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记
2017-08-17尹杰
■尹杰
夜行记
■尹杰
山 地 版画/王洪峰 作
到处都是黑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
睁再大的眼睛,也看不见手在哪里。更别说其他的什么。说不定,就是死了。这还说不准。只有等天亮了,看得见人家,人家也看得见自己,看得见枪管,看得见路上的虚土,就会证明自己还活着。
本来好好的硬路,硬是走成了粉面子虚土路。这一趟行军,过去了不少人。那么多人在虚土上来去,却留不下个完整的脚印。只有立正,站定了,低头才见蒲扇大的一个。这时候,才敢确定自己还活着。
这些,都是天亮后的事。现在,只管迈开步子,向前。
不要担心撞到前面,也不要担心被后面撞到。就像是自己一个人在走。有一阵子,真的以为,就是自己一个人了。赶紧竖起耳朵听,确信还是有成千上万只脚,一起踏在这条路上,地皮都颤着,才把心放下。
现在,只管迈开步子,向前。前面的人喊,有沟。自己也要喊有沟。后面的人听见了也喊。再后面的人都喊。这样,就谁都不会崴腿,或是绊倒。这样就只管走,什么都不用想。只管迈开腿,就行了。
把眼睛闭上也可以。反正都是一样的黑。到后半夜,也觉不出是闭着还是睁开的。得用手扒一下,才知道。鼻子和嘴还一样喘气。耳朵用的时候,用一下。手甩着,腿脚迈开就行了。背上,是粮袋和背包,还有枪。水壶和饭碗在腰上,往下坠着。
就这样,走着走着,就不走了。站下了,腿脚都不迈了。可脑袋瓜子不知道,以为还在走着。后面人都撞上来,还嘴硬,在走呢,不是吗?
这是天快亮的时候。万物都只能见个毛毛影子。这个时候,这种事情多。再往后,就好了。能看见东西了,什么就都回来了。就是这样。
就有烟叶子味飘过来,咳嗽声也多了。是自己鼻子、耳朵醒了吧。难道夜里,烟叶子就点不着了吗?那点光亮,就像个火虫子在飞,还不至于招来训斥。老的肺、年轻的肺,被火药呛出来的,外感了风邪的,又或像大夫说的结核感染了的肺,夜里也是一定要咳的。走着走着,凉了,就要咳。走着走着,天快亮了,也要咳。
前面圆圆的,黑的,是钢盔吧。还以为是头呢。头没有背在背上的。头是系在裤腰带上的。你要,可以随时拿去。钢盔不是黑的,现在看上去却是黑的。放在太阳下看,上面黑的黄的红的都有,火药硫磺血,还有糊糊嘎巴儿。
钢盔紧贴着的是汗碱,白花花的,不是衣服。天黑着,倒出汗。天亮了,汗消了,就显出了碱。衣服却还潮着,不干。小风一吹,像大片刀贴着肉皮子地凉。再走,汗又出来,盖在脑门上,像摊屎。腰上和屁股上的汗珠子,聚在一起,大了,才顺着大腿往下淌。淌到膝盖窝里,就一凉。
命令来了,停下,吃饭,休息。人人脸上都没有表情,不出声地执行命令。好像这命令说的是别人的事,和自己无关。非得坐下,等那么一下子,才见笑的模样出来。笑一笑也就行了。一直笑,停不住地笑,笑狠了,就有问题了。就要过来,拍脸,把你叫醒。叫得醒,叫不醒,都要叫。
正吃着饭,把高粱米在牙上磨成粉,耳朵就听见枪响。谁也没抬头。走火了吧?这么大的队伍,人人带着家伙。都没抬头,却都听着。没有二响三响,就算完。有了二响三响,就是再多的响,又如何?还要听着命令。
躺下就睡过去。就在路边的林子里,离大路没有五十步远。却又有枪响。密密的一片,重叠在一起。都醒了,想爬起来抓枪。怕是遭遇上了。起到一半,又都躺下。听出来了,是当地的人家放鞭炮。八成是办喜事。娶媳妇了吧。
多么好的事情!
又都卧好,把枪搂在怀里睡。
睡不着也得躺着。一直躺到太阳下到山腰,才让起来。
白烟子又冒起来,夹带着粮食的香味。粮袋子都轻了些。说不上好还是不好。轻了好,可轻没了,还要再装满。要是没的装,还好吗?
