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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八大怪(连载二)

2017-08-23吕向阳

延河 2017年8期

吕向阳

帕帕头上戴

手绢、手帕,也叫帕帕、盖头、手巾,论样式平展展轻飘飘,论质地劣纱粗布或边角余料,论色调并非斑斓,顶在头上大不了遮风挡寒洗脸擦汗抹眼泪,似乎与审美、与艺术、与生活方式尤其与陕西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没有什么深层联系,要想给一方微不足道的帕帕唱一曲勺水兴波、载歌载舞的赞歌,无异于给蚍蜉绾笼头,给蟋蟀戴耳环。一些老先生听我打听“帕帕头上戴”的来历,猜测我要给帕帕“下刀子”,几乎不谋而合地劝告说,陕西的古物、民俗多成了马,写啥都能写得风生水起,但一方帕帕,没鼻子没眼,没胳膊没腿,没亲戚没邻,能弄出啥明堂!

是的,陕西这片热土诞生的是炎黄老祖,哺育的是周秦汉唐,盛产的是人文瑰宝,打造的是旷世奇绝。天下男儿女儿,只要脚下沾了陕西的泥土,就神奇般点燃了血性激活了灵性,用草药击退了狼虫虎豹,用种子叩开了大地之门,用肉眼丈量了银河北斗,用诗歌倾诉出喜怒哀乐,用青铜浇铸成镇国神器,用砖石砌筑起万里长城,用锄镢凿开千里运河,用针线编织出丝绸之路。盛唐之前的数千年,陕西是中国的“硅谷”世界的“智库”。此后一千多年,过劳的陕西也累倒了歇息了,王权东渐,国运亦衰,个个老陕开口闭口“挨刀的”“窝囊废”“倒财货”,数落主昏臣暗,百姓跟着受恓惶。老陕造过八挂车、撑过万民伞,依然怀揣着生憎冷倔、急公好义的脾性,如大旱之望云霓,企望着老天重抖擞、降人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万里崎岖到达陕北的毛泽东,三秦才得以新生,国脉才得以重振。百姓说,陕西风脉怪,出帝王、埋皇上,炎帝陵在陕西,黄帝陵在陕西,中国的根与魂在陕西,中国革命也得照样讲“天时地利人和”。自古至今,咥天下实活、人间大活,非经陕西“直道、甬道”难以成就。而一方帕帕,与热闹非凡的斗鸡走狗斗蛐蛐装神弄鬼相比,连鸡毛蒜皮都算不上!

自信的陕西人,乐呵呵地把“帕帕头上戴”列入了自己的八大怪,假若不是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原委,恐怕像一张祭祀的烧纸早就灰飞烟灭了,由此我想,一方帕帕的丰富内涵并不像它的颜色式样那样浅显,也有不凡的来路,说不准它与房子偏偏盖、面条像裤带、姑娘不对外一样,有着深厚的独特的文化渊源。

衣着穿戴,怎样打扮自己,从来不是一件随意的事情,也不单纯是个人的爱好与自由,而是国家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是一个民族的地理环境、精神趋向、社会分工与区别于其他族类显著的文化标识,是民族的想象力、创造力与美好追求的最简明的符号。

中华文明既是“从里到外”的精神文明,也是“从头到脚”的物质文明,无不彰显着“内圣外王”“谦谦君子”、“中规中矩”“天人合一”的文化境界。这种高贵华丽、绚烂多姿的服饰文化,起源于黄帝与他的元妃嫘祖的创制。《史记·五帝本纪第一》以“时播百谷草木,淳化鸟兽虫蛾”,赞颂黄帝与元妃嫘祖教民养蚕、缫丝、织锦的无量功德;以“其色郁郁,其德嶷嶷。其动也时,其服也士”,歌唱帝喾端庄和悦、品德高尚、行合时宜、衣着俭朴的王者形象;以“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记述了帝尧戴着黄色的帽子穿着黄色的衣服,坐着白马拉的红车时的高洁与尊贵。曾子云“慎终追远”,帕帕的一丝一缕来头不小!

