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的笔记
2017-08-29陆春祥
题记:这些年,我常常独自行走,在中世纪的时光隧道里。
我读的笔记,只是历代海量笔记中之一粟,但各种碎石和金子,迎面撞击,有时竟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然兴奋,因为里面有“一塌胡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鲁迅语)。
卷一
中药名入诗
扬州人陈亚,官做到太常寺的少卿,七十岁去世。他曾写有百余首中药名诗,风行于世。
比如,“风月前湖近,轩窗半夏凉”;“棋怕腊寒呵子下,衣嫌春暖宿纱裁”;“相思意已深,白纸书难足。字字苦参商,故要槟郎读。分明记得约当归,远至樱桃熟。何事菊花时,犹未回乡曲。”
他曾经做祥符的知县,亲戚朋友常常借车马用,他也写了药名诗:地居京界足亲知,倩借寻常无歇时。但看车前牛领上,十家皮没五家皮。
陈诗人经常发表他的文学感言:药名用于诗,无所不可,曲折隐含的意义,往往切中事理,给人启发,让人深思。
有人提问:那么延胡索可用吗?
陈诗人答:当然可以。他深沉地思考了下,随口朗诵道:布袍袖里怀漫刺,到处迁延胡索人。这两句,可以送给游来游去的穷读书人。
他还就自己的名字做诗:若教有口便哑,且要无心为恶。中间全没肚肠,外面强生棱角。
诗可以观,可以怨,诗本来就是社会现实的折射,加上药名,其中的寓意就更直白。牛领上的“五家皮”,就如微电影,公车频繁使用,公车使用过度,不爱惜,不顾牛的死活,一切都栩栩如生。
陈诗人自己的观点,完全可以表达他的诗歌行动。
《病了的字母》出版后,我在央视读书节目的访谈中说:字母不会生病,一定是现象病了,社会病了,字母生病只是一个假借。我借中药名来装饰,并不只是为美观,而是想寓事说理,更生动一些。
当然,陈诗人的中药名诗,一定有牵强之作,因为诗与物之间的联系,有天然暗合的,也一定有牵强附会的。
(宋 吴处厚《青箱笔记》卷一)
感恩为相
张文定,洛阳人,年少时,家里极贫困,父亲死了都没钱下葬,河南县史甲先生,替他父亲置办了棺木收敛。张文定深深感谢,并以兄弟感情对待,后来,张发达了,也不忘那人的恩情。
宰相赵普,秘密向宋太宗推荐张文定,宋太宗并没有重视。赵普就将张的事情向太宗一一介绍,并且据此推理:陛下,您如果提拔张文定,那么他日后一定会感恩,就如感恩帮助他葬父的那个人一样。
宋太宗听了很高兴,没过多久,果真提拔张文定做了宰相。
这里着重说的是,一个人的品行问题。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古老的格言,告诫我们,人一定要学会感恩。可现实往往不如人意,以怨报德,过河拆桥,谴责的就是那些不知道感恩的人,不知道感恩也就算了,还要害人,千方百计地害人。
不知道感恩的,也自有他们的逻辑,但一定是强词夺理的。
帮助人是美德,知道感恩同样也是美德。张文定就是这种美德的良好践行者,他的声名越传越远,越传越好,终于,被责任心强的官员发现了,当然,皇帝也喜欢感恩的人。
不要责备人家为你做了多少,而要常常反思,我为人家做了多少。以此推理,可以上升为国家和民族,若此,我们的牢骚和报怨就会减少许多,心态也会平和许多,自然,这都是有利于健康的。
(宋 吴处厚《青箱笔记》卷二)
爱读书的宋真宗
处理完朝政大事后,有些空余时间,宋真宗只喜欢读书。他每读完一本书,就要写诗文记录感想,还常常让身边的大臣,随他诗文的原韵或原意唱和。
他留下的作品有:《看尚书诗》三章,《看周礼》三章,《看毛诗》三章,《看礼记》三章,《看孝经》三章。
