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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亮了

2017-08-23郝炜华

福建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铁板老张老伴

郝炜华

1

老钱住的楼在路北边,七层,白色,夹在一群红砖垒成的老楼里,格外醒目。居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作“大白楼”。

老钱的儿子不在大白楼住,他住在高速公路边的一座院子里。院子里堆满废品,中间夹着一排红砖垒成的平房,老钱和他的老婆就住在平房里面。没人知道这个院子的来历,只知道老钱的儿子住进去后,这个院子就成他的了。老钱儿子白天开着三轮车四处收废品,晚上躺在平房里忍受汽车尾气和噪音,等待高速公路扩建,好赚政府一大笔银子。哪知高速公路扩建的消息传了好多年,却始终没有扩建,反倒是老钱家旁边的棚户区改造,那些住在破烂房子里的居民拿着一笔钱去买了新房子。

消息传到老钱儿子耳朵时,棚户区的房子都拆完了。老钱儿子站在大白楼下骂老钱,说:“这样重要的事如果早告诉我,到政府门口闹一闹,保准大白楼也一起拆了。”

老钱气得跺脚,“你半年不回来一次,还埋怨我不告诉你。怕是我在楼里死了,你也不知道。”

老钱老伴站在客厅西墙的窗户前喊:“儿子回来一趟不容易,管他胡咧咧什么。”她要儿子赶紧回家,准备烙土豆饼给他吃。

老钱和老伴都是胶东人,儿子在胶东长到十岁时,才搬到这座城市,他们依然保持着胶东人的饮食习惯。

儿子说:“我去买点东西。”转身就往大白楼后面的市场走。那市场有卖菜的、卖饭的、卖衣服的、卖水果的……用老钱老伴的话说,除了没有卖人的,别的都卖。

两人以为儿子到市场买他们喜欢吃的菜去了。老伴将案板放在凳子上,弓着腰切土豆片。家里只剩三个土豆了,还是老钱昨天买的。老钱老伴一边切土豆,一边嘱咐老钱将盘子刷干净,“你喜欢吃猪蹄子,儿子肯定买猪蹄子去了。如果吃不完,就叫他带回去,给那从不上门的儿媳妇吃。”

土豆片切完,酱油里泡一下,裹上面粉,放进烧热的锅里烙。这样的吃食,大白楼里只有老钱家有。

烙了十个土豆饼,门“吧嗒”一声响了,老钱儿子夹着一块铁板进来,也不说话,拉开客厅西墙的窗,身子探出去,“叭叭”往墙上钉铁板。

墙是混凝土砖,钉子根本砸不进去。儿子喊:“爸,爸,你帮我抓一下。”回来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喊爸。

老钱过去抓铁板,鐵板光滑,根本抓不住。儿子说:“快松手,快松手,扔楼下面。”

老钱家是二楼,窗下就是过道,铁板扔下去伤了人可不得了。老钱想把铁板提上来,哪知儿子在他胳膊上捣了一下,老钱手一松,铁板“咣当”一声掉了下去。儿子说:“怕什么怕,这世上只有我赖人,没有人敢赖我。”

所幸没有伤到人。老钱儿子又跑到菜市场,找了一个民工,踩着梯子,用电钻在墙上钻了几个眼,将铁板钉了上去。付工钱时,他跟民工吵一顿,硬是少给了十块钱。

老钱站在楼下面,看那块铁板。铁板犹如一面镜子,白花花地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老钱手搭凉棚,看到铁板上写着四个大字:老钱废品。底下是一排血红的阿拉伯数字。应该是个电话号码。

老钱说:“我不收废品,你挂这个牌子干什么?”

儿子说:“我收啊。有人打电话,我就去收。爸,借你家的宝地,做个广告。”

“什么‘你家、你家,这不是你的家?”