效仿自然利用自然,以自然为师以自然为美,是中华民族与自然和谐的生存智慧。《后汉书·舆服志下》载:“上古穴居而野处,衣毛而冒皮,未有制度。后世圣人易之以丝麻,观翚翟之文,荣华之色,乃染帛以效之,始作五采,成以为服。见鸟兽有冠角髯胡之制,遂作冠冕缨蕤,以为首饰。”翚、翟,指有五彩羽毛的雉,也就是雄性锦鸡,冠、冕,即今日的帽子、帕帕。你看,光滑柔软的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王冠凤冠,优雅谦和的长袍短袿,一针一线绣满了飞龙凤凰、仙鹤喜鹊、神龟蝙蝠、猛虎雄狮、麒麟麋鹿与日月星辰、山川河流、汪洋大海、奇花异草,哪一样都盼望借助自然的神妙与伟力,哪一样都充满了创造与生机,哪一样都饱含着祥瑞与喜庆,描龙画凤呀,披金挂银呀,大红大绿呀,本不是什么奢侈,不是什么挥霍,而是给自然的献礼、对祖先的歌唱、向异族的宣示,在这五光十色的背后,则是一个民族拥抱生活、向往和平的无限憧憬与埋头苦干、祈求吉祥的美好向往。

白云乌云是天空的帕帕。

树木森林是大地的帕帕。

月亮星星是黑夜的帕帕。

百花野草是孩子的帕帕。

不说帕帕便罢,说起帕帕,打开史书,走进陕西,果真帕帕像彩云、像紫燕、像喜鹊、像麻雀一样漫天飞!

帕帕不是妇人的专用饰物,它的古名叫冠叫冕,它的族类叫幞头、罗帕、方巾,或叫幂篱、帷帽、兜鍪,是百官万民包裹头颅的护具,也是美化形象的装饰,像成语里的冠冕堂皇、整冠纳履、黄冠草履、衣冠楚楚、高冠博带、凤冠霞帔、华冠丽服等等,个个都是“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的正事大事,只是到了近代,统称为帽子、帕帕罢了。

《周礼》是中华第一部国家大法。国家机器要良性运转,贵在“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官员分工明确、职责清晰,百姓就勤奋上进,世风就清正淳朴。没有规矩,难以方圆。没有服饰礼仪,国王百官百姓军队都一式穿戴,既有违客观实际,也难以建立良好的社会秩序。于是,周公制礼,专门设立了二十多种纵横交织于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的官职专责服饰。比如典妇功,主管教导和督促妇女纺织;典丝,主管丝线丝绢等丝织物;典枲,主管麻制品和麻草等原料;缝人,掌管缝线之事;染人,主管染丝帛;屦人,主管王和王后服饰匹配的鞋子;追师,主管王后头上的各种饰品;内司服,掌管王后的六种衣服,准备九嫔和宫外宫内命妇头上的各种饰物;宫伯,掌管嫡子和庶子,兼管按照季节分发给他们的衣服;司裘,掌管负责制作黑羔皮衣,进献良裘等皮革之事……特别是司服一职,掌管王的吉凶衣服,祭祀昊天上帝五帝的,穿大裘戴冕;祭享先王,穿衮袍戴冕;祭享先公,穿鷩戴冕;祭祀四方和山川,穿毳服戴冕;祭祀社稷、五祀,穿希服戴冕;祭祀风神雨神以及山川百物之神,穿玄服戴冕。凡有战争之事,穿戴浅红色的衣帽,上朝听政,穿白布衣戴白鹿皮帽,参加田猎,穿缁布衣戴皮帽,参加丧事,穿戴丧服丧冠。而弁师一职,则专管王的五种冕,冕的外表是玄色,里子是朱红色,有綖有纽,用五彩丝绳作旒,旒共十二根,每根都是五彩齐备,上面缀着十二颗五彩玉,配着玉笄和朱色的系冕丝绳,并对诸侯和孤卿大夫的冕,根据尊卑等级配备。还要有专门捕捉野兽的幂氏,捕捉冬天野獸的穴氏,捕捉猛禽的翨氏,掌管一切有关金、玉、锡、石、丹砂的职金等等。由此可知,每件衣帽,从采料到制作,从使用到管理,一举一动,都在张扬着国体国格,一表一里,都在强调着礼仪礼节。

西周有多少帕帕作坊、帽子工厂不得而知。一顶王冠,披金挂玉,令人目不暇接,一顶凤冠,描鸾刺凤,令人眼花缭乱。王有冠,公有冠,诸侯有冠,贵族有冠,士人有冠,这是一条从原料供应到精细加工的产业链条,也是一条标明身份与维护尊严的制度链条,若是谁“凉房底下戴高帽”“初一十五借帽盖”,那一定是要受到法令制裁与众人耻笑的。

