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草花儿黄
2017-08-22少一
少一(土家族)
一
在老家当民办教师头一年,我第一次向女孩子求婚。陪我去求婚的伴郎是表弟康儿。
康儿是我大姑姑家的小儿子,小我两岁。我那年二十岁,他十八岁。别看他年龄小,却比我早懂事,尤其是在想女人方面比我厉害许多。每次遇到他,说不上三句半话,他就和我讨论起女孩子的话题。他会说,某某家的大姑娘长得如何水灵聪惠,看一眼让人过目不忘神魂颠倒;某某家的幺姑娘对他有那点意思,不知道怎么下手才好,等等等等。他甚至还要我帮他写过求爱信,求爱信的内容太文化了不行,他喜欢来点肉麻的词句,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他的脸皮简直比牛皮还厚。
有件事情我一直揣心里,现在想起来都有些后怕。有段时间,康儿天天学唱《灯草花儿黄》,一学就学到深夜。那是一首表达土家儿女相思之情的民歌,开头几句我还记起来:
灯草(那个)花儿黄(哦),
听我开言(啦)唱。
唱的(那个)情妹儿(呀),
想呀想情郎……
康儿睡在他家吊脚楼上,楼下关着家里那头黑犍牛。白天干农活很辛苦,可夜里洗完澡爬上床,他就急不可耐地把蚊帐撩开,就着煤油灯(那时候,我们老家还没通电)闪烁不定的光亮开始哼唱情歌。他唱歌很走心,瞄一眼手抄本上的词儿,然后闭着眼睛吟唱。唱两句,觉得不踏实,又启开疲惫的眼睑,凑近本子对词儿。这么唱歌,一是为了熟记歌词,二是让自己沉浸到歌声的情调中去,半是练歌,半是享受,那情景真是受用——楼下牛栏里的犍牛在不停反刍,脖颈上的铜铃激越地“丁当”个不停,像是在为夜歌者敲打着节奏。月光从木窗里漫进来,泻在床边木枕板上。有来历不明的风时轻时重,把一盏如豆的灯光摇曳得醉汉似的。于是,歌声里都似乎飘荡出酒香,听得出东倒西歪的节奏。有天深夜,康儿唱着唱着,瞌睡虫把他拿下了。他脑袋一歪,手松开,手抄本掉到枕板上,同时打落那盏用墨水瓶制作的煤油灯。煤油洒在蚊帐和棉絮上,灯捻子把煤油点燃,火苗“噗”一声腾起来。睡梦中的表弟被“烤”醒后慌乱扑打,在付出满手的燎泡之后,一场火灾被扑灭在萌芽状态。虽说蚊帐和棉絮部分受损,但比起整栋木房子付之一炬的严重来,这个后果是值得庆幸的。第二天,他把手抄本转给我,托我替他秘密收藏。大姑姑、大姑父最终追查失败,手抄本得以幸存下来。
那时候,虽说我的身体已经发育得完全成熟,来自生命本能的某些欲望偶尔会在心里像野草一样疯长,但我都能理性地抑制自己的情绪,不让青春气息洪水泛滥。现在想起来,原因无外乎两个,一是因为家贫——一个贫穷家庭的男孩子哪来资格向人家姑娘求婚?二是因为害羞——读书人对待男女婚事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好像非得玩出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情调才行。表弟康儿呢?只读过小学三年级,他不必顾忌那些只属于读书人的廉耻,加上家庭条件过得去,所以,虽说没到弱冠之年,可他在娶媳妇的问题上已经相当成年了。
说起来,我那次心血来潮胆敢去求婚,受他的负面影响不小。
二
我去求婚的女孩叫惠。她比我大岁数,我喊她惠姐,到底大多少,至今也是个谜。不过,可以肯定,她不会大很多,应该不超过三岁。我当时之所以愿意去求婚,是相信那句老得掉渣的话:女大三,抱金砖。我妈就比我爸大三岁,他们一辈子虽说连金砖的影子也没见着,但日子还是油盐酱醋地活过来了。
怎么说呢?惠姐也是我表姐,只是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爸爸和惠姐的爸爸曾经同在一所中学传道授业解惑,惠姐的妈妈到学校探亲,和我爸谈得很投缘,后来他们义结金兰。几十年过去,我们两家往来密切胜同血族。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惠姐每年都要到我家弄粮食,度过那些可怕的饥荒。可见,她的家境并不怎么好。