有时也吃干粮。一个饼,一把炒面,一包荷叶饭。随身带着,让汗潮过的。都盼着炊事,能发上一次刚出锅的,一人一个或是一块什么,也让人觉得新鲜。
可不管怎样,都要吃。又是命令。吃了这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填了肚皮,就紧紧绑腿,又上路了。就觉出了痛,是在脚下。睡前,挑了脚泡。老兵教着。老兵不用挑。挑了,放尽了乏累,流出了畅快。想着这下好了,怎么走起路来又痛?老兵说,再走走,活活血,就好了。果然,再走,就不觉得什么了。想什么时候,才能像老兵一样不用挑泡。
轰的一声,炸上了。老兵把脸放在地上,没忘把挑了泡的兄弟拽上一把。就和老兵一样把脸放在地上。
再起来,脚底板的痛又少了不少。看到有人被抬走,想还是明天挑泡好。老兵呢,在地上伸够了懒腰,才起来。说差点没睡着。拍完了土,就有话传来,说是踩到雷了,在队伍中间炸的,都过了千万只脚了,肯定是哑巴雷,不会再有了,再说,还有工兵在前面先走。
走这一段,天还微微亮着,可以四处地看。看得见大田和水塘。水塘里有网。网旁边是快要灭了的太阳。网没在水里,一定是网着了鱼,吃不完养着。路那边,是一人高的苞谷地。想着这一趟子队伍都藏进去,也藏得下。再想,又觉得可笑了。干嘛要藏?这样的队伍。
也能见到几个扛锄头的,被队伍拦在了路这边,要过到路那边的家里去。时候不早了,烙饼和粥在桌上摆着,要凉了。就大着胆子,在路边等队伍快点过去。应该被唬过了,并且做了保证,不说出去。不屑和恐惧,夹带着讨好的笑,都在皱纹里,被尘土裹着。
水塘里的太阳灭了。天色暗下来。这些扛锄头的就看着面熟,像是自己村里的什么人。有的时候,会一惊。以为回到了那里。忙不迭地问旁边人。才想起那是东边,这是西边。隔着好几个省哩。
再看,是不太像。家里的苞谷长不了这么高。那些扛锄头的,也不见了。
苞谷地里,该还有人。都在等着队伍过去。还有牛马和驴。
凉气袭来。东边,已经有了月亮。挂肉钩子一样弯着。都低头,掰指头算,原来是到初一了。再过半月,就是八月十五。身上的浮汗就被吹凉,像进了山洞,越走越凉。原来,这行军的路上就有着夏秋。再走,不知道是不是冬天。
就都往村庄看。想看出些家的模样来。却被青色的烟笼着,低低矮矮的一团。也不见有人走动,听不见狗叫。只能听见队伍行军的脚步声。
前面,就有人唱歌子。后面听到了,也跟着唱起来。这样传下去,所有人就都在唱了。因为都差着一拍,歌声就像梯子。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唱完,就有人吭吭咔咔地咳。咳出一口老痰,吐到虚土里,一裹就不见了。老兵说,还是唱好,清肺。一边拿出烟袋,点上。烟锅子一红一暗。有小风来,火星子就一颗一颗地飘。
老兵说,还有水没?我壶又漏。
水递过去,说,扔了吧。
不行,救过我命。
那老漏。
凑合着吧。
怕老兵又说那事,小兵闭好嘴,脸也扭开。
还是坐闷罐子好吧,老兵却说了别的。
前面,坐过一阵闷罐子。是真闷。车皮缝子漏进来的光,也灰不灰,亮不亮的,让人觉得憋得慌。坐着,一个紧挨着一个,竟比走路还累。
小兵觉得,还是走着畅快。天大地大,可以看得见头顶上的月亮,脚也是踩在地上的。人活着,才能走,才能看,才能脚踩在地上。闷罐子,就像大铁皮棺材,一节一节的,一下装那么多人。
前面传话来,说天又会亮,肚子又会饿,不要再搞事出来。
早上听见的那一声枪响,还以为是走火。一个村里的老太,说一个兵吃了她的饼,没给钱,不让走。兵说没吃。老太说吃了。长官没办法了,就毙了兵,打开肚子,看到底有没有老太的饼。老太却说,没想他死,看着像我儿子,他却不认……
那肚子里到底有饼没有?
