭不管,住宿不管,对劲不对劲?

工头说:行,我做的不好,你们暂时先这样。临走时又安慰玉萍,别着急,伤口长好了再说干活的事。消炎药、创可贴项目部都有,不要去买了,我去要点。

工头走后,大家重点商议住一起的事。我在大家眼里是个文人,既知道传统礼教,也知道八荣八耻,这事大面上咋着也说不过去。虽然我想天天跟陈娟厮守一起,互望一眼就幸福得不行,但毕竟是隐私。共守一室,时间长了,两人管控不力,眉眼之间保不准让人看破。最重要的是玉萍和小翠,一个村出来的,又不是玩小孩孩过家家的年龄,尴尬不尴尬呢?所以我还是摇头。

三个女人叽喳道,不行我们先回去算了,不干了。

薛岗给我和老懵边发烟边说:工地上的规矩,你们提前辞工,工资是要往下踩的,你们一天一百也划不了了。这是工头正中下怀的事。已经干几十天了,亏不亏?我在外面工地上,男女混居一室见识的多了,夫妻一起在工地,谁给他们安排夫妻房?后半夜铁床叽哇叽哇响,你听着又怎样?不就是那回事吗?这是社会、是生活把咱逼成这样子的,不怨咱们。重要的是记住打工人的规矩,回到家不说在外打工的事。我说的够明白吧?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我和老懵都点了头。几个女人脸都红了。我看见她们脸红挺高兴,好啊,还有害羞的人,这社会还有救。我还放下卑鄙,拿出乡土作家的修养、给大家发表高论,其实男女之间能隔着的不是距离,不是房间,也不是门扇,是心呀。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有道热辣辣的目光闪了我一下。

薛岗说: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只知道男女之间隔着的就是距离,这距离多长呢?薛岗把手指张开比划一下又说,就是那玩意。那玩意三根筋,弄谁谁跟你亲。

三个女人貌似被惹恼了,嚷嚷道,薛岗你吃的是饭还是粪?我们不住这了!你就不会跟人家树文学着点!跟着蜜蜂找花朵,跟着苍蝇找厕所,薛岗跟苍蝇是朋友。

我忙打圆盘,说:美女们千万别生气。咱都是农民工,又不是灵魂工程师,不说笑不热闹嘛。

随后我又悄悄说薛岗:以后可别上错床。不能吃窝边草啊。忍不住了街上有的是。

薛岗还是一脸痞相:既然窝边有草,何必东奔西跑,难道让别的兔子吃?谁吃不是吃,为啥不让脸熟的吃!

我拍了他一下,知道他是穷开心。

午饭罢歇晌的时候,我们三个男人开始行动,把我们的床往宿舍门口靠,腾出后面半间,把几个女人的床铺和行李转了过来。我们又去木料区弄了两块模板,用铁丝拧在男女区间的铁架床头,中间过道处挂了个床单,这样也算隔出了一个套间。

收拾完毕,大家坐在各自的床上,自自然然,有说有笑,居然都又觉得这样挺好。我真的惊讶于人的这种适应能力了。薛岗逗小翠道,小翠啊,不如你跟老懵合铺算了。小翠说,中啊,让玉萍和陈娟搬出去,我和老懵住里间。玉萍和陈娟都说,想的美,非隔开你俩不可,急疯你!

老懵憨笑着扯开话题,说:工头怪通人性的,还不错。

薛岗不笑了,说:也不要把他想得那么好。我估计骚扰她们几个的赖孙就是工头安排的。工地上,工头想撵人,都不直接说,都用的是阴招。

7

天越来越热。查一下农历,原来小满已经过去了。小满过去是芒种。芒种一半场,意思是早熟的麦子就要开始收割了。不用掂起脚跟,我们已经望见辞工回乡的日子了。

每天日頭刚一出来,简直是腾起了一团火球,工地上就下了火,空气都是烫的。水泥地面、框架板墙、建筑材料,都是上午吸热,下午散热,练就了工地的温度遥遥领先于当地的天气预报。整个工地就像个巨大的烤箱。钢管和木料也是热的,干一会活手掌都烫的发烧火燎。高温及日头的强光,使得我们的眼睛睁不大了。个个的衣服都像水洗了一样。肩膀头上晒干一会儿,就会出现不规则的白碱印。每个人的身上都黏腻不堪。湿透的衣服跟女人们开起了玩笑,令她们款式、颜色各不相同的乳罩、内裤显露无遗。这就是2017年夏天的这个工地。这个地方隐藏了多少欲望、冷漠、挣扎和孤独?

