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其实都一样
2017-08-22叶倾城
叶倾城
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他在厅前,大小管事之人,都随主管来堂前请安。他看了一遭,却只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红楼梦》里有一段宝玉与晴雯拌嘴,袭人出来解劝,道:“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立刻醋了,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叫我替你们害臊了!”
不知怎的,每次《水浒传》看到这里,都想起这一段,禁不住学着晴雯的样子,悄悄问:谁是你的那一个人?
是卢俊义的故事,梁山泊一心一意想揽他入伙。吴用便扮了算命先生,“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搭了一回,拿起算子一拍,大叫一声:‘怪哉!”失色失惊,然后正言厉色:“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诸般花言巧言,做张做致,无非是诱他出门,东南方向千里之外走一遭。
卢俊义自此心神不定,每日傍晚,立在厅前,独自个看着天,忽忽不乐,有时自言自语,不知什么意思。终有一日,决定要出发前,唤来众主管商议事务,问起他那一个人。
一言未了,“那人”自阶前走过: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髭须,十分腰细膀阔……他是浪子燕青,衣着艳娆,而比容颜更動人的,是那一身软翠似的刺青。
九纹龙史进,是爱刺枪使棒,由父亲请了高手匠人为他刺了这身花绣肩膊胸膛;阮小五胸前一搭花绣,寓言胸中有一段块垒;而燕青,则是卢员外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
——他一身白肉,他在哪里看见的呢?是否,燕青温暖的身体,美丽的脸孔,无瑕的灵魂,雪白地、耀眼地矗立在他面前,叫他疼了,惜了,心神动荡了,叫他情不自禁,在燕青通体上织补青春的花朵?
他是他的心腹之人,他叫他:“小乙”,小乙小乙小乙,如此轻倩狎昵。燕青吹得,弹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且百伶百俐,道头知尾。但卢家是生意人家,养家奴无非要他看家护院,忠心侍主,不比小王太尉、宋徽宗,专爱高俅,燕青怎地学成如此浮浪子弟?
——是他要的吧?他宠溺他,栽培他,燕青通身本领,哪桩哪件,不是他择人施教的?他看着燕青聪明俊俏地卖弄着,是一朵阅尽千花的蝶,一只择尽高枝的蝉,还是乖乖栖在他掌心。燕青是他一手勾勒的丹青,一字一字写下的诗篇,由灵到肉,都是他种下的,他若轻轻将他抹去,他便立即凋零了。
卢员外随即掉进当子,被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吴用还布告京城:他决不回来,与管家有私情的女主人忙不迭地告官,赶走燕青。众叛亲离之际,燕青被逼得头巾破碎,衣衫褴褛,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待到相见,他却说:“小乙非是飞不得别处去,只为深知主人必不落草,故此忍这残喘,在这里候见主人一面。”——他只为了舍不得他,他只为了见他一面。
他是把一颗心血淋淋地剐出来给他看哪,卢俊义却只喝骂他:“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到来反说!”——五内翻搅,临走时,他曾切切叮嘱他:“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他去了是不是,他终于背叛他?急怒攻心,一脚踹开那个痛哭着,紧紧拽着他衣服的人。
他却仍在生死关头,救了他。公人受了一百两金子,要害死卢俊义,卢俊义只得泪如雨下,低头受死,眼看公人的水火棍就要望着他脑门上劈将下来,是燕青的箭来了,撒手响处,撂倒两个公人。他从树下跳下,拔出解腕尖刀,割断绳索,劈碎盘头枷,十万火急之际,他却就树边抱住卢俊义放声大哭——就在树边,他甚至不放他走动半步。不是不知道不安全,不是不应该立刻逃命,却来不及了,不能自抑了,他只抱紧他,抱紧他,而每一滴泪,都与血同样的温度与颜色。
他若是虎,他便是他的伥,他若是形,他便是他的影。自此以后,他是天罡之首,他便是天罡之尾,朝朝暮暮,遥遥相对。
所以,之前——
人称他是玉麒麟,生于首善之地,长在豪富之家,一身好武艺,海阔的家业,众人恭敬环侍,娘子行走漾漾,而他在众人聚集之际,劈头第一句话: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嘻嘻。”是读书的人忍不住窃笑。
——真真风流文字。
其实都一样
年轻的读者给我写信,哭诉与母亲的种种矛盾,爆发一样地说:“我讨厌一回家,不管年节,天一亮就被揪起来,我讨厌被逼着吃我不喜欢的东西,还是假装吃得很欢,不然就会背上‘没良心的名头。我已经努力过了,我给她妈妈买的名牌鞋,她不穿;我给她买的某某品牌的月饼,有巧克力、草莓若干口味,她说还没有我姐姐从菜场买的土月饼好吃……”
我回她说:“你觉得,你们俩完全一样吗?你们都按自己喜欢的方式付出,而且要求对方接受并且喜欢。”编辑/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