到了汉代,为官者的“帽子戏法”更为繁杂,有冕冠、长冠、委貌冠、爵弁、通天冠、远游冠、高山冠、进贤冠、法冠、武冠、建华冠、方山冠、巧士冠、却非冠、却敌冠、樊哙冠等等,到了唐代,天子的衣帽有大裘之冕、衮冕、鷩冕、毳冕、玄冕、通天冠、缁布冠、武弁、弁服、黑介帻、白纱帽、平巾帻、白帢等。人的制高点是头,头的制高点是帽子,一个人赤身裸体却戴着帽子,人们要骂作神经病,帽子底下有了衣裳、鞋子、袜子的互相搭配,帽子才能显示出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才能叫衣帽齐整。看看制作衮冕的纷繁讲究,我们就不难懂得如何突显一顶帽子的“威严与荣耀”了:“广一尺二寸,长二尺四寸,金饰玉簪导,垂白珠十二旒,朱丝组带为缨,色如绶。深青衣纁裳,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火、宗彝八章在衣;藻、粉米、黼、黻四章在裳。衣画,裳绣,以象天地之色也。自山、龙以下,每章一行为等,每行十二。衣、褾、领,画以升龙,白纱中单,黻领,青褾、襈、裾,韨绣龙、山、火三章,舄加金饰。”

与任何事物一样,帕帕也历经了由简到繁再由繁到简的演变,也吸收了其他民族的文化音符。关中人的服饰,也是民族融合的结晶。唐代胡人来长安出使、求学、经商、传道者颇众,奇装异服十分炫目,朝野也纷纷模仿,刮起了胡服、胡帐、胡床、胡饭、胡笛、胡舞时尚之风,一种襟窄袖小的胡服成了显示新潮的“洋装”。花蕊夫人曾在一首《宫词》中写道:“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须点内人。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同时胡人的化妆术也流入长安,黑膏涂唇、头发推髻也在民间很风行,花里胡哨的帽子和头巾也在关中得以普及。

官有官帽,民有民服。《新唐书·志·第十四·车服》洋洋洒洒记载着皇帝皇后太子王公与百官的车服标准,但对平民的穿戴只有寥寥七个字:“庶人婚,假绛公服”,假指借用,绛指红色,此类公服是官阶较低者的服饰。封建社会官贵民贱,官分三六九等,民则是“一鞭子赶的羊”。而结婚是人生大喜事,穿戴装扮,难免“僭越”礼制,是故法外开恩,准许新郎在结婚之日穿用红色官服,假借显贵身份,以添喜庆,人称其为新郎官,这便是无爵无位的新郎官的来历。平民结婚可穿官服坐官车,如大姑娘坐花轿,一辈子就这一回,是谁有这份礼遇,都会感恩戴德、山呼皇恩浩荡的。看看这些,平头百姓不戴帕帕戴什么!

凡戴帕帕,不只是标明地位,也是重要的养生保健之物。大家知道,头脑是人的司令部,是军机要地,尺寸之地,布满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的敏感元件,但却“高处不胜寒”,也没有重兵把守,最容易招惹贼头贼脑的歪风邪气。头昏脑涨,头痛脑热,必然心烦意乱,六神无主。早在黄帝时代,人们就发现人体是一个小宇宙,与大宇宙的亿万零件一样,有着自己的运行规律,其中的脉络与穴位,就是指挥与影响人体机能的百官机构。百官中有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人体也有一个起指挥和控制作用的百会穴,百会穴位于头顶之巅,别名“三阳五会”,意为百脉于此交会,归属督脉,专督军令畅通,护卫内外秩序,因此百脉之会,主治百病。若是百会受到邪气侵袭,就难免监而不督甚至失职渎职,七灾八病就乘虚而入。而帕帕就是百会的“恒温器”,热天隔热,冷天挡寒。头部还有一个穴位叫囟会,俗话叫囟门,婴儿出生,脑颅骨还没有闭合,所以人们总是给婴儿头上缠裹一方帕帕,生怕受风着凉。像老人年高体衰,阳气不足,总是喊叫头凉头冷,包上一方羊肚手巾或帕帕,则足以帮助安神定志、升阳举陷、延年益寿的。同时,祖先为了子孙康健,还对头部数十个穴位作了“顾名思义”的命名,如天窗穴,主治中风,风府穴,主治眩晕,头维穴,主治偏头痛,神庭穴,主治失眠,本神穴,主治癫疾……特别是生产后的妇女,气血两亏,毛孔大开,弱不禁风,若没有一方帕帕阻挡寒气,落下“月子病”,一辈子不得安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虽然时代进步,但保护“首脑”、装饰“首脑”仍是“重中之重”的“头等大事”。除了军警与执法的戴着专用帽子,危险工种戴着安全帽,大多官员皆“丢了帽子”,以“留洋楼”为美,城里女子的帽子中西混杂,唯老农不但保留着“把头包严了,小心着凉”这个养生的老传统,还指教小孩要懂得“欺人不欺帽,欺帽爷发躁”与“帽子歪歪戴,猪嫌狗不爱”这样的做人常识,谁若在旁人头上动手动脚,必定被人斥不懂規矩,自己反戴帽子或歪戴帽子,也会让人心生厌恶。而深知养生奥秘的农妇,更把婴儿头上的帕帕,看成比连心锁、猫娃鞋、老虎枕更神气的“保护神”。

