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Fi是个什么东西
2017-08-17杨秀玲
■ 杨秀玲
Wi-Fi是个什么东西
■ 杨秀玲
寂 静 版画/王洪峰 作
接访的是小刘。是老胡先从窗户上看到罗新两口子向信访接待室走来。五十岁后,信访科长老胡近视加老花的视力聚焦点越发刁钻,看远处不行,根本看不清男女,看近处更不行,能看清楚男女却看不清五官,整个人毛毛糊糊得让人眼晕!应该是20米的距离吧,信访接待室窗户离大门口拐角那么远,世界在这个距离范围内变得清晰明亮起来,像刚从水里洗过一样。老胡眼神清亮,看到罗新两口子出现在大门口拐角处。
老胡说:“那两个勺子又来了。”
勺子是新疆本地人的土话,绝对意义上的贬义词,是笨蛋、傻瓜、窝囊废、二百五、认死理等等概念的统称,总的说来就是脑子不对劲。小刘正没精打采地浏览网页,穷极无聊的八卦新闻铺天盖地,尽是些明星穿什么吃什么玩什么,最吸引人的也不过是谁和谁又胡搞在一起了,谁谁开始大张旗鼓闹离婚了,无聊得不过瘾还拿出明星的孩子、配偶或者七大姑八大姨鸡毛蒜皮的烂破事儿极尽渲染一番。小刘只喜欢看又有哪些官员贪腐被抓的新闻,那些原本被他踮着脚跟伸长脖颈仰视都不见其项背的职务上,一个个保养滋润的家伙灰头土脸地被抓走,会让他感到莫名的振奋,好像那些跟他毫不相干的官员之所以被抓,就是为了填补他内心周而复始的间歇性空虚。但今天所有的网页似乎都很轻浮,一副不务正业燕舞莺歌的腔调,除了明星就是娱乐,一点儿要抓谁的迹象都没有。听到老胡的话,小刘迅速在脑子里把所有他接访过的勺子滤了一遍,有些心不在焉地问:“哪两个勺子?”老胡说:“就罗新那个智障,你忘了?有一次为邻居孩子打他家孩子,两口子来这里上访哭闹个没完没了的那个。”小刘没有恍然大悟的样子,而是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何止为孩子打架来过,邻里之间口角,家里电视信号不好,什么事情都来上访,来了也说不清楚要诉求什么,不是哭就是闹。要不因为他是勺子,谁理他。”
说着,罗新两口子进来了。本来他们是不想来这里的,他们的儿子罗小新在电话里说了,不让他们去信访办丢人。原先,罗新是信访办的常客。上访的主意都是老婆出的。老婆说:“你是石油子弟,又是油田病退职工,有什么困难不找组织找谁?去油田上访!”罗新听老婆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老婆更聪明的人。老婆不会轻易哭哭啼啼,她要办什么事,时常会一腿高一腿低地走在上班前人车拥挤的马路上,所有人都看见,她的身子因腿部先天残疾歪斜得似乎每一步都即将跨向深渊,这让人们从客观和主观上都深刻认识到她行走生活的艰难。到了油田上访部门后,老婆什么也不说,先把她那条明显比右腿短细许多且绵软无力的左腿在座位上摆放好,一种表面上软弱骨子里却刚硬的逼人气势便散发开来。负责接待的人不会像对待罗新一样假装打电话忙不过来或是哼哼哈哈胡乱应付,一个个温和如蜷缩在办公桌上的小猫咪,睁着一双温柔而有情义的眼睛认真听老婆诉说,然后立即协调有关部门加快办理,最后还总是说:“怎么能这样对待残疾人呢?看看人家生活得多不容易。”老婆回到家对罗新说:“看到了吧,残疾也是一种优势。我们是残疾人,我们有困难都不去上访还有谁应该去上访?”可是,罗新却没这样的感受,他的智力还不能让他辨识人们在对待身体残疾和智力残疾的同情心施舍上有什么区别。大多数人总是对他说:“你的脑子不行,给你说你也听不懂,快回家去吧!”有时还张开双臂前后忽扇着,像老鹰捉小鸡里张开翅膀的老母鸡,满不在乎地扇着翅膀把他扇出办公室。回家后,罗新委屈地对老婆说:“别人都不理我。”