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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替

2017-08-29易康

雨花 2017年8期

易康

在鲁锡林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有一把勃朗宁M1900,这是九哥刚给他的。九哥说,一枪二马三花口,枪牌撸子是支厉害的家伙,至少有两个大人物被它撂倒过,你要处置的那个人,命不会比他们好。

从九哥那儿出来,外面就不断地响着枪声。仗已经打了一个星期了。这次跟以往不同,似乎一定要分出胜负。市面上不安稳,拉黄包车的也少。鲁锡林总算找到了一辆,但车夫把他拉到三岔路口,就不肯再拉,说那边危险。鲁锡林想:也好,步行吧。

从路口到租住屋要经过医院,医院门口有一座横跨街两边的天桥,天桥上吊着一个大大的红十字,只要进了这条街,它便赫然在目,犹如路标。鲁锡林远望红十字,然后朝着它走。随着渐渐走近,他闻到一股来苏尔药水的气味。这气味使他安妥,犹如手握博查特的那种感觉。

半个月前,鲁锡林从一个白俄手里搞到了一支博查特C93。那天黄昏,鲁锡林在九哥住处领到了一笔赏金,因为他刚做成一笔买卖。被干掉的应该是一个生意人,他戴礼帽穿棉袍,夹着一个棕色的公文包,急匆匆地从对面走过来。九哥要杀的人形形色色,这一位大概是挡了别人的财路吧,鲁锡林一边想一边迎上去。那人生就了一张娃娃脸,在鲁锡林走近的时候,他微微抬起头往前方看。就在他们即将擦肩而过的时候,鲁锡林撞了他一下,几乎是同时,他用袖珍手枪抵住他的胸膛开了一枪。街上嘈杂,枪口抵着棉袍,发出的声音很闷,要不是那人中枪倒地,恐怕谁也不会注意。鲁锡林迅速拐进一条弄堂,然后从弄堂的另一头走进另一条街道。恰逢此时,一辆电车正好到站,鲁锡林上了电车。电车刚启动,就有一辆警车从后面仓皇地呼啸而过。

九哥一向赏罚分明,这回鲁锡林没有拖泥带水,赏金当然不会少。鲁锡林拿钱往回走,在刚才经过的三岔路口,那个白俄出现了,他张开双臂拦住了鲁锡林。鲁锡林的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九哥发的赏金都是小面额的钞票,所以口袋里塞满了钱。

白俄穿着一件肮脏的中式灰大褂,由于身材高大,这件大褂穿在他身上显得又短又窄。他急促地喘息着,嘴里呵出了团团的白气。

鲁锡林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右手攥紧了手枪的枪把。自从干了这一行以后,他总喜欢将钱与枪放在同一个口袋里。然而白俄的动作更快,他疾如闪电般地从腰里抽出一样东西,在鲁锡林眼前一晃——一盒牙粉。

鲁锡林松了口气。他想:还是慢了,如果他拿出的是枪,那我就完了。

白俄见鲁锡林没有反应,便将鲁锡林连拉带拽到人行道上,那儿有一个地摊。白俄从地摊上拿起一瓶清洁剂和一把长柄的毛刷。他将清洁剂喷在鲁锡林的大衣上,然后用毛刷不停地比划着说:衣服,干净干净。清洁剂腾起雾气,鲁锡林往后退。就这样,那把毛刷触碰到他插在口袋里握枪的手。白俄狡黠地一笑。

他们的背后是一堵矮墙,矮墙上安装着带矛尖的铁栅栏。墙内的庭院里有冬青,还有喷水池,但没有水,水池中央的白石塑像是一个带翅膀的神,他弯弓搭箭对着街心。院中的洋楼由红砖砌成,一共三层,中间的窗户开着,一个金发白人正伏在窗沿上往他们这边看。

鲁锡林喜欢博查特枪身尾部的锤头。这个锤头使他握枪在手的时候,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妥帖和舒服。另外就是它的射程,简直跟长枪差不多。与毛瑟手枪相比,博查特C93更像一台小型的机器,一台古旧笨拙的机器,这种古旧与笨拙正是鲁锡林所喜欢的。

走到红十字下,鲁锡林站住了。环顾左右之后,他往医院扫了一眼,门口有武装巡捕,穿藏青色制服,配短枪。看到鲁锡林,一直来回踱步的巡捕开始驻足打量他。鲁锡林,三十四五岁,戴墨绿色礼帽,帽檐压得低,露出半张脸,多骨少肉的鼻尖和下巴;他内穿灰色的长衫,外罩一件黑色的呢大衣,裤脚扎着,脚脖子显得特别的细瘦;他足蹬一双千层底布棉鞋,新的,但蒙着一层灰土。

