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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乔伊斯的色与味

2017-08-29肖涛

山西文学 2017年9期
关键词:尤利西斯乔伊斯气味

从印象派的马奈到后印象派的塞尚和梵高,至现代主义的波德莱尔、象征主义的魏尔伦、自然主义的左拉、超现实主义的兰波、唯美主义的王尔德乃至立体主义的毕加索等作品中,翩跹着一只既称“绿精灵”又名“绿恶魔”的幽灵,它的名字叫苦艾酒。

与上述艺术潮流保持谐振互动的文学大师詹姆斯·乔伊斯,离开爱尔兰后,辗转于欧洲大陆各地并最终客死于瑞士,将这种诞生于瑞士的酒,称为“绿仙”:“凯文·伊根在用油墨染黑了的手指卷他的炸药烟卷,一面啜着他的绿仙;派特里斯是在喝白的”、“我们的残留着调料的盘子上空,凝聚着他的酒气,从他的嘴唇之间出来的绿仙尖牙”,这是《尤利西斯》第三章出现的乔伊斯式餐饮意象。

作为乔伊斯最早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其异禀赋予的感知语言极其敏锐独到、诗性盎然,“绿色”尤为醒目。比如《姐妹们》:“可能正是这些不时散落的鼻烟,才使他那古旧的神父装显出褪了色的绿色,因为他用来擦掉烟屑的红手帕,总是一个星期就被鼻烟染得污黑不堪,擦也无济于事”。

众所周知,绿色是爱尔兰的国色,国旗中绿色占三分之一,国花则是绿色三叶草,整个国家可谓翡翠绿国。绿色代表信仰天主教的爱尔兰人,如每年3月17日举行的圣帕特里克节又是爱尔兰节日之母,更是一场绿色狂欢。这天人们纷纷带上“绿帽子”走上街头狂欢。

“绿眼睛”寄寓了不同的情感认同与排异,比如《泥土》中“她笑的时候,在绿色的眼睛中流露出失望的羞怯神色,鼻尖几乎要触到了下巴尖儿了”;而在《偶遇》中则出现了“绿眼睛的水手”,结果那怪异的流浪汉恰好有一双“深绿色的眼睛”。

“绿玫瑰”更是一个极具魅惑力的文学意象。《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他想起了那首歌,唱的是小小绿草地上开放了野玫瑰。可是却没有绿玫瑰。不过也许世界上某个地方会有的”。这一思维画面,既契合联想机制,又灵性韵动,与著名的英国民谣《绿袖子》颇为合拍。

犹能记得王小波《绿毛水怪》中的惊怖情景:“它全身墨绿,就像深潭里的青苔,南方的水蚂蝗,在动物身上这是最让人憎恶的颜色了。可是它又非常地像一个人,宽阔的背部,发达的肌肉和人一般无异。我可以认为它是一个绿种人,但是它又比人多了一样东西,就其形状来讲,就和蝙蝠的翅膀是一样的,只是有一米多长,也是墨绿色的,完全展开了,紧紧地附在岩石上。蝙蝠的翅膀靠趾骨来支撑。在这怪物的翅膀中,也长了根趾骨,也有个爪子伸出薄膜之外紧紧地抓住岩石”。再看《尤利西斯》的拟物视像:“一个年轻人抓住他附近一块岩石的尖角,在颜色深得像果冻般的水里,宛若青蛙似地缓缓踹动着两条绿腿”。这又与蒲松龄的《绿衣女》有得一比。

被称为“天书”的《尤利西斯》还发明了一个“鼻涕绿”:

“喏!”他安详地说。“这海不就是阿尔杰所说的吗:一位伟大可爱的母亲?鼻涕绿的海。使人的睾丸紧缩的海。

诸如此类荤素不忌的秽语修辞,若结合个人生活经验,经由细心观察,倍感独特新颖、妙不可言,乔伊斯的微观洞察力无与伦比,神来之笔更耐人寻味。毕竟很多儿童或老人的口腔鼻腔排泄物,确实是“绿的”。《尤利西斯》还有一段斯蒂芬意识中对母亲弥留之际的描述:

隔着褴褛的袖口,他瞥见被身旁那个吃得很好的人的嗓门称作伟大可爱的母亲的海洋。海湾与天际构成环形,盛着大量的暗绿色液体。母亲弥留之际,床畔曾放着一只白瓷钵,里边盛着黏糊糊的绿色胆汁,那是伴着她一阵阵的高声呻吟,撕裂她那腐烂了的肝脏吐出来的。