“是我的家吗?”儿子眯缝起眼,“是我的家,你就把房本过到我名下。跟你说,也就是你,我才不好意思。换了别人,这房子早是我的了。”

2

老张住在老钱家对面,与大白楼相对的一栋红砖老楼,楼高五层,建筑年代不详,只知它老得不像样子。因为楼房太老,所以居民都是老人。晚上一到,大家就站在窗前看楼前楼后的人家,亮灯的人家说明老人都在。不亮灯的人家,老人不是住院了,就是去世了。

老张本来与老钱儿子挂的铁板没有任何瓜葛,但是他有一个习惯——每天下午都要出门散步,三点左右出去,四点左右回来。铁板挂上去的第二天就逢连阴天,没对老张造成任何影响。但是转过一星期,日日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铁板反射的阳光如同一把小剑专往人的眼睛里钻。老张的眼睛被照得发红、流泪,眼前一团白一团黑,好几次看不清道路。

有天下午,老张看到一个白影裹挟着一个黑影扑面而来,吓得他往旁边一躲,差点被路边的水泥块绊倒。水泥块在路边好几年了,以前经常有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蹲在上面招徕客人,刮风下雨也不肯休息。最近这段时间,女人不知是转行了还是被警察驱逐了,不再在水泥块上蹲着,小区里也不见她的身影。可是老张始终觉得水泥块不干净,走路时,总离它远远的。

现在因为老钱儿子挂的铁板,老张不仅差点被水泥块绊倒,一只手还扶到了水泥块上。老张想到那个女人不仅蹲在上面,有时还会垫张报纸坐在上面。女人是做那个行当的,屁股被千百个男人揉过,她坐过的水泥块还能干净?

老张连说倒霉、晦气,口袋里掏出张纸擦手,纸擦破了手擦红了,这才罢休。寻思这事不能再出现第二次,就掏出手机给老钱打电话,翻了半天,才知道手机里没有老钱的电话号码。也是,两人每天都要遇到一回,脸对脸面对面地说上一阵子话,哪里用得着打电话?

老张低着头,眯着眼,沿着墙角,避开白花花的阳光往家走。走着走着,觉得阳光淡了下来,眼睛也能睁开了,抬头一看,头顶一片细密的树叶,树叶间缀着繁星一般的花朵。

老张“咦”了一声,才知种在一楼院外的水棠开花了。

居民区虽然又老又破,但是有个好处,每座楼前都有个小院,小院属于一楼的人家,他们在院里院外种上花草树木,无花果、金银花、凌霄花、爬山虎、蔷薇、榆树、柿子树、紫叶李……这些花草树木按照季节次第生长,除了冬季,其他时间全都生机盎然,到了春天,更是花团锦簇。

花草树木当中,老张最喜欢这棵水棠。水棠本是南方树种,不知什么时候种在这座院子外边,树身虽然弯弯曲曲,但也有两层楼高了。老张原以为是一楼人家种的。问了,人家却说不是,说搬来的时候,水棠就在这里了,他甚至不知道水棠的名字叫作“水棠”。

这也不奇怪,水棠所在的这排楼房是房管局的廉租房,年岁比老张住的楼还长。住户都是从农村到城里打工的人,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租到这些房子。租了房子又不正儿八经过日子,开了棋盘室,招人到家里打牌、打麻将。正是什么人招什么人,那来打牌、打麻将的也不是有钱人,送水的、卖烧饼的、卖羊肉汤的,职业最好的就是开出租车的。晴天白日里,生意不做,将出租车停在狭窄的水泥路上,跑屋里练“五指功”。经常有扎着围裙、身体肥胖或头发凌乱、脸庞瘦长的女人冲进屋里,揪出一个男人连哭带骂地拖到生意摊上。

3

因为水棠从遥远的南方莫名其妙地来到寒冷的北方,因为挨在不务正业的人家旁边,老张对它抱着深深的同情,隔段时间就去给它浇水,清理树身下的杂草还有狗屎。那树也懂得感恩,树叶一年比一年碧绿,开的花一年比一年繁茂。

老张仰着头,透过挤挤挨挨的绿叶,透过密密匝匝的花朵,看到老钱儿子挂在窗下的那块铁板。因为树叶挡着,铁板反射的阳光照不进眼里,老张看到了“老钱废品”四个明晃晃的大字。

老钱废品?这老钱什么时候收废品了?