我小时的关中乡间,土色房黑色衣是主基调,唯顶在头上的白毛巾蓝帕帕花帕帕格外豁亮。顶帕帕往往是二三十岁以上的女人装扮自己的最好道具,犹如今天城中女人提手提包一样讲究。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上顶的帕帕有黄有绿有蓝,已是很扎眼很绚烂的,让人感觉到留住美貌的紧迫感。五十岁以上的女人头上顶的帕帕以白黑两色为主,朴素庄重。女人顶帕帕,上了年纪的男人也不甘落后,就把羊肚毛巾裹在头上,腰上再缠丈二长的白布腰带,一身粗布黑衣在白毛巾白腰带点缀下,也增添了几分老仙翁般的慈祥。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昔日农人日子艰难,过年一般就是白菜豆腐蒜苗红萝卜。别说添置帕帕,就是买包火柴也要抠算几天。日子过得这样紧巴,买个手帕当然要列入家中的“财政预算”,女人们从卖鸡蛋钱、卖药材钱中一分一分抠,所以手帕是很珍贵的。汽油打火机时兴那阵,寻汽油成了头痛事。邻村一小伙在部队当运输队小排长,从秦岭往西安运货,绕道看看父母,回村后让父亲站在车厢像夸状元一样转乡,父亲穿上儿子军绿色大衣神气得像首长阅兵,逢人“他二叔他三姨”频频打招呼。到了晚上,想讨点汽油的村人排成长队,儿子用细皮管往瓶中抽油,父亲端灯站在一旁给他照亮,可碍眼的瓜皮帽滑落了,父亲想护住帽子,没想到油灯引燃了油箱,轰的一声瞬间烈火冲天,卡车成了碎片。小排长犯下大罪,被劳改多年。那时没有卫生纸和餐巾纸,手帕也是吃过饭擦油嘴揩汗渍的文明品。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只顾抽旱烟也就不买手帕,鼻涕涎水抹在袖子上起明放光,青年人一看就远远躲开。别看这方小帕帕,用处可大了,也标志着讲卫生、讲文明的程度。近翻民国年间胡朴安所著、大总统黎元洪题字的《中国风俗》一书,说到蒙古人习俗时写道:“蒙人以茹毛饮血之遗风,无宫室衣服观念,故面目黧黑,有终身不知沐浴者。小儿初生,以雪洗之。沿边一带,颇有药店,然皆采运祁州者居多,供本地之日用者绝少。蒙人冬着老羊皮袄,不制面,饭后抹鼻涕油渍于袖上,衣袖皆油光发亮……”关中虽文明之邦、教化之地,但穷困年代只顾填饱肚皮哪顾上讲卫生了,这也应验了“仓廪实而知礼节”。但贫困挡不住爱美的脚步,犹如《白毛女》一戏中,穷困的杨白劳过年要给喜儿买上二尺红头绳驱走寒酸一样。所以,“帕帕头上戴”是关中女人在贫困年代爱美之心的折射。关中女人把屋子收拾得干净利落,把自己打扮得乖巧可爱。她们在田野劳动时或摘一朵野花插在头顶。她们对生活抱有信心,这种闲情逸致,看起来有些苦中作乐,但这正是天下女性爱美之心的自然流淌。她们把细碎的美装在心中,窗格上的剪纸,鞋垫上的花鸟,枕头上的飞边,灯曲罐上的造型,面花上的涂彩,虽都是细碎之美,然而却是天然之美、质朴之美、阴柔之美。这么说来,头顶帕帕虽平淡无奇,但却与给羊脖子拴铃铛、给牛犄角绑红绸、给自行车车头上插鲜花一样,总能给人一种生活的希望,也衬托出关中女人的细腻与精明。