惠姐住在雁池乡,离我家将近二十公里路程,到她家去要翻过一座名叫西山垭的高山,走路得花小半天。那时候,虽说通了简易公路,但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开往县城,花钱还不一定能买到座位,坐车成了一件既奢侈又受罪的事情。所以,我每次去惠姐家都是坐两条腿的“11”路车。
小时候,每逢放了暑假,我是要到惠姐家玩一些时间的。天刚麻麻亮动身,等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我就到了。惠姐家有两个表弟,是我最好的玩伴。尤其是她家屋门口那条竹溪河,水流不急,水温不凉,是好季节里游泳的好场所。对我这个山里长大的旱鸭子来说,是求之不得了。惠姐丢书早,帮助家里做家务,洗衣服、弄饭、喂猪、收拾屋子,有时还种菜、上山砍柴。我和两表弟都贪水,像娃娃鱼一样成天泡在河里,不到吃饭的时候喊不回去。半午时,惠姐也会来到我们洗澡的河边洗衣服。惠姐洗衣服洗累了,有时会伸腰朝我们这边张望。等她把衣服洗完了,就挥舞着棒槌对我们喊:“把短裤脱下来,我给你们搓一把。”说起来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和表弟每人都只有一条短裤,一件汗背心。下河洗澡时,把汗背心脱在家里,光着上身只穿短裤子下水。我们这算好的,能有一套夏装很不错了。我记得表弟隔壁的张氏三兄弟只有一条短裤,谁出门谁穿,整个夏天基本上光屁股,窝在家里轻易不敢出门。惠姐让我们脱裤子,我们就脱裤子。我和表弟狗刨到惠姐洗衣服的河边,当她的面不知羞耻地把短裤脱下来裹着水撂过去,砸没砸着她也不管,光着腚嘻嘻哈哈游跑了。我从水里远远地回头看惠姐,却不知她正好也在看我。我俩的目光撞在一起,短暂地纠缠了一下。我发现惠姐的脑袋马上勾下去,一只手臂抬起来掩住大半邊脸,从臂弯里露出的嘴唇正抿着偷笑,也不知道她笑什么。笑完了,惠姐就把我们的短裤用茶枯擦擦,用手搓搓,然后用棒槌捶捶,再清洗拧干,曝晒在河卵石上。过不了一个时辰,我们又可以穿上干净的短裤回家吃饭了。这时候,惠姐端起洗衣盆,长辫子往背后一甩,袅袅婷婷地立在河边。她好像很累,一只手捶打着自己的腰,手搭凉棚,朝我们打望一眼,意思是提醒我们早点回家吃午饭,然后就上了河岸,领着自己的影子走了。
人的记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关于惠姐,我记忆里恒定守一的印象永远都是她蹲在河边洗衣服和洗完衣服捶打腰身离开河岸的情景。去求婚之前是这样,现在想起来还是这样。
三
总的来说,我和惠姐的家都在山区。只不过,我老家的山比惠姐家的更大更高。相对而言,她家离坪区近一点。坪区水田多,产稻谷,可以吃上大米饭。而我们老家多山地,只出产杂粮,活儿苦,人很累,产量低。所以,一般的父母只把女儿往坪里嫁,很少有往山里嫁的,哪怕坪里的女婿人才差点也愿意。农村人讲个实在,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情,人才好看又不能当饭吃,要那些高颜值干什么!于是,在我们老家就有了“宁嫁十里坪不嫁半步山”的说法。如此说来,我向惠姐求婚就有些自不量力了。坪区女孩子连山上望都不想望一眼,能指望惠姐遠嫁给三十公里外的我吗?你如果这样想就错了。我自以为向惠姐求婚还是有蛮多优势的。首先我们是亲戚,是亲戚就都要给面子是不是?更何况我们从小一起玩耍彼此熟悉,爱情也是要讲点感情基础的,我们有底子。
还有,惠姐小学肄业,算半个文盲。我高中毕业后,当了孩子王,当时正雄心勃勃地参加自考,对未来的前途充满信心。可以这样说,只要不出现太大的意外,我跳出农门拿一份日不晒雨不淋的工资是没问题的。而惠姐呢,注定只有当村妇的命。等我以后出息了,她跟着我算是夫荣妻贵。她一个农村弱女子,能有这样的归宿夫复何求?另外,惠姐还有年龄上的硬伤。她比我大,大一天也是大,更何况她还大了几岁。我不计较这点已经够宽宥了,她还有什么话说!
