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人
2017-08-23禹治夏
禹治夏
疼!我听见他在窗外黑黢黢的街道边苦痛地低吼,于是循声望去,望见一根根树枝接连刺破他的胸腔,从他肋骨的缝隙长出。他面色狰狞,整个身体也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渐渐地,他苍白的皮肤上覆盖上一层满是龟裂的黑皮,那些陆续长出的树枝也先后发芽,每一芽新叶长出,他都会紧张地吸气再哈出。直到后来,他挣扎的幅度开始减小,最终一动不动。于是,我亲眼看见他在清晰的夜幕下长成了一棵树。
当我想要出门走近去观察这棵由人长成的树时,突然从旁屋冒出的祖母阻止住我。她说黑暗中的街道充满了危险,没成年的孩子必须待在家里。我告诉她刚才外边有位看上去非常痛苦的人,他很可能需要帮助。当我问她我们是不是应该帮助他时,她却冷冰冰地告诫我不要多管闲事。可是我联想到树枝从他胸腔刺出的情形,说不来的一阵难受。我便可怜兮兮地望着祖母,希望能感化她的冷漠。直到她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走到窗前,用她那双冰冷严厉的眼睛在黑夜里搜寻,在我的期待中,她转过头来对我说:“窗外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棵奇怪的树。”
我刚想解释那棵树就是由人所变,但祖母并没有给我解释的机会。她坚定地命令我立刻上床,直到我按照她的吩咐躺好,她才祝我好梦,关灯离去。
但是,那个变成树的怪人却迅速占据了我的大脑。他是什么人?他到底怎么了?他为什么会变成一棵树?这些问题汇聚成了一颗种子,一经好奇催化,就立时破土发芽、肆意生长起来。最开始,我怀疑他是一个只在黑夜出没的精怪,如果没有祖母的阻止,我可能在瞬间就被他吞噬。这个灵感来自于那些大人们买给我的图书,上面有能一口吞掉马匹的巨人、住在古堡中专吸人血的蝙蝠爵士,以及能喷出毁灭一切的火焰的恶龙。我常常沉浸于他们所身处的神奇故事中,而大人们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说这些写在书里的妖魔鬼怪都是哄小孩的把戏,叫我切不可当真。这让我很是矛盾,他们一面督促我好好读书,一面又指摘书里内容的虚假。我想,也许大人与小孩的区别正在于此,他们能心安理得地将矛盾嵌入生活。但站在大人的立场去考虑,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也许从头到尾他都只是一棵树,而我所看到的一切奇异变化,也都只是我平凡生活中不切实际的一丝浮想。这个念头实在太可怕!我突然想起我的一位远亲,他似乎就因浮想了太多,而被大家划定为异类。我偷听见大人们说他,敏感、脆弱,而且分裂,说他的脑子里一定有着某种精神方面的问题。他们悄悄谈论此事,避讳旁人,仿佛他是這个家族令人羞愧的隐疾。所以我猜想,如果我像他那样,说出蜗牛壳里长出了一株牵牛花那样的话来,祖母一定会崩溃掉吧。可事实上,我已分辨不出蜗牛壳里长出牵牛花和活人变成了树,在判别精神类问题上所具备的差异。但我知道,如果有一天我也被孤立,我一定也是敏感而脆弱的。
为了印证我那些莫名的猜想,我悄悄从床上爬起,走到窗前,我看见一棵扭曲的树孤独地生长在街边的夜色里,它顶着漫天繁星,让每一片叶子都折射光芒,它骄傲地独立在黑色的大地上,被风一吹,竟美得惊心动魄。
直到我第二天从梦中醒来,见到一群人聚在窗外,这才想起了昨天夜里的那棵由人所变的树。于是,我很快加入了围观人群,并灵活地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那棵扭曲的树已不见踪影,只剩下散落一地的树枝树皮和树叶,以及一个被树枝树皮和树叶所覆盖的裸体男人——我可以确信,这正是昨天夜里那个被我认为痛苦的、有可能需要帮助的人。此时,他一丝不挂躺在这里,任人围观着,而这些里外三层、看热闹的围观者们,竟没有一个肯站出来将他扶起。