近代有了洋布,洋布的平整鲜艳让女人们叹为观止,如获得了一块温润的宝玉爱不释手。俗话说,礼无车载。要是谁能得到一方洋布帕帕,肯定要乐得照镜子串门子显摆几天,先是来到在树下纳鞋子的女人堆中,分明是想听“看把你俊得像画上的美人”“保不准把娃他大兴得忘了关后门”几句好话,却脸红得像下了蛋的鸡,接着女人们抢着帕帕,如同喜鹊争窝一样,轮流戴在头上,让人给自己打个分。戴帕帕的女人又到男人堆显摆。男人的嘴像刀子,他们本来抽着旱烟有点困倦,看见花帕帕走了过来便惊叹道:“以为是麻野鹊过来了,才是你!”上了年纪的老汉有些不正经地说:“来,让爷摸一下白脸蛋。”戴帕帕的女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却像喝了蜂蜜水。没有洋帕帕的时候,女人戴的是土帕帕。富产棉花的关中,女人是纺织的能手,冬闲时纺车摇到半夜鸡叫纺下半屋子纱锭子,在纺车上织成土布,先要给男人做个长腰带裹棉袄,因为男人的性命与苦力都在腰上,下来给娃娃做单的棉的新里新面的,剩下的布头边角,这才比划着做帕帕。

帕帕是遮阳的云朵。关中的太阳从清明开始猛然加温,到夏至时铄金,立秋时仍像老虎一样咬人。关中女人跟着男人在地里当牛做马,胼手胝足,锄地弯得人腰疼,割麦晒得人头疼,玉米地锄地施肥叶片刮得人胳膊疼,而最方便遮阳擦汗的就是帕帕。太阳像个醮着油燃烧的鞭子,抽打着农人浑身上下疼痛难忍,可是太阳又是催熟剂,也是驶向丰收的特快车。太阳毒的时候,偏偏不见一丝云彩,人人恨不得变成孙悟空,变出一片云朵当成帕帕。帕帕比起草帽来它透气轻便,庄稼人嫌草帽碍事,农活紧得像催命鬼,田间树木又稀少,哪能像王孙公子手摇凉扇坐在树下乘凉呢。

帕帕是除尘的拂尘。农人住土房,睡土炕,走土路,浑身上下不是土便是泥,个个都像“泥菩萨”“土地爷”,刚弹了弹鞋面上的尘土,却被旋涡风卷起的尘土呛了鼻子,刚拍了拍头发上的柴草,又被龙卷风卷起的尘渣迷了眼睛,四季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真正风和日丽尘土不起的时日并不多。人常说,要想脚下不沾土,除非扛脚倒着走!因而,农人除了家家门后挂拂尘,最方便的除尘工具莫过于随身携带的帕帕。

帕帕是盛菜的提篮。关中地肥野菜多,冬季有地儿菜,春天有苜蓿菜,夏天有灰灰菜。女人们忙完地里还要忙锅头,更要操心全家人吃得有营养。她们荷着锄,走路却盯着塄边的草丛,发现野菜就像沙漠中觅到一汪清泉,赶紧揪下帕帕,撅下几把包起来,偶然从草丛中觅到几个鸟蛋,从草丛拣摘几个豆角,就像捡到元宝一样高兴。攥在手心的帕帕,打开是提篮,揣在怀里的帕帕,裹住是钱包,压在厢底的帕帕,则是掌柜最心爱的家底。老陕一般是女人当家,女人把毛二八角卖鸡蛋的钱用帕帕包得整整齐齐,外面还绑着红毛线,生怕救命钱长了翅膀飞走了。

