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哲学的现状和未来
2017-08-22安启念
摘 要:俄罗斯哲学的典型代表是20世纪初的白银时代宗教唯心主义哲学,它的基本特征是关注俄罗斯以及整个人类的前途、命运,批判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今天,这样的俄罗斯哲学死了,其原因与弗罗洛夫有关。弗罗洛夫着重研究全球性问题,关注全人类的命运,批判资本主义制度,是俄罗斯哲学传统在苏联的主要代表,他的思想是戈尔巴乔夫改革的理论基础。改革的失败终结了弗罗洛夫哲学思想在俄罗斯的影响,也终结了俄罗斯哲学家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批判和对全人类命运的关心。当前,面对人类生存的危机,中国共产党努力运用传统的儒家哲学解决中国社会以及人类文明遇到的问题,也赋予了中国传统哲学新的生命。相比之下,人们听不到俄罗斯哲学的声音,俄罗斯丧失了本应属于自己的历史机遇。
关键词:弗罗洛夫;苏联剧变;人类命运共同体
作者简介:安启念,男,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俄罗斯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512.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7504(2017)04-0001-07
2013年,在中国俄罗斯哲学研究会举行的学术研讨会上,一位著名学者说:“俄罗斯哲学死了。”这一说法让我吃惊,事后一想又十分赞成。从一定的角度看,也即从俄罗斯哲学特有的精神传统的丧失来看,俄罗斯哲学的确死了。这一结论涉及许多值得深入思考的问题,我们可以从中得到不少重要启示。尤其是借助中国哲学在当代的复兴这面镜子,我们可以对俄罗斯哲学的现状及未来有更为清醒的认识。
一、为什么说俄罗斯哲学死了
在讨论俄罗斯哲学是否已死的问题时,我们需要明確所指。如果把俄罗斯哲学理解为俄罗斯哲学家的活动、著作、思想,那么它在任何时候都不会终结;如果把它理解为俄罗斯特有的哲学思想传统,则它完全有可能死亡。俄罗斯哲学在世界上受到人们关注主要是因为它有与众不同的思想传统,这是它的价值所在。我们说俄罗斯哲学死亡,就是指它的这种哲学传统不见了。这一传统是什么?人们很容易想到的是宗教性,因为俄罗斯哲学最主要的成果是白银时代的宗教唯心主义哲学。然而,宗教性只是俄罗斯哲学的特点之一,还不是它的传统。俄罗斯哲学的传统更深刻、更稳定、更有延续性,体现在不同时期的哲学思想之中。这一传统固然应当从白银时代的哲学中寻找,更应当从俄罗斯哲学思想的发展历史和俄罗斯文化中寻找。
关于俄罗斯哲学的特点,公认的俄罗斯哲学史权威作家B.B.津科夫斯基强调:它的首要特点是“人类中心论”,“俄罗斯哲学不是以神为中心的(虽然它的相当多的代表人物具有深刻的重要的宗教性),不是宇宙中心论的(虽然自然哲学问题很早就引起了俄罗斯哲学家的注意),它最为关注的是关于人的题目,关于人的命运与道路、历史的意义与目的的题目”[1](C16)。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俄罗斯哲学在任何地方都把道德目标摆在首要位置,哪怕是在各种抽象问题上。他还提出,与上述特点相关,俄罗斯思想全都带有历史哲学性质,持续关注历史的意义以及历史的终结问题;“整体性”理想是最令俄罗斯哲学家鼓舞的问题之一,“除了很少的例外,俄罗斯哲学家们寻求的正是整体性,正是现实的一切方面和人的精神的一切活动的综合统一”[1](C17)1。
值得注意的是,津科夫斯基本人是白银时代的宗教唯心主义哲学家,1942年成为神甫,但是他对俄罗斯哲学特点的概括所突出的不是它的宗教性,而是把它概括为人类中心论。他还进一步强调,这种人类中心论哲学,第一,注重从历史的角度对人及其命运的思考;第二,具有唯道德主义倾向;第三,把现实的一切方面及人的精神的一切活动作为整体来看。对俄罗斯宗教唯心主义哲学有所了解的人都可以看到,他的概括是客观、公正的,是很准确的。