其实,在真正作出求婚决定前,我思想上很是斗争了一番。我本想捱几年,等自己条件好起来后,谈一个吃商品粮的女孩子,这样才门户相对。可是,我父母年纪大了,家里急需要一个能当家顶事的人,以减轻二老的负担,帮我撑持一把,助我事业有成。我在脑海里把周边知根知底的女孩子都过滤了一遍,属意的真还难找。有一天,母亲突然提到惠姐,说成年后的惠姐嘴有一张,手有一双,走路一阵风,身体强壮能打得死老虎,在农村是把好手,谁家要是娶了她做媳妇,一定会有好福气。成年后,我为自己的生活忙忙碌碌,好些年没去惠姐家,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母亲不提到惠姐,我还真把她给忘了。母亲的话本是无意的,却让我眼前一亮,动了向惠姐求婚的念头。我想,惠姐文化水平低一点无关紧要,只要她勤劳善良,善待父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就行了。男主外,女主内,农村许多“半边户”的小日子过得都不错,我们见得多。或许,对我来说,这样的选择是一个黄金组合。
决定向惠姐求婚的事,我在心里打定主意后并没告诉父母。按说,这是大事,应该征求大人的意见。可是,我不想让父母亲为难和失望。
这话怎么说呢?关于我的婚姻问题,父母心里早就各自打着如意算盘。母亲有意要把舅舅的二女儿当儿媳妇娶过来,每次见到她和舅舅兄妹俩在一起叽叽咕咕地没完没了,我就疑心他们是在商量这件事。父亲也已经默许了大姑姑,准备把他的外甥女(也就是康儿的二姐)许配给我。当然,这主要是大姑姑的意思。父母亲之所以一厢情愿地打这种歪主意,理由很简单:亲戚开亲,亲上加亲。他们却忽视了事情的另一个走向——弄不好就会亲人变仇人,甚至比仇人还仇人。如果只是父母们这般瞎操心,我倒也没什么,问题是两位表妹都是人来疯,表示愿意嫁给我这个表哥。这简直要命!不谈婚姻,我们表兄妹之间本来相处很好,关系融洽。可自从把话挑明之后,我心里总感觉别别扭扭疙疙瘩瘩的,就刻意和她俩保持距离,一直到现在,那种无形的隔膜似乎还未彻底消弭。《婚姻法》不允许近亲结婚。从科学上讲,有血缘关系的人结婚不能优生,甚至影响几代人。我们身边就有这样可怕的例子。我的父母亲当然不希望他们的子嗣出现任何意外,所以,现实既然击垮了他们心中那些虚妄的幻想,我也不想再去触碰那根敏感的神经。
我把求婚的事情想得很简单,以为把话说出来就完了,同意不同意,就是一句话的事。我当时之所以踌躇满志,完全出于对事情结果的幼稚预期,以及由此产生的盲目乐观,认为这是件很有把握的事情,就跟到商店买牙膏买盐差不多。可到了准备动身的时候,我心里却空落落的,自己一个人去,连个传话的人都没有,万一碰到尴尬怎么办?不行,还得带个人去。
带谁呢?我就想到了康儿,我认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四
没想到,我找康儿,康儿也正要找我。
见了面,我还没说出事由,他先开口:“表哥,你跟我做伴出一趟远门好不好?”
我问他:“出好远的门吗?”
他说:“去惠姐家。”
我们这些山里长大的人活动的范围是有限的,平时最远的行程无非就是上街赶集,或者就近走亲戚,超过十公里就算远行了。所以,他说去惠姐家是出一趟远门有点搞笑,但半点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竟然也要去向惠姐求婚!
我的脑袋里像有人突然扔进一颗炸弹,“轰”地一声,惊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但我毕竟胸有城府,心里沉得住气。我没把自己内心的慌乱表露出来,也没把准备向惠姐求婚的想法告诉他。我说出的话是这样的:“老表,你在发癫是不是?惠姐比我都大,比你要大好几岁,她当我的媳妇还差不多,做你的美梦去吧。”
康儿说:“你有媳妇,我没媳妇。你别跟我争媳妇好不好?”
我比较愚蠢地说:“我哪来的媳妇?”
“我二姐就是你媳妇。”
听他这话,我心里会烦死。我没好气:“谁答应让你二姐做我媳妇?”
他翻我一眼,铜铜铁铁地说:“她给你做的绣花鞋垫我都看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想和他争论他二姐的事。我说:“我不会和你争惠姐的,你不要误会。”
“那你答应给我做伴啦?”
我心里想,这不正好来个歪打正着?打死我都不相信,惠姐会答应嫁给康儿。康儿除了有一身好力气外别无所长,要文化没文化,要人才没人才,还比惠姐小四五岁,惠姐怎么会同意这种姐弟恋的婚姻呢?也好吧,等你康儿碰了一鼻子灰后,我再向惠姐提出求婚。我自信地认为,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对比之下,我的优势明显,惠姐肯定会答应我的。到时候,看谁给谁做伴,气死你!
