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即若离“河南岛”
2017-08-22周翠玲
周翠玲
城里实在找不出第二处地方像河南一样,如此尖锐地对立也如此丰富地和谐
一个地方的风华故旧与人物行迹,与地理关系最密切。说到广州,世人大体听过“西关小姐、东山少爷,河南地痞”这一俚语。
西关盛于商,东山重于权,早为世识。唯河南与城中一江相隔,其地理优势培育的异端、奇趣与生动一直罗结于尘网之中,实为城中憾事。
遗世独立却声色繁茂
所谓“河南”,就是当今珠江之南的海珠区地域。对于包容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羊城来说,它算得上是“极端”了。城里实在找不出第二处地方像河南一样,如此尖锐地对立也如此丰富地和谐,似乎遗世独立却处处自生着繁茂声色。
游人在广州孙中山大元帅府旧址参观
从地理上看,河南位于珠江三角洲冲积平原北部,属于南郊平原,而非城区,典型的半郭半村。自东往西北为蜿蜒起伏的低丘岗峦,东高西低,南部为平原,河网密布,广布沙田。
清李调元所著的《南海百咏》续旧说,“按《南越志》,河南之洲,状如方壶,乃卢循旧居。”此方壶由城南珠江水系的前后航道环绕而成,它与城中荔湾、越秀、东山、天河、黄埔、芳村北面相依,南与广袤的番禺相邻,区域内可谓水色潋滟,北有海珠岛、东据官洲岛、南拥丫髻沙岛。
地理上的一水之隔,自然與城区形成距离,而行政管辖上的自由宽松,更使河南兼有城区城郊两相便利。
河南原来地属番禺县茭塘巡检司管辖,1921年始划归广州市管辖。独立成四面环水的岛屿,河南也由之称为“河南岛”,与城里的一切若即若离。
“若离”之姿态建立于农作物果品家禽六畜的自给上。
自小港、鹭岗、新洲、新滘往东南,全是优良的菜田果区,出产闻名遐迩的大塘石榴、小洲龙眼、尚书怀荔枝;再往南,番禺水道一隔,新造有土名,名“大谷围”,顾名思义,是广州最重要的产粮区;隔河的小谷围,以渔业为主,以种植为辅,亦渔亦农,名副其实的四季渔米乡。
“河南”之名由何而起
关于河南的得名,清代学者屈大均的《广东新语》卷二“地语”写得生动:
“广州南岸有大洲,周回五六十里,江水四环,名河南。人以为在珠江之南,故曰河南,非也。汉章帝时,南海有杨孚者,举贤良,对策上第,拜议郎。其家在珠江南,常移雒阳松柏种宅前,隆冬蜚雪盈树,人皆异之,因目其所居曰河南,河南之得名,自孚始。岭南天暖无雪,而孚之松柏独有雪,气之所召,无间远迩。雪其为松柏来耶,为孚来耶?”
民间一般认为,广州城南临珠江,珠江南岸俗名“河南”,但《广东新语》否定了河南之名源于地理位置。大均先生指出,“河南”之名源于东汉朝廷议郎杨孚的旧事,是他把河南松引种在家乡下渡村,因而,其所居地称为“河南”。
杨孚世居珠江南岸下渡村,除了他移来的河南雒阳松,以及劝谏汉和帝不对匈奴出兵、提出“创业用武,守业尚文”主张的政绩外,主要的成就是首作《岭南异物志》,以诗体列举岭南物产,记载岭南物产异于北地的不为人识的生长特性,被誉为“粤诗之祖”,为后人留下了珍贵的地理志史料。
但他名于后世者,却是一场松雪——成就了岭南的“河南”——与中原河南相系。
唐诗人许诨有名句“河畔飞雪杨子宅,海边花发越王台”。以杨子宅的偏隅对应南越王歌舞的中心越王台,显然把两者的首开之功相提并论。一是赵王开发岭南文明始,一是河南得名始,两两同列。所以,杨孚的“飞雪”怎能小看?事实上,自汉以来,写广州雪,无不始自河南、始自汉议郎杨孚。
这应是河南之名的最权威说法。但在旧志中,河南之名何止于此?“卢循故城”,就是河南得名的另一则典旧。
《南越志》云:“河南之洲状若方壶,乃卢循旧居。”《番禺杂志》云:“卢循城在郡之南十里,与广州隔江相对,俗呼河南。”
据史载,东晋时期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卢循,反对士族统治和徭役制度,浮海南下,攻占广州,在河南筑城据守达三十年之久,其所据地史称“卢循故城”,故址俗名“牛王岗”。据考,其故地约在民间称为“刘王廪”的岗地上,北临马涌,今晓港公园的石马岗之东是也。河南也因之名“卢循故城”。
今名“海珠”有何意
状若方壶的河南岛还有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江南洲”。此名字在《南越志》与唐代的《元和郡县志》里均有录。
《南越志》称“江南洲周回四十里,中有荔枝洲,上有荔枝,冬夏不凋。”但识之更稀,却不能不提的还有两个更雅致的名号:“荔枝洲”与“花洲”。
据《南越志》记载,汉代河南就已盛产荔枝,故名。而河南更是鲜花原产地,清代已设有专用码头渡花到城内出售,名“花渡头”,故河南“花洲”之名顺理成章。
而河南今名“海珠”,取“水上明珠”之意。
