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心史留人间
2017-08-26翁长松
翁长松
有些书读过就忘了,有些书读了却让人难以忘怀,甚至连同它们的作者也记住了。民国时期出版的瞿秋白的《赤都心史》、范长江的《中国的西北角》、赵超构的《延安一月》等,就是这样的红色经典。为了追求真理和信仰,他们不畏艰辛,长途跋涉,历经磨难,深入采访,以锐利的眼光和聪慧的见识,揭示和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红色光芒,犹如在漆黑的长夜中放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电,照亮着人们前进的方向和斗争的旅途。
一
1921年1月25日,二十二岁的瞿秋白作为《晨报》的记者,经过三个月艰辛旅程,终于踏上了苏俄的土地,并在1921年2月16日至1922年3月20日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断断续续的写下了这本《赤都心史》游记。
《赤都心史》,商务印书馆1924年6月初版,全书收有《黎明》、《“俄国式的社会主义”》、《劳工复活》、《“劳动者”》、《莫斯科的赤潮》、《心灵之感受》、《“东方”月》、《清田村游记》、《赤色十月》、《中国人》、《中国之“多余的人”》、《离别》、《晓霞》、《彼得之城》、《新的现实》等49篇。卷前有瞿秋白1921年11月26日于莫斯科撰写的“序”和1923年8月4日写的“引言”。秋白在“引言”中说:“此本为著者在莫斯科一年中的杂记,继续于《饿乡纪程》之后(《饿乡纪程》已出版,商务印书馆改为《新俄国游记》)。《饿乡纪程》叙述到莫斯科日为止,此书叙莫斯科生活中之见闻轶事。”在“序”中他写有这样一段话:“东方稚儿熏陶于几千年的古文化中,在此宇宙思潮流转交汇的时期,既不能超越万象入于‘出世间,就不期然而然卷入旋涡,他于是来到迅流瀑激的两文化交战区域,带着热烈的希望脆薄的魄力,受一切种种新影新响。赤色新国的都城,远射万丈光焰,遥传千年沉响,固然已是宇宙的伟观,总量的反映。然而东方古国的稚儿到此俄罗斯文化及西欧文化结晶的焦点,又處于第三文化的地位,不由他不发第二次的反映,第二次的回声。……《赤都心史》将记我个人心理上之经过,在此赤色的莫斯科里所闻所见所思所感。”从上述可看出秋白对当年十月革命的“赤色新国”俄罗斯是充满着新奇和崇敬感,并说“不由他不发第二次的反映”,即坦诚的表露他继《饿乡纪程》之后撰写《赤都心史》的心境和目的。
当年瞿秋白之所以不远万里来到莫斯科,对革命成功的苏联进行访问和考察,是为了寻找救国救民的出路和方向。此时中国虽已步入辛亥革命后的第十个年头,然而民国虚有其表,究其实不是军阀政府当权,哀鸿遍野,知识分子在思考与寻求中国的出路,茫然无所适从,瞿秋白也持有这种心态。当时李大钊创立共产主义研究小组,瞿秋白参加了这个小组,随后以《晨报》记者身份访问当时的“赤都”,很明显有寻求思想出路的动机,因为当时列宁领导的革命被视为成功的。不过,从《赤都心史》看来,并不见得到了莫斯科瞿秋白就豁然开朗,看到了出路。在《赤都心史》中,他概括了当时大家的思路仅仅停留和集中在这不确定的程度上:“总解决与零解决,改良与革命,独裁主义与自由主义,放任主义与干涉主义,有政府主义与无政府主义”,即大家在选择上尚未形成统一的方向,更远谈不上具体主张做些什么事。但也就在那时,他似乎从“赤都”看到了新世纪的阳光,禁不住振臂高呼:“阴沉沉,黑魆魆的天地间,忽然放出一线微细的光明来了。……一线的光明,血也似的红,就此一线便照遍了大千世界。遍地的红花染着战血,就放出晚霞朝雾似的红光,鲜艳艳的耀着。宇宙最大,也快要被他笼罩遍了。”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瞿秋白便是犹如拨开云雾见太阳,在此加入了共产党,也坚定了共产主义的理想和信仰,找到了中国走苏维埃的发展道路。他在书中不仅记录他如何由民主主义者转变为共产主义者的思想转变过程,还如实记录了当时的所见所闻和城市乡村风光。