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父亲的身体里(组诗)
2017-08-23潘云贵
织 网
有人在织网
用发光的骨头和铜红的皮肉
灯光下,步骤、节奏都很自然
没有人感到诧异
阴影里聚集成堆的兽
响声很松懈
听过去像生锈的鐵
在沙哑的命运里敲打彼此
一遍一遍
一头又一头的动物坠下深渊
像练习跳水一样进入死亡
织网者的脸越来越冷淡
他毫无兴趣观察动物的头颅
直接拧下
丢给阴影里的兽
时间怀抱着血
走向寂静深处
鲸 睡 了
在黑色树梢与房屋上
月球带回童年时的光亮
长成船形的蝙蝠掠过头顶
驶向水牛酣眠的村庄
形象迅速模糊,像盏掩埋的灯
黑暗又沉下来
玻璃上停驻着风,纹丝不动
像山的环形
东南沿海的鲸睡了
收起大海的翅膀
低低的,在潮水下
我撒下天真的网,向着你
孩子的眼睛
九月的遗忘
原谅我还不能交出九月的影子
那些敞开的袖口
有很多荒凉的风
从远山吹往城镇
一路只爱奔波,携带冰冷体温
从不关心枝丫上摇摇欲坠的命运
那些树叶忧伤地飘落,忧伤地成为
世界上所有没有族谱的死者
那些遥远而凝重的颤抖
那些无人瞩目过的碎片
沉寂在九月的空气里,成为大地
局部的故事
多少人,用爱和恨同时压迫自己
向着草木柔软的意志靠拢
最后,在九月雨水渐少的器皿背后
他们看见残破而流亡的宗教
在风中,和最后一片树叶对话
睡在父亲的身体里
被寒风清洗的内脏
挂在软弱无力的云层上
月亮,越来越不明亮
十二月,多少牲畜的叫声
在痛苦中消失
成为日历上
被人只画过一次的红圈
多少枝丫
摇摆于没有情感的风里
一次次被折断
斜插于光秃秃的生活上
我的父亲总会在冬夜里
忍着中年骨头的剧痛
搬运村庄里
那些认识或者不认识
死于意外或者衰老的尸体
每晚在梦中
我能听见一些事物碎掉的声音
越来越清晰,是父亲的骨头
我怀疑
自己正睡在他的身体里
黑暗中
骨头一遍一遍响
我一遍一遍哽咽
我很快也将忘记他
在天桥上唱歌的老人
将自己做成一把二胡
每天傍晚,我从实习单位回来
总会听见他,把布满铁锈的声带磨成弦
给这座暴躁的城市埋下一根柔软的血管
提醒一种慢
他的头发花白,如我乡下的憨傻老父
他的衣裳褶皱,同我久违的山脉纹络
他唱起方言民歌,我的耳朵自行屏蔽
他也不在乎
旁人目光如炬,亦如蜂尾尖针
烧他,蜇他,他仍在唱,仍与世界
习以为常的审美为敌
直到一天,在我辞职三个月后
路过这里
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照旧
但天桥已拆,老人不见
城市在我记忆中顷刻残缺一角
我知道鲜少有人会想起唱歌的老人
所有风景压着回忆的嘴唇
发不出一个音,而我
很快也将忘记他
远去的马蹄声
马车最后一次从城市驶过时
我刚刚五岁
母亲牵着我的手从新装的红绿灯下走过
马路朴素干净
满地都是自行车胎痕,像向前伸长的枝条
木棉落下,在上面绽放新的一生
马车离开城市两年以后
摩托、轿车、的士、公交、卡车挤满棋盘
冷漠、狡诈和虚假代替花草整齐往上生长
听不到马蹄的声音
好像丢失了童年时的一件玩具
母亲说,终于闻不到乡下的味道了
我怀念五岁时最后一次看见马车从城市驶过
那个面容憔悴的农夫被大风吹走了心爱的草帽
我看见他没有回头,像铁了心要离开
责任编辑 小 山
潘云贵,1990年12月出生于福建长乐,硕士,大学教师。诗歌发表于《诗刊》《诗林》《星星》《山花》《飞天》《扬子江》《福建文学》等刊物。曾获第四届张坚诗歌奖·2011年度新锐奖、《诗歌月刊》2013年度优秀散文诗奖、第四届全国高校文学征文评奖诗歌组一等奖,被《中国诗歌》评为“90后十佳诗人”。已出版《天真皮肤的同类》《我们的青春长着风的模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