目睹或亲历过无数瘐病死况的写作者,对这一濒死场景的反复深描,镌刻于记忆内壁而成难以磨灭的审美意象。“暗绿色液体”与“绿色胆汁”互文式链接,二者顺承了隐喻与转喻修辞主导下的记忆书写法则。

很多年来,一直坐在萦绕气味的记忆宫殿里,犹如编缀语言之网的蜘蛛王。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更满足了敏感读者对气味的认知、体验与缅想。

比如《阿拉比》:“我们从前的房客,一个教士,死在这屋子的后客厅里。由于长期关闭,所有的房间散发出一股霉味”,用鼻子写作的作家,匹配认知语言王国的拓殖者。逝去的人,不死的气味。《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开篇即从童年记忆写起:“尿床了,先是暖烘烘的,接着就变凉了。母亲铺好油纸。那东西有股子怪味儿。母亲的味儿比父亲的好闻。”

乡下有乡下之家味,生病则绵延不绝药味,“木炭静静地燃烧着,发出一种淡淡的酸味儿”。至若成长期受到的各种体罚与疼痛,因轻重而冷暖有别。权欲发出令人神秘恐惧的味道,你看院长“办公桌上有个骷髅,屋里有种奇怪而严肃的味道,像是旧皮椅的味道”。男性容易记住女性的化妆品味道,唯有对其视界的介入与还原,尤见得出乔伊斯无与伦比的文学功力。《伊芙琳》:“她坐在窗前,看夜色侵入到街道上。她的头靠在窗帘上,鼻孔里满是尘灰覆盖的大花豪华窗帘布的气味。她很累。”

让我们再次进入《尤利西斯》的感官世界。都柏林城市的语象世界更像是一出镶满各种味道的盛宴。聚斯金德在《香水》中曾雕刻过一个时代及其城市表情的嗅觉圖谱:“在我们所说的那个时代,各个城市里始终弥漫着我们现代人难以想象的臭气。18世纪,细菌的破坏性活动尚未受到限制,人的任何活动,无论是破坏性的还是建设性的,生命的萌生与衰亡的表现,没有哪一样是不同臭味联系在一起的。”同样,乔伊斯所处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沉淀已久的陈腐气味成为逐渐步入现代性废墟的一阕挽歌,抑或书写气味犹如颅骨对记忆迷宫的最后一次祈祷与献祭,从此两次世界大战彻底将世界摧毁并重装为后现代主义式的盲乱杂音。都柏林的气味,镌刻着乔伊斯的乡愁,又濡化为主人公斯蒂芬对亡母的缱绻印象。二者交相呼应,酸辛苦涩,悲愁怆然,由此铸就了《尤利西斯》经典书写范式中契合重复与差异原则的话语群:

①一阵痛苦,一种还不是爱情的痛苦,在折磨着他的心。她,默默无声地,死后曾在他的梦中出现,她那消瘦的躯体上套着宽大的褐色寿衣,散发出一种混合着蜡和檀木的气息;她一言不发地附身谴责他,呼吸中隐隐地带着一股沾湿的灰烬气味。

②在一个梦中,她曾默默无声地来到他的面前,她的消瘦的身子上穿着宽大的寿衣,散发出一种蜡和檀木的气息;她附身对他说了一些无声的秘密话,她的呼吸中隐隐地带着一股沾湿的灰烬气味。

③他母亲平卧的身子上,跨着圣情高涨的烈性子的高隆班。她已经不复存在;一根在火中烧化了的小树枝,只留下颤巍巍的残骸,檀木和沾湿了的灰烬的气味。

“灰烬的气味”从此统领《尤利西斯》的第一部,且色味交融,难分彼此,“我活着,呼吸的是死的气体,踩的是死的尘埃,吞食的是一切从死物取来的带尿味的下水。他被僵直地拽上船来的时候,在舷边仰天呼出他从绿色坟墓中带来的秽气,麻风鼻孔对着太阳哼哼”。这一通感修辞愈发凸显出乔伊斯堪比天才诗人的艺术水准。至于“绿色坟墓”到底指谓象征了什么,从开篇中也不难寻绎到某种心领神会的语义对接。

肖涛,原名李英祚;胶东半岛人,文艺学硕士 、文学博士;小说评论家、独立艺术批评家。18岁出海打工,十年西部流浪生涯。早年从事雕塑艺术,后从事文学研究,曾在多种期刊、杂志等发表小说、评论、学术等文章,共计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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