老婆头一仰:“我和你一起去。”老婆一斜一歪地去了,先是轻声细语地诉说自己的要求,说着说着抽抽搭搭地哭了,哭得很压抑很克制很让人心酸。老婆一哭,罗新也哇一声哭了。和老婆不一样的是,他张开大嘴用尽力气哭,他知道自己哭得没老婆好看,他不管,老婆哭了他心里很难受,他要把难受的事情使劲哭出来,哭出来心里就舒服了。果然,他看见所有人都手足无措,不敢再当老母鸡乱扇翅膀了,一个个像小鸡一样围在自己身边,仰着一张笑脸好言好语对他说一些他的确越听越不明白的话。他听不懂就继续哭,但老婆可以听懂,到最后,总是老婆先不哭了,对罗新说:“走!”罗新立刻停止大哭,跟老婆回家。
老婆聪明,什么都能听得懂。家里的基本格局就是罗新坚决听老婆的话,老婆坚决听儿子的话。三个月前,儿子罗小新上高中了,离开了这个小石油基地,去外地一个大城市里上高中。儿子临走时说,不准你们再去信访办丢人。老婆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不再鼓动罗新上访。罗新无所谓,反正他一切都听老婆的,老婆说不去上访就不去吧!
关键是有些事情由不得儿子和老婆,上个月家里座机电话费让罗新和老婆目瞪口呆,那些话费让罗新和老婆不能再长久地在家里老实待下去。罗新傻乎乎地问老婆:“一个月就六百多块钱的话费,怎么会这么多?算错了吧?”老婆也傻了眼,说:“每天给儿子打会儿电话,怎么会这么多钱啊?”老婆都弄不清楚的事罗新更搞不清楚。他用自己永远六七岁的智力说:“那肯定是算错了。我们就不交,等算对才交。”老婆白他一眼说:“你不交人家不会扣你每月的退休金吗?”罗新很害怕老婆用白眼球翻他。他知道,老婆一般对他翻白眼珠的时候,都是他做错了什么,老婆就要不高兴了。罗新小声说:“我每月的退休金才一千七百块钱。”老婆不吭声了,给他一个后脑勺。放在以前可不是这样,过去只要罗新一说钱,老婆会像老鹰一样把眼珠转来转去,转来转去,转到最后,老婆总会把罗新那点病退养老金丝毫不差地转到家里每个要用钱的地方,每个月还会剩下一点儿钱在银行的一个小卡上,老婆说那叫存款。今天老婆不转眼珠了,耷拉着脑袋闷了一会儿,说,不行,还得上访。
小刘没在网页上找到今天的生活振奋点,罗新递给他一张话费通知单说:“看看,算错了,咋算出来这么多钱,我们不交!”小刘突然地兴奋了——什么年代了,连一对残疾夫妇的话费也敢动手脚,真该抓起来枪毙。小刘从话费通知单上似乎看到一点蜷曲蛰伏的东西一不小心拱出头来,只要扒开上面的浮土,底下一串儿形形色色的东西会像地里提起的一串花生嘟嘟噜噜地连根拔起。小刘被这想像中串在一起的大小花生振奋了,他和蔼可亲地给罗新两口子沏了茶,又严肃无比地打电话让收费站立刻把罗新家座机话费清单传真过来。罗新的上访史里头一次没哭还笑了,他对老婆说:“看,咱们不交钱对了吧!”可是,马上传真过来的话费单却让老婆哭了。长长的话费单上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电话号码——罗小新的手机号。小刘问:“是你们打的吗?”老婆点点头,急了,说:“可是,每天也就打了半小时电话,怎么会这么多呢?”小刘说:“那可是长途电话,别说你了,我这么天天打长途也受不了啊。”老婆开始哭了,一边哭一边说自己因为残疾只有小学文化,说家里只有罗新一个人有固定收入,也就是每月的一千七百元病退养老金,儿子在外地上学要用钱,两个人吃穿过日子要用钱,虽说罗新是好腿好手但脑子是残疾。这么多话费究竟是怎么算出来的,怎么一个月要交这么多的钱呢?“这让我们怎么活啊!”老婆说到最后大声嚎啕起来,六百多块钱让她哭得比哪一次都难看。罗新为老婆难看的哭样儿悲伤了,不由也裂开嘴大哭。小刘最害怕这俩人同时哭,赶紧打电话跟收费站沟通商量,几乎央求着说,你们再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嘛。小刘在罗新两口子的哭声里口干舌燥地说具体问题要具体对待之类的话,电话那头的收费站人员也烦了,把电话交给站领导,小刘又不厌其烦地重复前面的话,好一会儿,站领导同意罗新分三个月把六百元话费交完。小刘放下电话,像午后贴墙行走的人影,颓废虚弱得几乎要趴在地面上挖掘他想像中的那串花生,却看到满地确凿枯燥的数字。小刘郁闷。