还有,《读史记》三章,《读前汉书》三首,《读后汉书》三首,《读三国志》三首,《读晋书》三首,《读宋书》二首,《读陈书》二首,《读魏书》三首,《读北齐》二首,《读后周书》三首,《读隋书》三首,《读唐书》三首,《读五代梁史》三首,《讀五代后唐史》三首,《读五代晋史》二首,《读五代汉史》二首,《读五代周史》二首。
不读书的皇帝,一定不是好皇帝,好读书的皇帝,有可能是好皇帝。
宋真宗是个守成之主,说不上太好,但绝对不算坏。他常常思接千载,和古代各位君主对话,那些经验,那些教训,足以让他警醒,他是个会思考的皇帝。
读书的好处是不用说的,他的名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说得实在而又动人。读书读好了,考取功名,步步升官,真正实现财务自由,美女,自然不用说了。所以,那些士子们,一辈子都是以读书为主要目标的。
真正喜欢读书的人,大都是挤时间,没有人敢说皇帝不忙,但他却有大把时间读书写作。
史上爱读书的皇帝,应该不少,但有这么两句人人传诵的名言,却很少很少。
(宋 吴处厚《青箱笔记》卷三)
父睡婶睡
岭南的风俗,互相喊人,不以排行称,只以各人所生男女小名呼其父母。
元丰年间,我(作者吴处厚)担任大理丞,审理宾州上报的案件,发现下面一些有趣的名字:
百姓韦超,他孩子的小名叫首,就呼韦超“父首”。
百姓韦遨,他孩子的小名叫满,就叫韦遨“父满”。
百姓韦全,他女儿的小名叫插娘,就叫韦全“父插”。
百姓韦庶,他女儿的小名叫睡娘,就叫韦庶“父睡”,他老婆叫“婶睡”。
吴处厚,也算有心人,这也许是作家的职业敏感吧,发现了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的风俗。我不知道,现在,这样的称呼还有没有保留着,这要语言学家研究。
中国人的称呼向来复杂,如唐宋就喜欢以数字称人:
李十二,李白。
杜二,杜甫。
白二十二,白居易。
元九,元稹。
柳八,柳宗元。
韩十八,韩愈。
秦七,秦少游。
欧九,欧阳修。
黄九,黄庭坚。
中国人的姓名真是一个大学问,上万种的姓,稀奇古怪。现代没有这样的排行了,最多李一,李二,李三就是超生!
杭州岳庙,岳飞像前,跪着的那个万俟卨,我说mo qi xie ,“万俟”是以前少数民族鲜卑族的复姓,陆地同学跟着念了好几遍,一出门,就忘记了,常常读成wan ai lu,怎么记也记不牢。
(宋 吴处厚《青箱笔记》卷三)
卷二
贵妃不得接受大臣礼物
有一天,仁宗宠幸张贵妃,见张房间里有名贵的定州红瓷器。
仁宗就拉着个脸问了:你怎么得到这件东西的?
张妃说:是大学士王拱辰送给我的。
仁宗大怒:我再三告诫过你,不要随便接受大臣们的礼物,你为什么不听?骂完还不解气,他拎起那瓷器,朝柱子上摔去,撞碎为止。张贵妃害怕极了,一个劲地认错。
又一次,张贵妃陪着仁宗过元宵节,她穿了件有灯笼图案的锦服。
仁宗很细心,又问了:这件衣服,没看到你穿过,怎么来的呢?
贵妃也是老实:是文彦博送来的。
仁宗碍于情面没有发作,但还是不高兴。后来,文做宰相,御史中臣唐介曾经上书告文的不是,也说到了灯笼锦的事情。结果是,唐介贬官,文宰相也被贬。知情人说,那件灯笼锦,其实是文夫人送给张贵妃的,文宰相并不知道。
治理天下,有时就要从管好身边的人入手。
本书卷十一,《公主不许穿皮草》,宋太祖连公主的穿着也要管。
这里是另一种严管。
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万人之下的那些人,是无孔不入的。不怕你不收,就怕你没爱好。皇帝不敢送,他身边的人一定要试试看,曲里拐弯,没有关系,一定要找出关系,关系就是蜘蛛网,网网相连,只要有心,还怕找不着一条网?