老张拿出手机,按铁板上血淋淋的手机号码,按到第八个数字时按不下去了,后面的数字被水棠的树枝挡住了。

“喂,”老钱家的窗户打开了,老钱儿子站在窗前,探着半个脑袋,长发有点长了,被风吹着,小布条一样向一侧飘着,“你干什么?”

“你爸的手机号码是多少?”老张说,“这树枝挡着,我看不清楚。”

因为水棠挡住了铁板上的电话号码,老钱儿子决定将水棠的半边树冠砍去。他还一直奇怪,广告挂出去后,为什么没接到一个卖废品的电话。实际上,即使有人打电话,他也没有时间收废品,这段时间他忙着到老钱的单位找领导要钱。

老钱的单位原本也是老钱儿子的单位。老钱在铁路上班,20世纪80年代铁路职工可以顶替,老钱办理病退,叫儿子顶替上班。哪知铁路工作十分辛苦,娇生惯养的儿子受不了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好好上班。如此上班,钱挣得十分少,老钱儿子被金钱困扰,萌生了偷盗的念头。他撬开财务科的门,将保险柜搬了出来。保险柜太沉,往办公楼外弄的时候,将老钱儿子的腿砸断了。老钱儿子无法逃脱,被公安逮到,判了刑,丢了公职。

前段日子,老錢儿子遇到一个发小。那发小做了老钱单位的领导,看老钱儿子过得可怜,偷偷批给他五千元救济。老钱儿子尝到甜头,隔三岔五就去找他要钱,威胁:如果不给钱,就告他贪污。这次回家,是想问老钱有没有汽油,他要拿着汽油和打火机去威胁发小。

水棠挡住了铁板上的电话号码,使得老钱儿子暂且将要汽油的事放下。他拿着斧子站在树下,盘算从哪个方向下手,会砍得利索一些。

老张下楼,看到老钱儿子手提斧子,吓了一跳,问清目的,马上不高兴起来,“这树长了这么多年,你的牌子才挂了几天,它怎么会碍你的事?”

“怎么不碍我的事?”老钱儿子说,“你不是看不清楚电话号码吗?我观察了,这树不仅挡了电话号码,还挡了上面的字。怪不得我的生意一直不好。”

“树不是你家的,你怎么说砍就砍?”

“树也不是你家的,我怎么就不能砍?”说完,老钱儿子将斧子插到裤腰上,两手搂住一根树枝。四十多岁的人了,倒也灵敏,身子一跃,跳了上去,抽出斧子,“噼里啪啦”地砍起树来。

从一粒被风、鸟、虫或者汽车、飞机不经意带来的种子,长成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树,水棠也许经过了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时光。可是,没用一个小时,就被老钱儿子削去半个脑袋。

4

老张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怎么也顺不上来,回家,就见老伴站在窗前向下观望。

年轻时,老张老伴的左腿摔了一下,仗着年轻,没到医院医治,哪知随着年龄增大,这腿越发坏了起来。老张带她到医院拍片子,医生说半月板磨没了,需要换个人工膝盖。

老张老伴一听就生起气来,一张脸拉得老长,弄得医生感觉莫名其妙。等到从医院出来,老张老伴说:“医院想钱想疯了,一看病就让做手术。这手术能轻易做吗?都是干了坏事作孽了才叫人拿着刀子在身上划拉来划拉去。”