康儿是怎么打上惠姐主意的呢?后来我想明白了,祸根还是我自己惹出来的。有年秋天,惠姐到我家来捡野茶籽。所谓茶籽就是油茶果,山上树林中那些没有分到户的油茶树就算野茶树,野茶树上结的油茶果当然就是野茶籽。野茶籽捡回来可以榨油吃,榨出的茶油又香又环保,吃了不上火。惠姐那里不长茶树,她家一年四季吃菜油,当然吃不到茶油。于是,寒露一过,惠姐就到我家捡野茶籽来了。惠姐对我们这地方不熟悉,山里有蛇虫野物,她捡野茶籽需要人带路才安全。那时候,我比较忙,不知道自己一天到晚瞎忙些什么,没时间给惠姐做伴,就把她交给表弟康儿。康儿自小跟他爹学打猎,对远远近近的山林了如指掌,加上他钻山爬树像猿猴一样敏捷,又不怕蛇蝎和虫子,这样的差事交给他最合适不过了。那几天,惠姐捡了很多野茶籽,每天早上出去,天黑前回来,收获多多,歌儿不离口。她唱得最多的是《灯草花儿黄》,她好像就只会唱那一支歌。惠姐回家后,我发现康儿也就迷上了《灯草花儿黄》。看来,就是那几天捡野茶籽把康儿的心捡野了。说不定,他那个手抄本就是根据惠姐的口述整理出来的孤本,怪不得他把手抄本看得跟命一样宝贝。
后来有一次,康儿当着我的面提出过一个问题:“表哥,你认为惠姐人才怎么样?”
我从来没想过这问题,自然回答不上来。但我还是感到奇怪:“你问这话什么意思?”
康儿说:“没什么意思,就随便问问。”
看来,他早盯上惠姐了,他绝对不是随便问问,他是有心的。
康儿见我答应给他做伴去求婚,就征求我意见:“你认为这事有几成把握?”
我阴险地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他说:“当然听真话,假话说出来卵用。”
我说:“不是表哥要打击你,我认为你半点把握都没有。”
“为什么啊?”
我想了半天,然后朝天上指指:“惠姐是一只天鹅……”我不忍心把后面的话说下去,让他自己去想。
康儿一点都不觉得自卑和受辱。他对我说:“表哥,我邀你做伴,就是因为你有水平,到时候多给我打圆场,把好事促成了,你就当我们的媒人,我给你买牛皮鞋穿。”
我心里说:“呸,放你的狗屁!谁稀罕你的皮鞋,你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五
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的劲头子也很足。不到上午十一点钟,我和康儿就到了惠姐家。
我们土家人有规矩,第一次上门求婚,不能光脚甩手,多少是要带点礼兴的。康儿带的进门礼是用酒瓶子灌的两瓶茶油,他用一个半旧的网丝袋提着,网丝袋的一只角上还开了线。捡野茶籽可能是他对惠姐萌生感情的导火索,所以,康儿带茶油对惠姐或许有一种暗示和寓意,希望能唤起她对某些往事的回忆。就凭这一点分析,我这个老表虽然文化不高,但情商还是不低的。为了和康儿显出档次上的区别,我在惠姐家对门的路边经销店买了一条“洞庭”牌香烟和一瓶“德山大曲”酒拎着。惠姐的爸爸早几年害肺病走了,这些东西他享用不上。但惠姐的妈妈是个女汉子,她是我们山区闻名遐迩的打鼓匠,长期在孝家坐夜打书,烟酒都不亚于男人。为了不引起康儿的怀疑,我的礼品是冲着未来的丈母娘买的,表面看起来和惠姐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不年不节,对我们的突然造访,惠姐一家人显然莫名其妙,也准备不足。康儿心窝子太浅,人家还没问起,他的屁股也刚刚坐热,就结结巴巴地将来意和盘托出。听说上门求婚,惠姐“噗嗤”一声笑出来。她说:“康老表,你搞明白没有,我和你大姐是老庚呢。”她这话等于是当众掴康儿的耳光。
康儿还不知趣,傻逼说:“不要紧的,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大几岁不要紧。”
惠姐说:“可是,我听说‘宁可男大七,不可女大一,这样的婚姻不会幸福。”
我和康儿都是头一次听到这说法,也不知是不是惠姐临时瞎编的。她的话一出口,康儿就没辙了。康儿朝我翻了一眼,意思是要我帮他解围。我成心等着看他的好戏,当然不会帮他。我假装把头扭向窗外,欣赏水井边的那棵梨树。高高的梨树上正好有一对夫妻鸟在枝间跳跃啁啾,快活得很。它们恰到好处地配合着我的幸灾乐祸。
惠姐又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我家猪娘生了一个一只眼睛的小狗,也不知道是祸是福,两老表帮我解解吧?”