一件瓷器,一件衣服,也许是人之常情,但有了开始,一定会有更多。宋仁宗其实看得很远。
文宰相看来是有点冤枉了,他怎么知道,夫人替他去走上层路线呢?何况她们还沾亲带故,一点小礼物,并没有什么大用心。
这个张贵妃,是仁宗的最爱,连最爱都这么严厉,可见仁宗对大臣们会是怎样的态度。
(宋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第二)
不要打小报告
北宋建国之初,赵普做宰相。他办公桌的座位后面,挂有布屏,屏的后面,放了两只大瓮,凡是有人送上比较偏激的各类文字,他看完,随手丢进大瓮中。东西放满了大瓮,就让手下将瓮抬到大道上,公开烧掉。
李沆做宰相时,正是太平时代,凡是喜欢激进好大喜功的建議,他一概不予采纳。还常常说:我就用这个,来报效我的国家。
这两个宰相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喜欢公开,有话好好说。
宋真宗就问李宰相:大臣们人人都有小报告给我,你怎么从来就没有呢?李沆回答:我当宰相,公事就在朝廷公开奏对,还要密奏干什么?凡是密奏,不是诬陷别人,就是对您献媚,我一向厌恶这种做法。
可以想象得出来,那些被赵普丢进大瓮里的东西,都是些见不得人的小报告,要么告人阴状,要么无中生有,要么小事生大,总之,都可以不理,你要是理了,好人就会受气,坏人扬眉了。
有些人做事总是喜欢走偏、出奇、使怪招,如果不带恶意,那也无伤大雅,只怕那些招数里,都暗含了些阴招毒招,一不小心,就会上当。
防人之心不可无,置之不理,甚至烧掉,当着众人的面,就是最好的办法。
(宋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第六)
当官的做派
枢密章楶曾经对我说:他当初做官,去的是四川,虽然路远道艰,也只是妻子骑着驴,他自己在前面牵着驴,儿女都还小,妻子抱着,只用一头驴驮着。
现在,却大大不一样了。那些刚刚当上官的,没有数十辆车都不走,车上载着老婆孩子仆人,一大堆。唉,真是可悲啊。前辈人勤俭的精神,一点都没有了!
我爸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做公社书记,有一辆自行车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后期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县里工作,县长坐的是桑塔纳,还是普通型的。因此,国朝初建,或者初次履职,一般都还会保持勤俭的本色,即便想奢侈,也没这个条件。
物质大大丰裕,生活也大大改善,官员自然要走在前列。享乐是人的天性,奢侈风气形成了,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即便奢侈花自己的钱,虽无可厚非,也要适度。消费也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可惜的是,有些官员们的奢侈,大多用的是纳税人的钱,这就让人有些不耻了,这不能算本事,有本事,你就勤俭!
因此,勤俭是一种节操,它需要坚强的毅力。
(宋 邵伯温《邵氏闻见录》,卷第十七)
仁宗不吃螃蟹
仁宗皇帝,四季都穿单衣,冬天不烤火,夏季不用扇,他说,他靠的是天地之间的中和之气。
有一次,宫庭举行宴会。其中有一道菜,是新上市的螃蟹,一共有二十八只。仁宗问:这些蟹,我还没有尝过呢,一只要多少钱呢?