巡捕看鲁锡林的时候,是迎着阳光,他浅棕色的眼珠给鲁锡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九哥的眼珠跟他差不多,所以一般情況下,鲁锡林不去看九哥的眼睛。即使离他很近,也不看。

巡捕身后有一个年轻的中国人,穿西装,系紫色蝴蝶领结,他看到鲁锡林与巡捕对视,便指着鲁锡林说:喂,闲人,闲人走开。他西装扣着,衣服紧紧地箍在身体上,腰的两侧鼓鼓的。就在这时,一辆帕卡德轿车从街上驶了过来,拐弯之后直接开进医院大门。车行得快,要不是鲁锡林躲闪及时,就可能被撞着了。车门两边的踏板上各站着一名手拎毛瑟手枪的便衣,他们盯着鲁锡林。进门以后,车依然没有减速,颠簸着继续往里开。它喷出浓浓的尾气,扬起一阵灰尘。鲁锡林趁着当儿,转身离开医院的大门,快步往街的另一头走去。

外面的枪声逐渐停了,现在只有零星的炮声,如同闷雷从天边滚了过来。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正午,这声音也会让人感觉到一场大雪或者暴雨马上要降临。午饭时节,街上的人少了下来,鲁锡林的路走得慢了些。

医院大门内是挂号和配药的地方,这儿比较宽敞,有七八张条形的木椅,椅子上大多坐着病人。再往里走,就是一座花园,花园中间的右手边是狭长的过道,两边的屋子分别是化验室和透视间。过道幽暗,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都亮着灯,来苏尔的气味比其它地方都浓。由此往前走,就又看到红十字,比门口的那个还要大。又是花园,花园里只有冬青和宝塔松。挂着红十字的楼是住院部,一共三层,那个人在最上面。

前面有一家咖啡馆。替鲁锡林开门的西崽穿着镶金边的红色制服,他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又瘦又黄,脸上还有一块块白色的斑点。鲁锡林只顾往里走,往昏暗的地方走。在沙发上坐下之后,西崽便递过菜单。鲁锡林说,一份牛排,一杯咖啡。

咖啡馆里裱着玫瑰红的墙纸,灯光金黄色。邻座的是一对洋人,再远点有两个中国男子。他们一边吃饭,一边低头絮语。外面又传来一声炮响,这声音似乎在敦促人们别磨叽少啰嗦,吃完饭快点走人。

咖啡馆最里面几乎黑暗,一个人正在弹钢琴。他戴着夜光表,指针和表盘的字块闪着淡青色的磷光。鲁锡林喝完咖啡后,就努力去看他,他好像穿着燕尾服,但脸始终无法看清。琴声断断续续,像是垂危的病人发出的哼哼声。鲁锡林想:黑暗里病床上的人在哼哼……只要一声枪响,哼哼声就此停止,时间也就此停止,然后从头再来。鲁锡林用靠里的那只手去摸沙发的坐垫,坐垫下面是空的。于是他叫来西崽,给他加了一道意大利面。

这些年来,九哥从来没跟鲁锡林说过倒在他枪下的是些什么人,鲁锡林也没有问过。九哥估计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鲁锡林只管听从九哥的安排,干活拿赏金。他的住处一直由九哥指定,而且每干完一单买卖就搬一次家。他一般住在偏僻的弄堂里,房间都在楼的最高层,这儿必有一扇窗户通向接二连三成片成片的屋顶。鲁锡林不仅要频繁地搬家,还要将用过的家伙上交给九哥。没事的时候,鲁锡林自带一把转轮手枪防身,这是九哥准许的,但他不喜欢这种短小的家伙。

鲁锡林一回到住处便关上门,接着又打开窗户。外面的风进来。天冷,虽是中午,窗台上还有薄冰,在太阳下开始慢慢地融化。站在窗前往外看,楼外的房子一律是背对着他的。这真是个僻静安逸的所在,但是到明晚他就不能再住在这地方了。他将大衣甩到床上,然后取出枪牌撸子。这支枪比他用来防身的还要小。

