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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来到清泰街

2017-08-23高远

延河 2017年8期
关键词:老丁杂货店玛丽

高远

清泰街

清泰街原是老城区的一条主街,南通渭河渡口,北连仪凤街,一座凤凰台把两条街南北隔开。仪凤街上有早年间的县衙、文庙、学道门,建筑虽已破旧,却都是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而清泰街上则全是小门小户,砖砌的门楼,两扇木板门,简陋却也素净。站在凤凰台上朝两厢观望,仪凤街好似大家闺秀,清泰街分明就是小家碧玉。小却自有其小的好处,简洁明秀,质朴无华,三十几家住户,三五家门店,街两旁柳树成荫,垂柳依依,有一丝悠然、幽静,又透出些许冷寂之气。

清泰街上的人物,也都似这条街一样不事张扬。文革中,凤凰台上城头变幻大王旗,摇旗呐喊的都出在仪凤街。那边锣鼓喧天,风起云涌,走过凤凰台,这边却风平浪静,寂然无声。人们该干啥干啥,开杂货店的照样卖醋卖酱油,开竹篾店的照样编竹筐竹凳竹圈椅。只有开装裱店的老丁那时赋了闲,把被斥为“四旧”的物什收拾起来,改行钉玻璃相框。清泰街上自古没出过叱咤风云的人物,都是平常人家,穿的一袭布衣,吃的粗茶淡饭,家家如此。要说这家和那家有什么区别,在那个年月,无非是这家根正苗红、几代清白,那家隐隐晦晦、不明不白。街上本没有多少故事,后者往往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曾经,开装裱店的老丁就是一个。

老丁是解放那年来的清泰街。其时他还不老,二十岁出头,操着外地口音,一来在装裱店里当学徒。兵荒马乱的年月,来清泰街找营生的人极少。忽然来了个后生,精精干干的,手脚也麻利,于是有人怀疑他是提前进城的地下党,只等攻城时登高一呼,和外面的队伍里应外合。后来解放了,凤凰台上架设电台的道士,西门口茶炉里跑堂的地下交通员,都纷纷出来参加了工作,不是进了公安队就是在政府里有了公职。老丁却迟迟不见发迹。于是又有人怀疑他是一名潜伏的敌特。情况层层上报,政府公安科为此专门成立了甄别小组。据老丁交代,他七八岁流落在洛阳,靠拾破烂为生,后来在乡下走乡串户补锅糙风箱。再以后,就来到清泰街。问起他的籍贯、家乡,老丁连连摇头,说是自小在外漂泊的人哪有什么家乡。再说了,出门时那么小,就算有家乡也记不得了。调查组多次想组织人外调,都苦于他此前居无定所,无从下手,最后只好作罢。老丁的身世从此成为一个谜,成为隐藏在清泰街的一个秘密。谁都知道他的历史上有个黑洞,一来运动就审查他。审查来审查去,到了新世纪,老丁还是老丁。

如果说清泰街上有过人物,老丁因为那段晦暗不明的历史,多年来被大家不厌其烦地谈论,因此算得上一个。

进入新世纪,街南头有个在肉联厂杀猪卖肉的人,叫赵大有。肉联厂倒闭后,赵大有买断工龄,抛下妻子女儿,独自在外闯荡了几年世界。据说他什么事都做过,在北山放羊,在南山给人割竹子。有一年回到清泰街时,忽然变得说话手舞足蹈、滔滔不绝,练就一副好说辞。自称这几年在外接受高人点化,精通掐字算命、堪舆风水,甚至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隔空取物。赵大有一时间成为人物,人称赵半仙。清泰街因为他着实熱闹过一阵,门前车水马龙,上门的都是非富即贵,拎着大包小包在门外排成一行,成为街上一景。在清泰街人看来,红得发紫往往意味着接下来要发黑、腐烂。果然,不出三年,赵大有骗人的把戏被屡屡戳穿。他在家门口挨过揍,被派出所传唤过。眼看着刚过六十,一场浮华烟消云散,只留下大门口刚修建的一座仿古门楼。

那时节,老丁装裱店的生意却正红火着。学道门巷的装裱店用上了机器装裱,他依旧坚持着手工工艺。机器做出来的活没味儿,老丁说,要有味儿还得靠师傅传下来的手艺。老丁的坚持很快有了回报,不断有人从省城抱着一摞一摞的字画奔他而来,为的是见识他来自前辈的规规矩矩的手艺。门店里的灯光通宵达旦,他一天到晚猫着腰忙碌,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转眼间,老丁过了七十,儿子儿媳搬出了狭小逼仄的装裱店,只留下孙子丁四毛和老丁两口同住。丁四毛不似老丁那么谦和、低调,从小是个不安分的小子,不爱上学,在社会上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日日在网吧里打游戏。缺钱时,一伙人头脑一热,去滨河路上找钱。碰着夜晚独自出门的男女,围上去一阵拳脚,掏了钱就跑。十八岁那年,丁四毛又因为打群架被公安抓住,坐了一年半监狱。这事一时成为清泰街的大事,也是老丁家的大事。老丁越来越老,干不动活儿了,原本想着再干几年把手艺传给丁四毛,把装裱店在清泰街一直开下去。子孙兴旺,后继有人,这是他的愿望、念想。丁四毛被押上警车那天,邻居们以为老丁会急疯,两代单传留下这么个孙子,是谁都会着急。出乎意料的是,那天的老丁平静地端坐在桌案前,听着警笛远去,不慌不忙从抽屉拿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木匣子,里面是一把錾着兰草的黄铜水烟壶。整个上午,他用一块抹布擦拭水烟壶,清理烟挑和壶底。黄铜擦拭出了幽微的暗光,他把桌案上成摞的字画往边上一推,把猫了多年的腰往上挺了挺,伸展开去。自此,他一件活儿也不做了。老丁每日坐在门前晒太阳,嘴里咕噜咕噜吃水烟。

手艺是用来养家糊口的。老丁回首以往,觉得他已经做到了。他养大了儿子,儿子生性懦弱,在街上挑了几十年大粪,好处是给他生了个孙子。他靠手艺养活了一家人,在这条街上落得儿孙满堂,又曾经把装裱店干得风生水起,他已然知足。往后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对清泰街上的人来说,不管是老丁还是赵大有,都曾经给大家平淡的生活带来一些趣味,一些别样的感觉。时代在变迁,岁月很快把他们抛在身后,而清泰街还是清泰街。这里和他过往的历史一样,不急不躁,不温不火,不过每过些年头,在你毫不留意之间,说不定就冒出个不大不小的人物。

刘科学就是这样一个人。

其实,没有人想过刘科学会成为一个人物。多年来,他和清泰街的关系若即若离,若有若无。似乎清泰街对于这个人,更像是一块抹布,除非他想用时才捡起来,随手抹几下,完了,很快又会扔掉。有这种感觉的不只是街上的左邻右舍,相信他的父母后来如果健在,对此也不会否认。

年轻时,刘科学曾经是街道修配厂的一名青工。那个时期有一股倒闭潮,间天能听到工厂倒闭的消息。不但铁锨厂、辐条厂先后关门,一夜之间,留着八字胡骑着三速自行车的刘科学也失了业。刘科学的母亲是幼儿园的职工,她领着儿子去幼儿园找到领导,安排他干了一份看大门的工作。历时半年,刘科学不干了。父亲又多方通融,总算把他安排在自己工作过的电影院售门票。其时,满大街都是录像厅,电影院门可罗雀,半死不活地养活着几十号人。刘科学常常在一张海报下从早坐到晚,收入不够请女朋友喝一次咖啡。工厂倒闭前他处了个女朋友,到电影院工作没几天,关系就告吹。二十六七的小伙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看着也半死不活、前途渺茫。刘科学着急,父母更着急。父亲想了个出路,希望他去学开车,日后当一名汽车司机。未来的马路上到处都是小车,离不开汽车司机。父亲说。刘科学不愿意,刘科学说,未来到处都是私营老板,难道我现在该去学怎么伺候人?父子俩辩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出门后再没有回家。

刘科学十几年里杳无音讯,清泰街上有人猜测,凭他挣钱急切的心性,准是去煤矿当了挖煤工,说不定早死于哪家黑煤窑的塌方事故。有一段时间,电视上经常报道黑煤窑瞒报死人事件,客死异乡,尸骨无存,最后连姓名都难得留下。街上也有传闻,说是父亲病逝那年他虽没有回家,却给家里电汇过两万块钱。那时的两万块钱不是小数目,可见他在外非但没有死,仿佛是发了财的。不过,这个消息最早来源于刘科学的母亲,真实性始终存疑。刘科学家是清泰街上的老住户,从他爷爷手里就在这条街上住着。十几年来,街上的人家不断翻修住房,有的拆去大瓦房建了平房,有的建了两层小楼,他家的住屋仍属于他爷爷那个年代。三间上房,一间厢房,房顶长着老苔,墙角上冒出杂草,萧萧条条的一座院子。父亲去世后,他母亲一直病病怏怏,和他家萧条的院落一样,都在清泰街上飘摇着。眼看着这家人要完了,清泰街要少一家住户。有人便早早托中介人联络,希望在老太太尚有一丝气息之际,趁早签字画押买了这宅院子。就在那个当口儿,刘科学突然回了一次清泰街。

那是他多年来第一次回到清泰街。回想起来,大约是心电感应,他不远千里赶回家,刚赶上为母亲料理后事。母亲是他到家两日后去世的。据说她临死时看着刘科学,手拉一男一女两个孙子的手,嘴角含笑离开了人世。街上的人多年没有见过刘科学,从前认识他的人,在他身上一点找不着从前那个刘科学的痕迹。他寡言少语,身体发福,已然娶妻生子。妻子是个皮肤白净的南方女子,文文静静,说话温言软语。带回家的一双儿女,儿子七八岁,女儿咿咿呀呀刚学走路。那一场丧事办得算是体面,凤凰台下搭起舞台,歌舞喧闹了七天。到了出殡的那天,大家都想瞧瞧离家多年,如今面对父母双亡的悲惨局面,刘科学会怎么痛哭流涕。令人失望的是,竟没有人看到刘科学流泪。一个出生在清泰街上的人能心硬如此,这一时被传为奇谈。丧事一毕,和左邻右舍一声招呼也没有,他带着妻子儿女又离开了清泰街。