老婆没话说了,没等罗新哭痛快就走了。罗新在路上忍不住问老婆:“我们还要交这么多钱吗?”老婆不说话,罗新知道,老婆要是不说话事情肯定很复杂,他也不敢再问什么。在走到家门口的一瞬间,老婆一抬头看见对门,对罗新说:“他家罗小强和咱家小新一样也在外地上高中,你去对门问问他家电话费是多少?要是他家的少,你问问罗斌是怎么给他儿子打电话的?”
罗新很不喜欢对门一家人。但老婆让他问问,他还是立刻去问了。老婆的话一定要听。
对门也姓罗,男的叫罗斌,是个采油工,黑黑瘦瘦的,生了个儿子却高壮,叫罗小强,罗新背后一直称呼他为狗熊罗小强。狗熊罗小强与罗小新一个年级。不知道的人,单看名字以为罗小新和罗小强是兄弟俩。罗新很不高兴别人这样看。瞧罗小强长得那个熊样儿,一张扁长驴脸从没对自己笑过。罗新对所有认识罗小新的人说:“罗小强和罗小新没有任何关系,他俩不是一个爸爸妈妈生的。”其实,所有认识罗小新和罗小强的人,再傻也能看出两个孩子没什么关系。罗小强成天活蹦乱跳,什么时兴玩什么,同学朋友多,成天三五成群地在小区里玩些穿梭跑跳、自行车特技、轮滑鞋刷街这样让人心惊肉跳的东西。罗小新就不一样了,胖乎乎的,蔫头蔫脑地不爱说话,学习成绩一般,不怎么出门,也不见他有什么朋友。但罗新很满意自己的儿子,逢人就夸赞:“我儿子听话得很!”有时他还很骄傲地说:“我们家罗小新聪明得很,脑子像他妈妈,不像我。”
罗新说这话是有根据的。罗小新的妈妈一条腿有残疾,是小儿麻痹后遗症,但智力很正常,尤其是在钱的方面,谁也别想蒙她。罗新成年以后才知道自己有智障残疾,但这并不妨碍他正常快乐地生活,他在别人都纠结于成长烦恼的时候就停止了向烦恼前进的步伐,童心不老地滞留在六七岁的智力空间里。他的世界里几乎没有烦恼。罗新从四五岁起就总是笑嘻嘻乐呵呵的。长大一些,他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勤快,无论谁让他干什么脏活累活他都干得很卖力。这种表象在一定程度上迷惑了他的父母,他们认为儿子天生不是学习的料,只能下苦力。他的父母都是常年在戈壁荒漠上奔走迁徙的石油工人。石油工人壮阔的工作场面练就了他们豁达粗糙的性格,他们对罗新的要求停留在只要能干活养活自己就行的宽广胸襟上,学习好不好都没关系,脑子笨也不是什么大毛病。罗新八岁时才随候鸟一样的父母迁徙到一个有学校的乡镇附近居住,在这里他开始上学。小学一二年级还凑合,三年级以后,他就开始不停地留级,到十五岁,他在所有老师无奈的叹息中被友情欢送小学毕业,他的父母这才惊恐地发现罗新的智力有问题。
罗新后来也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妈妈对他说,你有点残疾,是脑子里有些细胞像树上的酸杏子一样没长大没长熟,永远也成不了甜杏子,这种残疾叫智障。但罗新从未因为自己脑袋里塞满酸杏子而自卑和烦恼过,他还很骄傲,自己是智障还能有老婆有儿子,而且老婆儿子也都是靠他的病退养老金吃饭穿衣上学。他走到哪里都昂着头,并不觉得比别人差什么。老婆说这叫自信。他喜欢自信。但对门的罗小强很看不起他的自信,每次见到他不打招呼叫叔叔也就算了,有一次还打了罗小新。