勃朗宁M1900:枪身长162.5毫米,口径7.65毫米,有效射程30米,弹匣容弹量7发。

远处闷雷似的炮声没有了,宁静又如寻常,那些房屋像是舞台上的布景,除了能让鲁锡林看,就没有其它的意义了。灰黑色的屋顶间耸立着一根瘦长的铁烟囱,烟囱吐着团团浓烟。这是窗外视野里唯一活动的形象。

为九哥做事的这几年,鲁锡林每次行动所用的武器也都是事先指定的。九哥说:那个人现在医院,有巡捕保镖,我和弟兄们设法将保镖拖住,你进去,近距离开枪,争取一枪毙命,一枪不行就两枪三枪四枪,总之这笔买卖非得做成不可。如果一切像九哥所说的那样,鲁锡林在击毙那个人以后,他将在大家的掩护下全身而退。届时,九哥还会破例亲临指挥。然而不管怎么说,枪声必定会招引一些人:巡捕、保镖、军人……

鲁锡林将撸子的弹匣卸下后,便握着它对着烟囱扣了一下扳机,枪机“咔嚓”一响,枪身微微震动了一下。如果是实弹,那枪的后坐力会很大,枪身会猛地跳动。就射程而言,去跟毛瑟手枪对抗,那根本没有还手之力。鲁锡林想,既然这样,还是博查特C93最合适。

下午的时间有大一半是用来休息的。鲁锡林一觉醒来,太阳已经落山了。要吃晚饭,当然是去那家咖啡馆。临行前鲁锡林取出博查特——他将它藏在屋檐下吊着的篮筐里,然后关上窗户打开门,蹑手蹑脚地往楼下走。房东的门紧闭,两双拖鞋放在门槛的下面,悄无声息。弄堂空空的,有的屋子亮着灯,在深蓝色的暮色中,那些涂满黄色的窗户显得异常安逸。有风,现在比中午要冷得多。屋檐下晾着的衣服被冻上了,硬邦邦直挺挺地在风中摇来晃去,活像一具具黑黢黢的僵尸。

第二天一早,鲁锡林按先前的约定来见九哥。九哥住的地方也在顶楼,这儿宽敞,有鲁锡林住处的三四倍大。窗外也是一片片屋顶,差异在于那些人家都正对着九哥这边。

九哥问鲁锡林:怎么样?鲁锡林说,睡得还好,夜里没做梦。

房间里还有三个人,或站或坐,其中两个穿着短衣,还有一个跟九哥一样穿着皮马褂。鲁锡林一进来九哥就让他脱了大衣坐下。九哥在他对面。九哥又问,枪试过了吧,还合手?鲁锡林告诉九哥,像过去那样,他回去以后就一直在琢磨枪。九哥目光一闪,然后微微一笑,嘴角的细纹荡开,说:你就喜欢家伙,等到天下太平,我们都能休息下来了,就在霞飞路上开个典当行,专门当这玩意儿。九哥抬手指着鲁锡林:你来做掌柜。

鲁锡林来的时候,外面又响起了枪声。到这会儿,枪声密集起来,夹杂着轻重机枪。楼下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在大着嗓门说话。墙上的钟敲了七下,九哥瞄了一眼钟,喃喃自语道:差不多了。说罢,便起身下楼。两个穿短衣的跟在他的身后。

鲁锡林掏出枪牌撸子。子弹上膛,然后瞄准,然后又退出子弹;接着卸下弹匣,将退出的子弹再装进弹匣里,最后关上保险。九哥独自回来了。鲁锡林说:九哥放心吧,准保万无一失,准保一枪致命。

九哥告诉鲁锡林:刚刚有人来报,医院门口增加了岗哨,不是对付我们的,是因为仗打得紧。除了武装巡捕,还有两个兵,都带着长枪;医院里有两支巡逻队,另外还有便衣保镖。说话间,那两个穿短衣的上来了,给鲁锡林端来早餐:牛奶、鸡蛋、火腿。他们手插在衣兜里,眼睛不眨地看着鲁锡林将饭吃完。