老张拗不过老伴,手术就没有做,等到现在,老伴几乎下不来楼了。觉得闷的时候,老伴就趴在窗前看楼下的水泥路,水泥路上人来人往,倒也看到一些热闹。

老钱儿子砍树,老张老伴看得清清楚楚,她比老张还要生气。因为“水棠”这个名字还是她问来的。

老张有两儿一女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都在外地,唯独女儿守在身边,每星期到家里看他们一次。女儿虽然四十多岁了,但是凡事好奇,有一次回家,看到水棠顶着一树花朵,煞是好看,就问这树叫什么名字。一问,才知道,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它的名字。

市场东头有家茶叶店,店主是个南方人,老张闲着没事就去找店主下棋。老张老伴那时还能下楼四处走动,到茶叶店叫老张回家吃饭,看到柜台里摆着茉莉花茶,茶杯里散落着一朵又一朵茉莉花,像极了水棠的花朵。老张老伴心下一动,拉着店主来到水棠树下,问他,这是什么树?

店主一看,说:“这是水棠,我们老家的树,怎么来了这里?”

店主在树下呆呆站着,摸着弯弯曲曲的树干,说:“大娘,我看这树就像看到我自己,小小年纪来到北方,人生地不熟,再加上水土不服,不知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才长成现在这副模样。你看它的树干上还有被刀砍过的痕迹。”

认出水棠半年后,茶叶店的店主突然死了。他跟妻子不睦,有人怀疑妻子毒害了他,警察却说是酒精中毒死亡。茶叶店很快易主,店主的妻子也另嫁他人。

想到这里,老张老伴的眼泪流出来,说:“这水棠跟茶叶店老板一样苦。老钱儿子早晚得遭报应。”

将树冠砍去一半,老钱儿子并不罢休,他弄了一包药撒到树根上,不几天,水棠枯萎下来,叶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很快死掉了。

老张与老伴心痛得不得了,老伴扶着窗台往大白楼看,说:“老张,你听说了没有?大白楼的前身是个妓院,老钱他家从前是妓女住的房间。”

“可不能乱说,若向前推,说不定我们这里还是坟场。斗转星移,世事变迁,只能论眼前,不能论從前。”

“跟别人不能论从前,跟老钱儿子就得论从前。老张,快看,老钱儿子回来了。这坏小子最近老回来。”

老伴身体胖,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的。老张将老伴挤到一边,果真看到老钱儿子站在水泥路上,两只手比画着。一会儿工夫,四个穿着白衣服的男子抬着一副担架出来,担架上竟然躺着老钱。

5

老钱的腿摔断了。

这令老张十分困惑,如果有报应的话,遭报应的应该是老钱儿子而不是老钱。

他到医院看望老钱,老钱腿上打着石膏,愁眉苦脸地躺在病床上,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老张问:“儿子呢?”

老钱说:“死了。”

老张知道老钱说的是气话,削了个苹果递给他。吃了苹果,老钱的气顺过来,说儿子刚刚跟他顶了嘴,摔门出去,扬言再不伺候他了。

“都是说气话,自己的爹哪有不伺候的,一会儿准回来。”

“他真能不回来,这个孩子养坏了。”

老钱说了儿子跟他顶嘴的事。

今天春节,老钱儿子不知犯了什么邪劲,不买香不买纸不供牌位,只拿着两碗水饺和两杯白酒到大白楼前放了一会儿,算是祭奠逝去的先人。年三十、初一直至正月十五一挂鞭没放,清汤寡水地过了一个年。过年时,老钱不想生气,没有数落他。现在住院了,躺在床上没事,想起这件事,忍不住数落了他几句。

哪知道儿子不服气,说:“以后就要文明祭扫,不仅过年时不烧香不烧纸,清明节跟七月十五也不烧香不烧纸。鞭炮更是不能放,雾霾这样厉害,少放一挂鞭炮就是为减少雾霾做一次贡献。专家不是说了?我们炒菜产生的油烟也是制造雾霾的罪魁祸首,以后咱家就不炒菜了,反正花生油也吃完了,买一桶麻油,专门做凉拌菜,以后天天吃凉拌菜。”