刘科学一去又是多年。

有一年,赵大有被人请去南方的某个城市看风水,回来后说,他在一家挺大挺阔气的饭店里邂逅过刘科学。刘科学在一班随从簇拥下,前呼后拥进了饭店大堂,他神情冷峻,带着金丝边的太阳镜,一件银灰色的风衣垂到膝盖,那气场引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想起身相迎。赵大有以为是前来接见他的某个当地领导,慌忙跑过去,一握手才发现是刘科学。据赵大有说,那会儿的刘科学比领导还忙,根本没空和他说话。后来,叫手下人给他安排了一顿饭。那顿饭的价格非常惊人,连随后赶到的某个领导见了也不禁咋舌。

赵大有对人说,刘科学在外八面威風,换了是我,我也不会回这清泰街。

街上开杂货店的陈桂生,也曾经和刘科学有过一段短暂的接触。他们小时候在一起玩大,刘科学回家奔丧那年,他也曾忙前忙后,帮他料理杂事。丧事结束,他去了趟刘科学家,试图叙叙旧情,套套近乎。但那次刘科学对他很是冷淡,叫陈桂生十分受伤。他从此在人前再不提那件事,也不提刘科学。如果不是赵大有在街道上提起,应该说,他差点要把刘科学忘了。他留给他的感觉是虚空、怪异的。清泰街上的人个个都看得见、摸得着,只有刘科学留给人的印象缥缥缈缈,仿佛一缕青烟,或者一团空气。

不过,世事如此纷繁,今天要拆迁明天要街区改造,搞得人心惶惶。加之各有各的忧愁,各有各的困惑和烦扰,谁还有闲心思去想刘科学。尤其后来这些年,清泰街之外,好像到处都是有钱人,大街上随便碰一个,一介绍就是某某公司老板。人们更没有理由去议论、评价或者怀念刘科学了。他和大家,和这条街,也似乎已没有多大关系。

没有刘科学的清泰街,人们依旧按部就班地生活着。陈桂生开他的杂货店,进货卖货,吆喝老婆给他打搅团擀面,做着来年把杂货店扩大为小超市的美梦。退出江湖的赵大有成为街上吊儿郎当的一个闲人,风光不再,门庭冷落。女儿女婿住不惯蚊虫乱飞的老宅搬出巷子,空荡荡的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人生的孤寂又添了一层,他开始寻思着要不要给自己买一条狗。老丁的孙子丁四毛出了狱,一次磨难让他蛰伏下来,再没有和以前那帮同伙去鬼混,这一点老丁很是欣慰。老丁唯一不满意的是,丁四毛跑是不跑了,却每日在街上晃来晃去,终日无所事事。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挺快,春节过没多久,街上的柳树就开始冒绿芽。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春天,刘科学第二次回到清泰街。他这次回家时孤身一人,没有带妻子儿女,只开了一辆轿车,带回个名叫玛丽的家伙。沉寂许久的清泰街,在这个春天没有等来拆迁的震荡,先是被刘科学的玛丽震了一下。对那段日子,街上的三个人最有发言权,分别是开杂货店的陈桂生,住在街南头的赵大有,还有老丁家的孙子丁四毛。他们也在各自人生的不同时期,回忆过那段有点诡异的岁月。

开杂货店的陈桂生

我没有觉得那天和往常比有什么异样。

我早晨喝了老婆熬的稀粥,吃了一个煮鸡蛋、两块红薯,打了个饱嗝,顺口表扬了老婆几句,然后打开杂货店的门。我把店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门外的人行道上摆放。我这几年身体消薄,全仗着老婆做的一手好茶饭,身体才没有垮下去,才能每天准时在杂货店里卖东西。

我在摆放不锈钢餐具,老丁家的孙子丁四毛走过来。丁四毛坐了一年多监狱,刚出狱三个月,他虽然二十岁了,可嘴唇上还有茸毛,说话不过脑子。丁四毛买了包香烟,用食指一个劲儿在烟盒底部弹,想把一支烟弹跳起来。他弹了几下,烟没有跳,又用长长的指甲抠烟封。我继续摆我的不锈钢锅铲和勺子,没理会他。这家伙坐了回监狱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像带了刺的蜂,动不动就想蜇人。我咳嗽了几下,清了清嗓子,这是我每天早上的老毛病。当年和老婆卖羊肉串时,钱没有挣多少,却落下了肺病,落下了这个毛病。我当着丁四毛的面咳嗽了几声,丁四毛朝我翻了一下白眼,说,你一咳嗽就没完没了,是不是你老婆给你喂了鸡毛?这话够气人吧?我老婆知道我这些年身体不好,每天早上都给我熬稀粥。我先是吃煮鸡蛋,再吃几块红薯,用馒头加几根咸菜,最后才喝稀粥。可丁四毛这天说,你老婆早饭给你喂了鸡毛,是不是?

假如在十年前,我三十多岁时,无论谁说了这话我都会冲过去给他一个嘴捶,打得他鼻口留血。但是现在,我没有那个精力也没有那份心思了,凡事都息事宁人。但我嘴上不饶他,我说,监狱没有磨掉你的棱角,你就这样说你叔?按辈分丁四毛应该叫我叔。丁四毛眼睛一瞪,我看出他身上的匪气蹭的冒上来了。我继续摆放不锈钢用具,摆完锅铲勺子,接着又摆锅盖、滤网。我等着他发作,我想好歹他該叫我叔,总不至于出手打我吧。我边摆用具边想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心想如果他再挑衅我,我还有更难听的话回击他。谁不晓得他爷爷老丁历史上有笔糊涂账,和街上的人打了一辈子马虎眼?如果老丁的孙子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以后我还怎么在清泰街上混,还怎么做生意?丁四毛再没说什么,用眼角瞭着我,先是瞭我的脸,随后又瞭我的后脑勺。我预感到他要做什么,抱着一捆扫帚猛地转过身,一抬头,看见街上过来一辆轿车。

这是我多年来第二次看见刘科学。

说实话,我这辈子不大想看见刘科学。一看见他,我胃口作酸,心里五味杂陈。还是在他母亲去世那一年,我帮他料理完家里的丧事,一天下午,和他坐在院子里想拉拉闲话。我们是同学、街坊,一起玩大的玩伴,十多年不见应该拉拉闲话。我给他讲街坊上的趣闻,和他一起回忆小时候的玩伴和同学。我说得口舌发干,后来突然发现,院子里只有我一个在说话。他始终一言不发,眼睛直戳戳盯着我,像盯着一个怪物。那一刻,我差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失急慌忙逃出他家后,心想,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了,最好别叫我再看见他。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他一晃又是多年没有回家。

谁能想到呢,这天,我突然又看见了刘科学。一辆黑色轿车从街面上开过来,车还在裁缝家门口,我大老远隔着挡风玻璃就望见他。他还是那么神气,比以前瘦多了,带一副墨镜,脖子端直竖着,手握着方向盘。我只瞄了一眼,就认出来是他。他好像曾经给我脑子里灌过什么东西,想起他我总是又生气又心怯,但他的神态、模样却像刻在了我脑海里。

车快到我的杂货店门口,我听见丁四毛嘴里叽咕了一声:垃圾。我看了看丁四毛,心想在刘科学眼里,我们才是垃圾,清泰街上的人全是垃圾。初生牛犊不怕虎,丁四毛有这毛病。车开过来了,车头又高又大,像一辆坦克。我这时发现刘科学身边还坐着一个人,一个女人,一头金黄色的头发,高鼻梁深眼窝,是个外国人。刘科学显得比以前更傲气、更目中无人,他目不斜视只顾开车,和街两边的人都不搭话。他总是这样,第一次回家时就这样,叫我无法理解。似乎他多年没有回家,街上的人倒欠了他什么,得主动找他搭讪。路旁的柳枝拂过轿车的车顶,拂过那个金发女人的飘出车窗外的头发,拂过他的车屁股。车一溜烟从我杂货店门口开过去。就那样开过去了,不声不响,留下我站在杂货店门前发呆。

我一直认为装裱店老丁这个人不老实,骗人有一套。一个人怎么能无家无舍无根基,莫名其妙来到清泰街,而且一住就是几十年?几十年里大家都在问他同样的问题,他都是那几句骗人的鬼话。但是,刘科学回家那天,连老丁也上当受骗了。

老丁坐在街上晒太阳,他对我和丁四毛说了句话,我们都没有听清,因为他坐在十米之外。

丁四毛冲老丁说,你老糊涂了,刚才说了句啥话?能不能再说一遍?

老丁就朝我们这边抻过脖子,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回,我和丁四毛都听清了。老丁说,他女人,死了,带回来了。

有一点你得佩服老丁,他一辈子看惯了别人的脸色,练成了一双善于察言观色的眼。他第一个发现刘科学带回的女人,有张死人一样的脸。这我可没想到,车从我门前经过时,我只看见她长相挺好,比刘科学以前的妻子漂亮多了。她怎么会是个死人?丁四毛对老丁的话很不屑,丁四毛说,垃圾。我很生气,我心想那么漂亮的女人都是垃圾,那我老婆就是地上的一棵蒿草。不过,我站在门前张望了一会,发现老丁的话似乎没错。刘科学的车停在自家门前,他缓步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到另一边把车门拉开。女人没有自己下车,他弯下腰一把把她从座位上抱起。街南头的赵大有这时从街道上走过来,到了刘科学家门前,他停下脚步和刘科学说了一会话。刘科学看着不像死了老婆的人,神情没有一丝悲伤,像当年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一样。赵大有也是,咧开一张大嘴冲他傻笑,好像因为曾经吃过别人的,眼下他这张嘴已经不属于自己。他们说了一会话,说话中间,刘科学始终把那女人在怀里抱着。

死了。老丁还在圈椅上说,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我老婆和我吵架时也常说这句话,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老丁的意思,刘科学回到清泰街都是为葬埋人的,先前葬埋过他母亲,现在又是他老婆。