街上比以往要吵,汽车来往不断,喇叭声马达声特别繁杂,还有汹涌的叫喊,完全盖过了枪响,一波波地冲进屋里。但偶尔也会静下来,死一般的静。

八点。九哥说:你上路吧。

街上飘荡着薄薄的蓝色烟雾,烟雾中有火药的气味。电车不见了,黄包车更找不到,挤在一起的尽是卡车和轿车。除此以外就是奔来跑去的人,他们是从外面涌进来的,拖家带口牵老携幼,磕磕绊绊张皇失措,所有人的头发上脸上都蒙着尘垢,像破庙里的土偶木梗。车在人海里笨拙地漂浮挣扎。没走多少路,有一辆轿车由人丛中驶过。九哥也许就在车上吧。鲁锡林加快脚步。越往前走人越多,而且他们大都跟鲁锡林反方向。这其中还有不带武器的士兵,挂着血迹,被烟火熏黑的面孔比死鬼还难看。他们不叫喊吵闹,只顾拼尽气力地往前挤往前跑。

鲁锡林努力躲著他们,躲不开就拨开推开他们。枪声像是响在近处。这会儿机关枪少了,步枪多。从枪声可以听得出,外面的那些人也在来回地跑。到了拐弯处,人陡然少了许多,只有几个跟大人走散的孩子趿着鞋“啪嗒啪嗒”地狂奔。大概出入口封锁了,不再放人进来。这一带反倒比平素要冷清。又走十多分钟,到了跟白俄买枪的三岔路口。鲁锡林站住了。随着他一起站着的还有三四个路人。

行道树的枯枝在寒气中颤抖,它们纵横交错地织在一起,似乎要在人与天之间织起一道罗网,一道密而粘的罗网。在路的拐弯处,这片罗网有了一个大大的缺口,而那座红砖洋楼就在处在缺口之中。

洋楼的第二层窗户开着,一个男子露出了半个身子。认识,就是半个月前伏在窗台上的金发白人。他手里握着一把手枪,长长的枪管正指向街对面,对着鲁锡林他们。它像是一直在候着,而且已经等候多时了。鲁锡林愣了片刻,很快就镇静下来。他目测了一下,自己和洋楼大概有二三十米。中午的太阳很亮,鲁锡林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洋人脸色酡红,鼻头尤其红,像红蜡烛。鲁锡林想,他大概酒喝多了……一个醉汉,危险。

鲁锡林四下里一扫,发现站在他右手不远处是一个安南巡捕。他个子矮小,脸色黧黑。他看了鲁锡林一眼,才结结巴巴地用英语跟楼上的洋人说话。鲁锡林听得出,他是要那个洋人把枪收起来。洋人冲着他嘻嘻地笑,并伸直握枪的手臂,做出要射击的样子。安南巡捕往后退了一步。他的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喉结在筋骨毕现的脖子上显得那么大。

博查特C93:枪身长350毫米,有效射程500米,弹匣容弹量8发。

洋人撅起嘴模拟起枪响的声音。与此同时,鲁锡林发现他右手的食指扣在了扳机上。和鲁锡林一起站在路口的人,开始慢慢往后退,接着便往拐角处狂奔。他们不知道这枪射程,更不知道即使生手也能枪枪命中;他们知道的是这枪形状怪异,一旦开火必使他们大难临头。

现在这边就只有鲁锡林了,他成了唯一的目标。他不能再站着等。他向安南巡捕那儿靠。如果白人真的开枪,那么他就是跑得再快也逃不脱。巡捕往后挪着步子,他想尽可能地离鲁锡林远点,好像他是个灾星。他的喉结快速地上下蠕动。鲁锡林想,他以为这样就能躲开了,其实这边所有的人都在射程以內。

鲁锡林说:快,吹警笛!

话音刚落,枪响了。一股火药味。左胳膊被狠狠地推了一下。鲁锡林猛地朝巡捕那边一栽。巡捕反应很快,扭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歇斯底里地吹起了警笛。

鲁锡林倒在地上,但他立即顺势一滚,滚到街角。等他再往洋楼那边看时,那个白人已经消失了。

伤口在流血。鲁锡林背靠着电线杆喘着气。他用右手捏住伤口,忍痛往里抠了一下。还好,子弹是擦着胳膊的外侧穿过去的。但血真多啊。他用牙咬住长衫的一角,撕下一根布条,将布条勒在伤口处。远处,四五个巡捕吵吵嚷嚷地正往这边走。不能跟他们遇上。鲁锡林站起身来,直奔到街的对面。

对面是一家照相馆。屋里没人。鲁锡林关上门,搬了张凳子靠门坐下。墙上尽是照片。中国人,外国人,他们都含笑地看着鲁锡林。照片的中间有一面镜子,在镜子里鲁锡林看到了自己:没戴帽子,头发蓬乱,脸上衣服上满是灰土,左臂在颤抖,大衣的左半边是湿的。