都说不知道。
都不再说话,只是走着。
天黑下来。黑得不能再黑了。前后看不见人。只听得见闷闷的脚步声。前面一亮一暗的红点,也不知道是火虫子,还是点着的烟锅子,一直上上下下地飘着。应该是经过了一条小河,闻得见潮味。河水撞在石头上的声音,弱得几乎被脚步声淹没。凉风也吹过来。风从袖口钻进去,把后背撑满。肉皮子让风吹过,也干得可以。
天又亮了。又到路边的林子里休息。吃饭挑脚泡,躺下来睡。
眼再睁开,天已变得像烧纸的颜色。以为要刮风。再看太阳,已经挪了大位置。想光是躺一下,没怎么睡,怎么过得这么快。
又觉得气短。上下都是软的,没力气。
老兵说,怕是熏着了,这老林子,潮得很,换换气就好了。
太阳全下去前,见卫生兵挑着两只木桶,在队伍外面走。桶里有汤水。各有一只瓢在上面打转。
说谁不舒服,就自己取瓢,喝上两口。别喝多了,当心暴泻。
喝了半瓢。有薄荷味,清清凉凉的,精神了不少。说是都还在睡着,那边汤水就熬上了,预备着一上路就喝。随着队伍的,是个老大夫。
卫生兵挎着药箱。全黑下来,还能看到药箱上的十字反光。卫生兵满脸的胡子茬儿。药箱旁边是和老兵一样的烟袋。汤水喝得见底了,只剩下瓢在桶底无聊地躺着。他晃着,点上一袋烟抽。火星子就飘进了空桶里。
半夜,下起了雨。把人都浇醒了。走得也快了。落下来的是大雨点子。打在钢盔和水壶上,丁丁当当的响。起初,还以为是炮弹炸起来的石子和弹片,迷迷糊糊中几乎要卧倒。
雨点扑哧扑哧落进土里。土腥味就从脚下上来,让鼻子痒。雨大了,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就势洗洗鼻子。
雨水把几日的泥汗都洗去,舒爽了不少。摘下帽子,把头也浇一浇。
时间不长,皮就泡得发起来,摸上去不平,轻飘飘的。军装也像是变小了,裹在身上,勒在肉里。
也不见挂肉钩子一样的月亮。更没有星星。全部都在一个黑口袋里罩着。雨点打在地上和身上,细碎的声音,密密麻麻。把黑口袋填满了,反而不觉得细碎,倒像是铁板一块。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炊事做饭,抱怨柴湿透了,不好烧。最后,就烧了一锅水,分下去,自己泡干粮吃吧。也当一顿饭。
下了一夜的雨,炒面早已洗烂,汤汤水水的,从布口袋流走了,只剩下几块面筋。
老兵的干粮让油布裹着,仍旧好好的。给分了一些,才算是吃过了。又捡了几个野果子。青的,一咬,酸还涩。还是在兜里装了几个。鼓鼓囊囊的,像个女人。好在是夜里行军,没人看见。
睡觉,又显出油布的好来。躺在油布上,可以干干地睡个好觉。没油布,只能屁股下垫块石头,找棵树靠着。老兵在油布上支着胳膊肘说,也记着弄块油布。就一歪,睡过去了。嘴上还叼着烟袋。
起来后,又觉得气短。一层毛毛汗凉凉地爬满了全身,连私密处都不放过。就脚软地上路了,如踩在棉花上。听见呼哧呼哧喘气,老兵把烟袋凑过来,嘬了一口说,你印堂发黑。
队伍要开到哪儿去?问谁,谁都说不知道。
有马跑过队伍。蹄子在泥路上踏得脆响。带来了风。说是送信的。都在想,送的是什么信?
一定是走在真正的野地里了。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光闪着。想必是什么的眼睛。这些野物,喜欢在夜里找食儿,喜欢黑。要是让这些家伙来行军,就好了。可它们不服管,该是最不守纪律的。
走进一片地,坑坑洼洼的。大部队开过去,都没能踏平。往脚下看,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觉得不再是稀泥,干燥了许多,土质也松软。还有东西被踩着,或是踢在脚尖上。一脚送到前面。黑暗中,就想像那东西在兵的脚下翻滚,不得安宁。就有了大声的训斥,不敢再乱踢,再有,就踢出去,踢到队伍外面去!