我对丁四毛和老丁说,我敢保证她没死,只是瘸了一条腿。

说完,我马上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我感到刘科学怀里抱的不像个人,也不像一具沉甸甸的尸体,倒像抱着我杂货店里的某样物品。一捆塑料簸箕?或者扫帚?总之轻飘飘的,哪里像个大活人?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赵大有这时到了杂货店门口,赵大有对我们说,玛丽,刘科学带了个新鲜玩意儿,还跟我介绍说她叫玛丽。

我那天没有和丁四毛走过去围观。我当时还不晓得什么叫玛丽,只是担心万一刘科学真要是死了老婆,面对我们一定会很不好意思。我认为一个人不管开了多大的公司,在外面发了多大的财,家里死了人总不是一件好事。

不出半个时辰,街上的人们都听到了刘科学回家的消息。大家这天都说道了一个词儿:玛丽。清泰街来了个新人,虽然事后我们都知道她不是人。但不是人比是个人更叫人闹心,何况,她还有个人的名字,叫“玛丽”。

这是春天的事情。

有一天,我睡到后半夜,我老婆突然坐到地上哭,鬼哭狼嚎似的,惊动得四邻不安。我说,你放着好端端的觉不睡,三更半夜坐在地上哭丧?我老婆说,我是好端端在睡觉,没想到你在睡梦里给了我一脚,把我蹬到了地上。我一睁眼,坐到了地上!我说你这几天动不动半夜里就哭,不是丢了魂,就是被鬼缠住了!丢了魂的人是你不是我,我老婆说,你现在满脑子想的是洋玩意儿,想得三魂都出窍了。我老婆的话是有所指的,她指的是玛丽。

她这话真没有冤枉我,那些日子,我的确满脑子都是玛丽。刘科学回家的那天,曾经一度,我以为玛丽比刘科学更随和,更有人情味儿。车闪过杂货店时,刘科学没有和我打招呼,黄头发的玛丽却面朝窗外,瞟了我一眼。她有一双景泰蓝一样发蓝发瓷的眼,奇异、幽深,看着像一口深井。她只瞟了我一眼,我当时头脑一热,一阵眩晕,真想一头栽进去。我就是这么个人,只要着魔在哪件事上,就恨不得一頭栽进去。车开过去了,我仍脸红心跳地在回味那一瞟。就在那时,赵大有从街上走过来,赵大有告诉我,那个金发碧眼的其实不是人。虽然刘科学给取了个人的名字,叫玛丽,却是一个物件。这话吓得我不轻,我说我明明看见是个人,怎么会是个物件。赵大有很神秘,他伏在我耳朵上正要说什么,丁四毛说话了,丁四毛又说,是一堆垃圾。

没过几天,街上的人都验证了赵大有的话:玛丽的确不是人,只是一样商品,一个玩意儿。

我又一次恨起了刘科学。我想他再有钱,也不能带那么个物件回到清泰街。我猜过她的年龄,猜过她的死活,甚至还被她用眼睛电了一下,搞得面红耳热。结果却是个物件。清泰街真是一条封闭的半死不活的街,我们以前连听都没听过那个东西。现在,刘科学带回来了。他不需要我们,不需要和我们站在街上拉话、聊天、互相发香烟,却需要一个物件?

那些天,我晚上做梦都在想这事。想着想着就想偏了,觉得我不应该恨刘科学,而是恨自己。我除了年轻时去南方贩过甘蔗,几十年没离开过清泰街。老旧,沉闷,没一点生气的清泰街,我却每天都在这条街上站着。十几年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卖杂货。难怪刘科学不爱和我们说话,世界早变了,变得我做梦都想不到,可我还是我。据说,自从有了那个叫玛丽的东西,他和它形影不离,每天对着它唠叨不停。玛丽,玛丽,别人的世界里都有了玛丽,而回顾我的生活,一切还是一团糟。我气闷、灰心、愤怒,恨不得一脚蹬掉我现在的生活。

一天夜里,我又蹬了我老婆一脚。那一脚恰好踹在她脸上。她见我在睡梦里脸上扭曲变形,刚起身坐在床上,转过脸想安慰我,结果挨了我一脚。春天的夜晚本来就短,她趴在床上哭了一阵,天就亮了。

街上的柳条挂着露珠,亮晶晶的,一碰滴到我脚面上。在这个清晨,我看着正抽条的柳枝,吸了一口潮湿爽滑的空气,脑子一下轻松了许多。见老婆没有给我做饭的意思,我也没有心思再去摆杂货。我不能把那么无聊乏味的工作永远做下去,然后把自己沤死在清泰街。我想去仪凤街上吃早餐。

路过李翠芝的理发店,李翠芝正用簸箕给垃圾筐里倒垃圾。李翠芝睡眼惺忪,眉梢微微挑起,头发随便束在脑后。她在这个清晨显得分外妩媚,分外有韵味。看见我走过来,她眯着眼看了我一眼,回头又进了理发店。我忽然想和李翠芝说点什么,我好像早就准备和她说点什么。我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她弯着腰在水池边上洗脸。

我想去旅游,我说,我想好去旅游了!

李翠芝正洗着脸,拨拉了一下头发,发梢上的水珠溅了我一脸。她抬脸看看我,眼睛又眯缝起来。她说,你大清早说你想旅游?哈哈,你想旅游?

李翠芝不相信。李翠芝一年前约过我外出旅游,现在我想旅游,她却不信。我点了根烟坐下来,想和她好好谈谈这事,最好这天就能定下来。看见我认了真,她有点烦了,扯过毛巾擦了一把脸,说去去去,该干啥干啥去,我还没吃早餐。

就这么着,我请她在包子铺吃了一笼包子,又在馄饨馆喝了一碗馄饨。完了,又跟着她进了理发店。

你不是有微信吗?微信上看看风景得了。李翠芝说。

她这话说得我直想发火,这事最早可是她提起的。那时她刚成了单身,我来理发店理发,她边理发边给我说她游山玩水的事,说着说着高兴了,就说什么时候再外出,可以叫上我。我那时脑筋还没有开化,一心想着我杂货店的生意。再说了,当时我哪敢背着老婆,和别的女人去外出旅游?所以就没有接她的话。她当时还挺遗憾,叫我加她微信,说加了微信可以给她当粉丝。作为回报,她会给我分享外出游玩的照片。

你看看照片得了,干吗也想着去旅游?她现在问我。

我不想和她提刘科学,也不想提玛丽。虽然她在仪凤街我在清泰街,中间只隔个凤凰台,但我们清泰街上的事,她永远也不会明白。李翠芝小我近十岁,刚来仪凤街开理发店时既有老公又有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都没有了。她后来就成为旅游迷,见谁跟谁聊旅游。我自然不能巴望她理解我的心思,因为我老婆都理解不了。这一点上我脑瓜还算清楚。

我告诉李翠芝说,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跟你出去逛荡了。

初夏的一天早晨,我老婆像发了疯,拎着一块砖来砸理发店的门,后边跟着我正上高中的儿子。我和李翠芝坐在早餐摊上吃早餐,看见我老婆手中的砖扔过去,从玻璃门上又弹回来。玻璃门是钢化的,没那么容易砸碎。李翠芝起身过去和她论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大老远坐在一条长凳子上,看着她,看着我老婆和儿子。李翠芝过去后,两个人只说了几句话,立即厮打到一处。我儿子站在边上,我听见他说,妈,妈!两个人还在厮打。先是我老婆抓住李翠芝的头发,接着她的头发也被揪住了。这情景我还是第一次碰着,不知道该不该过去,过去后又该帮她们中的哪个。我听见我儿子一直在喊,他说,妈,妈,妈呀……

这件事后来叫我两头没有落好。李翠芝说我没良心,她明明是帮我,陪我外出散心,结果却挨了打。我老婆更不用说了,当天就递了一份诉状把我告到法院,说我鬼迷心窍有了外遇,要求和我离婚。

我说过,我如果对什么事着了魔,就恨不得一头栽进去。我现在既不想回家,也不想再开杂货店,只想和李翠芝满世界去逛荡。我那会儿和刘科学像调了个过儿,相互变换了下角色。我逛的地方越来越远,他却老老实实待在清泰街上,像一个退休干部,守着他家的祖屋,还有他的玛丽。这样随心所欲的日子持续了一段时间,我腰包里的钱快掏完时,有一回,在夜晚的火车上,李翠芝把我从睡梦中拉起来。李翠芝对我说,要不然我们结婚得了!我起来在卧铺上坐了一会,窗外漆黑一片,半天才闪过一盏灯光。我揉了揉眼,从睡梦中醒来。我想起来法院还没有判决我离婚,我怎么能和她结婚?我其实晓得她的意思,她意思是说结了婚,等清泰街拆迁分了赔偿款,我们就能成年累月睡在旅途中的火车上。我清醒后,连说了几声不妥当不妥当。李翠芝后来就说了句:滚滚滚!

那年的春天过得很快,可刚进入夏天,天气就酷热难耐,日子十分难熬。自从告到法院,我老婆一直在家里和我打冷战,她再不伺候我的生活,我也懒得再卖杂货。除了外出旅游,我其余时间待在家里和李翠芝发微信。我发现女人有个通病,处得时间久了,不入耳的话就多,不懂得适时闭嘴。我这时有点理解刘科学了,刘科学只需要自己说话,玛丽不是人,想插嘴也做不到。李翠芝给我说过“滚滾滚”,没过几天把我踢出微信的朋友圈,我再怎么搭讪也不理我。我站在杂货店门前,看见刘科学拿着浴巾、救生圈,抱着他的玛丽去河边游泳,于是又去找李翠芝。我推开理发店的玻璃门,讨好她说,这么热的天,我们可以去终南山避暑。终南山距我们这儿只有百十里,可以住农家乐、吃农家饭,花不了几个钱。我刚说完话,一盆水向我迎头泼过来。我转身躲避之间,听见李翠芝在后面喊:你滚、滚、滚!