鲁锡林闭目休息。大约过了二三十分钟,街上没有了异常的响动。屋子里安静,没有声息。正中的照相机和样子古怪的灯具都默默地对着他,却使他仿佛置身于众目睽睽的舞台。

街上除了武装人员,看不到几个行人。血还在流。鲁锡林步子有点蹒跚。前面是医院。医院前面的空地上停着几辆车,救护车、轿车。九哥的车可能就隐匿在其中。有岗哨,两个兵,带着长枪,还有巡捕、便衣。现在不能过去。鲁锡林走进一条弄堂,弄堂口蹲坐着一个乞丐,他一见到鲁锡林就伸出手。鲁锡林说:没有。说罢便继续往前走。乞丐跟过来,用黑乎乎的手拽着他左边的衣袖:行行好,给点吧。鲁锡林想甩开他,但胳膊受伤了甩不开。鲁锡林拧起眉头,咬牙道:躲开。

从弄堂的另一头出来,刚好就是咖啡馆。门关着,鲁锡林过去推,推开了。空荡荡的,没有顾客。那个西崽闻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比昨天还要难看,像蜡纸,一见到鲁锡林便呆立在那儿不动了。鲁锡林直往里走,去找他昨晚坐过的位置。钢琴还在,弹钢琴的人不在。灯没有开,这儿更暗。西崽闪到钢琴后面,他完全在黑暗里。鲁锡林听到他在说:对不起先生,我们现在不营业。鲁锡林没理他,直接掀去沙发上的坐垫。他把手往里探,空的。鲁锡林回头问:我的东西呢。黑暗里没有声音。鲁锡林直起身,掏出撸子指向钢琴后面。

哗啦啦,博查特从钢琴下的地板上滑了出来;哧溜溜,一只弹匣也滑了出来。鲁锡林又说:给我一个蛋糕盒,要快。又是寂然无声。往黑暗里看,那儿好像已经没有人了。

天跟昨天一样光亮光亮的,如同一只硕大的光灼灼的银盆罩在人们的头顶上。他口干,咽喉疼。左臂几乎没有了知觉,血还在顺着手流,但比刚才少了些。大衣右半边上的血迹逐渐凝结。头昏沉沉的而且发麻,有一些小黑点在眼前跳跃。

两个兵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拦住他的是便衣,而巡捕只是在一旁看。他们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从外面来,被流弹打的。在说话间,他往停汽车的地方瞄了一下,见不到什么。没有搜身,当然没有。而且他们都不看他手里的蛋糕盒,当中一个便衣挥挥手说:进去吧,看完伤就赶快出来。

挂号配药的这一带应该跟平日一样,没见到巡逻的士兵。弥漫着的药水味使鲁锡林的头脑清爽了些,他在条形椅上休息了片刻,并注意观察四周的情况。没有,没有他认识的人。

坐在他右边的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病人正在呕,干呕。在鲁锡林干掉的那些人当中,有一个在临死前就是这么呕的,鲁锡林还为此多费了一发子弹。从穿着打扮来看,那人应该是个歌女舞女交际花。要杀她的多半是因为某个官宦或者是他们子弟的缘故。当时,鲁锡林用的毛瑟手枪。他离她很近。根本用不着这种枪。但这枪是九哥指定的。大概是要把她打得破了相。第一枪就打在她的额上。她的嘴巴还完整,开始干呕。于是就有了第二枪,这一枪使她面目全非。

他离开条形椅,继续走。花园。水池干涸,草木萧疏。过来两个护士,其中的一个看到他就停住了脚步,然后手指着右边说:包扎处在那儿。他没吭声,向着化验室的方向走。没走几步,那个护士又在他身后说:包扎处在那边!她着急了,嗓门大了起来。

鲁锡林脚下绊了一下,但没有摔倒。花园的人听到护士的嚷嚷声都一齐往他这儿看。他不回头,继续走。过道的顶棚低,他还看不到那边的红十字。身后传来脚步声,杂而乱的脚步声。五六个肮脏的士兵闹哄哄地抬着担架从他的身边跑过,他赶紧跟上去,混在他们当中。担架上的伤员不停地哭泣。那年秋天,鲁锡林到一所大学里杀过一个人。那人的办公室就在厕所的斜对面,鲁锡林一直隐蔽在厕所里等。他下班特别晚,好像有意要制造一个给刺客下手的机会。等鲁锡林在走廊上截住他的时候,那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戴金丝眼镜,清瘦,脸刮得干干净净;穿一套孔雀蓝西装,系一条玫瑰红的领带,领带在马甲的领口微微凸起。他一看到鲁锡林就什么都明白了,扑地双膝跪下,接着就声泪俱下。那副考究精致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他一边哭一边去摸眼镜。鲁锡林没有让他再哭下去,一枪放倒。子弹准确无误地击中心脏。这是九哥事先关照的,不打脸,给他留点脸面。

