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秋千”到“太平”
2017-08-25韦健玮
韦健玮
孔广钊的小说我读得不多,只读过《关于鲁平》《和我一起荡秋千》以及《太平,太平》(这里补充说明的是,先前所读的刊登在2008年第11期《北方文学》的短篇小说《太平,太平》,只是这次作者提供的《太平,太平》中的《绝尘寺》和《安阳楼》两个章节)。由凯旋和焕江老师所主持的哈尔滨文学论坛曾有一期的主题就是“通往世界幽微的叙述之舟——孔广钊小说的叙事艺术”,与会者主要对《关于鲁平》和《和我一起荡秋千》的先锋性及叙述艺术进行了很有见地的探讨,而且凯旋和阎晶明老师此前也曾分别对这两部作品发表过具有真知灼见的文章,所以我只好藏拙不再过多地去分析这两部作品,只想说说通过这两部作品我所感觉到的孔广钊和他的创作。
最早读的是《关于鲁平》,其实在看这篇小说时,并未太关注它的先锋性质,不同的人物,从不同的角度,基于不同的立场,以不同的方式以及不同程度的真实,来叙述一个事件,这也是小说创作的一个常用的手段。孔广钊在这里做得好的是,通过他的叙述,使小说形成了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是观察的层面,第二个层面是传闻的层面,第三个层面是感受的层面。三个层面的复杂关系,形成了小说的叙事上的特有张力,它们之间互为补充彼此阐发,虽努力达到对事情来龙去脉的合理叙述,但事实上,各个层面又多有抵牾,这就造成了小说内在结构的分裂:一方面是客观发生过的事件,一方面是互有抵牾的对这一事件的解释和叙述,两者间存在很大的距离。让我们意识到虽然历史在小说中是以复杂的、立体的和多面的面目呈现,但其所涉及的却并非仅仅是历史或人性的复杂性问题,可能更多的是历史的限度问题。我们可能永远无法达到对历史真相的准确把握,历史的真实可能永远都是残缺的真实。如果说我们只能通过叙述进入到历史当中,这就意味着,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接近历史的无限可能,然而这种接近同时也必然带着多重的不確定的因素。从这个角度说,《关于鲁平》确实带有明显的先锋性质,但是由于作者在处理多重叙述的时候,对节奏的控制和叙述的把握都比较注意,不着痕迹,所以读起来仍旧顺畅,并无违和感。
再说《和我一起荡秋千》。记得刚看到小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眼前一下子出现了一幅安谧恬适的画面,让人想起古典诗词中“秋千美人”的意象。但实际上却是一部充满着近乎极致的艺术探求、用凯旋的话说是一部“狂飙突进”先锋小说。《关于鲁平》中“寻找”的命题再次出现在这里。但寻找的对象不同,寻找的方式也不同,孙坚的寻找蒙克,蒙克的寻找“一起荡秋千”的那个意境,以及肖娅、艾韦、倪霞的不同指向、不同意义价值上的寻找,共同织成了一张大网,而网中却是一团团似清楚又迷离,似凌乱又整一的意象,而在这一团团的梦幻迷离之上,那个秋千却仍然自顾地在那里飘荡着。应该说,小说独具风格地表现出了那个时代的特征及那个时代的人们的精神状态。而这一切,仍然是通过作者的对叙述的自觉所达到的。在小说中,他调动多种叙述手段,叙述者、叙述方式及叙述角度的多重变换,虽然叙述过程中时而出现凌乱与杂芜,在一些地方还存在明显的路障,但还是可以让读者一步步地去接近那个时代,接近那个时代的人们(特别是青年人)的心路历程。
到这时,我们完全可以把孔广钊的小说创作归入于先锋一类,在这条路上,他已经走得很远,也走得很精彩了,起码在我们省里可以这样说。直到看到了《太平,太平》。
但是坦率地说,2008年读到刊登在《北方文学》上的《太平,太平》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感觉,只觉得小说语言很干净,写得很从容,读起来很舒服。当时《和我一起荡秋千》还没有出版,当然不会把《太平,太平》这样写实而又颇具古典情怀的小说与《和我一起荡秋千》这样非常个性化、有着激进的探索风格的作品,安放在同一作者的头上。
或者是风格的转变,或者是作者本来就是可以使用两套兵器的武林高手。但是他的转变,却真的暗合了众多先锋小说作家转型的这一大潮。从苏童、余华、马原直到格非,大批的先锋作家放弃了先前那样彻底的极端的对形式的热衷,而回归传统,回归现实。当然,这种回归并不是简单的走回老路,而是在带着新的经验,以新的面貌的精神上的回归。我愿意相信,孔广钊的《太平,太平》就是这样的作品。
从个人的角度说,在我所看到的孔广钊的作品中,我更喜欢《太平,太平》。它褪尽了火气,没有了浮躁,也没有了焦灼,在前两部作品里,他还在通过各种方式去寻找,寻找真相,寻找意义,在进行寻找的,是作品里的人物,也是作者自己。但在这里,他也许已经放弃了那种可能是无望的寻找,或者说,他已经不想通过他的故事他的人物去竭力地表达自己的什么了,他想记叙的,只是曾经他所熟悉的生活,他所熟悉的人,以及他们曾经这样的活着。