有个把月时间,我再也没有外出。我老婆隔三岔五上法院催离婚案,我就坐在裁缝家门外的柳树下,和一帮人打麻将。那段日子我走在路上,这伙人总在我背后指指戳戳,现在坐在他们对面,我觉得更安全了些。老丁家的孙子丁四毛路过时吐了口痰,对着我耳朵说,你是不是神经出了毛病?!我停下手里的牌问他:你这么说你叔?你和街上的屌人一样这么说你叔?他那阵子正和一个黄毛丫头热恋,据说那丫头性格火暴,他欺不过人家就来大街上欺我。我坐在树下打麻将,老婆的弟弟找到我,把我拉回我家的杂货店。他说,如果我肯和李翠芝断绝来往,他可以劝劝他姐。浪子回头金不换,再说,毕竟都是四十好几的人……

我和他那天谈得挺好。儿子临近高考,即使看在孩子份儿,我们也不应该离婚。我答应他不和李翠芝再来往——事实上也不可能再来往,也答应睡梦里不再蹬我老婆。闹腾了几个月,我有点累了。我像是出了一场水痘,发热发痒的劲头儿也过去了。杂货店的生意接近倒闭,几个月没有进货,我得重整旗鼓开杂货店。谈话临结束,我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我当时一点没觉得过分。我说:等杂货店赚了钱,我打算和刘科学一样,给自己买个玛丽。他被我这句话气得脸色涨红,“蹭”的一声从凳子上跳起来,对我说,你真的神经有毛病!

那年,天像漏了底的锅,一入秋雨就下个不停。赵大有家的房屋还没有垮塌,我的生活提前发生了塌方。儿子高考落榜后,把所有怨气撒给我,和老婆一起把我赶出家。我不久接到了一份离婚判决书,冷不丁变成孤家寡人。刘科学是年前离开的清泰街,开着车,拉着他的玛丽。当时天空正飘着雪,漂亮的雪花围着他和他的玛丽漫天飞舞。和他回家时相比,他一样东西都没有少。而我,这时在凤凰台下租了一间房子独住。我独自走过铺满雪花的街道,走上仪凤街,又一次去敲李翠芝的玻璃门。那天,我发现她的理发店已经转让。玻璃门把手上缠着长长的链条锁,锁头处积了一堆雪。这事过后不久,我儿子去了南方打工。也不知那小子是怎么想的,一去七八年,和当年的刘科学一样再没有回过家。

我也再没有开杂货店。我转了行,给老丁家的孙子丁四毛的店里搞货运。街南头的赵大有后来逢人便说,刘科学带回个洋玩意儿,清泰街上第一个乱了神经的是我。我始终不认可他的话。说这话时,他还没有坐在轮椅上。我是个宽宏大度的人,往后的日子和丁四毛处得不错。记得有一年,丁四毛给我加薪水时,手里拿着一沓钞票,忽然调侃我说,要不要我帮你买个玛丽?

玛丽?

那时候,清泰街已改成步行街。我每天在街上忙忙碌碌,玛丽那档子事儿,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赵大有的江湖

一切的一切,都是玛丽来到清泰街后发生的。

首先申明一点,我从来没有说过刘科学那句话。街上曾经有一个妄传,说我认为刘科学破了产,所以才回到清泰街。这话不对也不是我说的,我不是个随便肯泄露天机的人。我至今仍以为刘科学是个人才,绝顶聪明,他做的事都自有其道理。至于破产不破产,我最初的确那样想了一下,但没有告诉过街上任何人。

那天,我和刘科学在他家门前说了几句话,他抱着个东西进了家门,我就去陈桂生的杂货店买绳子。我准备给前院养一条狗,清泰街上太清净了,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因此我想买一条狗。如果有条狗拴在墙角,夜晚能看门,白天能听见几声狗叫,家里好歹才有点生气。自从我女儿搬出老屋,家里只剩下我和老伴。还在我风云江湖、高朋满座的年月,老伴就被我呵斥惯了,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常常是,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家的仿古门楼唉声叹气,那上面从前挂着四五块牌匾,牌匾上拴着红绸子,而如今却光秃秃的。我那样叹着气,一只乌鸦飞过头顶,我一回头,老伴在身后站着。她总是悄无声息地吓出我一身冷汗。我打算养一条狗,那天半道上碰见刘科学,我就是出门去买狗的。

我先在陈桂生的杂货店买了一只喂狗食的不锈钢盆子,又买了一截挺长的拴狗用的绳子,两样一共给陈桂生付了十五块钱。

找完零钱,陈桂生问我,刘科学车上拉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我当时很惊讶,因为我碰见刘科学时只顾欣赏他的轿车,只顾拿眼睛瞅他戴着太阳镜的脸,观察他的气色,根本没留意他车上有个女人。

丁四毛那时也在陈桂生的杂货店,丁四毛说,刘科学和你说话的时候,怀里就抱着那个女人,你怎么会没看见?

听了丁四毛的话我仔细想了想,回忆了一下,想起他那会儿怀里是抱着个东西。是不是女人,我当真没留意。说起来挺奇怪的,我第一次碰到玛丽,竟然没瞧见她。清泰街上好多人都在议论的一个东西,那会儿就在我眼皮底下,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

事后有一种说法,说是刘科学那天把他怀里的女人给我介绍过,说她叫玛丽。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就算我退出江湖后风光不再,整天灰头土脸,刘科学也不会怀里抱个阿猫阿狗,完了就介绍给我认识。我没有那么轻贱,他也不会那么没规矩。我是走过江湖的人,江湖上讲的是规矩。关于玛丽我得多说几句。我的确是清泰街上第一个知道她叫玛丽的人。那天刘科学和我说着话,嘴里过一阵就念念有词:玛丽,玛丽。我以为他这些年经见过大场面,和中外人士打交道,谈吐之间爱夹带英语单词。好吧,既然这就是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东西的名字,我确实是最先听到的。其实,玛丽也好,艾丽也好,我不关心这些。我只关心像刘科学这样的大吉之人,这次回到清泰街来做什么。

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刘科学带回的那个玛丽并不是人,更不是什么女人。这是我第二天才确定的。

刘科学开车去滨河路,在街南头看见我,一点刹车停下车,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几个干活的工人。他在南方的大酒店里招待过我,这样的小忙我肯定得帮。我上午打了个电话,下午就把六个民工带到他家。刘科学坐在院内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下,那里过去是他父母夏夜里纳凉的地方。树下放着两把藤躺椅,中间一张藤编的小圆桌,圆桌上有烟有茶。一把躺椅里躺着他,另一把躺着一个穿粉红色裙子的女人。他看见我走进门微微欠起身子,我留意观察了一下,那个女人面带微笑,仍旧在躺椅上躺着,两条修长的腿交叉叠放在一起。我走近去想和女人打个招呼,我对刘科学始终怀有好感,觉得主动和他的女人打声招呼是一种礼节。刘科学手指缠绕着女人一缕黄亮的头发,对我说,这是玛丽,玛丽。

清泰街上很多人的脑袋跟一团糨糊一样,他们常常混淆事情的时间和地点,张冠李戴,刚愎自负,最后把简单的事搞成一团有点乱麻。我不止一次给陈桂生和丁四毛澄清,就是在这天,刘科学才给我介绍那玩意儿的,说她叫玛丽。清泰街上第一个见玛丽的人不是我,是陈桂生。这事如果不澄清,好像玛丽来到清泰街,是专门对着我的。事情不是那样。陈桂生是最先着魔的人,这是他的命数。

还说那天。那天刘科学的话没有说完,我心里一激动,嘴角就开始抽搐:玛丽,玛丽。我发现玛丽不是个人,是一具造型精美的模型。这事骗不了我,各种各样的人我都见过,玛丽真的是一个模型。真正的女人不可能有那么洁白无瑕的皮肤,有那么光滑細腻的脖子和脸,有那么修长笔直的腿。还有那眼睛,像镶进去的一块湖面,一眼望不到底。她的头发也不是李翠芝理发店染出的那种黄,而是金黄金黄的,像纤细的金丝,上面闪耀着金子一样的光。

说实话,我起初以为刘科学是破了产,跑路回清泰街的。这年月跑路的人多了,昨天还有一片天地,有自己的江湖,今天说完蛋就完蛋只剩下跑路。但那天见过玛丽后,我觉得我最初的想法完全是庸人自扰,也不通情理。跑路的人应该带上妻子儿子,不应该只给自己带个漂亮的模型,带个玩具。我老伴是个夜猫子,经常半夜在家里走来走去,如同梦游。而我整夜都在做梦,睡梦里全是玛丽。别以为我年过六十忽然心旌飘摇、萌动春心,这不可能。我只是羡慕、嫉妒刘科学。我行走江湖那阵子,精美的古董不是没有见过,青铜鼎,铜镜,花觚、花瓶,刀刻斧凿的石牌石狮子,哪一样不是稀罕之物?但玛丽不一样,她不是从前的匠人能做出来的,且不说那一头纯金拉丝的头发,就是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汗毛,一看都是高科技。我曾经对她偷眼观瞧,想发现哪怕一点她面相上缺憾,结果一无所获。她不是相书上描述的庸常之人。妙手天成?鬼斧神工?有点这种味道。我不晓得刘科学为此花了多少钱,但我敢肯定在我们这条街上,他是唯一有那个实力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破产?我想,在我的余生里如果能有机会拥有那件精美的艺术品,就算破产也值得。

一连想了三天,我最终放弃了去狗市上买狗。那时狗市上的懒狗真多,大多吃饱了食卧在地上,嘴巴上像封了胶。我有个新发现,或者说猜测:刘科学一定听到什么风声,回清泰街来等待拆迁的。他总是为了料理后事才会回家,一直都是这样。几乎每年春天,我们这条街道都有拆迁的传闻,但都像一阵风,吹过去就散了,再没有下文。以他的人脉和神通,这回得到的消息准错不了。这样想着,我又去了一趟杂货店,向陈桂生退还了用来养狗的不锈钢盆和绳子,讨回了我的十五块钱。陈桂生的脸色很难看,说是清泰街上没有人为十几块钱来退货。但是我不需要一条狗了,如果我想驱赶寂寞,马上可以找到更好的事。我那时脑子已经冒出个想法,我认为我比一个卖杂货的人脑袋要灵光很多。我准备给家里的平房上加盖一层。拆迁按建筑面积付赔偿款的,这一点傻子都明白。傻子们不明白的是,这事说来就来,我也得说干就干。一冒出这个想法后,我一下精神抖擞,第二天就找来一个施工队,准备在家里大干一场。

施工队来我家施工,工头围着房子转了一圈,对我说,如果给一层的地基上加盖一层,搞不好会垮塌的。

工头长得又瘦又小,戴一顶软塌塌的红帽子,一瞧就是个杞人忧天的人。

我说,你只管盖房,塌不塌的你别管!