其实,津科夫斯基所说的正是俄罗斯哲学的传统。索罗维约夫为整个白银时代的宗教唯心主义哲学奠定了基础,但他本人哲学探索的出发点是对西方工业文明的批判,认为其抹杀了人的精神生活的意义,把人以及对人的认识片面化了。[2](C255)如别尔加耶夫所说,“C.布尔加科夫是俄罗斯思想走向东正教过程中的核心人物”[2](C255)。布尔加科夫大学毕业时是马克思主义者,随后转向唯心主义并很快接受了东正教。他的思想之所以发生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他在对人的历史命运和解放道路的探索中,发现马克思主义以及其他西方“进步理论”所依据的科学理性没有解决人的道德如何提升的问题,因而这样的理论仍然是乌托邦。[3](C273—277)布尔加科夫指出,他自己对西方进步理论的批判实际上源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文学形式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对西方进步理论的质疑,而且赫尔岑就曾因这个问题而苦恼。[3](C376)大家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在1862年曾经对科学理性和西方流行的社会主义理论提出严厉批判,发出呐喊:“二二得四已经不是生活,它已经是死亡的开始了。”[4](P65)而早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的19世纪40年代,俄罗斯知识分子中的斯拉夫派便在与西方派的论战中,从对人的全面的精神需要出发批判过西方工业文明及其理论支柱——科学理性。从上述19世纪以来俄罗斯思想发展的大致脉络可以看出,俄罗斯思想家们一直在从道德和人的精神需要出发对资本主义以及不断自我膨胀的科学理性加以批判,他们为了捍卫人的尊严,为了强调人的精神价值和突出道德的意义,才把目光转向宗教,并按自己的需要对它做了解读。白银时代的宗教唯心主义哲学只是对前人的哲学思想做了总结与系统化,宗教性不过是它的形式,关注人类的命运才是它的本质。是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刺激和启发了俄罗斯哲学家,他们从西方世界物和科学理性对人的奴役中获得了对自己历史使命与理论主题的清醒认识,形成了俄罗斯哲学的传统。
正是这种传统在今天的俄罗斯哲学中不见了。苏联解体以后,俄罗斯社会获得向往已久的自由,哲学家努力工作,各个领域都涌现出大量学术成果,例如四卷本的《新哲学百科全书》、《俄罗斯哲学(百科全书)》、大型丛书《20世纪上半叶俄罗斯哲学》和《20世纪下半叶俄罗斯哲学》等。这一时期最受关注的是白银时代俄罗斯哲学,有关哲学家的著作一再出版,关于他们的研究成果多得难以计数。但是,白银时代俄罗斯哲学家以及他们的著作只是今天俄罗斯哲学家阐释的对象,他们思考的问题,即出于对人类的命运与道路、历史的意义与目的等问题的关注而对工业文明的批判,却很少有人问津。霍鲁日是今天俄罗斯宗教唯心主义哲学方面的权威专家,但是他把人们引向远离现实的宗教问题,引向人的“灵修”。作为哲学家,霍鲁日的人格令人敬佩,学术成就值得高度评价,研究“灵修”问题也有积极意义,不过,他只是延续了俄罗斯哲学的宗教形式,没有继承俄罗斯哲学在宗教形式之下的主题和精神。霍鲁日不是典型的传统意义上的俄罗斯哲学家。俄罗斯哲学传统是借东正教的思想资源研究解决人类遇到的现实问题,为人类文明寻找出路,然而在今天,现实问题在霍鲁日和绝大多数俄罗斯哲学家的著作中隐退了,俄罗斯哲学传统的灵魂看不到了。历史上的俄罗斯哲学或者演变为宗教理论,或者成为哲学史家的研究对象。作为中国哲学家,我能看到俄罗斯的哲学史家、认识论专家、科学技术哲学专家、逻辑学家、伦理学家、外国哲学专家、宗教哲学家,但是很少看到关心人类命运批判工业文明的传统意义上的俄罗斯哲学家。当然,从哲学史、宗教理论等角度研究历史上的俄罗斯哲学非常有价值,从事这一工作的人值得尊重,然而,作为一种特色鲜明曾经在世界哲学舞台独树一帜引人注目的哲学流派的俄罗斯哲学,确实已经终止。俄罗斯哲学死了,我们看到的,是博物馆中的俄罗斯哲学。
二、俄罗斯哲学死亡的原因及其影响
俄罗斯哲学的死亡与苏联解体密切相关。1922年秋天,白银时代俄罗斯哲学的大部分代表人物被苏维埃政府驱逐出境,人们认为随着运载这些哲学家的“哲学船”的离去,以宗教唯心主义为代表的俄罗斯哲学在苏维埃俄国终结了。其实这一认识并不正确。1922年之后,苏联国内有被霍鲁日称作从事“俄罗斯宗教文化的后卫战”的“被俘的东正教战士”А.Ф.洛谢夫[5](C5)1,有白银时代便活跃在哲学舞台上的Г.Г.施佩特、П.А.弗罗连斯基,以及H.M.巴赫金等人。他们的工作被公认为是白银时代俄罗斯哲学的延续。实际上,他们的确延续了俄罗斯哲学传统,但还不是这一传统在苏联时期的代表人物,真正的代表人物是马克思主义者И.Т.弗罗洛夫。弗罗洛夫1953年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哲学系,早期从事遗传学哲学问题研究,是李森科伪科学的激烈批判者。1955年,出于对核武器问世后人类命运的深刻关切,罗素和爱因斯坦等思想家、科学家发表宣言,呼吁人类超越国家与民族的界限,站在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问题。宣言引起世界上许多思想家的重视,其中包括弗罗洛夫。