左右报告:一只一千。
仁宗听到这里,非常不高兴:我多少次警告你们,不要奢侈,不要奢侈,你们就是不听,一下筷箸,就要花费二十八千的钱,我实在于心不忍。于是罢吃。
历史上的宋仁宗,真是个好皇帝,让人敬仰。他死的时候,开封街头哭声一片,甚至连对手,辽国君主,也为他建了一个衣冠冢,表达哀思。
所以,我是相信他的事迹的。
四季穿单衣,只要加强锻炼,应该不是什么神话。他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他相信,他是替天在完成大业。
他自律,螃蟹都不肯吃,这么贵,心痛。
其实,他是可以吃得到螃蟹的,宫廷的东西,经过多道转手,层层加价,一两文的东西就变成千钱了。
要当个好皇帝,当个人民都喜欢的皇帝,真的很辛苦,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的。
(宋 邵博《邵氏见闻后录》,卷第一)
常州百姓追苏轼
建中靖国元年,苏轼从被贬的海南往北走。
他身体不好,头戴小帽,身披厚衣,坐在船中,一直北行。六月十五日,回到常州。
常州百姓得到消息,都挤到运河两岸看苏轼,有数万人之多。东坡回头对同船的人笑笑说:这是要看煞我老夫啊!
郁闷中的苏东坡,见到这样万民齐呼的场景,一定心情大好。
常州人民非常喜歡苏东坡,东坡也一直将常州当作他的第二故乡。
名人效应,在哪个时代都有。不过,要让百姓发自内心地追星,那也是有条件的,人品好,有才能,可信度高。
虽然,苏是文人,但在娱乐明星还没有社会地位的时代,像苏东坡这样的大文豪,一定是万民敬仰的。
南宋曾敏行的《独醒杂志·卷第六》,有《东坡书惠政桥额》,苏东坡的出现也是万人欢呼:东坡被贬岭南,元符末年才开始北还。他的船过新滏时,人们恰好造了一座石桥,听说东坡来了,父老儿童,两三千人,齐站在东坡船的边上,请求他给新桥命名。东坡将要登岸去拜访县长,众人挤在船边,出也出不来,他只好在船上,写了“惠政桥”三个字,老百姓见字后,才慢慢退去。
常州百姓追星,追得正是时候。一个多月后,东坡就与世长辞了,只留下诗文永远陪伴人们。常州满城上下,悲痛至极,各商铺都主动停业三天,他们都想去见大文豪的最后一面。
(宋 邵博《邵氏见闻后录》 卷第二十)
卷三
木桶和蜡烛
临海县尉,舒亶,是个强悍人物。
有一天,衙门里的某弓箭手,喝醉了酒,在院子里大喊大叫。舒县尉用鞭抽他,不听,就用大杖打,还是不听,并且很嚣张地喊:“打得好啊,打得好啊,你也就是敢打打我,你敢杀我吗?哈哈,你是不敢杀我的!”舒县尉手起刀落。
当然,舒县尉被弹劾了。彼时,正是朝廷大量访求人才之时,案子报上去,许多官员都认同舒的行为,大胆有魄力。王安石一见大喜,人才啊,立即向皇帝推荐,不仅没问罪,反而快速升官,没多少时间,就做到了监察部长,在他任上,办了很多案子,为王安石新法的实施,扫清了不少障碍。
有一次,舒部长将案子查到了宰相王珪身上。原因是,王曾经将公家的洗澡盆,拿回家私用。这不是假公济私吗?高级领导干部,这样的行为,也绝不容许!
后来,舒部长因为得罪了旧党,也被关到了牢监里。其中有一条罪状是:舒曾经将公家的蜡烛,拿到家中去点。这不是和盗贼一样的行为吗?
舒部长得罪了很多人,因此,他的贬官,许多人还是欢欣鼓舞的。有一对子这样讽刺:舒亶不爱蜡烛,王珪岂爱木桶!
舒杀部下,有点儿像张咏杀那偷一文铜钱的士兵,都是因为对方先激怒,然后手起刀落。但细比较,舒比张残酷,偷一文钱,毕竟是偷,以此推论,法律上还有点依据,但弓箭手只是狂妄而已,一个人在上司面前狂妄,就可以杀他吗?绝对不可以!