罗小新虽然长得白白胖胖的,但没罗小强个头高,打完架回来的时候,罗新看见罗小新脸上有两块青紫,而罗小强只有一块青紫。这个账罗新是可以算得过来的——两个比一个多一个。罗新再傻也知道儿子吃亏了。他虽是智障,但从小到大在打架上从未吃过亏。他的身体并没因为他脑袋里塞满了酸杏子而拒绝向成熟的甜杏子发育,相反,他因没有智力成长烦恼的干扰,身体比同龄孩子发育得更加勇往直前和势不可挡,那些同班同年级的小毛孩站在他面前真的像弱不禁风的小鸡一样,他一直都是威风凛凛的老鹰,看那些小鸡们一眼他们就浑身发抖。与他一样大的孩子也很巴结他,总是拿着糖果让他去揍某某某。大多时候,他根本用不着像老鹰,像雄赳赳的大公鸡就可以了,今天揍这个,明天揍那个,没有谁不怕他揍的。时间长了,孩子们总结出一个规律,只要罗新手里拿着什么新鲜糖果糕点在吃,就是又有人要挨揍了,孩子们立时四下飞奔而散。打架,在罗新人生中,应该是最不是事儿的事儿,打架比写字、考试、做饭、洗衣、买东西都容易,比生孩子更是容易。罗新在生孩子的事情上费了天大的劲儿,在老婆的循循善诱下,先是火急火燎地全身烧得滚烫,再是云里雾里通体晕得畅快,就是没明白儿子究竟怎么被自己放进老婆的肚子里,然后再从老婆肚子里生出来的。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绝对是他的儿子,这好比阳光照在门前的大树上,树下的阴影只能是这棵树的,谁也伪装不了。
现在他的儿子被人打了,就像门前大树身上刚剥离出来的新苗被猪被驴啃了,罗新身上的老树皮都感到了疼痛。他这辈子还没这么疼过。罗新的父母在他十五岁后就让他去采油队上了班。在这之前,罗新去医院称了体重,量了身高,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拿着一个凉冰冰的圆东西在他胸前背后咯吱了他几下,然后像看驴马牙口一样捏着他的腮帮子让他啊啊地叫了几声,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一切正常四个字,罗新就成为戈壁滩上的一名采油工。他那时在单位虽然年龄最小,但他有股子愣劲,谁要跟他动手,他不躲不避只管往死里打,从未在打架上吃过亏,更没感觉疼过。看到儿子吃亏,罗新心里老树拔根一样疼,疼得那股子愣劲儿不顾一切地窜上来,当即啪啪给了罗小强那个熊小子两个大嘴巴子,又加上一脚直接把罗小强踹出好远。他还要再打,罗小新把他拉回家。老婆问儿子为什么打架,儿子低着头半天不说话,罗新看见儿子牛仔裤还扯破一口子,越发觉得儿子吃大亏了,气勃勃地跳起来又要往外冲,对儿子说:“我去打死那个狗熊罗小强!”老婆腿不利落,没抓住他,儿子一把抱住他说:“别去丢人了,罗小强说你是勺子我才和他打架的。”罗新嗷的一声哭了。从小到大,他吃的最大亏就是“勺子”这两个字。老婆刚生儿子时让他去银行取钱。那是一张定期存单,总共三千元钱,老婆反复交代过,三千元钱全取出来,一分也不能少。他听老婆的话,仔细地数了钱,数了一遍又一遍,一分也没少,还多了一百多元钱。他跟柜台里的人说多了,那人说是利息。他听不懂,但老婆说这是三千元钱,他就只要三千元钱,多了他不要。旁边一个大小伙子说你不要给我吧。罗新毫不犹豫把一百多元钱给了他。小伙子拿了钱笑嘻嘻地边走边说:“碰到了个勺子。”旁边几个年龄大一点的人都跺着脚数落他:“你真是个勺子啊?那钱本来就是你的!”罗新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回家给老婆说了,老婆气得几天都不理他,看他都用白眼珠翻他。老婆虽然没说什么,但罗新知道自己干了勺子才干的事。没人看得起勺子,勺子让自己吃亏不说,还给老婆丢人。罗新的自尊心让他否认自己是勺子有臻于完美的理由,他脑袋里虽然塞满没长熟的酸杏子,但他不是勺子,勺子能够养活老婆孩子吗?所以,他听不得别人叫他勺子,也见不得别人拿看勺子的眼神来看他。听到儿子打架就是因为那个狗熊罗小强说他是勺子,顿时瘫坐在地,满头青筋暴涨,口沫横飞地哭叫起来:“我不是勺子,我不是勺子……”老婆也气恼了,说:“哭有个屁用,上访,我们去上访。我就不信,这样欺负残疾人还没人管了。”