20世纪70年代初罗马俱乐部的报告《人类处于转折点》出版,把地球资源的有限性与人类物质生产规模无限膨胀之间的矛盾及其严重后果尖锐地摆在世界面前。弗罗洛夫由此把全部精力用于对新科学技术革命以及物质生产力急剧膨胀造成的资源、环境、生态、人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使用等威胁全人类生存的全球性问题的研究。起初,他提出必须使科学技术伦理学化,随后大力宣传自己的新人道主义理论,强调马克思主义就是人道主义,號召哲学家们集中力量研究全球性问题,为人类文明寻找新的出路。他的工作有力地促进了苏联哲学的人道主义化,全球性问题研究成为哲学领域的主流并且在全社会产生重大影响。他本人从哲学家迅速成为苏联共产党的中央委员、书记处书记、政治局委员。戈尔巴乔夫发动改革,对外政策奉行新思维,对内以建设人道的民主的社会主义为目标,这些思想几乎全部来自弗罗洛夫。弗罗洛夫是马克思主义者,似乎与以白银时代宗教唯心主义为代表的俄罗斯传统哲学格格不入,但是实际上,一方面他是鲜明的人道主义者,另一方面他的思想充分体现了坚持“人类中心论”、批判科学理性和工业文明、关注人类命运的俄罗斯哲学传统。他曾多次强调俄罗斯文化、俄罗斯哲学是自己哲学思想的重要来源。弗罗洛夫的工作是从19世纪30年代的“斯拉夫主义者”到1922年流亡国外的俄罗斯宗教唯心主义哲学家所做工作的延续。他和这些俄罗斯哲学前辈都是工业文明、科学理性的批判者,只是因为时代不同,弗罗洛夫针对的是威胁全人类生存的全球性问题,他的前辈针对的是当时工业文明造成的突出问题,即对物质财富的追求及科学理性的统治剥夺了人的精神自由,使人片面化,并造成激烈的社会对抗。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索洛维约夫、别尔嘉耶夫,或者布尔加科夫,活到20世纪后半叶,目睹了全球性问题,他们一定会投身弗罗洛夫所做的那些工作。弗罗洛夫虽然是无神论者,但他的思想体现了俄罗斯哲学传统的根本精神,他是该传统在苏联时期的真正继承人。
弗罗洛夫的新人道主义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名义存在的,他本人成为苏联共产党的重要领导人,是戈尔巴乔夫改革的主要理论家。戈尔巴乔夫改革的失败导致了超级大国苏联的解体,极大地伤害了俄罗斯人的民族自豪感,也表明弗罗洛夫的思想与俄罗斯的实际相结合并未获得成功。就像政治家戈尔巴乔夫在苏联解体后被人抛弃,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被俄罗斯民众原谅再次赢得他们的支持一样,弗罗洛夫和他的新人道主义在苏联解体后很少有人问津,再也无法得到俄罗斯哲学界和广大民众的尊重。习惯于走极端是俄罗斯民族性格的重要特点——要么全面接受,要么彻底抛弃。对于戈尔巴乔夫改革以及弗罗洛夫的新人道主义哲学,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人并没有认真研究总结。现实生活告诉俄罗斯哲学家,弗罗洛夫的新人道主义肯定存在问题,然而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弗罗洛夫的思想哪些应该抛弃、哪些应该修正,哲学界从未做过认真讨论。法国大革命在200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是各国学者从各种角度思考讨论的严肃课题。1917年的布尔什维克革命和1991年苏联解体都是影响了整个世界的重大事件,遗憾的是,这段历史作为俄罗斯历史的一页,记载有戈尔巴乔夫和弗罗洛夫事迹的那一页,只是被简单地翻过去了。2001年莫斯科曾出版《伊万·季莫费耶维奇·弗罗洛夫院士》一书,俄罗斯哲学界对他给与高度评价。在此之后,虽然弗罗洛夫的思想没有遭到公开批判,弗罗洛夫本人还偶然被人提及,但他和他的思想成为一个“微妙的问题”,人人绕着走,被搁置一旁。即使讲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苏联哲学时,弗罗洛夫的思想也只是一笔带过。
这对改变了俄罗斯哲学并深刻影响了俄罗斯历史的弗罗洛夫是不公正的。更重要的是,缺少对苏联哲学特别是弗罗洛夫哲学思想理论得失的认真总结,极大地影响了俄罗斯哲学的自我认识和发展。俄罗斯历史上难觅立足之地的实用主义在苏联解体以后的俄罗斯哲学界乃至整个俄罗斯社会逐渐抬头。西方国家的价值观大行其道,对人类命运的关注和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批判逐渐淡出。它们被和弗罗洛夫新人道主义宣传的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联系在一起,成为历史。全球化和资源、环境、生态、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使用等过去被称作全球性问题的问题仍然有人研究,但具有了明显的实证主义色彩。人们关注的是“全球化进程”,是俄罗斯应该如何应对这一进程以便获得最大的利益,怎样构建公正的国际秩序。批判的维度淡化了,带有鲜明批判意味的“全球性问题”概念被“全球学”这一以往主要由西方学者使用的中性概念取代。在俄罗斯,“回到欧洲大家庭”成为人们的主要向往。