1921年4月23日他在《宗教的俄罗斯》中用生动的文字记述道:“愁惨的阴云已经散尽,凝静的死雪已经化完,赤色的莫斯科渐渐融陶于明媚的春光。蔚蓝的天色,堆锦的白云,春气欣欣,冷库的北地风云已化为乌有了。基督教主庙壮丽的建筑辉煌的金顶耸立云际,依然昂首突显神秘的奇彩。庙旁旷园围着短短的灌林,初春的花草鲜黄嫩绿拂拭游春士女的衣袂。……现时新经济政策初实行,还时时听见农民反抗的事——他们还不十分相信呢。然而革命前俄国人民有百分之七八十不识字,如今识字者的数目一跃而至一百分之五十。”这段仅两百字的短文,不仅将莫斯科初春的特点和美丽景色展现得淋漓尽致,还把农民对苏维埃政府推行新经济政策初期所出现的误解也暴露出来。这样既揭示了苏维埃政府改造农民思想的任务艰巨性,也展现了他实事求是的唯物论思想及不俗的文字才能。书中还以传神的笔墨叙述了劳工大众假日里往往是在绿树林荫下的沐浴场中休闲和愉悦地度过,及政府对俄罗斯大文豪托尔斯泰故居的保护举措等,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幅新政权治理下社会主义苏联健康发展的社会生活图景。
瞿秋白也是我党见过列宁为数不多的早期领导人之一。他是在共产国际第三次大会上见过列宁的,其在《赤都心史·列宁杜洛次基》记述道:“列宁出席发言三四次,德、法语非常流利,谈吐沉着果断,演说时绝没有大学教授的态度,而一种诚挚果毅的政治家态度流露于自然之中。有一次在廊上相遇略谈几句,他指给我几篇东方问题材料,公事匆忙,略略道歉就散了。”瞿秋白党性强,组织决策能力也强。1927年“四·一二”事件发生后,为了反击国民党右派反共的嚣张气焰,在7月25日召开的中央常委扩大会议上,他也是积极主张发动“八一”南昌起义的领导人之一。在党的“八七会议”上,秋白又被委任为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并主持中央工作,成为继陈独秀之后中国共产党第二任最高领导人。“八七会议”是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它在中共革命的危急关头,坚决地纠正和结束了陈独秀的右倾投降主义,确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总方针。1928年5月中旬,瞿秋白抵达莫斯科。6月,他在莫斯科郊外主持召开中共六大,8月26日回到上海,麻烦也接踵而来。在上海召开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上,他被解除中央领导职务。此后,瞿秋白留在上海养病,进行文艺创作和翻译,与茅盾、鲁迅结下深厚友谊,领导左翼运动。1934年1月7日,瞿秋白奉命离开上海,1934年2月5日,到达中央革命根据地瑞金,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政府教育部部长等职。1935年2月24日,他在向香港转移途中,在福建长汀被俘获,后从容就义。
二
1935年5月,年仅二十六岁的范长江以《大公报》特约记者的身份,只身前往大西北旅行和采访。他凭借过人的毅力和勇气,克服了不可言喻的困难,以其观察之敏锐、文笔之流畅,揭开了蒙着神秘色彩的西北地区的黑暗政治、人民的疾苦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危机。他的系列文章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在社会上也引起了极大的震动。范长江也由此成为名记者,那时他每天为天津《大公报》所写的文章,引得多少人必读。