残疾青年,下岗工人,把日本亲人给的钱捐给学校自己要饭谋生的日本遗孤,干了二十年副职的派出所副所长,靠用脚写字而大红大紫的书法家,抱元守一、却终不免沾惹俗尘的美术老师。孔广钊在这里,通过这些富有个性的人物,用我们熟悉的方式,向我们讲述着我们熟悉或不熟悉的生活。没有更多的形而上的思索,投入的是自己深挚的感情。关注的是每一个个体的生命,关注他们的爱恨情仇或生离死别。关注他们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方式,以及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其实世界上的人,对世界的感觉以及对人生的态度是完全不同的。每个人都是按照适宜自己的方式活着,每个阶层、每个群体,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的方式,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对于太平人来说,可能同时代的各种时髦话语与他们无关,但他们同样也拥有自己完整的世界。
在关于《太平,太平》的一篇创作谈里,孔广钊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就是忠实记录和还原我们的生活常态。”但通过他的人物,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很多东西。《安息桥》中的高哥,有着尴尬的身世和残缺的身体,由一个懂事的孩子到成了一个盗窃犯而被枪毙,其中的过程简单而又复杂,作者只是一步步地写去,并未有更多的臧否。只是从结尾处庞丽香的哭诉中,使人感到一种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荒唐与悲凉。《绝尘寺》中的王立臣,无论工作还是家庭,总是有种种的不如意,当他似乎再无所恋,一跺脚遁入空门之后,却又难以摆脱俗世的一片肉的诱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绝尘是不可能的,尽管在绝望之时曾有这样的念头,但也不过是“一时糊涂”,人们总是摆脱不了尘世的牵绊。还有《知足斋》中潘知常与王有足的“道”“术”之辩,尽管潘知常有着当今世人已是难得的对于“道”的坚守,但还是有意无意地打湿了自己的鞋子,最后躲进了绝尘寺。潘知常这样的人物在今天来说,或者是一种理想,或者只是一个影子。
还有一点想说的是,虽然作者是以平实自然的态度,以回忆的方式写他周围的人与事,恬淡,平和,甚至有点儿乐天知命。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在追求“常态中的常态”这种境界,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他曾经先锋的影子,比如,《安息桥》中庞丽香寻找高哥时的内心活动,《知足斋》中几次出现的那只诡异的猫,等等。还能感觉到,曾经的那些在他心中并不能完全割舍。
很喜欢《太平》的语言,简洁,干净,没有过多的修饰,甚至有点儿笔记小品的味道。
据作者交代,这是他正在创作的长篇中的部分章节。四个故事各自为政,相互间绝少关联,最后如何整合到一起,倒是很吊人胃口的。但这都不重要,就像一颗颗珠子,把它们穿成珠串,可以有各种穿法,可以达到各种不同的审美效果。穿的方式固然重要,但真正决定这个珠串价值的,还是那一颗颗珠子的质量。
不过这也多少给我们造成了一点困惑,那就是我们现在从什么角度去理解去分析这四个相对自足的故事,四段不同的人生?表面上看,可以把它们当成四个短篇,确实其中的《绝尘寺》和《安阳楼》当年是作为短篇小说在《北方文学》上发表的。如果从这个角度,那么我们可以煞有介事地找出它的一些瑕疵,比如《安息桥》中高哥的变化还缺乏更坚实的依据,《绝尘寺》中王立臣一时糊涂睡过的那个女孩最后却又与儿子在一起,也有点像电影中的人造的烟火。甚至可以挑《安阳楼》中老安以日本遗孤的身份,非要讨饭为生有一点儿自虐的嫌疑。但这些都是基于我们把它们当作是自足的作为成品的短篇来看的,如果作为创作中的长篇的部分章节,我们就绝对不敢这样自信地去指责挑剔。它们在长篇中,只是一块块的材料而已,具体的安排组织,可能有无数种处理方法,有足够的空间去闪转腾挪,仅仅靠目前的两万多字来判定它的走向优劣是很不公平的。我们不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因素加入,还会有什么故事发生。也许到那时,我们现在所说的漏洞会变成伏笔,正在暗处着眼睛讥笑我们今天的自作聪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