但是,俄罗斯能“回到欧洲大家庭”吗?不可能。除了政治原因以外,文化差别也是重要原因。
在欧洲,除俄罗斯以外,大多数国家长期实行资本主义制度,拜物教盛行,人的本质丧失,整个社会成为以追求物质财富为宗旨的机器。这与俄罗斯文化有着根本性的区别与冲突。斯焦宾院士说:“在俄罗斯人的意识中,当下的东西的价值,‘在这里和在现在的存在的价值,传统上就在价值体系中不占有什么重要的位置。作为补偿,总是存有关于‘光明未来的幻想,这种幻想往往被认为是最高的价值和目标。”[6](C18)著名哲学家梅茹耶夫说,苏联的失败,其原因主要是一些对俄罗斯一窍不通的小市民掌了权,“今天,重要的一点是要明白,俄罗斯这个伟大的国家不是为了某种经济合理性而建立起来的。俄罗斯是作为一种重大的文化、文明的思想而存在着。19世纪的人对此有极好的理解。……仅仅依靠纯粹的经济合目的性生活的俄罗斯,世界上谁都不需要,包括俄罗斯自己”[7]。连俄罗斯经济研究所1996年的一份报告都说:“俄罗斯生活方式的特点是,物质因素在某种程度上永远被看作是第二位的,从属于政治、国家以及人们的精神生活的东西。历史上形成了经济以外的因素在事业的成功中起重要作用的传统,形成了道德、精神激励对于作为人的技艺和自我确证的表现形式的劳动的重要作用。……几百年的时间形成了俄罗斯人对财富和所有权的民族传统,这一传统浸透了集体主义、村社精神以及平等和社会公正的思想。”[8]以苏联解体后异常活跃的哲学家A.C.巴纳林为代表的一些学者,更是一再强调俄罗斯传统文化的优越性和“俄罗斯救世论”。
由于俄罗斯文化与西方文化存在根本差别,批判西方工业文明才成为俄罗斯的哲学传统,即使在今天,俄罗斯哲学家也不可能完全步西方哲学的后尘,接受实用主义。由于弗罗洛夫哲学指导下的戈尔巴乔夫改革造成俄罗斯民族的灾难,俄罗斯哲学家也不愿意继续沿着弗罗洛夫的道路前进,批判工业文明,宣传共产主义。这是俄罗斯哲学在今天深深陷入其中的两难处境。俄罗斯哲学失去了明确的价值目标,失去了中心议题,不知何去何从。
中断了自己的哲学传统却又不愿意步西方哲学后尘的俄罗斯哲学,虽然哲学家们才华横溢、工作努力、成果众多,但不能形成大家普遍关心的共同议题和强有力的思潮、流派,不能产生重大的社会影响。哲学家A.H.丘马科夫在第七届俄罗斯哲学大会(2015年,乌法)期间动情地说,这些年来召开了不少规模宏大的哲学研讨会,但是,没有哪一次大会留下了让人们难以忘记并认真讨论的话题。最能说明这一点的是A.A.古谢伊诺夫院士的文章《人们为什么不喜欢哲学和哲学家?》。文章详细分析了不同的社会人群不喜欢哲学的原因,并且引用别尔嘉耶夫的论述说明这是普遍现象。古谢伊诺夫院士指出的“人们不喜欢哲学和哲学家”,在今天的俄罗斯是客观事实,但它不是俄罗斯历史上的普遍现象。在白银时代,甚至在苏联时期,尤其是在20世纪80年代,哲学是显学,受到人们的热捧,产生了重大社会影响。哲学和哲学家今天受到冷落,原因很多,其中最基本的在我看来是俄罗斯哲学没有抓住现实生活中牵动人心的紧迫问题。人们常说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今天的俄罗斯哲学没有把握住时代精神。
三、中国哲学是俄罗斯哲学的一面镜子
今天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和时代精神是什么?今天的人,俄罗斯人以及其他国家的人,关心的问题很多,但从宏观的角度看,最重大、最尖锐、最需要研究的是人类文明的历史转折问题。
中国的改革、苏联的解体,表明以往作为资本主义世界对立面的社会主义国家尊重历史发展客观规律,从具有乌托邦性质的社会主义回到现实,接受市场经济,大力发展物质生产力。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制度的基础,在市场上人们作为独立的、自由的个体相互竞争,追求自己利益的最大化。无限制的自我增值是资本的本性。遵循资本逻辑,市场竞争必然导致物质欲望膨胀、精神追求萎缩、道德水平下降、社会产生两极分化和严重对立,必然造成人对自然的沒有节制的改造与破坏。由于市场经济在全球的迅猛发展,这些问题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为严重,更为突出。在原来的社会主义国家,腐败之风四处弥漫,社会冲突日益加剧,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利己主义横行。