帕帕是定亲的见面礼。古老西周贵族相亲,见面礼是送雁,不知到什么朝代,时俗变了,男女第一次见面,男方送给女方的第一件礼物是帕帕,女方接了,就表示定了情,把自己一辈子“包”给了男人,女方拒绝,这婚事肯定要泡汤。从送帕帕到送鞋面再到送彩礼,这就是关中人定亲的全过程。小帕帕是结亲的第一个信物,如同一面小旗帜指引着你穿过曲径走向殿堂。所以,有些女方将“见面帕帕”以至珍藏到下世时,有些还带入棺中希望来世再成为夫妻。如果成了“半路夫妻”,按照关中的讲究,小小的“定亲帕帕”要退给男方,意即“这女人不是平地卧的兔”,“浅水里养不住大鱼”,帕帕包不住了再换个大的包。关中至今流传着才女苏若兰用帕帕挽救破裂婚姻的故事。若兰祖籍武功,娴静端庄,才华横溢,精通经史,嫁于前秦将军窦滔。这桩婚姻按说是金玉良缘,美满幸福。可偏偏窦滔是个花花肠子,在秦州(今天水)当刺史时遇到了一个白皙娇美、能歌善舞的鲜卑女子赵阳台,就被勾走魂,纳其为妾,沉入爱河不能自拔,便荒于政事无所作为。苻坚大怒,将窦削职为民。受此打击,窦滔也将赵阳台赶走了事。才女苏若兰面对窦滔另有新欢十分怨恨,但又惜怜丈夫陷于困顿,遂椎心泣血织成彩色织锦回诗文,将诗帕和寒衣送给夫君。再说窦滔赶走小三后,流放敦煌,接到寒衣和詩帕后泪如雨下,悔恨交织。而苻坚又启用了他去做安南将军。窦滔遂迎回若兰,一起赴任。这个小小的诗帕,连武则天读后也称赞“纵横反复,皆成章句,其文点画无缺,才情之妙,超今迈古”。这个小小的诗帕,也成为中国帕帕中的奇葩异卉,更成为飞越千年时空的一只经典爱情鸟。

说到苏若兰的诗帕,就想起帕帕抹眼泪。动物中,只有人类爱哭爱流泪,饿了哭,急了哭,喜极而泣,愁怨也泪,而女子的眼泪最方便,泪水是女子集矛与盾于一体的护身符,娃病了哭天抹泪,受气了向隅而泣,伤透心了号啕大哭,而大凡泪流满面者,手里都紧攥着湿嗒嗒的帕帕,仿佛帕帕是自己的知心人。

帕帕始于何时已无法考证。在服饰中它只装于兜中或拴在纽扣,有“万能抹布”的作用,功能非一又至简至柔。《陇蜀余闻》一文载,“汉中风俗尚白,男子妇女皆以白布裹头,或用黄绢,而加白帕其上,昔人谓为诸葛武侯戴孝,后遂不除。汉中滕太守严其禁,十年来渐以衰止。然西凤诸府风俗皆然,而华州、渭南等处尤甚。凡元旦吉礼,必用素冠白衣相贺,则为武侯之说非也。”其作者是清代王士禛,说明清代时汉中关中戴帕帕已蔚然成风。这段文字也排除了为武侯戴孝的猜测。另外,《陕北文化研究论文》一书收有贺国建的《陕北:衣着服饰与风味食品》,也从另一个侧面为陕北帕帕立了个小传。

十多年前,关中小脚女人纷纷驾鹤西去,小脚这一禁锢妇女的枷锁已从世上逃得无影无踪。幼时曾见乡间的婆婆大年三十用尿盆洗脚的一幕,甚为骇异。小脚犹如被砍枝的树桩,被挤压的拳头,丑到极致。妇女解放了,再不缠足了,这让妇女免受皮肉之苦,也使妇女能迈开双脚自由走动。与小脚一同消失的还有头上的帕帕。女人们冬天用上了五彩缤纷的丝巾,夏天用上了五颜六色的遮阳帽,头上顶帕帕已成为昔日的风景。乡下女人在穿戴上与城里女人不相上下,脸也白起来,腰也细起来,头也抬起来了。人们已经忘掉了婆婆头上的帕帕,也忘掉了祖上过日子的艰难。女人们大把大把花钱,买化妆品,买时尚服装,一天三换衣,家里像个服装店。但凡崇尚奢侈、花钱如流水的家庭,都会走向破落,只留下“我们先前都是很阔的感叹”。在乡村的文化广场,不时发现陕西八大怪的雕塑,可没有几人追究一下怪的根脉。人们只是大笑着嘲讽这怪那怪,特别是贬损着关中女人帕帕头上戴的丑陋……但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却酸酸的。帕帕下的慈母心有谁知道?女人谁不想穿金戴银?婆呀,忘不了你头上顶着的那方天,那块帕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