老钱拍了两下床,继续说道:“我说这雾霾跟烧香、烧纸、放鞭炮、炒菜,有关系吗?我年轻的时候也烧香、烧纸、放鞭炮、炒菜怎么就没有雾霾?雾霾是因为汽车多,有汽车的都不开汽车了,你看还有雾霾不?哪知这小子一听汽车两个字翻了脸,说他都四十多岁了,还没有汽车,出去收废品都是开着破三轮,三轮还四处漏风,路上的人都笑话他。别人的爹都给儿子买汽车了,他这个破爹连个车轮都没给买。不买汽车倒也罢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叫他伺候。不伺候了,谁爱伺候谁来吧。”

不用说老钱,老张听了也十分生气,“还叫你给他买车?多少孩子给老人买车的?那老年代步车,两万多,你看街上开的,全是孩子给买的。对了,你儿子有次跟我说,他一个人挣钱养活你们一家。”

“胡说八道。”老钱的脸涨红了,“是我们挣钱养他。我有退休金,老伴还能下楼前,天天捡纸箱子、纸壳子给他,咱小区的垃圾桶都叫她翻遍了。今天中午,老伴叫他给买两个馒头送回去,他竟然说‘我不去,想吃你自己买去。”

老钱老伴从前天不亮就在居民区里转悠。别人扔的垃圾她都当成宝贝捡回来,分门别类放着,等着儿子回来取。大白楼下一度成为她的垃圾分理场,惹得楼上的人好不愿意。去年夏天,老钱老伴因为和一只狗抢夺一个背包,跌到地上,摔坏了盆骨,再也下不了楼。为了这事,老钱儿子非要找到狗的主人要求赔偿。哪知那狗是条野狗,因为背包里装着根骨头,才去抢背包。老钱儿子又想找扔包的人,问他为什么往包里装骨头,弄得母亲被狗推倒。差不多问遍了居民区里所有的人,也没找到那个扔包的人。

晚上回家,老张见老伴站到窗前往老钱家看。四下漆黑,老钱家的卧室透出微弱的灯光。老伴说:“也不知她吃饭了没有。”要老张给老钱老伴送饭去。

老张说:“她是女的,我是男的,老钱不在家,我去了,人家不说闲话?”

老伴打了他一下,“多大年龄了,还怕人说闲话。年轻时怎么不怕?”

老张最怕老伴提这事。年轻时,老张跟一个女人好过,女人闹死闹活地要嫁给他,老张也下定决心离婚娶她。闹了将近一年,老伴决定成全他们,哪知老张的妈妈不愿意,拿着棍子将老张打得住了院,女人也跟他分了手。

可是,为什么分的手?现在的老张怎么都想不起来。

6

拗不过老伴,老张提着保温桶来到老钱家。保温桶里放着鸡刨豆腐和一张葱油饼。

敲门,站了半天,老钱老伴才打开门,两只手扶在一张木凳上,腰弓得像只大虾。

老张放下保温桶去扶她,老钱老伴说:“不用,不用。这样习惯了,你一扶,我反倒不会走路了。”

看到老张带来的饭,老钱老伴的眼泪掉下来,说:“老张,我那儿还不如你这个邻居。以前家里还有菜、面,我自个挪到厨房,就能做了吃。老钱住院了,没有人买菜买面,我就吃不上饭了。今天叫他买两个馒头回来,哪知他说:‘叫你另外的儿子买吧。”

“这坏小子,他就是儿子,哪来另外的儿子?”