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99%反对1%”的斗争以及民族主义、民粹主义不断升温。放眼全球,人类借助科学的力量对自然界的肆意掠夺与破坏,导致地球不堪重负,自然资源的争夺日益加剧,全球气候变暖。与此同时,全球化的迅猛发展带来利益格局的急剧调整,恐怖袭击、核扩散如噩梦一般挥之不去。自然科学的发展不仅通过基因工程改造人的身体,制造出新的生命乃至新型人类,而且智能机器人已经打败了围棋领域的所有顶级选手,科学技术的发展将给人类带来怎样的影响,引起人们普遍忧虑。所有这些问题,一部分属于马克思主义长期批判的资本主义的弊端或罪孽,另一部分属于20世纪70年代以来人们热议的全球性问题。它们对全人类的生存构成的威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严重。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人类文明面临重大历史性转折,我们正处在新的“轴心时代”。
但是,所有这些不正是弗罗洛夫20世纪70年代以后竭尽全力研究并呼吁人们重视的问题吗?不正是当时整个苏联哲学界关注的焦点吗?不正是100多年以来俄罗斯哲学着重研究和批判的那些问题的延续与发展吗?今天的时代精神就在这些问题之中。俄罗斯哲学最早提出并且在一个多世纪里坚持不懈地研究它们,遗憾的是,正当全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需要俄罗斯哲学发挥作用的时候,俄罗斯哲学陷入沉默。随着弗罗洛夫被淡忘,俄罗斯哲学传统中断了。在最需要俄罗斯哲学发挥作用的今天,人们几乎听不到它的声音,这是俄罗斯哲学的历史性悲剧。当然,当前俄罗斯社会正在经历再次向现代化迈进的重大转折,哲学家必须对此作出反应,认真研究其中的种种问题。但是,这一转折是在现代化本身遭遇前所未有重大挑战的背景下展开的,即使撇开全人类的需要,仅仅从俄罗斯自身的立场出发,继续俄罗斯哲学对西方工业化、现代化批判性认识的传统,也十分必要。
如果以今天的中国哲学为镜子,我们可以对这种悲剧看得更加清楚。中国的传统哲学主要是儒学。儒学没有形而上学的维度,关注焦点是君臣、父子、夫妻、朋友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它为每个人都规定了在自己的社会位置上应尽的义务和对待他人的道德原则,要求他们“克己复礼”,即自我克制,遵循社会规则和道德规范,以便“天下归仁”,即整个社会尽管并不平等,但由于人们遵守社会规则和道德规范,能够互相关爱,从而保持社会的和谐稳定。自20世纪初西方现代文化传入中国以后,儒学被作为封建糟粕而受到持续批判。1978年后,中国着力培育和发展市场经济,进入21世纪,物质生活水平得到极大提高,但是出现了社会两极分化、政府官员腐败、人的道德水准下降、自然环境严重恶化等问题。与此同时,全球化进程导致国家之间以及地区之间利益冲突加剧,战争危险增加,资源环境矛盾突出,迫切需要从全人类的共同利益出发构建和谐稳定的国际秩序。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弘扬科学理性,注重阶级斗争,不能满足今天现实生活的需要。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共产党把目光转向中国传统文化,在孔子的学说中寻找思想资源。2014年9月24日,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说:
当今世界,人类文明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方面都取得了巨大进步,特别是物质的极大丰富是古代世界完全不能想象的。同时,当代人类也面临着许多突出的难题,比如,贫富差距持续扩大,物欲追求奢华无度,个人主义恶性膨胀,社会诚信不断消减,伦理道德每况愈下,人与自然关系日趋紧张,等等。要解决这些难题,不仅需要运用人类今天发现和发展的智慧和力量,而且需要运用人类历史上积累和储存的智慧和力量。
世界上一些有识之士认为,包括儒家思想在内的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蕴藏着解决当代人类面临的难题的重要启示……。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丰富哲学思想、人文精神、教化思想、道德理念等,可以为人们认识和改造世界提供有益启迪,可以为治国理政提供有益启示,也可以为道德建设提供有益启发。对传统文化中适合于调理社会关系和鼓励人们向上向善的内容,我们要结合时代条件加以继承和发扬,赋予其新的涵义。