星星点点的光也多了。
怕是进了坟地,老兵说,那不是什么眼睛,那么多眼睛还得了。
怪不得不好走。
也不是什么正经坟地,老兵又说。
再想,觉得是因为刚才那匹马,才改了道。那马不知道带着什么信。
还是在走,却慢了许多。毕竟不是人走的道。那远处闪烁的光在跟着跑,也提不起精神去看,觉得没什么意思。也是困乏的时候了。
迷糊中,觉得又好走了,平坦了不少。脚软也好了许多,气也倒匀了。只是不知道,老兵再用烟锅子来照,印堂还黑不黑。烟锅子还在老兵的嘴上,却没有红点。老兵在烟锅子后面睡着了。
他睡着了。旁边的一个人说。
小兵想借着星光看看,是谁在说话。可星光太微弱,哪里看得真切。只是一个轮廓,高高瘦瘦的,帽檐下面是塌鼻梁。
我不是你们这里的。我掉队了。战友们前面都走了。我赶他们,就遇上你们了。
怎么搞的,给掉了队。小兵说。也是脚软脸黑没力气吗?
不是,是睡了一觉,睡了一大觉!好舒服!交火的时候,打得痛快,打完才知道累。就睡着了。谁叫也不醒。等我睡醒了,战友们已经走了。
走得快一点,说不定能撵上。小兵说。
那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我还要把枪修好。那人在帽檐下面说。
那人把肩上的枪卸下来,往远处瞄准比划。星光下,那枪断了枪托,肩带也没了,只剩下枪管,像扁担一样担在肩上。
打不响了。舍不得扔。带着,至少能打狗。
我这枪,倒没怎么打,成天就是走了。小兵说。总要打几枪的。
是的,总要打几枪,好歹是个兵。对了,有水吗?我的水壶漏了。
就听见咕咚咕咚的喝水声。小兵晚说了一句,壶就干了,一口没剩。
谢谢了,我得先走了,去找我的战友,你们走得太慢了,你也是我的战友,谢谢了,战友。
那人就迈开步子,走得看不见了。
小兵正在想人掉了队,可真是麻烦,就脚下一绊,两个膝盖都磕进土里。土是干的。昨夜的雨没下到这里。
小兵赶紧起来,倒也没觉得气短,身上好像也有劲了。老兵说得对,年纪轻,什么都好得快。
老兵呢?
走在旁边的,不是老兵。他身上没有烟叶子味,却散发着镇上驴肉铺子后院空地的味道。在那块空地上,驴被蒙着眼睛,用大榔头敲晕,再抹脖子。
刚还说掉队,就掉队了。紧走慢走,总也走不出这人的味道。
小兵看了一眼这人。黑暗中,能感觉到这人也在看他,还笑了一下。星光下,他的牙很白。
这人说话了。一股子腥味就扑过来。问小兵见过一个扛着枪管的家伙没有。小兵说见过,刚喝了我的水,前面走了,找战友去了。
他去找我们?我们正等他呢,这家伙,倒走得比我们还快。哦,你还有水吗?给我也喝一口……
天微亮的时候,小兵又觉得脚软气短。
却发现老兵就在旁边,像从地底下突然长出来。烟袋上挑着一疙瘩红碳。
就把夜里的事说了。老兵说一点也不知道。又发现水壶里的水,竟还剩下半壶。还以为被那扛枪管的人都喝光了呢。错怪了人家,自己也渴了大半夜。又想起那味道难闻的人也要水喝。心里不忍,就前后左右地看。却怎么也嗅不到那股味道了。还招来骂,怎么像只小母狗了。
睡完一觉,又见马跑过。马尾巴都直起来。果然,老兵没吸完一袋烟,就来了命令。原地修工事。
老兵和小兵就趁天没黑,狠狠地挖沟。挖两下,就气喘。挖吧,也是为自己,让长了眼的子弹打不着。土倒也松软,像是炮弹犁翻过的。颜色是黑的黄的红色的五花土。
挖出些零碎。说不上是什么。有个圆眼镜框带腿,还认识。有一个小小的铁片片,和眼镜框一样,锈得厉害,老兵说是手术刀。大夫在他胳膊上用过一次,所以他认得。老兵拿着铁片片,在胳膊上比划了半天。小兵想像它没生锈时,发光锋利的样子。
沟,直挖到月亮走到头顶上,从前几日的挂肉钩子变成镰刀。
