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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用字典

2017-08-22王博龙

神州·上旬刊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包字典祖父

王博龙

我的确在端详着它,那一本我印象中除了祖父母外最为年长之物。它的扉页印着1950年第一版的字样,它那早已泛黄的书页,甚至有些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的书页证明了它的年限,长我六十岁。

我在祖父的阳台一角的那个灰尘大到无法呼吸的的书架上找到了它充满历史沧桑感的身影,伴它左右的是发青而又庄重的马列主义,毛泽东邓小平选集之类的书。我对祖父身边的事物一直是充满兴趣,因为我觉得这个年长我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一定会有什么珍贵的文物伴在左右。

当我问起这本字典时,祖父用与他身材并不相符的宽厚的手掌摸了摸我的头,被近60年烟龄熏黄的牙齿露出了大声而又爽朗的笑。从我有记忆起,祖父经常拥有这个令人心头一颤却又舒畅的动作。但与平常所异,祖父的嘴角很快就缩起,笑容戛然而止,而祖父的眉头却成了打不开的结。手抱在腰后,脚掌踏向了空无一人的客厅,面对着安静而又惨黑的电视,点上一支烟,大口地吸着。过了80岁之后的祖父对烟的控制在两天一支中,而那天的云雾一下午没散。一下午的烟雾让我明白我不该再问下去了。

于是我翻开了字典,那本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的的字典,我想它会告诉我祖父的答案,它能告诉我祖父眉头的结。

那年祖父19岁,在城里,一个封闭数百年的小山村里,成为了一个与新世界最早接轨的人。

城市的求学为乡村出身的祖父设置了不少障碍,尤其是贫瘠的标准北方话(即为当时所称的普通话),一本字典,尤其是一本字典能为祖父带来高中后期的学习,甚至当时的人想都不敢想的大学起到极大的促进作用。

那本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的的字典的背页印着它的价格20000元(第一版人民币10000元相当于现在市值一元,20000元即为两元),这对于祖父来说相当于几个月的生活费用。祖父曾无数次到过学校边的书店抚摸过那本曾经崭新的白色的书页即使它现在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但祖父一直未买它,直到那个改变他一生的事情。

二十年后,祖父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从老家偏远的土窑搬到了县城工作。字典作为二十年的老友,祖父把它放在贴身的小包里,那个印着红星的小包,如今祖父还在用的小包里,去了他的新工作场所——县教育局。

那时正值一个天摇地动的年代——文化大革命,文化教育成为了首当其冲被整顿的事业。各大学校都停课闹革命,有文化的老师们因为各种原因被下放。这时的祖父是最纠结的状态,一方面是自己的农村背景导致未被批斗,另一方面是自己共同奋战多年的同事们,以及自己二十年来解不开的“字典情结”和一生钟爱的文化教育事业,在这片黄土地上祖父的双手,那双经受多年劳作的和黄土一样颜色的宽厚手掌,点上了一支烟,人在想消愁时愁总是更令人痛苦。

但那双手终于做出了决定,保护住那些老师们,让他们在这场浩劫中留得一丝喘息。直到文革结束,祖父立马返聘了那些老师们。因为那本字典,那本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的字典。

但那本字典祖父一直装在贴身的小包里,极少使用。每当想起它,想起二十年前的變故,祖父都会点上一支烟,大口地吸着,云雾缭绕着四周,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唉,没用啊,没用的字典。”

那是一个荒芜的黄昏,黄昏中的一切都有着极强的时代感,昏鸦,绵软的炊烟若有若无的喧闹,一切都是无法欣赏的黑白底色,都是行将就木的味道。祖父在这天回家省亲,或者说被几封书信催了回来。

曾祖父蹴在大门口的一块青石上,吸着旱烟,嘴砸得直响,手不停的在头上已有些发黄的帕帕上蹭,是汗或是别的紧张产生的分泌物。眼睛望着庄稼地里的收成,故意不看祖父,一个像极了黄土高原的脸颊做出极端冷漠的表情,尽管他只是一个像牛一样勤的老农。

“娃,你还想念书吗?咱屋里承担不起你个学费咧!”曾祖母帮着曾祖父说出了这句话,并尽量显得毫不留情,但她只是一个农村妇女,演不出一个无情母亲的形象,说完已快哭出来了。

祖父站在一旁,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任父母的打骂,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意见,直到曾祖母真的哭了出来,女人的啜泣总让人坚持不住执拗的底线,更何况是自己的母亲。

祖父什么都没说,转过身去,狂跑过了村庄,那是一个来自农村青年的愤怒,无奈,最后到了妥协。

但这次他的愤怒只是一场无用的发泄,发泄过后便是妥协。

但这次祖父回来是贴身小包里多了一本字典,那本还崭新的字典,三个月省出的字典,但现在已是一本无用字典,一本对自己无用的字典,谁也想不到六十年后它还存在,只不过它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

从此之后,祖父有了烟瘾,一直能够提醒自己方向的是一支香烟。

三十多年后,这一切早成了像香烟烟雾一般,在空中变淡。祖父最小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也到了高中的年纪,祖父在这时带父亲搬往了阔别三十余年的城市。当然,带着四角号码字典,即使它无用了三十余年。

调任之后的祖父依然从事教育工作,依然舍弃不了三十余年的情结。

那本字典也就一直在那里,那个将来会灰尘大到无法呼吸的的书架上,直到我发现它,发现一个六十年来无人触及的故事,一个关于我眼里陈旧不堪的祖父的故事,唤醒了一段历史,关于一本四角号码字典的历史。

故事远远未完。

因为我看不完这本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的四角号码字典。祖父一直是一个习惯沉默的像一个老农一样的人,他不会因为这本字典长篇大论,因为在他心里这本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的四角号码字典只是一本无用字典,一本六十年前就毫无用处的字典。

祖父在辍学之后或许在当年的“高中”学历影响之下应该是有许多选择的,可祖父却再一次选择了当年魂牵梦萦的教育事业,让祖父心痛一辈子的经历让他再离不开教育事业。

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祖父,一个热血的令人景仰的祖父,也许在平常的我眼中,祖父是一个退休了近二十年的老人,一个普通的为了几块钱菜价计较的老头,一个溺爱孙子的老人,就像那本发脆,发青,一碰就象会变成粉末的四角号码字典一样。

但翻开这本四角号码字典,我看到一切,看到了六十年来的关于一个老人的普通到埋没在这千里黄土中的历史,那段“无用”的历史。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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