由于中国共产党和中国政府的积极干预,近年来中国哲学发生了重大变化。儒学得到全社会的重视,不仅日益成为哲学研究的重点,而且被广泛宣传,进入从幼儿园到大学的课堂。中国共产党还在它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要求把这种价值观落实到每个个人以及一切社会机构的实际行动之中。儒学这种中国的传统文化、传统哲学,正在为中国社会的和谐稳定与发展作出新的贡献。由于适应了社会需要,它被广大民众所接受,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
不仅如此,中国共产党还把儒学运用于国际关系领域。面对在全球化进程中日益严重的国际冲突和资源、环境、气候问题,2013年3月,习近平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发表的演讲中说,当今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2017年1月,习近平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发表题为《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演讲,全面、深入、系统地阐述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在国际上引起热烈反响,受到各方普遍欢迎和高度评价。3月1日,中国在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第34次会议上代表140个国家发表题为“促进和保护人权,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联合声明,引起广泛共鸣。3月23日,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在自己的决议中明确表示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重大理念首次载入联合国人权理事会决议,标志着这一理念成为国际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中国传统哲学正在为解决中国自身和整个人类文明遇到的现实问题发挥积极作用,它也因此而获得新的发展动力,焕发出勃勃生机。让人感慨的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原本是俄罗斯哲学从19世纪中期开始便大力研究和宣传的重要思想,是弗罗洛夫新人道主义的核心理念。当弗罗洛夫等苏联哲学家研究全球性问题提出“全人类共同利益优先”的思想时,中国还在搞“文化大革命”,还在大讲阶级斗争,或者在埋头于发展物质生产力解决几亿人的温饱问题。然而,如今举起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旗帜的不是俄罗斯,而是中国。俄罗斯哲学家应因此而警醒。
因为苏联解体和弗罗洛夫的新人道主义遭到冷遇,以及由此造成的俄罗斯哲学传统中断,俄罗斯失去的远远不止“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首倡权。全球化运动的兴起和全球性问题日益严重,使得人类作为命运共同体而存在成为历史发展的大趋势,成为任何人无法否认与抗拒的客观规律。在当今世界,哪个大国抓住了这种历史趋势和客观规律,哪个国家就代表了历史方向,抓住了时代精神,就会在国际舞台上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成为旗手,引领时代潮流,众望所归。俄罗斯失去的,是历史提供的本来应该属于自己的千载难逢的机遇。历史需要俄罗斯哲学。西方哲学强调科学理性和个人的价值,中国哲学关注人与人的关系,都非常有价值,极为宝贵。但是,它们缺少对人的灵魂的深刻剖析,缺少对人的形而上学关怀,就哲学而言,只有俄罗斯哲学能夠弥补这一不足。三种哲学思想共同努力,才能满足“新轴心时代”人类的需要。
俄罗斯哲学死了吗?死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它并没有死亡,只是因苏联解体的震荡而暂时休克。斯焦宾院士的“技术文明”(техногенная цивилизация)理论,列克托尔斯基关于“后人”(постчеловек)以及“关于人的科学可能性”的思考,丘马科夫等哲学家对全球化的深入研究,每年都要举行的“弗罗洛夫思想报告会”(фроловские чтения),表明俄罗斯哲学传统依然存在。需要的是对苏联解体以及弗罗洛夫新人道主义思想加以深入、系统的反思,认真总结经验教训,重新把俄罗斯哲学传统用于对现实生活中迫切问题的研究思考。这对俄罗斯哲学的发展和俄罗斯国家的自我定位都有重要意义。只要做好了这项工作,俄罗斯人不会不喜欢俄罗斯哲学和俄罗斯哲学家。这也是中国哲学家的殷切期望。