《中国的西北角》,天津大公报馆1936年8月第1版。从1936年8月初版始,9月、10月、11月,竟然印到第四版,而次年的1月至1938年的1月,已经是第十版了。在那个年代里又有什么出版物能如此书去打动读者?同类的书中又有哪一种的发行量能望此书之项背呢?此书的第一版上是没有序的。到了第四版上方有范先生的自序,那已是1936年11月他在绥远时写的。全书共计有《成兰纪行》、《陕甘形势片段》、《祁连山南的旅行》、《祁连山北的旅行》、《贺兰山的四边》等五个篇章。卷前有范长江的一段说明:“记者此次旅行的完成,和本书的出版,此中百分之九十五是各地朋友们的力量,其余百分之五才是机会和我自己的微力。为了顾及读者读书时的兴趣起见,恕我在书中不能一一举出名来,表达我的谢忱。”此外,还有《三版代序——周飞:评中国的西北角》等,其中写道:“在读着的时候,我随着作者的笔尖从成都而兰州而西安,从繁华的都市到偏僻的野山,从古老的废墟到景色如画的贺兰山旁,它随处给我以新鲜活泼的刺激,随时给以深思猛省的机会,数年来我没有读过这样一本充实的书籍,没有领略过比读这本书更大的快慰。……长江君因‘被中国变乱的环境激动出来,怀着满腔热血遍游西北,翻越丛崇山峻岭,通过复杂的民族,完成他的志愿,这种艰苦卓绝的精神,实在值得我们衷心的敬仰。尤其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像守财奴一样把他视察所得的经验留给自己,他每到一处地方,必以他那生动的笔把那儿的地理环境、经济状况、风俗习惯详细刻画出来,他使我们在积极方面对西北有个明确的认识,知道它的伟大处与灿烂处,在消极方面并看出了在这个伟大灿烂的地方所活动着的各民族,因政治的腐败、经济的压榨、风俗的固陋,有的尚停留在原始状态,有的则又坠落到难以自拔的地步。”基本上将该书的特点和价值画龙点睛的叙述得一目了然。
范长江1927年进入吴玉章创办的中法大学重庆分校学习,在那里逐渐接受了反帝反军阀的思想,积极参加社会活动,和同学们一道在街头进行反帝反军阀的宣传演讲。后成为反动军阀在四川通缉的对象,被迫离开重庆,来到武汉。为谋生计,范长江加入了贺龙领导的国民革命军第20军教导团,并随贺龙转赴南昌,参加了著名的“八一”南昌起义。南昌起义后,他随部队转战途中遭国民党反动军队的围攻与部队失去联系,辗转到了南京。1928年秋,他考入中央政治学校。1932年,又进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1933年下半年起,范长江开始为北平《晨报》、《世界日报》、天津《益世报》等撰写新闻通讯。他文笔精练、视角独特,引起天津《大公报》社的注意,被聘为专职撰稿员。在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全民抗战不可避免的时刻,范长江从一个记者的政治敏感意识到:中日开战,沿海一带必不可久守,抗战的大后方肯定在西北、西南一带,因此,他极为主动的投入了对这些地方的考察和研究。1935年范长江以《大公报》社旅行记者的名义开始了他著名的西北之行。他从上海出发沿长江西上,在四川做短暂停留后,经四川江油、平武、松潘,甘肃西固、岷县等地,两个月后到达兰州。在兰州稍事休整后,他又向西深入到敦煌、玉门、西宁,向北到临河、五原、包头等地进行采访。范长江的这次西部之行,历时十个月,行程六千余里,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他沿途写下了大量的旅行通讯和游记,真实地记录了中国西北部人民生活的困苦,对少数民族地区有关宗教、民族关系等问题也作了深刻的表述;更为重要的是,他的旅行通讯中公开如实地报道了中国工农红军正在进行的二万五千里长征,他的报道比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对长征的报道还早一年多。还撰写了不少有关红军和长征的报道,第一次以客观的立场,对红军长征的过程和动向作出记述、评论和推断。这些文章对于帮助人民正确认识和了解中国共产党和红军,起了积极的作用。
由于范长江对共产党以及红军的客观报道,也引起了共产党高层的注意。1937年2月4日,周恩来在西安第一次见到范长江时,就作了次长谈,并说:“我们红军里面的人,对于你的名字都很熟悉。你和我们党和红军都没有关系,我们很惊异你对于我们行动的研究和分析。”而范长江在延安,毛泽东又和他作通宵谈话,并于同年3月29日在给范长江的信中说:“你的文章我们都看过了,深致谢意。”可见当时中共领导人对范长江的重视。
三