所以,秋雨先生对舒亶的印象非常不好,说他是宋朝的检举揭发专业户,起因就是,苏轼因为舒的检举,被贬黄州。苏轼议论新法的诗确实没有错,但过于吹毛求疵了,王安石的新法哪能十全十美,不允许人家议论?改革总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我认为,《宋史》对舒的描写,几乎全是反面,原因就是旧党所写的书,影响了后世人的判断,将他的功劳一笔抹杀。
王安石重用舒,看中的就是他的果敢,有毅力,做事坚忍不拔,新法推广,实在需要这样强有力的执行者。
舒还是锱铢必较的人,因此,他才会将王珪宰相也弄得灰溜溜。在舒眼里,洗澡盆虽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它是公家的代表符号,公私必须分明的。
当然,因为他的不小心,也将公家的蜡烛带回了家,尽管他点蜡烛是为了办公,但是,人家也同样可以认为,洗澡难道不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吗?!
(宋 朱彧《萍洲可谈》卷一,《舒亶残酷深文》)
考零分反得终身俸禄
元丰年间,宋朝举行一场特奏名考试。什么叫特奏名?就是那些考取举人后,省试、殿试,多次考不上的老举人,年纪都已经很大了,朝廷将这些人集中起来,皇恩浩荡,再来参加一次由皇帝主持的考试,分出等级。
有个七十多岁的老生,在试卷上这样写:臣已经很老了,实在写不出文章了,只有一个心愿,祝我亲爱的敬爱的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看到这样的试卷,很感慨,这也算是个老实人啊,我不能让老实人吃亏的。特给初品官,食俸禄终身!
这是无奈之下的急中生智,就比如现今那些作文考试中,剑走偏锋一般,如果把握好尺寸,往往能满分。
这老先生,很容易让人想起那白卷考生,几个拍马屁的字,就能得到这么多的好处?
是的,拍马屁永远存在,就看怎么拍。老先生拍到点子上,最主要原因,现场唯一,如果大家都这样写,那肯定完蛋。说实话,即便那些会考试的,把数张卷子都写满了,也不太会有好文章,要有才,老早就考上了,所以,在满场格式化的阅卷过程中,突然跳出这样一匹“马”来,这驽马,将马屁拍得,让人兴奋,继而感叹,终于开恩。
皇帝还是精明,这七十多岁的人了,已经高寿,赐他个食俸禄终身,哈哈,还有几年呢?但是,这一特赐,则皇恩浩荡,天下感动。
所以,老先生作文零分,只是试卷表面上的,事实上他是满分考生!
对考生,对皇帝,都是双赢。
(宋 朱彧《萍洲可谈》卷一,《七十老生特奏名试卷》)
以石抵罪
刘鋹,喜欢造各种各样的房子。房子造好了,装饰的时候,就需要奇形怪状的石头,这样的石头并不是很多,于是,他下令,犯了法的,可以用石头来赎罪。
那些富人犯了法,就开船,到江苏浙江一带去采购怪石。现在城西苑药洲,有九块大石头,都是数丈高,人们叫它们“九耀石”。
五代十国南汉这个刘鋹皇帝,荒唐事很多,他喜欢任用阉割的人,谁想当官,必须把自己给阉了。
以石抵罪,并不论罪重罪轻,真是顾此失彼,顾小此,失大彼,只为自己着想,完全置法律法规于不顾。可以设想的情景是,那些有钱的,那些钻法律空子的,买得起各式石头的,是怎样的一种嚣张和跋扈,抢劫偷盗可以成风,杀人也不在乎,结果只能是百姓遭殃。
用石头可以抵罪的南汉,注定短命。
(宋 朱彧《萍洲可谈》卷二,《刘鋹令国中以石抵罪》)
王夫人还官床
王安石的夫人姓吴,有洁癖,而王呢,大家都知道的,是个标准的不讲卫生的率性汉子,所以,他们俩,每每因卫生问题吵架。
王宰相退休回家时,有公家的藤床一张,吴夫人占用着。官家派人来要,但都怕吴夫人,不敢明说。第二天早上,王宰相赤脚爬到床上,躺了很长时间,吴夫人看见了,立即答应送还。
两个生活习性完全不同的人,也可以组合成家庭的,这个不讨论。
我想说的是,这个大宋朝,规矩还是挺严的,就如前面的“洗澡盆和蜡烛”之争,官员退休回家,带了张床,都要还回去,估计这也不是什么新床,值不了几个钱,但既是公家的,必须要还。规矩有了,还得要执行好,这才是关键,官员得有这样的意识,不能占公家的便宜。
王安石自然是明白人,腐败和廉洁,家属也是重要的一环,藤床舒服,咱自己买就行了,如果买不起,那就竹床、木板床吧,不就是睡个人嘛。
王宰相到底是个有修养的人,他不明说,只是赤脚躺藤床,这算提醒,也算轻微抗议,你不是有洁癖吗?我躺过,你可以不要躺了!