这一段日子,晚饭过后,宿舍里热得像个蒸笼,吊扇除了哗哗响,再努力地旋转,扇出的风还是热的。蚊子也厚。尤其是蹲厕所,手里就得拿个纸板给屁股打扇子,不然一会儿就是几个奇痒难忍的圪塔。人们都是成群地往马路上、街上跑。薛岗跟玉萍总是用眼色打个招呼,眨眼就不见人了。

我也常带陈娟去街上开钟点房,一边享受空调的清凉,一边享受那个啥的热烈。有一次,潮起又潮落后,两人躺在床上,陈娟抚摩着我的胸口说,我买点花线跟大样,给你做幅十字绣吧?对于陈娟的想法,我本应该感到荣幸,因为女人只会给她最心爱、最敬重的人送礼物,是一种爱恋、一种信任、一种祝福、一种感激、一种交付。但我有点犹豫,说,我带回去后怎么解释?陈娟在床上乱动,一边用花骨朵般的唇堵我的嘴,一边娇声道,那我不管!

工地上有一部分农民工,他们家里的责任田包租了出去,常年跟着工头干。工头喜欢这样的农民工。天热的厉害的日子,那些农民工总有一些人找理由请假回家,工头就由着他们。我们家里还种着田地,我们只是农闲出来打工,是季节工。工头对我们这样的不太感冒。缺人手的时候,我们干杂工的就成了预备队,工头总拿我们顶上。这两天,我们就是穿着长筒水鞋,拿着搂耙,顶替几个请假的人干混凝土活。

为这事,薛岗一开始还跟工头理论过。他问工头:我们是杂工,工资低,你让我们干工资高的活,我们的工资你按多少开?

天热,人少,工程进度还要跟上,工头整天焦头烂额,说话就冲:杂工,杂工,啥都得干。转模板、方木条的活停了,就干混凝土活,不想干歇着去!

薛岗正想牢骚,我们拽着了他,都说:

算了,干吧。

就快回家收麦了,吃亏沾光就这几天。

这工地以后再也不来了!

这天,头顶上排满了云层,工地上的溽热比大晴天还要热上几分。看样子只要有一阵大风刮过来,立马就是漫天倾盆大雨,地上积水如渠。但顶层浇混凝土的活却停不下来了,已经给混凝土搅拌公司报过料了,你就是倒掉,人家也要给你送过来,不然损失算谁的!

在建框架大楼前面,香炉已经摆放好了,香蕉、苹果之类的供品也摆好了。第一辆混凝土罐车已经进了工地,跟泵车连上后,试了一下,嘣,嗤,嘣,嗤,一切正常。工头指示薛岗、我和老懵把一挂十万响的爆竹解开,往大吊的吊钩上挂,然后吊离地面,等待放炮。专业的混凝土工提前到楼顶接管子去了,地面上的杂活还由我们干。我说我不敢放炮。薛岗说,小菜一碟,我弄。工头虔诚地三拜九叩之后,指示薛岗燃放爆竹。这种噼噼啪啪的声响,我们三、四天就能听到一次。这个工地每次浇筑混凝土之前,都要烧香放炮,求得吉利。我们听说,若哪次不祭祀一下,非出事情不可。

这次的爆竹燃放的不算完美,响了一半引信绝火了,又点燃了一次。

工头责备薛刚:你怎么搞的?

薛岗怼呛工头:你找炮厂去!