过道光线暗,士兵们吵吵着将伤员从担架上架起来,伤员的哭泣变成了喊叫,如同被绑在杀猪凳上的猪。身后没有动静,护士没有跟过来。他夹在他们当中,把蛋糕盒放在靠墙的条凳上,弯下腰用身体挡住众人的视线,取出博查特C93,然后把它插在腰的左侧。

血不流了,但左胳膊无法动弹,像脱了臼似的悬在那儿。没有痛感。这胳膊已经不是他的了。出了过道,他看到了红十字,果然比外面的那个还要大。眼前的小黑点多了些,但没问题,因为药水的气味很大,气味使他还能看得清楚。楼下走来两个洋人,笔挺的米黄色军装,雪白的手套,齐膝盖的马靴,腰里都有手枪。他们只顾匆匆地走,看都没看他一眼。

在一楼遇到一个医生和三个护士,另外还有病人和看望病人的人,其中一个探视者手里拎着一个蛋糕盒,跟他的一模一样。在二楼又遇到带短枪的军人,三四个,也急匆匆地走。有一个推着手术车的护工堵在通往三楼的楼梯口,想凭一个人的气力将车子推上去,但是不行。他说,让我先过去吧。护工又试了两把,没用。于是便闪在一边,给他让路。

前不久,鲁锡林用过一次冲锋枪,就是被美国人称作“芝加哥打字机”的那种。那天他们在街角蹲守了大半夜,直到粉红色的曙光洒满街道时,他们才听到汽车的马达声。鲁锡林记得车子出现的地方有一个老虎灶,正在腾腾地冒着热气。他们先推着一个人上去,引爆了随身带着的炸弹。车急刹停住了。引爆炸弹的被炸成了两段,上半段在血水里挣扎嚎叫。鲁锡林和另外一个兄弟冲了过去。车又发动起来。没等到站在车门踏板上的两个警卫开枪,鲁锡林将弹鼓里的五十发子弹全都倾泻到车上。警卫像捆稻草一样直挺挺地栽在地上。司机没死,发疯似的打方向盘,车叫嚣着呼啸着跌跌撞撞地开走了。三天以后,九哥给了鲁锡林一笔钱,不算多,也不算少。至于他们有没有得手,九哥一直没有说。报纸只是讲,某车在某地遭劫匪枪击,仅此而已。

三楼。走廊上空荡荡。只有接近尽头的那间病房门口站着个穿短衣的人,他的双手插在上衣兜里,正探头朝他这边看。这时,外面传来炮声,一声,两声,三声……这次爆炸离得最近,楼板都震动了!外面进行着最后的一搏。鲁锡林只顾径直往前走。那个穿短衣的已经缩了回去。他要进的就是那个地方。

走廊长,跟大学里的那条差不多。走廊两边病房的門都关着,门上有块书本大小的玻璃,光由玻璃透过来,走廊因此不那么阴暗。门后面没有声息。这层楼上除了那一间,大概其它病房都空着。他穿的布棉鞋,可脚步声依然很响。

那一间的门开着,有开门揖盗的意思。他加快步伐。药水味。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大脑倒反而清爽了,眼前的小黑点没了。在距离里门还有四五步的样子,他拔出博查特C93。握在枪身中部,尾部的锤头正好搭在他的手腕,那种少有的安妥感油然而生;长长的枪管使他无畏,这比“芝加哥打字机”还要令他舒坦。

病房里十分敞亮,除了病床和茶几,空无一物。站着的除了那个穿短衣的,另一个是打蝴蝶领结的年轻人。昨天在医院门口,就是他催促鲁锡林快走开的。现在他的西装敞开着,腰的左右各插着两把转轮手枪。他们对鲁锡林的出现竟然没有反应。鲁锡林抬起右臂对着病床上的那个人就是两枪,没错,两枪都打在头上。鲁锡林回过头来看年轻人,那人也在看他,满脸错愕,他似乎要抬手。鲁锡林没等他做出动作,就一甩手,这一枪正中太阳穴,天灵盖被掀去大半。穿短衣的大叫着往外面跑,鲁锡林把他撂倒在门口。枪弹的作用力使得他的身子猛地撞在门上,门又摔在墙上,玻璃碎了。