我想到的全是“瞎了你的狗眼、做你的美梦去吧、你就是个怪种”之类的咒语。
康儿附和着说:“这个梦是有点奇怪。”
见康儿脑壳有点受潮,惠姐又说:“康老表,真不好意思,你哥哥要是没结婚就好了。”说完这句话,她不由自主地朝我睃了一眼,脸上红了一下。然后,她就进厨房弄饭去了,再没出来。
说实话,几年不见,惠姐比以前长得更饱满了。她的脸很光洁,皮肤细嫩,圆圆的鼻头像一个半透明的小蘑菇长在正中,鼻下的人中连着薄薄的上唇,上面浮着一层茸毛。她的头发黑油油,梳得根根直,一件水红色的衬衣掐了腰,屁股和胸的轮廓显得很突出。不知怎么,看见惠姐现在这副美貌,我开始气短起来,感觉心里像遭遇针刺,有人放掉我不少的气。尤其是康儿刚才遭当头一棒,连我都好像头上起了血肿,生疼。我不知道自己求婚的戏还能不能继续演下去。
康儿肯定恨死我了。他一只脚在地上跐来跐去,跐出一地的土灰来。姑妈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她对摆放在桌面上的礼品扫去一眼,然后安慰康儿说:“贤侄啊,这个,婚姻呢,一家养女百家求嘛。不过,儿女不送请,婚姻要讲自愿,这是政策。你不要急,慢慢來,等我在一边好好跟你惠姐做做思想工作。其实呢,你这个孩子还是很不错的,只是你们那里的自然条件……不过呢,条件也不是主要问题,事在人为嘛……”姑妈一分为二一番后,招呼我说:“贤侄,你跟我来,姑妈有话问你。”
我跟姑妈进了歇房。很显然,姑妈是要避开康儿,单独向我摸底。我起身的时候,康儿又朝我翻了一眼,他传递的信息我懂。
在一边,姑妈完全是另外一副口气。她对我说:“这是不可能的,惠儿能嫁给康儿,除非竹溪河的水倒流了。”
我马上撇清说:“我知道这桩婚事不靠谱,我一不来二不来的,是他硬要拉我做伴。我也是碍于情面推不脱,老表关系嘛。”
姑妈表示理解:“这事当然不怪你,是康儿发神经。”最后,姑妈要我给康儿委婉转达,求婚的事免谈,再不要提了。听姑妈的意思,是在下逐客令。我说:“姑妈放心,吃了中饭,我就带他回去。”这话一说完,我心里马上后悔极了。我也是来求婚的,我居然忘记使命,把自己的后门堵上。我连求婚的意思都没表达,就这么毫无成果地回去,太不值了。都怪康儿,他不应该性急,如果熬到晚上,等气氛稍微好些后再提求婚之事,或许不至于弄成这样。至少,我们在时间上会充裕一些。现在,连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了。他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姑妈果然说:“如果不太忙的话,还是住一夜再走。”
谁能不忙呢,我们不忙人家可忙啊。姑妈的话是在撵人。我“嗯”了一声。
“你都好几年没来姑妈家了,现在当老师,工作还好吧?”见我情绪落寞,姑妈开始转移话题。
我又“嗯”了一声。
这时,姑妈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我,慨叹道:“哎,这世上有多少事阴差阳错啊。”
幸好姑妈最后来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要不然,我真没勇气开口求婚。我说:“姑妈,我这次来,其实也是来向惠姐求婚的……”
姑妈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说:“宝呀,你怎么先不说?”她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把一口痰利索地吐了出去。“是啊,贤侄也长大了,是该谈婚事了。你看,怎么不早说呢?这事弄的……”
我知道,姑妈感到为难。我和康儿都是她的侄辈,手背手心都是肉,得罪哪个也不好。现在,我俩求婚像组团,当面鼓对面锣的,叫她如何是好?
姑妈思忖片刻,拍着我的肩膀说:“贤侄啊,今天千万别回去,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有些事情,我单独跟惠儿说说。你们兄妹从小就熟悉,我认为有感情基础……”我发现,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尽量在使用书面语言,她是不是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民办老师呢?
听说留我们住一夜再回去,康儿兴奋不已。他以为自己有戏,当即表示下午要帮姑妈家去山上背柴。他真是个大傻瓜!
那天去求婚,我特意买了一双新凉鞋穿上。结果,走远路倒脚,打出两个血泡,走路都一瘸一拐的,怎么干得动活?康儿提出帮姑妈家劳动,等于是给我出了道难题。
吃完午饭,姑妈对两个表弟说:“你们和康老表去把山上的柴背回来,姐姐在家里准备夜饭,大表哥脚上打了血泡不能跑动,需要休息一下。”
对姑妈这种别有用心的安排我心知肚明,只有康儿蒙在鼓里。他乐呵呵地随两个表弟背柴去了,出门时还情不自禁地哼唱那首《灯草花儿黄》……
六
关于那天下午我和惠姐单独相处的诸多细节我记不起来了。大致的情况是她弄饭,我帮厨。记得我们在一个盆子里择洗萝卜菜,盆子小,菜又多,两双手时不时撞到一起。那时候,我有贼心没贼胆,本来有许多机会可以抓住她的手,浑水摸鱼表达一下亲昵,但我蠢得跟猪一样,每次碰到她的手,就像碰到蚂蟥立马甩开。我那些做贼心虚的动作甚至让惠姐暗自好笑。她笑起来的时候抿着嘴,两边的酒窝窝惹人喜爱。我从心底里承认,我是真心喜欢上惠姐了。
她炒菜的時候,我坐在灶门口添柴烧火。我没话找话,提到《灯草花儿黄》那首情歌。我说:“惠姐,你唱《灯草花儿黄》真好听,能不能唱几句我听听?”