罗新牵着老婆的手去信访办。表面上看是罗新牵着老婆,实际上却是老婆引领着罗新。老婆走出了一种特殊的气势,一条短腿每向前跨出一步,身子歪歪斜斜地矮一下,接下来再跨出一步,整个身体用力向上一挺,便迈出了抗争和固执的姿态,一长一短两条腿交替前行,人们看见的是老婆跌宕起伏的心情和一波三折的人生——看这俩人多不容易,谁那么不是东西还好意思欺负他们呢?待走进信访办,老婆走路的姿态已让罗新建立起该有的理直气壮。罗新对信访办的小刘说:“他为什么欺负残疾人的孩子?他凭什么说我是勺子?”在罗新看来,这两句话构成了罗新对信访办的全部信任,怎样回答至关重要。但被信访办叫来核实调解问题的罗斌反问罗新,你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打我十四岁的儿子就不问问为什么?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没完没了了。罗新从没想过自己在年龄上比罗小强有优势。他突然觉得,在争执谁对谁错的问题上,谁的身体占优势好像谁就具备了受谴责的优势,他可不想有这个优势,他不想自己有错误,那样,老婆会不高兴的。但他又没办法摆脱这种导致自己成为被谴责一方的优势。还是老婆聪明,她说:“你们凭什么给我儿子说罗新是勺子?你们说这样的话就是侮辱欺负残疾人,罗新打他两个耳光是轻的。罗新是智障,但我们没招你没惹你,你们无缘无故连智障都欺负,你们还是人吗?”
罗斌哑口无言。在小刘的调解下罗斌买了条新牛仔裤给罗小新并给罗新道歉。罗新还是有点气愤,他大声对着那个狗熊罗小强说:“我不是勺子,我是智障!”一直紧绷着脸的罗小强忍不住像花卷一样把自己笑得拧成几道弯儿,他卷成一团笑着说:“对,对,你是智障,你不是勺子。”
从那时起,罗新就没跟对门来往过。但为了六百多元电话费,罗新敲开了罗斌的门。他可不会什么客套,站在门口直挺挺地问罗斌每个月给罗小强打电话用多少钱。罗斌轻描淡写地说,有Wi-Fi还用什么钱啊。罗新说我怎么打电话用了六百多块钱呢?罗斌笑笑,去社区服务站填个申请,安装个Wi-Fi,你以后打电话也可以不用钱,打多长时间也不花一分钱,不光能听声音,还能看见人,就像真人站在你面前说话一样。罗新问,Wi-Fi是个什么东西?罗斌说,就是无线上网,装个路由器就行,明天去社区申请的时候就知道了。
罗新回家问在门口听他们说话的老婆,我听不懂他说啥,你听懂了吗?那么聪明的老婆第一次满脸困惑和无奈地说,我也没听懂。
老婆是贫困乡村的孩子,小儿麻痹症使她只读过三年书,然而这并不妨碍老婆对任何事情进行有条有理的分析和判断。当初嫁给罗新,老婆看中罗新的,除了石油工人每月可观的收入外,另外两个重要原因就是罗新是小学毕业,比自己念书多,同时又兼顾脑袋有点傻,但傻得并不离谱,基本生活还能自理。在她一个乡村女孩看来,读过书的男人一般都不会打老婆,但读书多的男人一般也不听老婆的话,好在罗新读书并不多,只比她多那么一点点,脑子还不大灵光,女人天生喜欢管理钱财和控制男人的本性,让她明白罗新的那点儿傻非但不是缺陷,而是优点,还有什么人能够让她这样一个腿脚有严重残疾的女孩子在家里当家做主说啥算啥呢?老婆是有主见的,她当机立断嫁给智障罗新,从村里的小土屋搬进石油小区的楼房里。小区老老少少的女人跟老婆接触过后,都说老婆:“别看人家残了一条腿,鬼精得很呐!”