九哥呢?接应的人呢?鲁锡林没想。博查特每射出一发子弹,那锤头就擦着他的手腕伸缩。这给他莫大的快感。他回过身,又对着病床打了一枪。床上没有声息,没有血迹。鲁锡林上去掀开蒙着那人的被子。三枪都中了,那人的头像一只被打烂的酱罐,成了碎片,还有白色紫黑色的凝固物。

神明在子夜降临,他的随性浪费了那些策划与预设。从三岔路口开始,一切就都不同了往常。但也许是精心的安排,鲁锡林想,凡事都有因果,有意无意和阴差阳错。洋楼外干涸的喷水池,带翅膀的神的塑像,还有行道树密如罗网的枝杈。然而关键还是开枪的快乐。

走廊那边有人。从脚步声可以判断,他们正在犹豫。鲁锡林提枪出去。那头有七八个穿西装的人。一个高个子站众人的中间。他们一见鲁锡林便立即分散开来,三个人往鲁锡林这边走,另外几个护着高个子往后退。他们带着花篮,花篮上有白色的缎带,但被扔在了走廊的一角。

这儿到走廊的尽头至少有五十米——鲁锡林心想。

他抢在他们的前面,先放倒了最后一个。走在前面的三个人还击。毛瑟手枪,火力猛。他不退不隐蔽,连续两枪,弹无虚发,靠后的人应声倒下。那三个人慌了,一边胡乱射击,一边往回退。鲁锡林闪到一扇门里,用双膝夹着枪换弹匣。再出来的时候,走廊只有死人和花篮,被踩踏得碎碎烂烂的献给死人的花篮。弹匣里有八发子弹,他想,还可以打八枪。

到了楼梯口,下面一片死寂。外面的枪声零零落落。看来一切已经接近尾声。鲁锡林的头又开始晕,药水的气味不起作用了,眼前的黑点再次出现。走到楼梯中央,似乎看见有人影一晃。枪声和大叫几乎同时响起。二楼,一个男子依在楼梯的扶手上,满脸鲜血。是那个护工。这儿都空了,只有他留着。他想,也许已经一错再错。

一楼也不见一个活人。门外的花园同样空空荡荡,过道和过道那边花园连个鬼都没有。地上有红十字,摔碎的红十字。是被刚才的炮震下来的。太阳亮亮的,楼外白花花的,阳光下分崩离析的红十字令他心烦。他不能过去,他一过去准保会被阳光和碎片打倒。楼梯拐角处有一扇门,这是他来的时候留意到的。他一脚踢开门,阳光像开闸的水似的泼进来,满满的人连同阳光一起涌到他的面前。是一片狭长的空地,藏着病人和病人家属,枪声把他们赶到了这里。他们起先默默地看着他,继而惊叫着往墙边楼角退,退着给他让出一条路。他只能往前走。他觉得腿不得劲。那条受伤的胳膊像空袖管在晃。没有再流血。死人是不会流血的,他想。

空地的尽头有门,铁门。铁链子锁着。他把博查特塞进大衣口袋,摸出枪牌撸子对着锁开了一枪,再开一枪。离开的时候,他还将铁门带上。他想,此时的大脑很清楚。

这时,街上又变得乱糟糟的。洋人的兵多了,都戴钢盔,提着上了刺刀的长枪。他们与难民挤在一起。外边的枪声没有了,火药味还有,只是越来越淡。嘈杂远比枪炮声更令人头疼。鲁锡林知道自己现在步履蹒跚,他的身体自上而下逐渐失去知觉。他将撸子放回到大衣内侧的口袋里,继续走。在走到前面的岔道口之前,他回望了一下,那铁门依然紧闭。路口人越发地多。在那头有人闹哄哄地要过来,还鸣枪。鲁锡林想冲,因为博查特里还有七发子弹,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只能任由众人将他推来搡去。

洋人的兵烦躁起来,用枪托砸行人,先是打肩膀,接着就是打头。这一招终于奏效,人们安静了些,有的站着不敢动。一辆黑色的小汽车随即钻了过来,然后唰的一声开走了。几乎同时一个男孩也冲出人群跟在车后跑,一边跑一边喊。鲁锡林来了精神。九哥。是九哥。鲁锡林想,得找到九哥,至少他要告诉他今天晚上应该睡在哪儿。