我已是黄土埋了大半截之人,垮塌的危险于我有什么意义?与其苟延残喘在人世上消磨光阴,不如拼死一搏,给自己再造一个江湖!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建房期间,我偶尔从刘科学家门前经过,透过门缝,发现他在棵桃树下撑起一把遮阳扇。时间到了五月份,阳光已不似早春那么浅淡,变得越来越明亮,照在脸上有一丝灼热。刘科学坐在遮阳扇下,细碎的阳光照在玛丽皮肤紧致的脸上,他们一边喝茶一边拉着情话。过一会儿,刘科学就伸手拉住玛丽的手,玛丽几乎是每隔五秒,幽蓝的眼睛就眨一下,一眨一眨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天外之人。他们享受着人世上最美妙的时光,却激起我一腔醋意。我回家后翻出家里仅有的一张存折,交给施工队,叫他们建完二层后再加一层。财富是个好东西,不管是稀罕的玩物还是存折上的钱,都是好东西。我现在身上不名一文,才明白这个道理,不由得后悔自己彻悟得太晚。

没几天,我女儿赶回家,企图阻挡我的建房行动。她站在院子里和施工队的头头刚说了几句话,我在后院发现后立刻火冒三丈。建房已成为我的事业,我的梦想,谁也休想阻拦!我站在脚手架下冲女儿发火,我老伴还是悄无声息的,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扯了扯她的衣袖,两个人走到了边上。老伴叫女儿在院子里搭一间活动房,说她夜晚睡不安稳,听见整个楼都在咯吱咯吱响。我女儿一看拦不住我,第二天,真在墙角处搭了一间活动房。

我上电影院十字买绘图铅笔,在广场一侧的小吃街上又看见刘科学。他让玛丽坐在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在大排档的长条凳子上。他要了一份擀面皮,自己吃一口,用筷子又挑起一根,要喂给玛丽吃。我好奇地站在一家面馆门前远远看着他们。他倒气定神闲,吃完擀面皮又要了一碗豆腐汤。豆腐汤是我们这个地方的特色小吃,我想他一直在外打拼,大概很多年没有喝过豆腐汤。他面对一个硕大的碗,从口袋摸出一根银色的勺子,用餐巾纸擦了又擦,完了慢条斯理地用勺子舀起豆腐汤,打算喂给玛丽喝。那一刻,我忽然为他感到羞愧。像玛丽那样头戴金丝、脚穿水晶鞋的人,怎么能喝这下里巴人的豆腐汤?可刘科学面色平静,见玛丽不喝,就自顾自地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勺。他们就那样大模大样地坐在步行街上,一个是穿着雪白衬衫的老板,一个是造型精美的模型。周围的人毫无察觉,大排档的摊主和一边的顾客既不觉得惊讶,也没人感到异样。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在玛丽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她全身颤动。他问她要不要来一串,她没有丝毫回应,他竟浑然不觉。人群里挤过来一个小姑娘,这回她拍了拍刘科学的肩膀。刘科学稍作迟疑,紧接着掏出钱买了一束黄玫瑰塞到玛丽手中。

我站在面馆的广告牌下等了二十分钟,为了留下他们难忘的踪迹,又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这事后来在清泰街成为人们的笑谈,认为我一个半大老头,竟在大街上偷拍女人。我说过,玛丽不是人,更不是女人,是一件工艺品。如果我在雕塑馆拍了几张照片,就说我拍了女人的裸照,那该有多么荒唐。我们的街上都是些少见多怪的人,是遗传基因造成的,谁也没办法。大约二十分钟过后,刘科学起身抱起玛丽,旁若无人地走出步行街,在广场的一角,把玛丽放到了轿车座位上。

我在滨河路的草地上也见过他们。滨河路的左侧是一个建材市场,右侧有一小块儿草地,视野开阔,前方是波光粼粼的城中湖。湖上常有人撑着鱼竿垂钓,也不断有电动机帆船来回游曳。刘科学和玛丽躺在草地的斜坡上,身后是翠色欲滴的一片广玉兰树林,脚下是游人如织的湖畔。他们都穿一身白色的运动衣,刘科学戴着同样白色的运动帽,玛丽的帽子是粉红色的,镶着淡紫色的边。一头金发从帽檐处涌出,在太阳下闪着金光。我想只要是没瞎眼的人,那天都能看到草地上那副奇异的景象:一道金色的波浪在斜坡上起伏、翻滚,后边挂着一条绿色的丝带。

不但在清泰街、滨河路,在超市、电影院、财富中心,甚至圣凯罗洗浴场门前,我都看见过玛丽。当然,她身边永远有刘科学。他们像无处不在的魅影,想躲都躲不开。

我开始说服施工队把房屋加盖到三层。我希望有一天也和刘科学一样,手里拎着心爱的玩物,在各道四处溜达。当然,这些最终取决于拆迁后的赔偿。我说了,赔偿是要看建筑面积的,我得尽快扩大它们。可施工隊不干,他们说加到二层都够呛,再加一层随时会出人命。我又写了份保证书,用我的身家性命担保不会有人正盖着房就被塌死,工头仍旧不依。我告诉工头,上面一层的起架可以低一点,用些轻型材料。说完我拿出自己绘制好的图纸,给他们指出上面的标高和用材。

竹子?你想把钢筋换成竹子?工头问我。

我说,用轻钢龙骨,赔付的钱还不够造价,我还怎么赚钱?

圈梁用竹子代替钢筋,混凝土里掺杂铡碎的麦草和黄土,不但重量变轻而且节省费用。我认为这个创意不错,工头不应该拒绝。时代在发展,他们不能只会盖房,不会盖拆迁房。他们应该举一反三像刘科学学习,刘科学不但会玩转公司,玩转财富,还会玩玛丽,这才是本领。清泰街不是要拆迁嘛,建好我家的拆迁房,施工队在我们这条街上有揽不完的活儿,保准能大赚一笔。工头终于被我说得心动,承认我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我进一步告诫他们,竹子不能用整根,把一根劈为三段加进去,拉力就足够。

这是个有效的省钱方法。因为这时我用来建房的存款,也只够买几捆竹子。

有一天,街道办的几个同志来到我家,带给我两个消息:一是清泰街即将拆迁,将改造为民俗文化一条街;二是我加盖的房屋属于非法建筑,必须予以拆除。

第一个消息是好消息,我早就想拿一笔赔偿款,然后谋划着怎么花它。我生在清泰街,在这条街上挑粪、拉架子车,在肉铺里卖肉,被人在门前踢打,我一辈子的兴衰荣辱都在这里,我对它厌烦透顶了。假使我手中有一笔资本,说不定能闯出比刘科学更大的世界。我虽说过了创业的年龄,但这些和年龄无关,只取决于钱和智慧,我缺的是前者。

第二个消息就不妙了。我听到这消息后红脖子涨脸,和他们争执,他们转身就走,留给我一纸拆除通知书。通知书限期我一月内拆掉加盖的房屋。一月,这时间足够我再盖一层。我在院子里架起电线点灯,每天都扯着嗓子,催促工头和他的施工队日夜不停地赶工。

法院判决陈桂生离婚那天,三层房屋封顶了。我中午买了几个小菜在院子里犒劳施工队,我们坐在院子里吃饭,听见陈桂生的老婆在街道上骂街。她先是骂理发店的李翠芝,接着又骂回到清泰街的刘科学。那天,我一大早就看见刘科学一手抱着玛丽,一手拎着游泳圈,他们去沣河里游泳。陈桂生的老婆双手叉腰站在刘科学家门前,说刘科学有钱有势,活该死在极乐世界里,为啥要带个怪物回到清泰街?陈桂生被怪物攫住了!这是她老婆的看法。如果一个大活人不是被妖魔鬼怪攫住,怎么能几个月之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她在街道上骂了半个时辰,半个时辰里,我老伴不时用眼角睄我。我放下筷子走出家门,在街道上吆喝陈桂生的老婆。我说,离了婚就能死人?陈桂生找了个李翠芝,你有钱的话去买个玛丽!

就是在那天,陈桂生被老婆和儿子赶出了家。

房屋建到第四层,家里实在找不出建房的材料了。我叫施工队把三间改成一间,好歹得垒起四层。工头说,你是要建碉堡还是炮楼?工头问我要门窗,说建好的房屋没有门窗不行,窗口黑咕隆咚,别人会以为工匠是外行。这事难不倒我,我拿着一卷麻纸,提着颜料桶爬上脚手架,先把麻纸用糨糊糊在窗户处,又用大排刷蘸着半桶酱色颜料画出窗框。工人们在下面笑弯了腰,我下了脚手架在院子里向上观望,发现效果还真不赖。

说好的街道办要来丈量拆迁面积,等了一周,又过了一周,秋天来了,刘科学给他的玛丽换上了长衣、长裤,街道办才来了两个同志。来人是街道城管队的,他们不是来丈量面积,而是督促我立即拆掉违章建筑。

你家的房屋不但违章,而且是危房!一个同志说。

我给他们指了指院子东边的活动房,叫他们尽管放心,因为我和我老伴平时住在活动房里。

那也不行,那个同志说,万一房子塌了怎么办?!