“海珠”一名源于珠江著名的“羊城三石”之中的海珠石。海珠石居中,海印石在东,浮丘石在西,这三石在清代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李调元的《南粤笔记》、范端昂的《粤中见闻》等典籍中均有记载,所谓“南海有沉香之水,又有浮水之石。”如《粤中见闻》记“海珠石”:“广城南海中,有片石涌出水面,广袤数十丈。相传有贾胡持摩尼球至此,珠飞入水,浦曰沉珠,其石曰海珠。”
以珠化石、因石为岛,其书记述了海珠石上曾经存在的慈度寺景观、古榕以及清顺治年间的炮台等等,海珠石还被选为宋代羊城八景之一:“珠海晴澜”。
清初,海珠石还是粤人五月竞渡之乐场。清王士祯《广州游览小志》记载:“海珠石在江中,上有慈度寺,下瞰江水,北带羊城,舟舶渔艇,往来如画图,为粤人竞渡之所。”
人知西关商贾,未知河南巨富
河南之重原在西北。
广州城中有几处民间认可的富豪区,均形成于清末民初。一在西关三宝,以海山仙馆为表征;一在东山,以梅花园为要。但河南的富豪区基本泥入史籍,后人寻之,惊异于“山川满目泪沾衣,荣华富贵能几时”。
据史所载,河南的建宅开村,自汉而始,至明朝万历年间已发展为十三村。明清以后,“河南”渐成广州城外富商聚居地,商贾择此地而居的原因,是它与城中似断非断的关联:有隔河之便,无城中扰烦。
清咸丰元年(1851)陈徽言《南越游记》称:“广州城南隔河有地名河南,富者多居之。人烟稠密,栉比相错。”这里所指的“城南”,是河南的北面与西北部,因为此地一江之隔就是十三行, 十三行在1757~1842年这85年间,是中国唯一的官方特许的可与海外贸易的牙行,是制造中国巨富的属地。
人知西关商贾,未知河南巨富。清末时期,河南有巨富潘、卢、伍、叶、周五大家族,全部聚居在西北一带。五大家族相继建立的屋宇、园林府邸以及酒肆楼台等,至今依然是河南繁华梦尽的最好版本,如残迹可追的“伍家花园”,其盛,时人不可及,其败,后人不及闻。
曾为羊城首富、居十三行首领地位近三十年的潘振承,原籍福建漳州龙溪乡,迁居河南后,也把所居地名为“龙溪乡”,以纪念乡土,他也成为潘氏入粤寄籍的始祖。
潘振承开设的同文行,几乎垄断了与英商的生丝贸易,其家族被史学界誉为广东省自清朝以来最显赫者。他在成为十三行首领后,积极帮助行商,如设立行佣基金作偿还债务、应付税饷、治理河道、支持军需等,而子弟中多有才人,如中了进士的次子潘有为,出任京官、享有诗名。
民初建置广州市,河南划归广州市管辖后,集中开发东北以及南部。
如今,你只要有半天的时间,即可遍访河南西北部的同福路、南华路连群的骑楼长廊,感受这里楼底的高敞、比邻的商铺、笔直的街道,以及亭台窗花的遺韵。
与一江以北的繁盛相比,这里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片西北往南去的区域,至今仍完整地保留了“马路——街廊——商铺”的骑楼形制,随处可见古典复兴式的西方风格与中式符号的结合。
“河南地痞”的演绎者
河南一地被轻视,全因一句“河南地痞”。此说法言之凿凿,多为坊间的俚俗笑谈,但即便是笑谈,也有根由所及。
一是河南向为郊野,无业无生产的人多,偷鸡摸狗者,为生活计,往往群起成一势力,别人视之,错以为地方民性所然;二是河南在上世纪50年代规划为工业区,工厂平民混杂,商贸气象与经济气息弱。九十年代末,广州城房地产大开发,还流行“宁要河北一张床,不要河南一间房”这样的话。
但河南人物之盛,为世人侧目,历代人物行藏之广博,恐怕没有其他地区可匹敌。
如前所述,河南地名之得,源于两个人物。一是东汉时期的杨孚,任朝廷议郎,二是东晋时期江浙一带的农民起义军领袖卢循。
明代嘉靖年间的何维柏,曾任礼部尚书和福建巡抚,刚正不阿,与海瑞齐名。他因弹劾奸臣严嵩被下杖入狱,后罢官到广州河南云桂村,开设天山书院授徒讲学,修建了城中至今保存最好的古桥之一云桂桥。
明末清初的贸易商港黄埔村,出产了政治家、外交家胡璇泽、梁诚,商业巨子梁韬、梁经国,专家学者胡栋朝、冯锐,军事家冯肇宪、梁广谦等。
孙中山、廖仲恺、黄兴等在反清活动的策划中,也与河南关系密切。民国年间,孙中山先后两次在河南建立大元帅府,领导北伐和国民革命。
最著名的“河南地痞”的演绎者应是“河南皇”李福林,他经历了从莽民到市长的人生传奇。
李福林早年跟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后为国民党军官,1924年,李福林以粤军第三军军长之身兼任广州市长。次年,改任国民革命军第五军军长。抗战前离开军界,1953年在香港去世。
“李灯筒”这个外号,来自于他独创的剪径方式——把煤油灯灯筒纳在衣袖里,让圆管形玻璃凸起,拦截抢劫对象时,就喊道:“手枪!”几乎无一失手。这一传奇故事颇增加了“地痞”的色彩,所以在民间广为流传。
现存的李福林庄园,藏在车水马龙的广州大道南上。庄园建于民国,原名厚德围,俗称“二十亩”,四面环水,如一小岛,有主楼、耕仔楼、水榭、钓鱼台、门楼等等。而当年的驻军的据点,俗称“福军总部”四层西式洋楼,还位于河南宝岗路上,做了海珠区政府办公楼。
如此丰盈古今,“河南”与“河南地痞”之详,终究应由口述而存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