1944年记者赵超构参加中外记者团访问延安,历时四十多天采访撰写的一组十多万字新闻通讯,于1944年7月30日和8月30日起分别在重庆和成都《新民报》连载。同年10月18日,两地《新民报》刊完后,由该报结集取名《延安一月》出版。
全书共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西京——延安间》,收录了《西京情调》、《临潼小驻》、《潼关巡礼》、《大荔·郃阳》、《韩城·黄龙山》、《渡河入晋》、《山西新姿》、《延安道上》等八篇通讯,叙述了记者团从西安经临潼、潼关、大荔、郃阳,由韩城渡河入晋,经山西入延安的沿途见闻;第二部分《延安一月》,收录了《踏进延安》、《毛泽东先生访问记》、《朱德将军的招待会》、《共产党怎样做群众工作》、《文艺界座谈会》、《作家的生活》、《解放日报》、《延安的新女性》、《关于新民主主义》等三十九篇通讯,报道和记录了赵超构延安其间对各种人物、组织和事件的观察和采访。卷前有时任《新民报》总经理陈铭德1944年10月撰写的《关于〈延安一月〉》一文,其开篇写道:“收在这本书内的作品,都是本报主笔赵超构兄参加中外记者团参观西北的通讯稿,其中《延安一月》自然是全书最主要的部分,无论在观察分析、描写报道各点上,都可以看出作者是用过心思的;然而比这些更使我们满意的,是作者具体的提供了一种立言的态度。对于延安事物,虽然有时是介绍,有时是批评,但自始至终,看不到有一句话是离开国民的公正观点的。因为是站在国民观点的报道,所以凡是好的,我们都乐于介绍;凡是坏的,我们都免不了要表示惋惜。我们相信,在拥护抗战、拥护政府的大前提之下,忠实的介绍与自由的批评,是新闻记者应有的责任,而且对于国家这也是必要的。”点出了当年赵超构以“新闻记者应有的责任”,并以“国民的公正观点”如实对延安的社会生活作了报导。卷前还有著名小说家张恨水1944年10月28日撰写的“序”,也认为“全篇的叙述或批评,都是很忠实的”。“忠实”是通讯报道的第一要素,是作品成功的生命力,这也是《延安一月》问世立即引起轰动和畅销的关键所在。据统计该书出版后五个月内就重印三次,销量数万册。这本书对当时国民党统治区的读者,无疑是冲破新闻封锁,了解延安、了解中共的一本罕见而难得的好书。然而也触碰了国民政府的思想管制的底线,所以,不久《延安一月》即被国民党新闻宣传当局列为禁书。
《延安一月》的重要作用是打破国民党的新闻封锁,着力介绍延安这块神奇土地上的群众与领袖,始终围绕作者参观后得出的“新社会的试验区”这个有敏锐预见的主题。作者以浓墨重彩介绍毛泽东、朱德这两位风云人物,如对毛泽东描绘道:“浓厚的长发,微胖的脸庞,并不是行动家的模样,然而广阔的额部和那个隆起而端正的鼻梁,却露出了贵族的气概,一双眼睛老是向前凝视,显得这个人的思虑是很深的。”寥寥几句,将毛泽东的相貌特征和伟人气质构图得栩栩如生。同时还介绍了丁玲、艾青、范文澜等知名作家、学者和文化人。像描述作家丁玲:“她今天的态度非常自然。一坐下,很随便地抽起烟卷来,烟抽得很密,大口地吸进,大口地吐出,似乎有意显示她的豪放气质。……再看她书架上的书,最大的两部是《静静的顿河》和《战争与和平》,其余的也全是二三年前的出版物,为着精神食粮来源的困难,她露出苦闷不平的表情。”说到诗人萧三和艾青时叙述道:“这两人的性格,可以成为显明的对照,萧三的风格是飘逸,文雅,连说话的声调也是轻柔的。艾青则带着粗野、奔放的气质。”说到史学家范文澜:“是有名的老教授。他过去担任‘研究院的副院长,现在,主持着延安的历史研究会。有两本很厚的中国通史,大约就是他所主编的。虽然久已脱离讲坛生活,但在他极度近視的眼镜和斯文的举止上,仍然洋溢着老教授的神气。”言简意赅,将他们的性格和举止,跃然纸上。
《延安一月》也可以说是一部抗战期间延安的地方志,所介绍的门类亦很齐全:政治类有《新民主主义》、《土地政策》等;经济类有《关于边币》、《变工队与合作社》等;社会类有《民众大会》、《延安新女性》等;文化类有《文艺政策》、《戏剧运动》等。特别是此前重庆谣传“丁玲、陈波儿被延安整风整死了”,作者对丁玲、陈波儿等的采访,便是粉碎谣言,澄清事实的有力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