他来了一股蛮力,推开身边的人,也随着男孩向那辆车跑过去。没跑多远,小孩一个趔趄,“啪嗒”摔倒在地上,他想挣扎着起来,但又一次摔倒。他趴着昂起头,看着远去的车嚎啕大哭起来。

冬天最严酷的时节已经过去,但还是冷。路边梧桐树枝上还缀着几片枯叶,这些叶子熬过了大半个冬天,依然不落,很不简单。未来的芽孢藏得很深,还没有抽芽的意思。天气太晴朗,太阳太亮。可是太阳不能催发新芽,却跟枪炮、嘈杂、哭叫一起抽打着人们的神经。鲁锡林腿软,但跑得飞快,跑得很远。硝烟散了,但噪音犹在。死尸和散落的包袱行李被遗弃在路上,一时难以分辨,其实它们都是一样的。

刹车声突如其来。鲁锡林这才发现他们到了出入口处的哨卡。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一个穿皮马褂的人下了车,他好像还往鲁锡林这边看了一眼,但很快扭过头去跟士兵和巡捕说话。两个巡捕搬开缠着铁丝的路障。他们要出去!

不行,就是要走也得带上他。

鲁锡林右手也不灵便了,但他还能掏出博查特连发两枪,巡捕应声倒地。他回头看身后,孩子不见了,但哭声还在。

汽车停在那儿,龟壳似的车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正对着太阳,头疼,看什么都觉得刺目,还有重影。尽管如此,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出去。于是他对着汽车打了两枪。锤头连续缩放。真舒服。

还有三发子弹。

九哥能够出现最好。但是没有。车向后退了一下,然后猛地一冲,“轰隆”撞开了路障。

士兵举枪向他射击。他对他们嚷,然后走上去。他看得很清楚,对他开枪的是雇佣兵,他们都是白俄。鲁锡林明白了,他们卖枪给他,就为了给自己找个开枪的理由。

子弹在他周围呼啸。鲁锡林想,自己也许早已身中数弹。但他还继续往前走。他们个子很高,枪端得不稳。他们神情紧张,不住地张皇地看着身后,就跟医院走廊上的那伙人一样。车逃得飞快。转眼就消失在没有尽头的大路上。一阵青烟飘过。“这些死人!”鲁锡林恶狠狠地骂了一句,随即打完了最后的三发子弹。哨卡空了,博查特也空了。

鲁锡林跪倒在地上。一阵冷风带着田野里的清爽之气吹来。也许明天就不这么冷了,也许明天枯枝就会长出新芽了。他猛吸了两口气,用尽全身的气力支撑起身体,将这支空枪扔向路障的那边。眼前一晃,黑影重叠,很快连成一片。那支枪在他闭上眼睛之前,砸在了路障的铁丝网上,弹了起来,落在了这边。它跟鲁锡林一样,最终没有能跟著那辆车离去。

鲁锡林在枪落地之后就倒下了,但他没有死,他未到死的时候。九哥给他的枪牌撸子不能只用来开锁吧?所以他只是很快睡去了。

此后,太阳西移,枪声完全停止,天边布满了胭脂样的霞光,霞光将行道树的枯枝映照成黑色。在落照中,九哥带着一帮新弟兄,到另外的地方去做另外的买卖。交战双方的最后一搏未能决出胜负,只好在被打得破破烂烂的街上谈判,他们很快达成和解,然后兵和一处,将打一家。难民陆续回去了,伤员在医院安心养伤,不叫不号,因为他们将很快出院;死人和垃圾一起被运走,最后给埋了,入土为安。

夜幕降临,西风飒飒,澄净的夜空星月灿烂冰凉。无家可归的人开始走街串巷四处寻觅,搜索最后的余腥残秽。那个乞丐从黑暗走来,走到鲁锡林的身边,蹲下身子仔细打量他。在认定这个人已经死了以后,乞丐开始翻大衣外侧的口袋。有钱,小面额的,一大叠一大叠。乞丐喜出望外,但没有住手,又要去掏内侧的口袋。

鲁锡林适时地睁开眼坐了起来,从乞丐刚想伸手去摸的口袋里抽出撸子。他冷笑道:你们都以为我死了吗?乞丐吓得瘫坐在地上。鲁锡林伸直手臂,将枪管插到他的口中,念念有词道:一枪,二马,三花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