惠姐一点也不羞怯。她说:“好呀,那是女孩子唱给情哥听的,你愿意听吗?”
我对着她点头,并热切地望着她。我想,我的目光里所传递出的温柔和婉约足以化掉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
惠姐说:“我有一个条件。”
“唱吧。”我回了句绕口令的话,“在我这里,你所有的条件都是无条件。”
“我只唱给一个人听,谁听了我的歌,他就要娶我。”
我假装醋意说:“康儿听过你的歌,他是不是应该娶你?”
惠姐迟疑有顷,解释道:“那时候不懂事,唱着玩,现在才当真。”
有一点毋庸置疑,姑妈肯定把我求婚的意思对惠姐说了。她能直截了当这么说,等于就是应允了我的求婚。当时,我正用膝盖顶住一段干木柴。它太长了,直接送进去,灶洞里装不下,必须折成两段。我使出一把暗力,只听“啪”的一响,干柴断成两节,塞进灶孔,马上燃烧起来。
接下来,惠姐开了歌头。她唱歌的时候,我也滥竽充数跟着唱,但记不住词,一首好好的情歌被我唱得歪七扭八。几个回合之后,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再遮遮掩掩。我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寻求她的解答。我的第一个疑问是女孩子到了十七八岁,上门提亲的都要踩破门槛,而像惠姐这样能干又漂亮的人,难道就没人上门求婚吗?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一个女孩子如果要想改变婚约的话,下家就要承担退婚费用。我担心自己会碰上那种扯皮事。惠姐告诉我,以前上门向她求婚的人很多,但都被姑妈一概拒之门外。姑妈说,二十五岁之前,她女儿不嫁人。人家男方一听掉头就走。人家等着娶媳妇才上门求婚,等惠姐年满二十五岁,男方都小三十了,如果出现其他变故,岂不是让你给耽误青春了吗?所以,你耗得起人家耗不起。姑妈的条件传开后,媒人再不敢登惠姐家的门。惠姐也就剩下了。
“姑妈为什么要这样呢?”
“她是嫌我在这个家的工还没做够,她要把我的油榨干了才肯放手。”惠姐幽幽地说着。她的目光投向虚空,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和她并不相干的故事。她手里的锅铲停止炒动,锅里“嗞嗞”冒出蓝烟,直到闻出一股刺鼻的辣味,她才慌忙往锅里淋一调羹清油。
姑妈家条件不好。姑父走了之后,两个大点的女儿都嫁了出去,她要拉扯着惠姐和两个表弟。惠姐勤劳能干,帮姑妈顶起半边天,她自然不想让身边这么一个好帮手轻易出嫁。
“其实,一个女人,到娘家和婆家都一样,在哪里都是做工,一辈子就是伺候人。”惠姐的话阐释着一个客观存在的哲理,一个女人对自己命运无法把握的虚妄与无奈的哲理。
我的心被刺痛了,就像一把钝刀割裂着良心。我知道这种痛感来自于我求婚的初心。我不是因为想早日替父母减轻负担而需要一个女人伸出肩膀吗?我不是想能有一个女人替我遮风挡雨成就个人的所谓辉煌吗?与惠姐比,我感到自己是那样渺小,她的话让我惴惴不安无地自容。
我从一种低迷的情绪里走出来。我需要知道如果我和惠姐能成的话,她能不能很快嫁给我。
我说:“惠姐,我正式向你求婚,你会同意吗?”
惠姐点着头:“问二姐。”
我说:“你答应了,姑妈能让我们很快结婚吗?”
惠姐还是那句话:“我随便,问二姐。”
我明白了。惠姐家的事情都由她二姐做主。二姐夫有弹匠手艺,常年带三四个徒弟串乡走户招揽生意,一年收入不少。二姐家庭富裕,也就掌控着对娘家的影响力和话语权。可是,我对二表姐知根知底,她也没读几天书,自小长大连县城都没进过,未必会有多大的见识。把一个家庭以及每个家庭成员的命运全交到这样的女人手里,是不是有点滑稽可笑?