干到半晌的时候,疾风从远处刮了过来,树叶在身旁狂飞,气温骤减,冷得我们打了个哆嗦。天边电闪雷鸣,头顶的云层暗成黑色,翻滚起来,像海涛一样波澜壮阔,汹涌澎湃。黄豆大的雨点也开始往下砸了。大家一时惶然四顾。负责浇筑的领班问工头,还敢干吗?工头果断地说,干,一边浇一边用塑料薄膜盖上。不干的话,罐车里的混凝土咋消交?工头派人下到地面打个来回,给大家拿来了雨单。风太大,雨单根本不顶事,叫风刮的飘起来,每一个人的背后像在放风筝。雨借风势,如无数条雨鞭抽打着大家。大家的衣服都湿了个净透。后来,还是来了两个戴白安全帽的甲方监理,阻止了继续施工,把工头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他妈的胡整咧,水泥浆都冲跑了,你干的是个屌毛啊!

大雨赶跑了溽热。外面大雨唰唰,宿舍前一些顾不上收起的衣裤、鞋子被风刮的、冲的到处都是。宿舍里凉快多了。我们几个男女冒雨回到宿舍后,女人们钻进套间里换衣服,我们几个在各自的床前换衣服,都是把换下的衣服拧得哗哗流水。

薛岗一边翻找衣服,一边嘴不闲着,说:你们听过南阳庞振坤的有个故事没有?

女人们垂帘听政,叫道,讲来听听!

薛岗就讲,庞振坤捉弄一个算命瞎子,把他领到河边洗澡。他对瞎子说,他名字叫都来看,先到一边玩一会,有事就叫他,然后把瞎子的衣服拎走了。瞎子摸不到衣服,就喊都来看。不远处有几个女人在锄地,听到喊声跑了过来,看到瞎子在净肚子洗澡,就把他揍了一顿。薛岗又接着跟老懵说,老懵你也喊都来看!

套间里,玉萍和小翠憋不住吃吃笑起来:

薛岗你个坏货!

一会出去拧死你!

没有听见陈娟笑。我知道,她一定是在专心做十字绣的。这一段时间,她把空闲都用在十字绣上了。

正说笑间,外面出现了异常动静,隔窗看到人们都咋呼着朝工地方向跑去。薛岗妈呀一声。

都问,咋了咋了?

薛岗说:狗窝里灌进去水没有?

大家都又笑了:

工地那么大,狗们不会去别的地方看看?!

咸吃萝卜淡操心!神经病!

还是去看看出啥事了呗!

8

出事了。出大事了。

可能是有三个人想在工地的围墙下避一下雨势。那里的在墙头上有几块彩钢瓦,以前下面是放水泥袋的,现在空着。雨水泡软了墙角,围墙轰地一声巨响倒了。那避雨的三个人一死两重伤。我们跑到事故现场的时候,看到那三个人还在地上躺着。工头正交待手下的人把面包车开过来,准备把两个重伤农民工往汉南市骨科医院送,同时大声呵斥围观的人:看啥看,工地不出事故,你家里出事故?都回宿舍,谁不走你洗不净!

薛岗告诉我们:那围墙是临时的,只要主体工程下来,搞配套设施的时候就要拆除了,肯定是地基、砂浆上偷工减料了。看着都像豆腐渣。

对于工地上的重大伤亡事故责任,包工头难辞其咎。一面对公安、建委、媒体方面封锁消息,一面抢救伤者,并通知死者家属来谈判善后。这些事哪里的工头都有经验。他们在从农村赶来的死者家属面前,俨然杰出的谈判专家,瞒、骗、哄、诈轮流进行,力争把赔偿降到最低。据说这期间还应付了两个记者,好吃好喝后都送了红包,行话叫封口费。

在宿舍里的时候,几個女人叽叽喳喳说,该把工头抓进去。

薛岗一脸沉重地说:工头千万不要被抓进去。

女人们开始讨伐薛岗,薛岗,你这个好人咋成这样?