我听见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人猜测这是一个极不检点的酒疯子,没有工作和家庭,总在午夜无人后出没,结果烂醉于此;有人猜测这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暴露狂,妇女和孩子应该远离;还有人猜测他应该借了某人的高利贷,因为还不起而被放到这里;当然了,最不靠谱的猜测来自邻居家的二毛,他说这一切一定是外星人留下的杰作,他是《飞碟探索》的忠实读者,他相信全世界的科学家每天的工作就是寻找外星人,我觉得这很可笑,但我的祖母却总向我夸奖二毛,说他是个热爱科学的好孩子。我再次重整思绪,将目光移向这位露宿街头的裸体男人,他的身上没有酒味,他眉宇间的安逸也不像一位人人嫌厌的暴露狂,甚至他白皙的肌肤上,没有一点污物与伤痕,联系昨夜的景象,我甚至觉得他更该是一位高贵的林间精灵,突然闯入了我们这个庸庸碌碌的小镇。
一位女街坊突然尖叫起来,那嗓音快要刺破我的耳膜,我们都朝她看去。她是小镇广场舞的组织者,方圆百里最热心肠的媒婆,以及所有八卦消息的掌舵人——红妈。如果这个小镇还藏着什么秘闻的话,若要深挖,她一定是最有发言权的那位。此刻,我们都眼巴巴地等待她发言表态,告诉我们真相。
她自觉已成功地吸引到所有人的注意,这才用力点头,展现出一副全知全能的模样来,她言之凿凿地对我们说:“这就是李家脑子有问题的那小子!他肩膀上有个胎记,听我的,不会错。”
听她说完,只见众人的目光齐齐向我飞来,搞得我莫名有些惊慌。我这才想起我也姓李,而眼前这位为树枝树皮和树叶所覆盖的男人,很可能就是我那位被认为精神有问题的远亲。我最初的惊慌突然演变成一股说不出的恐惧,我看到他们热切而又逼人的目光,仿佛盛夏的烈日一般,距离我一亿五千万千米,却依然要把我烤化。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同他一样赤身裸体。
救我脱困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将我陷入窘境的裸体男人,我的远亲。他突然睁开眼睛,爬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树枝树皮和树叶纷纷从他身体上掉落,他就这样毫无保留地暴露于众人面前了。众人骚动起来,无心顾我。年轻的女人捂脸跑开,年龄大些的妇女则皱紧眉头,只有更小一些的幼女一脸好奇地盯着我远亲的身体,她们家的大人急忙捂住她们的眼睛,将她们带离。我听见各种肮脏的咒骂,以及充满火药味的批评,我甚至还听出了个别男人语言中的嫉妒,这些负面的能量瞬间将小镇的街道渲染成地狱。我又想起了昨夜那扭曲的树影来,此时树影不见,扭曲却留了下来,映照在每一位街坊脸上。我很想出面去维护他,出于很多原因,毕竟他是我的远亲,但我更知道他是我昨夜看到的那位树人,他带给我目前还短暂的生命里最美好的景象,还留给我一场好梦。我目睹了树枝和树皮从他身上长出,目睹了他的苦痛和挣扎,我觉得人们不应再这样粗暴地给予他恶言,而是一件衣服,一块面包,以及一个来自我们心底的善意。然而,我所觉得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有他按住了我颤抖的肩膀,摇了摇头,我从他干净的瞳孔中窥见了另一个世界。
在我震撼于那个与此不同的世界时,他径自走了,顶着街坊们喋喋不休的言论,每一步却都很轻巧,仿佛微风中的羽毛,生怕沾着尘埃。可我不懂街坊们为何要像一场战役的胜利者般,趾高气扬地指戳他,他们将诸多沉重、巨大的帽子扣在他身上——尽管他从来都不是落荒而逃的战败者。他们肆意地喷吐着自己的唾液,做出诸多毫无所谓的总结性的言论。那些言论是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看到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真的很白皙,如果他的耳朵再长一些,头发再顺一些,就更加像一位林间精灵了。