老钱老伴发现说错了话,慌忙拿勺子挖鸡刨豆腐吃,说:“里面放了蒜,我就喜欢吃蒜。”

老钱家的电话响了,因为嘴里含着豆腐,老钱老伴示意老张接电话。老张拿起话筒,说了声“喂”,对方就说:“咦,你也在老钱家,正好,我不用给你打电话了。”

老张这才听出是老李。在居民区,老张、老钱、老李是好朋友,三个人经常到河边的小公园说话。老李说他明天过八十大寿,邀请老张与老钱参加寿宴。

老张说:“老钱去不了,他住院了。明天,我一定去。”

寿宴在泉香阁举行。除了老张,其他人全是老李的子女和孙辈。泉香阁以鲁菜闻名,豆腐箱子、炸春卷、硬炸肉、鱼肚参汤,点的全是传统鲁菜。老李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轮流给老李敬酒,三儿子敬酒时,说:“爸,您八十岁了,那房子别攥在手里了,给我们兄弟几个分了吧。”

“凭什么给你们兄弟分?我不是咱爸的孩子?我没给咱爸养老?”老李的女儿站起来,指着老李的三儿子说。

“要分也不能分给老三。”老李的大儿子说。

“对,老三整天不务正业,向咱爸借的钱都快赶上房子钱了。办房产证、土地证,还有咱爸住院时,他一分钱没掏,凭什么分给他?”

老李的三儿子瞪大眼睛,因为喝多了酒,眼角上沁出眼屎。他看看大哥、看看二哥、看看妹妹,手一起一落,“哗啦”一声,一桌子饭菜连同茶壶、酒瓶全都掀到地上。

老李脑溢血,被120送进了医院,他的孩子有的跟着去医院,有的指责老三,有的跟酒店讨价还价赔偿饭桌、碗碟和茶壶的钱。老大媳妇拉着老张的手,说:“老三没有工作没有老婆,整天吃喝嫖赌,这房子到了他手里,转手就变成饭钱酒钱嫖资和赌资。张大爷,您跟我爸是老朋友,可得劝住我爸啊。”

老张的头“嗡嗡”乱响,摆脱众人,从酒店里走了出来。酒店门口是条宽阔的马路,白花花的太阳照着,老张突然感到晕眩。这马路南北走向,南头连着一条东西路,北头也连着一条东西路,他应该往南走还是往北走?想了半天,老张记起自己是坐公交车来的。可是坐的是几路公交车?站牌又在什么地方?好歹记得居民区的名字,老张打了一辆出租车,将地址告诉司机,这才回了家。

7

一进门,老伴就喊:“脸上怎么这么多汗?”

老张一抹,果然抹了一巴掌汗,后背也是汗津津的。老张说:“找不到回家的路,给吓的。”

“好好的,怎么忘了回家的路?对了,肯定是脑梗塞引起的。”

老张以前患过脑梗塞,瘫了半边脸,费很大劲才治好的。听老伴这样一说,他也害怕起来,挪到床上,躺下来,本想歇一歇,没承想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老张睁着眼睛想半天才想起是在自己家里。他来到客厅,看到老伴趴在窗前往外看,问:“你在看什么?”

老伴说:“看老钱家,他家灯亮着。”

老张喊老伴在沙发上坐下,将老李家发生的事告诉了老伴。又说自己记忆力这样差,指不定哪一天什么都想不起来,不如趁着现在清醒,将房子分给孩子,省得他们像老李的孩子那样吵闹。

老伴同意老张的想法,说居民区里别看住的都是老人,他们身后却隐藏着一大堆儿女,相当一部分儿女因为房产跟老人闹了矛盾,有的不说话,有的不上门,有的不管不问,还有的将老人告上了法庭。有的老人把房产分给了孩子,也有老人潇洒,说:“我活着,房子就是我的。我死了,他们爱怎么分怎么分,脑袋打掉了,我也不管。”

主意拿定,老张拿出纸笔,写下分配方案。因为女儿跟他住一个城市,他想把房子留给女儿,女儿出一部分钱给两个哥哥。至于是将房子过户给女儿,还是等自己百年后由女儿继承,老张想到房产局问哪种方式合算再作决定。