参 考 文 献
[1] В.В.Зенковский. История Русской философии, Т.1. Ленинград, 1991.
[2] О России и русской философской культуре, М.,1990.
[3] С.Н.Булгаков. ОТ марксизма к идеализму, М., 2006.
[4] 费·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手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5] Философия России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ы ⅩⅩ века, Алексей Федорович Лосев B.A.М., 2009.
[6] Степин В.С. Реформаторские идеи в социальном развитии России , М. ИФРАН,1998.
[7] Кто разватил Совстский союз?——история?запад?Ельцин?Горбачев? //Независимая газета, 1997,06, 01.
[8] Институт эканомики РАН: Трансформация моровой экономики //Свободная мысль, 1996, (4).
[责任编辑 付洪泉]
Abstract: The peculiar representative of Russian Philosophy is religious idealism of Silver Age in early 20th century. Its basic feature is the focus on Russian and the whole human future, fate and critique of capital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Today, this kind of philosophy is dead because of Frolovs focuses on issue of global significance, the fate of all human beings and criticizes capital system. He is the main representative of Russian philosophical tradition in the Soviet Union. His thought is the theoretical base of reform of Gorbachev and the failure of the reform ends his philosophical influence on Russia as well as the concern of Russian philosophers with the critique of capital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ad fate of human beings. Confronted with crisis of human existence,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tries to adopt Confucian philosophy to solve problems in Chinese society and human civilization, which gives a new life to Chinese traditional philosophy. Compared with this, people cannot hear anything from Russian Philosophy and Russia loses its own historical opportunity.
Key words: Frolov, radical change of the Soviet Union, community of all hum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