(宋 朱彧《萍洲可谈》卷三,《荆公吴夫人好洁一》)
败家子戒
郭进造新房,落成那一天,他举行了一场宴会。
郭将造房子的各类工匠,都请到尊贵的位子上坐着。有人认为不可以,那些人只是劳动者,郭却不这样认为,他指着各位建房师傅说:这些都是造房子的。又指着他那些子孙说:这些是卖房子的,他们就不应该坐上座。
郭进这个反常举动,实在是至理名言,应该作为败家子戒。
劳动者光荣,并没有什么可耻,他们靠自己的本事吃饭,理应得到人们的尊重。而我这些子弟呢,他们只是享受者,如果不经风雨,不经世面,一旦苦难来临,他们必定撑不住,说卖房还是轻了,说不定还会流落街头呢。
败家子,很有可能是从卖房开始的。
郭进新房落成排座位,确实是一场教育深刻的警世课。
话题稍稍岔开下。
同样是造房子,现代一个常见的现象是,那些辛苦至極的农民工们,到年底往往拿不到工钱,弄得国家年年到年关都要强调再强调,整治又整治,电视上常见农民工排队领工资,数钱喜笑颜开的镜头。
至于像郭进那样的新房落成仪式,那坐上位的,绝对都是不造房子的各路官员,他们衣冠楚楚,手里拿把剪刀,也是喜笑颜开,“喀嚓”一声,典礼成功!
(宋 朱彧《萍洲可谈》卷三,《郭进戒子》)
杭州副职陪酒
杭州繁华,国家部委多在这里设置机构,当然都有各自的经费可以开支。
州里的主要官员是正副职两人。正职主持全面工作,而下面呢,又有各部委办局的领导在负责工作,所以,副职基本上就没什么事,他的主要职责,就是每天陪正职出席各式各样的宴会。
苏轼第一次到杭州做官,做的就是副职(通判)。当然,他也跑不掉,必须陪酒。而苏轼呢,酒量实在不好,喝两小杯就醉倒了,但是,大家都仰慕他的才华,他可是大宋朝的文化名人啊,朝夕相聚,苏轼只能疲于应付,于是,苏轼将杭州副职形容为“酒食地狱”。
觥筹交错,有人喜欢,有人却是负担。
喝公务酒的好处不说,坏处,官员也自明,但是,人在江湖,确实身不由己。有酒喝的前提是,有钱可以消费。公费放开喝,还有专项经费保证,那么,私费也会附和,并且蜂拥而至。
酒食成地狱,官员有苦衷。不在陪酒,就在去陪酒的路上。
苏轼不是李太白,苏轼也是怕陪酒的。李白斗酒可以诗百篇,他酒量不行,文人怕失面子,也就是喝点米酒什么的量。
当官要当副嘛,本来挺自在的,却生生让酒给弄晕了!
(宋 朱彧《萍洲可谈》卷三,《酒食地狱》)
陆春祥,笔名陆布衣等,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杭州市作协副主席,浙江传媒学院客座教授。已出散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乐腔》《笔记中的动物》《连山》等十五种。作品曾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上海市优秀文学作品奖、中国报纸副刊作品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