我理解薛岗心里想的啥,解释道:不是我们对工头有感情。我们的工钱还没结呢。我们不是没良知,我们都难吶!等几天我们就要回家了,只要工钱拿到手,上面再把工头请去也不迟,杀他刮他都行。

看来工头不是头一次草菅人命,出事后这几天,照样镇定自若,骗我们说对死伤者都赔偿过了,让我们该干啥干啥。工地的机器声又响起来,忙忙碌碌的,除了旮旯缝狭多挂了些安全警示牌外,与往日没有区别,一切如常。不过他见天破例给我们发一轮“黄鹤楼”,也有点封口烟的意思。

工头为了安定人心,显示平安无事的大好局面,居然放出风声,明天他要过生日,要请客了。

就有一个外地的工友变相通知我们:待客容易请客难,工头请客,大家都要到场,这是工头的心意。不过多少得随点份子,表示下咱们的心意。

然而另一个外地工友私下牢骚说:工头记性真差,年前就说过生日,都请过一回了。他妈那逼!

薛岗对我们几个批贱工头,说:看看,他还有心请客呢!

我解释道:这就叫策略。当年德军快打到莫斯科了,斯大林还在红场阅兵呢。

薛岗分析说:关键是,大家都说说,我们也去递份子吗?我们跟他不沾亲不带故的。就说在他手下打工吧,咱们要他的钱,他要的是咱们的力气。再说,咱们马上就要结账回去了,回去后再也不跟他个王八糕子干了,是不是?我越来越瞧不起他个东西!

我问大家:都说去不去?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都成了闷嘴葫芦,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我知道大家的心思,不去吧,眼看结算工资的时候得罪了工头,去吧,这份子钱出的也太窝囊了,血汗钱呀。我想了想,说:这样吧,可以都不出钱,我一人出钱,订个生日蛋糕,算大家的贺礼,钱也省了,事情也应付了。

薛岗脖子一梗:反正我不去。

事情迫在眉睫,不容犹豫,我发话了:这次我说了算,都得听我的。薛岗不去算了,就说他有病不能到场。

老懵和玉萍、小翠纷纷说,也是个办法,不过我们要兑钱。

我说:不让兑,我做的决定我负责。

玉萍劝薛岗:你也去吧?

薛岗说:去个鸡巴!

玉萍生气地骂:我日你先人,咋说话哩!

薛岗电话响了,也不理玉萍,嘟哝一句,家里的电话,就出去接电话。接完电话回来后,脸色更是阴沉。

陈娟没有参与这个话题。大家快要辞工回去了,说分手就要分手了,这几天她像疯了一样要完成十字绣,晚上大家都睡了,她还是不睡,一双眼睛熬得通红。有次夜间,我出去方便回来,悄悄地走到她身边,示意她睡觉。她头也不抬,眼泪却噗嗒、噗嗒砸在十字绣上,不停地飞针走线。她是一针一针戳在我心口上啊!

第二天早上,陈娟说:兄弟姐妹们,工头的蛋糕钱,我兑,但我不去吃请了。我决定今天就回家!耽误树文一晌工,把我送到车站好吗?工资的事我跟工头说说,树文也替我办一下汇过去。

我清楚,工头的生日宴过罢,接着就是我们要结算工资回家了。陈娟不想在回家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到了车站,看着我们结伴成群有说有笑,然后转过一个孤单、落寞而又感伤的背影。或者,她还想设计出来个砰然心动的二人空间,和我独处一晌说说话,打捞刻骨铭心的往事……

工头的生日宴是在晚上。是宴席就要有酒,中午就不合适了,下午都还要上班。宴席是让食堂准备的,菜是食堂炒了一部分,又在外面买了一些现成的。酒有啤酒和白酒。我们不喝啤酒,看来工头安排的还算周到。我们把蛋糕送给工头时,工头愣了一下,笑道:山东响马直隶贼,河南出的溜逛锤,你们真,哎呀真……

我们都说:你不是过生日吗?我们河南就是这规矩。

工头说:好,好,忘记了,就缺个蛋糕呢,谢谢啊。

9

辞工这天中午,薛岗说:反正不上班了,弄几个像样菜,喝酒祝贺一下,总算要脱离这劳改场了。

平时,我们把工地戏称是劳改场,其实还不一定胜劳改场呢。都说,喝,喝呗!