后来,他们隔几天就来,搞得我东藏西躲,不胜其烦。我用剩下的几根竹子做了一架木梯,每天吃完早饭就沿木梯上到四层,坐在潮湿闷热的碉堡里。

穿过狭窄的清泰街和低矮的凤凰台,我一直能看到仪凤街。我一边坐在上面瞭望城管队,一边带着复杂的心情观看我们的百年老街。我说过,我烦透了这里,觉得它到处都有一股死人气。街道上唯一惹眼的是刘科学家的院子。我坐在高高的碉堡或者炮楼上,最有意义的事是每天能看见他和玛丽的活动。傍晚时分,头顶上红霞满天,他站在院子里刷牙、漱口,完了把玛丽从屋内抱出来,放在一张帆布马扎上,用一面黄铜的水盆给玛丽洗脚。我发现他从来不打电话,没事时就坐在玛丽对面,嘴里一个劲儿地嘟囔,听不清在讲述什么。有一天午后,我竟然见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他发疯似地把玛丽从屋内拖出来,玛丽光着脚,衣服凌乱,一头金发也乱蓬蓬的。他对着她一阵拳脚,打得她满院子乱飞。我在屋顶上坐立不安,心烦意乱,恨不得冲下去给他几个耳光。等他打累了,玛丽像一只秃了羽毛的麻雀歪在墙角,他独自抱着头在核桃树下蹲了一会儿。然后,从墙角里抱出玛丽,对着她嚎啕大哭。这些都成为我所知道的秘密。我把这些全照在相机里,在照相馆出成彩照,没事时翻出来看。看着看着,我感到自己受骗了。我认定他回清泰街不是为拆迁的,是过一种生活,一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生活。这让我隐隐觉得诡异和不祥。

一连下了三天雨,我加盖的房屋上出现了一道道雨痕。外墙上的痕迹更明显,像蜗牛犁过似的。拆迁的事再无消息,街道办几周也再没有来人。我担心秋天的连阴雨一来,我新盖的房屋说不定真会垮塌,那不是前功尽弃?为此,我去了一趟街道办,在街道办一楼大厅里,碰见了从前对我挺恭敬的董主任。董主任因为对辖区养狗现象治理不力,多年没有升迁。他那天很烦躁,瞪着眼说,拆?还怎么拆?你们街上的老丁给上头写了一封信,信封上粘根鸡毛,鸡毛你见过吧?那叫鸡毛信!上头接到老丁的鸡毛信,一发话把拆迁停了。

就这么着,连阴雨到底来了。刮了两天狂风,没有把我的房屋刮倒。接着又开始下雨,一下就是七天七夜。我在一天深夜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趴在一堆瓦砾上,周围水汪汪的,整个院子里一片狼藉。我那像神婆一样行踪不定的老伴,不知什么时候逃出了活动房,坐到了大门外的门墩上。而我,被倒塌的泥土、砖块埋了半截身子,两条腿骨折。后来的这些年,我一直坐在轮椅上。

玛丽。有人说玛丽是不需要走路的,到哪儿都得人抱着。我因为和玛丽有某种关系,所以才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说老实话,我一点不埋怨玛丽。如果说我这辈子还有过江湖,那是我最后的一段江湖岁月。

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清泰街眼看要拆迁了,开装裱店的老丁为什么要写那封鸡毛信?

丁四毛、老丁和马莉

我自打记事时起,就没有把老丁叫过爷爷,而是和清泰街的人一起叫他老丁。

在我的印象中,清泰街上的人都是一群古董。古董明白吧?就是又老又舊叫人看见很生气的物件。老丁和街南头的赵大有在我眼里都是旧物件,是古董,是过去某个年代里的人。尤其是老丁,守旧、呆板,一身旧时代的陈腐气。同样自我记事起,老丁就穿着黛青色的对襟褂子。据说,在上世纪的某个时期,他曾经有过一套中山装,一口气穿了十年。等到我出生了,我看到的老丁仍穿着对襟褂子,黛青色的。八十多岁的老丁除了胡须稀稀落落衰败得厉害,身板倒不显老,看着挺壮实,说话嗓音也粗,听起来很有底气。老丁有一双能看透世间万物的眼,通常情况下,他只要眼皮往上翻一下,就知道来人想说什么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能凭人行道上的脚步声判断出行人的年龄、身份,以及他从事的职业。所以,清泰街的人的都说,老丁越活到老,似乎越要成精了。

老丁不是清泰街上的老住户,但他比街上任何人都了解这条街。他知道这里从前是渭河岸边的一处驿站,后来开了两家车马店。清朝末年,生意破败的行商走贩没有路费回家,挨着车马店搭起窝棚,才有了后来的清泰街。照他的说法,住在这里的都是人生失意的人,不是情商不高就是智商差点儿。难怪自我出生时起,这条街就那么萧条,那么冷寂而没有生气,狭长的街道像一条垂死的蛇。可老丁似乎不这么认为,他在这条街上如鱼得水生活了几十年。后来这些年,装裱店成为一个招牌,也成就了老丁的好名声。如果我没进监狱,他不会一下子就蔫了。当然,如果不是刘科学回到清泰街,他不会蔫得那么快,那么彻底,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本来,我不愿意提刘科学,在我眼里他就是堆垃圾。

刘科学回家那天,我和陈桂生站在陈桂生的杂货店门前,老丁坐在我家门口晒太阳。老丁老了,干不动活儿了,后来只能晒太阳。老丁对我和陈桂生说,那个刘科学,把死了的老婆带回家,是要叶落归根、入土为安。他说这话时黯然神伤,立即让我想到一个问题:我和老丁的根在哪里?他如果死了,到哪里入土为安。这事我只是想了想,还没有想到很深,赵大有从街南头走过来。赵大有买了一个不锈钢盆儿,还有一截绳子,说他要去狗市买一条会叫的狗。他说,爱吃的狗不叫,爱叫的狗都成了游狗、野狗,不是被打死就是饿死了。我感到他说话有些神神道道,我一直都有这种感觉。也难怪,一个招摇撞骗说瞎话的人,久而久之,咋能不神神道道?陈桂生跟他打问玛丽的事儿,我站在边上有一句没一句的听,一边吸着纸烟。我当时一点不在意他们说的事儿,我认为议论那件事不值得。他们说完话,赵大有走到老丁跟前。老丁坐在圈椅里,手里拿着一把黄铜水烟壶。他蹲下去看那把烟壶,烟壶的侧面錾着一丛兰草,他一定发现了兰草,伸手去烟壶上摸。老丁是多警惕的人,见状立刻把烟壶拢在怀里,随即用一只衣袖遮盖住。我忍不住嗤嗤偷笑,赵大有悻悻地捋了捋灰白的大背头,朝街北头走去。

我从小不知道谁叫刘科学。他带着一团硅胶回清泰街那年,我出狱刚三个月。那件事搞得我很狼狈,心里也很烦躁,偏偏这时候刘科学回来了。他一时间成为中心,成为大家关注的焦点,没有人再指指点点谈论我的事儿,倒让我落得清闲。不过我看出来,大家真正关注的并不是刘科学,而是他带回的那一团硅胶。玛丽,他们还管她叫玛丽。

那年春天,刘科学把玛丽抱下轿车,我扫了一眼,就发现不过是一团硅胶,一堆垃圾。可街上的人并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刘科学是赚了大钱的人,因为有钱,他做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包括怀里抱堆垃圾。就算他是真有钱的主儿,钱也不是这么花的,什么年月了,还带个硅胶模型,而且是个异性。这也太OUT了。

我本来打算在街道上和大家谈谈,包括老丁。我曾经设想过,如果给他们普及一下科学常识,告诉他们什么叫硅胶,又怎么把硅胶塑成模型,不知他们会做何感想。最后,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因为我很快就发现,陈桂生和赵大有都成了那团硅胶的粉丝。这件事够有趣的,就算他们不清楚那是一团硅胶,但确凿无疑知道它不是人,却还是成了它的粉丝。有一天,我甚至在我爷爷老丁嘴里,也听到了那个词儿:玛丽!

那天,我和老丁在我家门口准备说学装裱的事儿。还在我上初中时,他整天就在我耳边嘟囔这事,从早说到晚,说得我耳朵发胀,用手捂住耳朵,他掰开手对着我的耳朵还要说。我现在决定了,要跟他学装裱。我不是一下子来了境界,想传承这门传统手艺,我只是可怜老丁,不想要他继续泄气下去。意外的是,听了我的想法,老丁一点没高兴起来,嘴唇和胡须哆嗦了几下,嘴里突然说,玛丽,玛丽……

这时我奶奶正把采来的新鲜椒叶用一根线绳串起来,打算挂在墙上晾干。听了老丁的话,她赶忙放下椒叶,在桌上找到一小块纸片,从笔架上拿下一支毛笔,叫我往上边写字。我问她写什么,她说,就写玛丽。人老了有时会犯迷糊,我不明白她到底想干什么,但还是把毛笔在水盂里洗了洗,拧开一瓶汁液黏死了瓶盖的墨汁,在纸上写下玛丽两个字。我刚写完,奶奶一把拿过去揉成一团,把纸团扔进石臼,提起石锤就在石臼里捣。这回轮到老丁笑了,像小孩一样笑得浑身乱颤,直流口水。

你一辈子用这方法咒过十几个人,没一个不越活越旺的,老丁说。

奶奶屏住气坐在小凳子上,一下一下仍在石臼里捣。

应该说,老丁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什么秘密一旦被他装进心里,打死也不会说。这事不是我的看法,是清泰街上公开的秘密。他前几十年一直在批斗中度过,就是因为不老实,太爱保守秘密。工作队无数次审问他的籍贯,谁看见他吃大葱的馋相都会想到山东,他却说,河南。他说的河南话拖着噗嗤噗嗤的后音,语速又慢又不标准,可他仍一口咬定是洛阳一带人氏。他把那些审讯他的人记在心里,白天不会说,睡梦里恨得咬牙切齿,偶尔会喊出名字。我奶奶听到后就如获至宝,立刻把名字塞进石臼中捣,指望那些人能在她的打击报复中立即完蛋。正像老丁说的,运动一次接着一次,那些人并没有完蛋,老丁却永远站在批斗台上。

这么说,他现在嘴里念叨玛丽,是因为新生仇恨?我觉得这没道理。他可以仇恨一个人,但不应该仇恨一件物,玛丽只是个事物。我一连观察了几天,老丁坐在大街上,嘴唇间动不动就蹦出那两个字,这倒引起了我的注意。接下来的几天,我发现刘科学和他的玛丽一出现在街上,他马上从圈椅里挣扎出来,鬼鬼祟祟地往家里走。他丢三落四,惶恐不安,以前挺有神的一双眼睛,越来越黯淡无光。他害怕玛丽,我有这种感觉。玛丽破坏了他的平静,让他不再自得、自信。玛丽像一粒眼屎,在他将老的时候堵住他的眼,让他一下子成了睁眼瞎。我想,老丁一定有这个感觉。