当他消失在街角,并再也不会听见任何关于他的议论时,人们这才安静下来。他们看着满地的树枝树皮还有树叶开始思考。李老板说店里的桌子需要垫脚,便捡走了一块树皮;张大爷说冬天就要到了,正好需要些柴火,便拾取了一些树枝;红妈说小孙子幼儿园手工作业要用到树叶,便用塑料袋装走一些;二毛挑了两根还算笔直的树枝,说是他有了对抗外星人的武器。就这样,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地上捡走自己所需要的部分,留下的作为垃圾,被扫地的陈大叔拿扫帚扫成一堆就要清走。这时候祖母才慢吞吞赶来,叫把那些被当作垃圾的部分留下。我见她小心地将它们装起,提回家里,她把它们全倒进一个大箱子里,我窥见里面满是枝叶。
我小心地向祖母打听我那位远亲,本以为祖母会避讳不谈,并将我支开,却没想她将我拉到床边坐下,向我娓娓道来,我这才知道他也曾像我一样乖巧伶俐,并且还立志成为一名艺术家,本来年轻有为,还有一份在艺术馆的体面工作。然而,自从遇见一位来自异界的妖精——这两个字我的祖母咬得特别用力,所以我确信我没有听错,总之,这位妖精突然闯入了我那位远亲的生活,把一切全搞糟之后就彻底消失了,后来,我的远亲就完全像变了个人一样,他开始变得孤僻、敏感,甚至疯狂,他从父母家搬离,逐渐远离人们的生活。祖母要我发誓不要学他,我只得点头,却仍不明所以,到最后,便把它当作一个类似圣经中富有隐喻的故事,并和所有圣经中的故事一起,搁置在我的童年岁月的角落里。
总之,从那之后,我开始时常在夜里看见我那位艺术家远亲,他徘徊在黑黢黢的街道,选择好地点后,就开始痛苦地扭曲自己,直到变成一棵孤独的大树。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却又痴迷于他所展现的美丽,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我没有和任何人分享,也再没有加入到清晨的围观者之中。围观者们依旧在每天清晨乐此不疲地批判赤身裸体的他,他依旧事不关己地离去,留下满地枝叶任人们收集。
小镇就这样在一如既往中迎来了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李老板家的生意越来越好;张大爷虽然身子不行,但心情反越来越舒畅了;红妈和孙子获得了幼儿园的手工小能手称号,高兴得她逢人就显摆一番;而二毛也在关注外星人之余开始关注绘画,他说他要画出脑海中的整个宇宙。每一个人都愈发专注于自己的生活,这一切都借助于他散落在地的树枝树皮和树叶。可偌大的小镇,却只有我看到他在夜里变成大树的样子,只有我见识过他那令人心疼的美丽。我将他当成一颗种在我心里的种子,一个小秘密。我本以为在时间的筛选下,越来越多的人能发现它,感受它。但——直到他將自己永远地变成一棵大树,也没有人惊叹过他的美丽。人们只道自己熟悉的街道上突然多了一棵奇怪的大树,在短暂的惊奇后,又照常忙碌起自己的事来。我为此伤感,也为此无奈。
我一直觉得人们欠他一个仪式,以感谢他所开启的这些微不足道的改变,而不是麻木地对他品头论足。但有时候,我又觉得,麻木本身就是一种仪式。在更早一些的年月,我们互相帮助,幸福美满,我们的快乐就在我们眼前;而如今,更多的追求悬在远方,大人们可以为了赚钱而不回家,朋友们可以为了生存而分道扬镳,分离不知在什么时候,已不再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了。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中自然而然的改变。学校的老师教我们要互相帮助,但祖母却又严厉地告诫不许多管闲事,尤其是面对倒在地上的老人。在不断地思考中,我似乎有点明白,不是大人们能心安理得地将矛盾嵌入生活,而是他们在面对解决不了的矛盾之时,最终选择了麻木。大人并不是无所不能的,甚至在更多时候,他们比小孩子还要感到无能,且无助。所以,麻木是调解现实与内心矛盾的一味苦药。每一个人都在这苦味之中适应突如其来的一切。
但我依然感谢树人让我看到的另一个世界,让我在庸庸碌碌中找到那么一丝与众不同。我开始在阅读之余记录一些奇思妙想,将它们统统写入我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中。
