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爹
2017-08-17张宝峰
张宝峰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我在县城上学,高二,快要收麦的时候。有一天上午放学,我冲出教室,准备向食堂冲刺。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小名,低头一看,是爹。爹将鞋子脱了,垫在屁股下,坐在我们教室窗户下等我下课,现在正穿鞋子。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一迈脚,差点摔倒。我忙扶着他。他不好意思地说,坐了半节课,腿麻了,老了啊。爹身边有个袋子,我要背,爹不让。我扶着爹往外走。
爹说他是来卖杏的。家里有棵杏树,麦黄的时候杏子也熟了。爹叹口气说,城里人都不吃杏子了,五毛钱一斤也没有人买。一上午才卖了五块钱。到了学校门口,爹把裤兜儿翻了个底朝天,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我。爹说,再苦几天吧,收了麦咱就有钱了。
爹要走,我说什么也不让。我拉爹去学校附近的烩面馆去吃羊肉烩面。爹说,我吃过三次了,不吃了,不好吃。我不吭声,只管拉着他往前走。
学校附近的几家烩面馆人都很多。我拉着爹到了最冷清的香香烩面馆。我要了两大碗羊肉烩面。爹说他要小碗。我坚持说两大碗。烩面下出来了,爹又要把烩面拨到我碗里一些,我不让。爹就把碗里仅有的几块羊肉用筷子夹给了我。我没有再拒绝。爹在碗里加了好多辣椒油。爹吃得很香,吃得热气腾腾,吃得热情高涨。汗水把他花白的头发都溻湿了,头发一湿,更显得稀疏了,更显出老态了。有见过我爹的同学,说爹老得都能当我爷了。
在我们吃过饭去结账的时候,麻烦来了。老板说上星期你来我们这儿吃过饭,对吧。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当我意识到情况不妙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已经点过头了。老板说,那次你们吃了我五碗饭,都没给钱。你这次把钱都付了吧。我不想为难你,只要你把饭钱付给我就行。上次十块,这次四块,一共十四块。你先替他们垫出来,回头你再跟他们要。——我一秒也不愿在这儿停留。我准备查钱,看够不够。
爹跑了过来。和老板吵了起来,说老板讹人,说人家欠的账为啥让我孩儿还?老板也生气了。老板对爹说,你孩儿他们把我害惨了,知道吗?他们上次来吃饭,快吃完的时候,放碗里一只苍蝇,反说我的饭不卫生,吃了饭不给钱,还坏了我的名声啊,我的饭馆都要开不下去了啊。爹愣住了。爹说,我不信,我孩儿不是这样的人。老板说,学生娃啊,开始谁信?还是听他们同学说的,后来别的饭馆里的人也说见过他们几个。爹掉转头,用失神的失望的愤怒的眼看我。我的头脑失去了思维,一片空白。
我看到爹举起了巴掌。我闭上眼。“啪”地一声,非常响亮,但我却不觉得疼。睁眼一看,爹的巴掌打到了自己脸上。我跪了下来。老板过来抱住了爹。有热热的液体滴到我头上,也不知是爹的汗还是爹的泪。
爹给老板说了很多好话,求他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学校。老板满口答应。爹把没卖完的杏送给了老板,说好他明天再来还欠的十四块钱。爹拉着木偶一样的我走出香香烩面馆。爹走路像喝醉了一样,摇摇晃晃。爹在学校附近的胡同里找到了他的破自行车,看着我,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爹骑上他的破自行车,佝偻着腰,离我越来越远了。快拐弯的时候,我大声喊了一句:爹,你走好!爹停下车,回过头,用颤抖的声音冲我喊道:孩儿,你也走好!
这是十年来我第一次喊他爹。他是我的后爹。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