到了房产局,工作人员给老张列了张表,分别写上房子卖给孩子与孩子继承房产各需的费用。老张看得糊涂,却也弄明白了,房子卖给孩子的费用少一些。

回家路上,老张盘算了一下。三个孩子加上他与老伴,总共四户人家,房子作价二十万,分成四份,一家五万,他这份不要,给女儿,女儿给两个哥哥各五万元,然后将房子过到女儿名下。

老张掏出手机给大儿子打电话。公交车上嘈杂,老张说话的声音就很大,听不上去不像分家产,而是分意外之财。大儿子吃了一惊,问:“爸,你怎么了?得了难治的病了?好好的,分什么房子?”

老张说自己记忆力差了,怕老糊涂了,房子分不清楚,叫他们兄妹不和睦,所以想提前把房子分了。儿子确认老张身体没有问题后,同意了老张的分配方案。

大儿子答应得痛快,老张心里十分高兴,想马上给小儿子打电话。哪知大儿子又打来电话,嘱咐他不能在公共场所谈房产、存款、存折等,免得被坏人听到,带来危险。

老张用的是老年手机,通话时旁边的人都能听到,周围的乘客纷纷转头看老张。老张心下紧张,说:“我在角落里说话呢。我又不傻。”

汽车到站时,老张下了車。一个女人快步走过来,拍了老张肩膀一下。老张一哆嗦,心想:坏了,坏人跟过来了。一回头,嘴巴张大了,拍他的是年轻时的相好。这么多年过去了,相好还是那样高挑,那样漂亮,胸,老张扫了一眼,还像以前那样大。

8

星期天,女儿回家,老张将房子分配方案告诉女儿。没想到,女儿不同意,说:“你不怕房子分了,我两个哥哥不管你?以后你跟我妈住院,他们不分担医疗费怎么办?万一……”女儿咽口唾沫,“说句不好听的话,可别生气呀,万一你们俩有一个瘫在床上,他们都不管、都不伺候怎么办?有房子顶着,不怕他们不来伺候。”

老张听着生气,转身进了卧室。老伴也变了脸色,说:“我就说这事别着急,你爸非急着办。”

每次回家,女儿都做几个老张和老伴喜欢吃的菜。这次做的是鱼头豆腐汤、肉炒西葫芦、鸡蛋炒莴苣还有糖拌西红柿。怕他们咬不动西红柿皮,女儿特意用开水烫了西红柿,把皮剥了下来。

一时间油香、菜香,热热闹闹的生活气息,弥漫了屋子的角角落落。老张与老伴相互瞅了一眼,感慨有孩子的日子才叫日子,有孩子的生活才叫生活。

女儿的手机响了,她压低声音说话,老张与老伴却一句句听进了耳里。“爸叫我们拿十万给两个哥哥,然后房子过到我的名下。你说,这房子又老又旧,卖不好卖,租不好租,我们拿着一点用没有,怎么算怎么不合算……”

女儿走了,老张与老伴闷闷不乐,自己一心为孩子着想,孩子却有自己的如意算盘,这心真是白为孩子操了。眼见得夜色一层一层铺下来,楼前楼后的人家都开了灯,老张与老伴坐在沙发上,都不愿去开灯。

座机响了,拿起听筒,是老钱老伴。老钱老伴说:“你家怎么没亮灯?这人活着,家里不能不亮灯。”

因为不开心,老伴快到凌晨了还睡不着觉。老张找出两片安定叫她服下。老伴说:“两片太少,得四片。”老张又拿出两片。老伴服下,却还不睡,睁着眼看着老张。

老张说:“看什么,都这么大年龄了。”

老伴说:“有时候,我都不相信跟你生了三个孩子。你看现在的家,空落落的,哪像生过孩子的样子。”