不過,也不怪老丁。清清静静的清泰街,就因为来了玛丽,许多人和事都走了样。开杂货店的陈桂生日子刚有起色,竟鬼使神差,在外包养起了情人。好几年缩头缩脑的赵大有,三番五次、大摇大摆站在我家门口,盯着老丁怀里的黄铜烟壶,嘴里啧啧有声,说着“好玩意儿、好玩意儿”,手就伸过来。老丁一定是被吓坏了。有一天,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说,往后的清泰街,成玛丽的世事了。

很显然,那团叫玛丽的硅胶,让老丁受了刺激。

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他说学装裱的事儿。他在这个春天里迅速衰老,中间又中了一次风,口歪眼斜,差点要了命。刘科学隔三岔五开着轿车从街上驶过,车上载着艳丽的服装和那堆垃圾。我无所事事,登上凤凰台看一阵仪凤街,再看一阵远方的渡口,完了在杂货店买一包烟,站在柳树下吸烟。我看见陈桂生的老婆把店里的杂货摔得满地乱滚。那几天,陈桂生已经和理发店的李翠芝私奔去了外地。

春天过后,老丁又老了些,从床头到门口的一小段路,常常都需要人搀扶。他耷拉着脑袋坐在门外的圈椅里,不想叫人看见他左右不齐的眉毛和眼。我站在边上左看右看,又看见开着车过来的刘科学。刘科学和我们所有人都没有话说,旁若无人地在街上来来去去。听说他把所有事都做给了一堆硅胶,拉手,接吻,没完没了的谈话,对着一团硅胶又哭又笑。大家都以为他活得个性、特色,在我眼里就是臭显摆,是拿这事考验清泰街人的智力。橡皮泥我从小就玩过,和硅胶差不多,我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街南头的赵大有训斥起他女儿来有一套,吹胡子瞪眼,见了刘科学却一脸媚态,看着叫人恶心。刘科学的轿车在前头走,他有时竟然骑着电动车在后头跟踪。为了满足自己的偷窥欲,他甚至在家里建了座几丈高的炮楼,时常把从轻工市场买回来的劣质望远镜,对准刘科学家的院子。

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热。炎热的天气也让老丁越来越烦躁。在一个午后,他胸闷气短地躺在床上,大概以为自己要不久于人世,眼睛直勾勾看着立在床前的我,叫我俯身过来。我俯下身后,他用满是褶皱的手抚了几下我的脸,这天的他忽然“哇” 的一声,像婴儿一样痛哭起来。

我是个逃兵……他说,那一年,革命都快成功了,我却当了逃兵……

我知道他有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却第一次听说他曾经当过逃兵。那个闷热、躁动的夏天,没有让老丁把他的秘密带进坟墓。他一边抽泣一边用衣袖蹭鼻涕,鼻涕流个不停。我忍不住想逗他:那时全中国都快解放了,你怎么能不为我们后代着想,就当了逃兵?

逃到清泰街,家是回不去了,往后死也得死在这里!老丁说。

盛夏时节,我改造了我家的装裱店,把三间门面简单装修,买了两台电脑,准备开一个网店。

老丁走路都要用拐杖,什么都管不了了。自从吐露完秘密,我担心他随时会闭上眼。我得让他在有生之年看见我会做事,会在清泰街上生活,而不是像他那样当一世逃兵。

我打电话给以前的玩伴,叫他们帮我找个懂营销、平时又有时间挂网的员工。一天,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孩找到店里,说是我聘用的职员。我当时见她皮肤黑了点儿,模样倒看得过去,就和她多聊了几句。我和她只说了一会儿话,就发现来人白长了一张女人的脸蛋,实质却是个女汉子。我犹豫了一下,想三言两语把她打发掉,我不能找个女汉子来领导我。就因为那一下犹豫,辞退的时机马上丧失了。这个叫小马的女孩摘掉额头上的眼镜,丝毫不见外地拿下背包挂在墙上,大声说,你家到处是文房四宝,你干吗非要卖小商品?你是脑子……

走过凤凰台就是小商品批发市场,进货方便,有天时地利,我的网店自然要卖小商品。我正想反驳她几句,这时,我听见老丁在里屋说,好,卖文房四宝好!这是我寻思着开网店以来,老丁首次发表意见。就这样,小马当天就留在店里,和我张罗开家专卖文房四宝的网店。

我从家里翻出一本很老的册子,是老丁多年来开装裱店的进货册。装裱店一直兼卖徽州墨、泾州宣、湖州笔、端州砚,加上扬州的绫绡,辰州的朱砂,上林苑的水盂和青州的印石。这本牛皮纸封面的册子也算一件古董,上面的字迹从毛笔到圆珠笔再到碳素笔,联络方式从街巷、门牌号到电话、手机号码,密密麻麻写了一大本,像一个穿越历史的老人。册子上记载了上百种商品的货源地,还有详细地址和联络人,不要说开家网店,都足够攒个商场。我这时才明白小马说的话没错,我的天时地利不在仪凤街的小商品批发市场里,在老丁这本老旧的册子上。小马说册子上的货源一定都是我爷爷多年筛选过的,货真价实,干脆把三间门面办成实体店。网点和实体店同时经营,那样才不会像随时准备跑路的,才有生意人的样子。我照她的想法做着这一切,心里却免不了会想:到底谁是店主人?一个店小二怎么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事实上,小马自从来到我的店里,从来没见外过。她不但对我挥来喝去,甚至指挥颤颤巍巍的老丁,叫他坐在一边读册子上难以辨别的文字,自己叮叮咚咚在电脑上敲。

有一阵子,我真动了辞掉她的念头。她竟然以晚上打理网店为借口,给我隔壁的房间搬来一张床,后半夜把自己挺在那张床上。老丁和我奶奶装聋作哑,对这些视而不见。我在一个夜晚气愤不过,隔着一面窗户问她:你该不会过几天,把家也搬过来吧?这回轮到她装聋作哑了。我一连问了几声,屋内响起一阵挺虚假的呼噜声。

我相信,如果没有去泾州的那次经历,我真就辞退了小马。

网店的生意有了收益,小马挺神秘地给我说,假如我肯提高她的薪水,她还有更好的主意要告诉我。说实话,我想要她的主意,但不想给她提高薪水。我说,我只同意你把家搬过来,你爱说不说吧。她到底还是说了,她说,我们应该把现有的货源地再考察一遍,把工艺做成视频挂在网上,那样营业额一定会大涨。这主意虽然有游山玩水的嫌疑,我当时一想,还算是个好主意。

我们于是去了一趟泾州,在泾州城外一个叫榔桥的小镇上,找到我们进货的一家宣纸厂。那家厂规模不大,在竹林边上的一处宅子里。宅子看样子是百年老屋,里面有一个比老丁还老的老人,胡须有半尺长,像宣纸一样白。他说我爷爷老丁解放那年去过他们那儿一次,此后的几十年再也没有见过。从前没有电话,生意上都是书信联系。老头说他和老丁来往的书信有一背篓了,可惜都被他儿子打成糨,做了毛边纸。老头的儿子管理着现在的纸厂,也是一个老头,弯腰弓背,头顶上头发稀疏。我和小马用几天时间拍摄了他们做糨、晾纸的全过程,临走的前一天,这家人弄了几个小菜,搬出一坛黄酒,算是为我们送行。也是活该有事,我以前虽说在社会上混过,酒却是一滴不沾。我们把那坛甜丝丝的黄酒当作可乐一样喝,喝的肚子发胀,到最后头昏脑涨。主人的孙子比我们年龄还大,一直在边上作陪。我和小马一男一女又年龄相当,看似一对恋人,几天来却总是分开居住,他就怀疑我们一路上闹了别扭。晚饭结束,小马站起来时摇摇晃晃,他推了推我,意思是给我个表现的机会,叫我扶她回屋。就这样,我在一条竹林小径里扶着小马往一侧的客房走。夏夜里虫叫蛙鸣,明月当空。我们走在林中小径上,身旁竹影摇动,天空月光西移。我在一片斑驳的月色下看着微醉半酣的小马,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潮红的嘴唇,忍了几次,又犹豫再三。最终没忍住,我亲了她一下。

事情就是这样。前后只有几秒钟,我随意亲了一下,没觉得有什么。几个月来她对我吆三喝四,连夜晚都躺在我家,这样朝夕相处的一个人,我觉得我有理由亲她。没想到就这么一亲,紧接着“啪”的一声,我的脸上挨了一巴掌。我眼冒金星,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儿,小马说,丁四毛,以后想好了再亲我,别他妈磨磨唧唧搞得像在偷情!小马一个人回房后,我在那片月光下的竹林边上坐了大半夜。鸡叫第二遍的时候,我敲开了她的窗户。我告诉她说,这回我想好了!

就这样,从泾州回来之后,我不但没有辞退小马,她反而成了店里的半个主人。后来,我仔细回想了下小马进店的前前后后,感觉老丁真的很狡猾。他一定早察觉到了,小马是个强势的女人,是个女汉子,但他认为我需要这样的人管着。一匹脱缰的野马需要好驭手,他大概认定小马就是这样的驭手。

以前装修前院的时候,我把装裱店留下的旧货一股脑塞进后院的柴房。从泾州回来后,我和小马一商量,也学他们的做法,想把那些旧时的古董清理出来摆上陈列架。我们在店里摆放物件,听见陈桂生的老婆又在骂街。陈桂生趔趔趄趄走进门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他神情沮丧,脸色灰白,小马瞪了他几眼,他问我说,这个女人是谁?她老瞪我干啥?我没有回答他。他被理发店的李翠芝弄乱了脑筋,这天又被老婆从杂货店赶出来。小马把一头长发甩在脑后,对陈桂生说,我叫马莉,是丁四毛的老婆,你还想知道点啥?玛丽?陈桂生笑了,嘿嘿嘿笑起来,笑得十分异样。玛丽,他说,丁四毛你也想学刘科学,搞了个玛丽?就因为他这句无厘头的话,很长一段时间,我女朋友马莉有了一个外号:玛丽。

我已经不想再提刘科学。短短半年时间里,我在清泰街上有了店面,又有了一个叫马莉的女友,我们一家都很知足了。这事也挽救了老丁,他从半死不活的状态下缓过神来,一口气又活了许多年,一直把自己活到老得不能再老了。

清泰街又开始嚷嚷拆迁的事儿。按我和马莉的想法,门店网店在哪儿都是开,清泰街是一条老旧的街道,拆也就拆了。在这件事上,老丁和我们分歧很大,他翻来覆去就那一句话:死也要死在这条街上。好在,拆迁办最终给我们补偿了几间门面,我们的店面仍旧开在街上。这一次,老丁再没有和马莉密谋,打发马莉去给市长送鸡毛信。我在很多年后才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知道自己的家在清泰街,清泰街是我的家;而老丁是个一辈子漂泊的人,有家回不去,除了清泰街,哪儿还有他的家?