需要回去收麦辞工的,不仅是我们几个,外省外县的也有。人多,工头就在食堂餐厅里并了几张桌子,给大家对工日,发工资。

我们中午多贪了几杯酒。老懵实诚,喝醉了,躺在床上鼾声大作。好在小翠可以代领。去结工资的时候,外地工友都结过了,赶的正是时候。

工头给我们对了工日,不错。他又拿着计算器把我们的工资算出来后,大家觉得有问题了。

薛岗往工头面前的桌面上扔支烟,问:不对吧,我们事前也算过的,你怎么算少了呢?

工头说:是少了。

薛刚说:少了就重算呀。

工头说:不重算。这就对。工地上出了事情,赔钱了,大家都担点,每人每天扣10元。

薛岗燃着烟,一口就吸下去三分之一,说:你是包工头,我们是天工,我们凭啥替你担点?你赔了关我球事!难道你赚个金山还给我们分红吗?

工头拍拍桌子,拿眼瞪薛岗:今天的工钱都是这样发的。我赚钱了马上给你补上。就这样定了。

薛岗一脸鄙夷的神色,说:我宁愿相信母猪会上树,也不信你的话。他们几个是我带来的,你让我咋跟他们交待?

工頭嘴角咧一下,说,你不就是个农民工嘛,你当老板了就知道怎么交待了。

薛岗的拳头砸向桌子,桌子上的圆珠笔蹦了起来:我农民工咋了?今我就叫你见识见识我这农民工。工钱是我汗珠子摔八瓣挣的,少我根屌毛都不中!

工头霍地站起来了,喝道:你他妈的怎么说话?

眼看越吵越凶,我看薛岗醉上加气,眼睛都红了,局面发展下去会越来越差。玉萍和小翠面面相觑。我对她们说:来,把薛岗拉回去。这会儿算不成了。先把他拉回去,一会我来跟工头好商好量,有理不在腔高低,再不行就找项目部去。

薛岗被我们强行拉着往餐厅外走,还气愤地嚷道:不是我们这些农民工,你当啥工头?当个球头!

说话间走到餐厅窗外,听见工头在里面说:我早看出这货捣蛋,欠修理。再捣蛋叫他马上在汉南城里消失!

薛岗猛地挣脱我们,跑进了餐厅。餐厅跟食堂厨房是相连的。薛岗跑进厨房抓了把菜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风般闪腾到工头跟前,一刀砍向工头的右臂,又一刀砍向工头的左臂,接着把工头拉到餐厅外面的空地上。工头早像霜打的茄子,懵了。薛岗并未罢休,继续在工头的身上、头上乱砍。工头霎时成了血人。我从薛岗背后冲上去,将他拦腰抱着,喊围观的人们:快把菜刀夺下来!

工头刚才践行了语不惊人死不休那句话,可能他习惯使用一些素质扭曲的语言。岂不知薛岗强调过,即使穷的啥都没有,尊严必须在呀!这事情发生的太快,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让人们的想像都跟不上。小翠吓得直哭,喊着,咋办,咋办呀!玉萍更是啊的一声昏倒在地上。薛岗的脸上、身上也迸溅得都是血,蹲在一边。几个工头的手下往他跟前凑,薛岗站起来一下,几个人赶忙趔开了。

薛岗摸出烟送到嘴边,烟都成了血烟。又满身找火机,说:放心,我不会跑。时间不大,警车就呜呜地来了。车顶警灯闪烁,大沿帽们迅速拉了警戒条,忙着拍照。工区内休息的、忙碌的人们都赶了过来,黑压压围满四周。地上一片血污。救护车也来了,弄走了工头。大沿帽们拍完照,把薛岗往警车上带。我跟一个大沿帽说:这货精神病又犯了!其实这话我是故意让薛刚听的。大沿帽瞪我一眼,然后像是识破我的小心眼似的笑一下。

薛岗听见我说话,转过身来问我:那,那狗咋办呢,能带回去不能?

我恨不得上去扇他几耳光,哽咽道:你个混蛋,啥时候了呀!

手机响了,一接听,是薛岗的老婆一枝花打来的,埋怨薛岗怎么不接电话,问我们动身没有?

我拿着手机,泪刷地流了出来,不知道该怎么给她回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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