我半开玩笑说:“凡事问二姐,你们一家人都成提线木偶了。”
惠姐無奈地笑笑:“我妈只相信二姐和二姐夫。”可能怕我失望,打退堂鼓,她又补充说:“二姐和二姐夫都喜欢你。”说完,她像突然想起来似的,从歇房抽屉里拿出一双塑封的丝光面料袜子要送给我。我客气地推辞。惠姐紧着脸说:“快收起来,别让康老表看见了。二姐给我两双,只剩这一双了,没多的。”她最后的解释笨拙而多余。
我说了句总结性的话:“二姐和二姐夫喜欢我没用,我喜欢的人是你。”
惠姐脸上顿时落满烟霞,有笑从酒窝里往外飞。
七
这天的晚宴比中午丰盛多了,光荤菜就有三个。惠姐杀了一只正在生蛋的土鸡,熬了一只腊猪蹄子,还炖了一钵黄骨鱼,煎了韭菜鸡蛋,小菜也炒了四五个。
吃饭的时候,我本来挨着姑妈坐,可不知怎么换来换去,后来身边换成了惠姐。下午,康儿大显身手,带着两个表弟把山上那些木柴全部背回了家,一家人很高兴,丰盛的晚宴带着隆重的犒劳意味。姑妈竟然开了一瓶酒,自己满上一杯,给康儿也斟上。康儿乐呵着接受了姑妈的敬酒。姑妈也给我斟过酒,但被我拒绝了。惠姐把钵子里的鸡肉用筷子翻了翻,招呼我和康儿搛菜吃。我发现她把带着鸡大腿的几块好肉扒拉到我面前的钵边,然后在桌下用腿子碰碰我,说:“两位老表,你们莫讲客气,吃菜。”我领会惠姐的心意后积极响应,伸出筷子象征性地把一只鸡腿夹进碗里埋头吃。坐我对面的康儿只顾着喝酒,对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一切浑然不知。
我没喝酒,其实,我心里醉了。
夜里,我没和康儿一起睡。他和大表弟被安排到西厢房的旧床上休息,我和小表弟睡新床。种种迹象表明,我的求婚达到目的。这是我第一次求婚,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样的成功令人欣喜,有着刻骨铭心的意义。秋夜深深,我激动得无法入眠,在脚头表弟的鼾声里,一遍遍陷入遐想,把属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喜悦无限放大。这时候,我听到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有一束手电筒的光亮移进来。这么晚,谁来干什么?我的心跳加快了,莫不是……
真不是惠姐。我从躲在手电光后面的暗影里辨识出姑妈的轮廓。她走近床边,在一把搭放衣服的木椅上坐下,轻声说:“贤侄啊,我知道你没睡着。姑妈有话要对你说——”
我欠欠身子,准备坐起来。姑妈指指酣睡中的表弟,一只手按住我的被子,“嘘”了一声。她告诉我,惠姐已经答应我的求婚,她也表示同意。她说:“你明天先回去,等姑妈的好消息。这件事,我还要跟二姐他们商量一下。不过,你放心,二姐和二姐夫都会同意的,我会说服他们。”
姑妈的意思,商量二姐也就是走程序。
次日早饭后,我和康儿回家。康儿得到的承诺是姑妈掩耳盗铃的谎言,而我吃下的是一颗定心丸。
回途中,康儿还在自作多情地回忆着在姑妈家受到特殊礼遇的每个细节,当他感到那些热情似是而非捉摸不定的时候,又不厌其烦地向我求证。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纠结。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自私卑鄙的小人,康儿是那样的可怜和无辜。我想,将来我把惠姐娶进门,这一切怎么向他解释清楚?他会不会在明白真相后鄙视我的为人?我们的亲戚关系会不会从此走向破裂?
管不了那么多。我相信,在情感问题上,世上没有大度的男人。康老表,我只能在心底里说一声:“对不起!”
我没有等来姑妈的好消息。一个月没有,两个月没有,半年也没有,一年还没有。这么多“没有”加在一起,就是一个生硬的不用置疑的结果,只有白痴还会心存侥幸,做自欺欺人的幻想。在那些漫长的等待里,我像一只面对汹涌河水无法泅渡的狗在岸边无可奈何地窜来窜去。好多次,我都产生了再去姑妈家一趟的想法。我想当着惠姐的面把话问清楚,她为什么食言,我哪点配不上她?最终,我没有为自己这个愚蠢的想法付诸行动,所有的原因就是为了守住一个男人那点可怜的虚荣和自尊,这是我最后唯一攥在手里的一张底牌,我不想把它打出去后让自己落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再说,我对自己未来的婚姻充满希望。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这期间,康儿还在不厌其烦地往姑妈家跑。一开始,他邀我伴行,遭拒后就单干。我真为他的痴心不改而点赞,同时也为他的执迷不悟而痛心。连我都等不来惠姐的回信,康儿的结果可想而知。我真想现身说法,让康儿彻底死了那份心,不要把自己的婚事吊死在一棵树上。可每次见他兴兴头头的样子,我都不忍心伤害他,把拱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只在心里替他暗暗着急,回头吧,兄弟,别瞎折腾把自己耽搁了。
第二年年底,我进了县城,后来按部就班地结婚成家、生孩子。其间,我听到一个天方夜谭的消息,惠姐和康儿结了婚!而且就是我调进县城后第三年的事情。
怎么可能啊,惠姐昏头了吗?