刘科学是春节前离开清泰街的。入冬后我们这里一直在下雪,我很少再见他用一堆漂亮服装裹着那团硅胶到处奔走。相反,倒是坐了轮椅的赵大有,突然会出现在街上,轮椅在雪地里滚动。

陈桂生给我的网店帮忙发货时,有一天,告诉我一个消息,他说,刘科学没有破产。

听了这话我当时就不高兴,我问他:我什么时候说过刘科学破产了?

后来的事

西安城有一家研究秦岭人文生态的机构,叫南山学社。社里有个学者叫李淳光,历时五年走遍秦岭的七十二道峪口,走了山路无数,访得山中居住着六千多个隐士。这些人来自全国各地,隐居的原因、方式各不相同,有一点是共同的,都是深居简出,粗粮糙米,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原生态生活。有的单人独居,有的和情侣、妻子甚至孩子,一起居住在山深林密的大山深处。有一年,李学者来到太平峪,驱车驶过狭窄的公路,驶过三座石桥,过了一处废弃的山洞工厂,转道到更狭窄的山路上。又前行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八里坪,在一家农家乐里驻车歇息。再往里的深山就不通公路了,只有一条隐在杉树和松树丛中的小径,盘旋弯曲,若隐若现。李学者抱着对秦岭人文生态的热忱之心,顾不上旅途劳顿,草草在农家乐吃完午饭,然后挎上背包,踩着秋日的斜阳,又徒步踏上了寻访之旅。

在一处叫崇云寺旧址附近的茅屋外,李学者看见篱笆墙围成的小院子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扣了扣篱笆门的门环,隔墙看见一个身穿皂色对襟上衣的男子躺在一张藤椅上,一把蒲扇蒙住他的臉。边上的女子端坐在藤椅里,腰身纤细挺直,齐眉短发,上身一件白底蓝花的斜襟洋布上衣,下面是黑色的裤子,一双圆口黑布鞋,雪白的袜子从脚踝处露出。李学者扣了几下门环,男子仍旧躺着,没有起身开门的意思。常年的寻访令李学者得出一条经验,大凡来山中隐居的人士,基本都不愿意被外人打扰,更不愿开门迎客。寻访到一个对象,想和他攀谈几句,往往需要不下三次登门拜访,其结果能否如愿尚且不知。因为山路崎岖,到这里时已是半下午,林子里山风阵阵,头顶上的阳光和煦、温暖。李学者环视周围山坡上的杂花烟树,主人不愿意开门,他却也不想立刻就离去。又前行了半里地,在蝴蝶翻飞的小径上盘桓了一会,再返回来时,他又一次扣响了那家的门环。男主人这时已不在院子,女主人正在一根绳子上晾晒毛巾。听到响动,女主人机械地回了下头,随即搭上毛巾脚下一阵碎步走过来,给李学者开了门。

在寻访隐士的经历中,李学者这天意外地受了一惊。他发现开门的女人十分奇异,虽说长相端庄,皮肤润白细腻,但往她对面一站,他下意识地感觉到她不是人。也就是说,不是我们惯常理解的真正的人,而是一台制作精良的机器,是个智能机器人。这一下吓得他不轻,他呆愣地看着她,她也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惊讶地看着来人的表情。这时,男子从屋内走出,他五十多岁,留着八字胡,瘦骨嶙峋,对襟褂子穿在身上显得有些松垮。他咳嗽了一声,朝他的机器人挥了下手,机器人头一低又是一路碎步,退到了一边。

这是李学者第一次拜访刘科学。在那个秋阳艳丽的下午,刘科学只请他喝了杯泡着树叶的茶水,允许他巡视了一番茅屋边的一小块菜圃,随后就起身送客。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李学者下决心要采访刘科学。后来,他经历了他造访隐士以来最艰苦的努力。他先后七次上崇云寺,一次还差点儿在峪道的石桥上翻了车。或许是被他的诚心感动,或许因为那个女人,那台机器人,每次都不经刘科学允许就为他打开篱笆门。总之,他最终有缘和刘科学交谈了三个下午。除过用手机录音,随身携带的一个笔记本,也被他速记了一大半。谈完最后一次,李学者兴犹未尽,多少感到有些遗憾。刘科学谈的都是自己在波诡云谲的商场拼搏的经历,涉及到亲情、爱情甚至感情的话题,他一概不谈。这个问题搞不清,采访就成为一项半途而废的烂尾工作。和刘科学分手时,刘科学把李学者送到茅屋门外,伸手一关门,把他的机器人关在了屋里。他们在篱笆墙外道别,握手,转身离去的一瞬,李学者又回过头,问刘科学:你说你来这儿是养病的,能不能透露一下,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身边连一个家人都没有?

那天的刘科学听完话后一愣,看了看李学者,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茅屋。他的机器人真是一件异常出色的机器,这时正站在窗前,像一个囚笼里的囚犯,楚楚可怜地看着刘科学。刘科学嘴里嗫嚅了几下,声音不大,对李学者说,你如果还想了解些什么,可以去清泰街。

就这样,李学者来到了清泰街。

李学者来到清泰街时,清泰街这片已经经过街区改造,两边是仿古的三层商铺,街道已改为步行街,街上店铺林立,来往着熙熙攘攘的游客。

他走进一家皮影展销店,店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店内有几个观赏皮影的游客,她坐在一张桌子旁,手里拿着刻刀,正聚精会神雕刻皮影。李学者和她打听一个人,说这个人叫刘科学。她放下手中的刻刀,抬起头想了一会,又摇摇头说,不认识。看着李学者挺失望,她又说自己只是这里的商户,并不是此地人,想打听人可以去对面的文房四宝商店。那家用的是拆迁补偿的门面,是街上的原住民。她说。

她说的文房四寶商店,在街上占了两间门面,门前挂着一块牌匾,上面写着“马莉小站”几个字。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头坐在店门外一把花梨木圈椅里,怀里抱着一把黄铜水烟壶,眼睛半开半闭。李学者对着他耳朵嘟囔了半天,老头子嘴巴微张,呜呜啦啦了些什么,李学者一句也听不清。一个姑娘从店内出来,皮肤稍黑,眼窝较深,染了一头金黄的头发,奓一看像个老外。李学者又问这个姑娘,问她认识不认识刘科学?姑娘听了后冲店内喊:丁四毛,你出来一下。丁四毛正在店里打电话,边打边走到门外,到李学者跟前后挂断手机,问,有什么事儿吗?李学者又和他打听刘科学。李学者说他在编撰一本书,里面有个人物叫刘科学,听说和清泰街有点关系,所以想跟他了解下这个人。他的话没有说完,丁四毛斜睨了李学者一眼,说,你是个编者?你认为刘科学是个人物吗?

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骑着电动三轮车到了店门前,方才的姑娘一见就朝他喊,说,老陈你拉的是一箱上万块钱的砚台,不是杂货你知道吗,就不能手脚放轻点儿?那个叫老陈的人跨下三轮车,说我是你叔哩,你整天这么说你叔?听了这话,姑娘瞪了他一眼,不吭声了。老陈又说,叔拉货你还不放心,叔知道拉的是砚台不是杂货。

站在门口的李学者正想和丁四毛再谈谈刘科学,老陈一扭头望见远处的杂货店门前站了个又矮又胖的男子,一猫腰跑过去,一下子把男子扑倒在地,两个人扭打到一处。李学者当即和丁四毛赶过去拉架,把老陈从胖子身下拉出时,老陈已然吃了亏,鼻子上一抹鼻血。

打死你个卖馄饨的!老陈说,用一张餐巾纸擦拭鼻子:看你敢再来勾引我老婆!

在众人的议论中,李学者才知道这个人叫陈桂生,从前开着杂货店。他因为和老婆离婚早,街区改造时门面房补偿给了老婆,老婆仍旧开个杂货店。老婆年岁不大,离了婚总要再结婚,这是人之常情,于是和仪凤街卖馄饨的老张搞起了对象。大家都认为陈桂生是个胡搅蛮缠的人,明明都离了婚,却一见胖子老张就扑上去厮打。这事成为步行街上防不胜防的一个治安隐患。据说,管委会为了维持街上的治安,为此专门增加了保安巡逻的次数。

一场风波过后,陈桂生在丁四毛的店里清洗了鼻口上的污血,擦了把脸,又骑上三轮车去物流公司拉货。

李学者犹豫再三,觉得既然来了趟清泰街,还是应该和丁四毛再谈谈刘科学。他在店内的一角找到坐在电脑前的丁四毛,刚说出刘科学的名字,丁四毛头也不抬就说,你说的那个人我不认识。说完,他朝里屋喊道:马莉,你问问这个编者买笔墨纸砚不买,不买就送客!

出了丁四毛的小店,李学者仍不甘心,在街上一连又问了好几个人。一提到刘科学的名字,大家不是说不认识,就是语气肯定地说没有,这条街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个人。

这天离开步行街时,他在街南头碰见一个头发蓬乱的老者坐着一把轮椅。老者肩膀一耸一耸,把轮椅在街上转得飞快。边上就有人议论说,这人也是街上的一个老住户,叫赵大有,从前大概是个摄影师。有一年他家里墙倒房塌,人们在一片废墟中捡到过好多张照片。

在清泰街上无功而返的李学者,后来出了本书,叫《终南山隐士》。

有一年,这本书流传到清泰街。街上的丁四毛拿在手里翻了翻,发现里面竟然有刘科学。书中用了不少篇幅,记载了刘科学在外多年漂泊的经历,他像一片树叶,或者一叶孤舟,在人世上飘飘荡荡,最后飘落在了终南山。在李学者的笔下,丁四毛看到了另一个刘科学,一个和他从前的印象截然不同的刘科学。遗憾的是,这本书里竟然没有提到清泰街。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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