第二天,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老张转头看老伴,一张脸粉红,睡得正香。等到衣服穿好,到厨房喝了一杯水回来,老伴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老张推了老伴一下,说:“该起床了。”

老伴头一歪,嘴角吐出白色的泡沫。

送到医院,才知道老伴脑溢血造成了深度昏迷。昨晚光顾着生气,忘了吃降压药了。

老张后悔得要死,手抓着病床,泪水长流。女儿一边哭一边劝他:“爸,您也有高血压。爸,您千万别着急。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

老张手抬起来,哆里哆嗦地指着女儿,想说:“都怨你,都怨你。”可是一口痰堵在喉咙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身子一歪,摔到地上。

这下,儿子、女儿都来齐了。他们围在老张与老伴的病床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还时常为了诊治方案相互吵架。老张闭着眼一句话不说,任凭他们吵来吵去。

老张身体好,躺了几天,输了几天液,便能下床走动。老伴却一直深度昏迷,儿子、女儿轮流值班,一个个憔悴下来。他们围在病床边,商量请护工或是请保姆。老伴躺在床上,嘴角突然歪了一下。老张看到了,用力拍床,“三个孩子呀,三个孩子,请护工、请保姆,不怕别人笑话。”

9

晚上,病床来了一位中年妇女,说是老钱的保姆,替老钱来看望老张跟老伴。

老张感觉奇怪,这老钱儿子抠得要命,怎么舍得拿钱请保姆?保姆说:“不是老钱儿子请的。不对,也是老钱儿子,不过是另一个儿子。”

老张这才知道,老钱年轻时也有一个相好。不过,他比老张还过分,竟然和相好生了一个孩子。孩子长大后,成为一家企业老总,不计前嫌,来认了父亲。老钱那个收废品的儿子怕这个儿子抢了房产,整天吵闹,所以老钱与老伴不敢公开讲这件事情。

晚上,老伴突然睁开了眼睛,盯了一会儿屋顶,又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老张。

老张俯在床边,拉着老伴的手说:“你好了?你可好了!”老伴眼珠转了转,脸上浮出羞涩的表情。

老张闻到一股异味,掀开被子,才知老伴解了大便小便。再看她,脸上的肌肉全都松弛下来。过去的说法,这叫离世前的净身。

老张将儿子、女儿赶出病房,自己一个人抓着老伴的手,说:“你想说什么?跟我说吧。”

老伴看着他,什么都不说。

老张说:“你不说,我可要说了。这辈子我做的对不起你的事太多了。前几天我还和她见了一面。”

老伴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抚摩一下老张,可是最終没有抬起来。

凌晨时分,老伴去世了。按照她的遗愿,骨灰埋在老张农村老家的墓地。丧事处理完毕,老张又在村里住了半个月才回家。走在一栋又一栋老楼之间,老张想到从前家里总有一个人等着他,现在只剩下冷冷清清的屋子,转过去是一个人,转过来还是一个人,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打发?

远远的,一个女人跑过来,近了,才知是老钱的保姆。她一脸惊喜地看着老张,说:“张大爷,终于见到你了。你还好吧?”

老张摇了摇头,隔了半晌,才说:“老钱怎么样了?”

“钱大爷走了。”

“啊?走了?”

“住院时就查出肺癌晚期。这个病走人可快了。钱大娘也不在这住了,住养老院了。费用也是另外那个儿子支的。”

“他们都走了,你在这做什么?”

“开灯,钱大娘嘱咐我,每天晚上都要开灯。”

开灯,开灯。老张摆了摆手,“再见”都没说,歪歪斜斜地回了家。

坐在沙发上,老张一心一意等着天黑。慢慢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慢慢地,夜色浸满了屋子。慢慢地,前楼、后楼人家的灯亮了起来。每一套亮着灯的房子里都住着一位或两位老人。灯亮着,说明这些老人还都活着。

老张按动开关,“啪”的一声,他家的灯也亮了。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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