可是,我的疑虑最终被一个坚如磐石的事实彻底打消。
有一天,我在县城商业步行街逛街时遇到了惠姐的小兄弟,也就是我那小表弟。他买了火车票要去外地打工,时间还有几个钟点就散步到步行街,不期然遇上我。我请他到旁边茶楼里喝茶,我虚与委蛇的热情里暗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我想知道惠姐拒绝我求婚的真相。
小表弟揭秘说,是二姐和二姐夫最终投了我的反对票。他们的理由现实而荒唐:一对地位悬殊的夫妻没有幸福可言。他们不忍心看到妹子一辈子低三下四地伺候一个教书匠。与其和我谈婚论嫁,还不如让惠姐嫁给康儿。支撑这种混账逻辑的理据就是求婚当天,康儿能卖力地帮着姑妈家背柴,而我却以脚上打泡为借口躲懒!窥斑见豹,婚前都放不下臭架子,还指望婚后把女人当人看吗?
昏聩啊。
表弟还告诉我,惠姐开始坚决反对二姐和姑妈的决定,以绝食的方式等待我再次上门求婚,她坚信我对她的爱情,只要等不到消息,我就会义无反顾地再次登门。二姐和姑妈也都猜疑,我如果是真心想和惠姐结婚,就会执着地追求下去。姑妈他们甚至和惠姐打赌,只要我再上门,哪怕就一次,他们就允下这桩颇有争议的婚事。可我的自作聪明与他们的赌注正好逆向而行,这就更加坐实了二姐他们的断言,我的求婚缺乏诚意,这样的婚姻即使成了,也如水月镜花经不住时间的检验。与其悔不当初,不如迷途知返。无奈的惠姐被自己的轻信和无知击得粉粹,对自己为我绝食的行为悔恨得咬牙切齿。恰恰相反,康儿的不懈努力赢得了惠姐家人的肯定,他虽然存在种种不足,但有一颗真诚的心——这种真诚胜过世界上任何海枯石烂的誓言。康儿用自己的笨蛋赢得了一桩美满姻缘,我成了照亮他婚姻的镜子。
有一天,我接到康兒的电话,说惠姐因患风湿性关节炎住进县人民医院,她的四肢关节均已红肿变形,诊断结果可能是终身瘫痪。他希望我能去看看她。
走近对号的病房门口时,我听到有女声在轻哼那首熟悉的《灯草花儿黄》:
夜里(那个)睡不着(哦),
睡到梦又多;
梦见(那个)哥哥(呀),
调(呀)调戏我……
跨进病房,我看到了病恹恹的惠姐。要不是康儿在旁边护理,我根本就认不出她来。病魔和劳累彻底击垮了一个形象姣好的女人。惠姐也只五十来岁,可苍老、憔悴和病态加在一起,构成了一个人破败不堪的现实。康儿说,惠姐的关节炎已到了无法治愈的程度,医生明确告知,惠姐的下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康儿还说,惠姐的病根是在娘家落下的。从小到大,惠姐都在寒湿环境里生活,哪怕来了月事,她从来都无法禁忌生冷。一个女人,长期不顾自己的身体,哪能不生病?惠姐面色平静,用那种很家常的语气和表达方式与我交谈,但我还是看出她竭力在装,表面的平静掩饰不住她内心世界的荒凉。离开病房时,我把皮包内所有的现金全掏出来塞给康儿,希望他能给惠姐买点营养品,补补她千疮百孔的身体。惠姐吃劲地挥着那只变形的右手向我道别,我的眼眶湿润了。
走到电梯口,我忽然想,如果惠姐下半辈子真的站不起来,我无论如何要送她一副轮椅才安心。我走转身,想把这个想法告诉他们。我担心迟一步,他们会另有安排,让我的愿望落空。
蹑脚走到门边时,我听到他们夫妻俩在对话。
康儿:“当初,你要是跟了表哥,可能就不会受这份罪,是二姐他们把你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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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姐:“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
康儿:“你心里肯定后悔。”
惠姐:“从我决定嫁给你那天起,我一天都没后悔过。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我知足。”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我想明白了,哪怕我成了一个瘫子,你还会守在我身边。这一点,只有你做得到,表哥他——做不到。”
……
我实在听不下去,脑袋内“嗡”地一声,眼前升起一片黑雾。我赶紧伸手扶住电梯,努力定住飘忽的身子……
责任编辑 高颖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