挖得差不多了,就停了,坐在沟里。有命令,不让上到沟上去。沟里散着潮气。人在里面,夜风吹不着,不及平地上走路干爽凉快。
半夜,雾顺着沟流过来。老兵的烟锅子就成了淡淡的粉红。小兵迷迷糊糊地靠在沟里。前几日,这个时刻,都在路上走着。突然停下来不走,却睡不死了。
有人在沟里走。脚步声一下一下的,该是跨过一个又一个兵。到小兵这里,脚步停下了。小兵睁开眼,看到月亮在红十字上放出寒冷微弱的光。
是刘郎中吗?小兵以为是那发汤水的卫生兵,像平日开玩笑一样叫他。我不是刘郎中。单从口音,就听出不是刘郎中。这口音,说不上哪里的,以前从未听过,好像大舌头,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那人问,你是不是不太好?
你怎么知道?你是大夫?小兵想站起来行礼,被按住了。
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一阵子,就会好。大夫说。
你有水吗?大夫问。
小兵拿出水壶。黑暗中,大夫喝了两口,压着嗓子,长出了一口气。
你抽烟吗?那你知道谁抽,能帮我搞上一口吗?
小兵想起老兵的烟袋,就朝老兵的嘴上摸。果然还在。没知觉地抽出来,老兵的嘴就张开,打起了呼噜。
小兵把烟袋嘴在军装上刺啦刺啦地擦。军装让汗水浆了太多遍,发硬了。大夫接过烟袋,奋力吸了一大口。烟锅就又红起来。
还不错,我从没抽过这个。
就吧嗒吧嗒地抽。抽完一锅,又接上一锅。烟锅子亮成小火球,让周围更黑,好像天地间就剩它了。大夫不出声了。想是过足了瘾。
过了瘾,还攥着烟袋不放,不是想拿走吧?小兵想。可这是人家的,咋能喜欢就拿走!
大夫好像知道小兵在想什么。说声谢谢,就把烟袋锅塞到小兵手里。刚才还红得发亮的烟袋锅,竟一点也不烫,还有点凉。
大夫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地远去了。天像个锅盖黑黑地盖着。月亮是锅盖上一个破了的口子。远处,星星点点的光,亮亮地在闪。
小兵想好好睡一觉。
可是没一会儿,就喘不上气来,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想坐起来,全身都是软的。睁眼看,看不见老兵,看不见枪,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四处的黑。有心叫一声老兵,能张嘴,却出不了声音。嘴也是软的。
地下的凉气正往骨头缝里钻。冷像蔓草,爬满了全身,缠绕在一起,编成口袋,把人裹紧了,装在里面。原来软软的身子,现在冻硬了,微微地抖。血结了冰,咔咔脆响。
后来,身子又轻了,浮在半空中。只用两只手撑着,就可以贴地无声地行走,像是飞着。能这样上路行军就好了。
啪啪啪。子弹打在脸上,挨了好几下。想这下完了。却听有人在喊,小兵,小兵,醒了……才知道,打在脸上的是老兵的手。松口气,冷汗就出来。睁开眼,老兵的脸像用线拴着,吊在空中,俯视自己。
老兵说,你惨了。
天才刚亮一点,什么都是青灰色的。壕沟里的兵横着竖着,靠着躺着,都还在睡着。壕沟上面,是雾。低低地压着。一站起来,头就拱进雾里。
你惨了,老兵说,想刚才我看到什么?什么?一个黄鼬狼子!那又怎样?怎样?不知好歹的东西!就卧在你身上,脸贴着脸,嘴对着嘴呢!尿憋我都忘了,一枪托砸过去,蹿起来多高,跑了。
小兵起了一身疙瘩。疙瘩尖上是冷汗珠子。胸闷气短,不信也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