后来我考上省城的大学,就很少再回小镇了。我将所有对于过去的眷念都转向了新鲜事物,这里有小镇没有的高楼大厦,有麦野中找不见的灯红酒绿,这里有欲望,有迷宫。而我也像所有年轻人一样,在这里恋爱、酗酒,以及寻欢作乐。我们在黑夜疯狂的舞蹈中寻找生命的光芒,而后在清晨囚困我们的床榻间延续找不到出路的梦想。我目睹和经历过一场又一场相遇,一次又一次离别,体会过憧憬,也得到过失望。这种落差就像是钻入云层的飞机猛然失去动力一样,让身在其中的我感到失重和晕眩。
我时常坐在小酒馆的一角,等待那个已经对我避而不见的姑娘,这种感觉很心酸。而我却只能喝闷酒。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有所期待就能改变的。
所以,我渐渐学会了在这个不属于我的城市中做一个旁观者。至于清醒还是懵懂,全看心情与酒量。在醉醒更替中,我看到他们一个又一个地成长、麻木,这让我很心痛,而他们却反问我为何总是不快乐。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回以一笑,即便这种笑是为了缓解趋于沉重的气氛。而我也明白了,他们对于自身的麻木,是本能的、不自知的,就像动物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趋利避害努力存活一样。
在许多个意志消沉的黑夜,我看到她和别人推杯换盏,举止暧昧,然后搀扶着走出酒吧,坐上计程车。我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不,也许我知道,但那已经与我毫无瓜葛。我只会再要一杯便宜的更烈的酒来麻木自己,但我仍然不能缓解自己的心痛,这大抵因为,我对自身的麻木,打一开始就是有所知的。我仿佛处于身体之外的另一个角度观望着自己,我看到自己被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折磨到崩溃,在厕所的洗漱盆里呕吐着内心的绝望,然后我就开始放任自己了,与其说放任,不如说是周遭人拙劣的模仿,我学起他们没心没肺与姑娘东拉西扯的模样,逗得她们哈哈大笑。我看到我与她们搀扶着走出酒吧,坐上计程车,去往那个我从未抵达过的地方,感受前所有的空虚和满足。
只是,在孤独的黑夜中,旁观的我仍然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脆弱,我几度想要撕裂自己的胸腔,却受困于人心的壁障,但我却发现了一颗种子,即便它也无阻于时代的巨轮。那是我那位变成大树的远亲埋在我心底的,让我怀念起他于黑夜中在我眼前所展现的一切,那些并非梦幻,而是让我感同身受的真实。
我开始将我记在本中的奇思妙想串联起来,编成故事,用来慰藉我支离破碎的心灵。
直到祖母的来电告诉我,有人从张大爷的柴火中闻到香气,经专家鉴定,那些当作柴火的木料都蕴含某种成分,能安神养气,健体强身,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小镇一下炸了锅,迅速将大树保护起来。我仿佛看到她在电话那头喷吐着唾沫星子,一脸兴奋的模样。我也长长出了一口气,告诉她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不知道——”祖母故意拉长语调,“我们的小镇现在可热闹了!从昨天开始就不断有外地人闻讯赶来。”
“是吗?”
“当然!”祖母的语气中满是骄傲,转而她又小心翼翼地探问我,“全世界都会知道我们小镇,对吧?”
也许吧,未来难以预料,我只是敷衍了几句告诉她我还有事情要忙。她嘱我保重身体,待到假期一定要回去看看,就依依地挂了电话。我其实并没有事情可忙,只是怅然若失。但我想起我那位远亲——他按住我肩膀、对我摇头的情形,那双反映着晨光的双眸,仿佛连接着另一个世界——我又很快释然了,无论如何,他已从另一面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我想再不会有人将他视作耻辱,而是骄傲地向世人分享有关于他身上的一枝一叶,他们会对每一位好奇者说:“他一直就住我们小镇,真的,我们早看出了他的不凡。”
这样也好,我安慰自己,至少这棵漫长黑夜里独自扭曲的树,总算熬到了天亮,并且在往后的生活中,成为小镇居民最津津乐道的一处奇异风景。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