可老婆再鬼精,也弄不明白这个Wi-Fi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罗新更不可能懂,他刚满三十岁的时候,石油员工四种能力测试他都不过关,就病退了。这么多年来,他生活得很满足,在他眼里,微波炉、手机都是很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高科技,更别提其他了。为什么没有火饭却能熟?为什么没有线却能打电话?现在又来个什么Wi-Fi,不但可以打电话还可以看见人。一晚上,夫妻俩面面相觑,想像着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Wi-Fi,犹如突然走进深不可测的茫茫黑夜,被黑暗所吞噬,顷刻间感觉自己成了戈壁上被Wi-Fi遗弃的人,何去何从茫然无措一无所知,无限扩张的恐惧和无措感,迫使他们一遍遍在心里问自己:Wi-Fi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为什么不知道Wi-Fi这个东西?
罗新和老婆手拉手去社区申请办理Wi-Fi时,罗新明显感觉老婆的手上所透露出的虚弱和惶恐。他注意到老婆面容紧绷如同冬日面北的阴冷墙面,平整坚硬所显示的是暗地里的寒凉和无奈。而老婆对罗新的目不斜视,是对Wi-Fi一无所知的凄凄惶惶。
老婆看看身后的罗新,眼神松散恍惚呈现大雾弥漫的态势。她倒是有一肚子不明白的东西要问,可她不知道怎么问。她不怕问,怕的是张口结舌不知道该问啥,她总不能见人就问,那个叫Wi-Fi的东西怎么弄。
老婆回到家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限感慨地说:“这个世界跑得太快了,我们被甩得太远了。”罗新气呼呼地辩解说:“是没人管我们,所有人都不管我们这些人的事,我们才被甩下的。”
但罗新从老婆的叹息声中充分感受到办理Wi-Fi这件事情的繁杂和烦心程度。他不想让老婆如此烦心,他们的生活一向走在悠闲自在的慢节奏里,他刚想发表六七岁儿童知难而退随遇而安的主张,便被老婆坚硬的目光止住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也随着罗小新的长大,老婆越来越感觉钱是个好东西,她决不能容忍什么事情和家里的钱过意不去。凭什么对门罗斌一家天天可以打看见人影儿的免费电话,她却大把大把送钱到电信局?她闹不懂Wi-Fi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她绝不与自己的钱较劲。
第二天一早他们来到电信大厅。四层高的电信大楼以俯压之势沉甸甸地立在眼前,高处的窗子仿佛是一些仗势欺人的眉眼,反射着冷冷的光,底层大厅不停旋转的玻璃门像张贪婪的大嘴,时开时合地不断吞吐进出的人流。太阳很烈,罗新和老婆仰头看大楼,感觉瞬间被埋葬在大楼的阴影里。空气在一半阳光一半阴影的片段里变得半凝固半透明,罗新和老婆在四层电信大楼的阴影里,同时闻到来自电信大厅里比太阳更燥烈的混浊气息。电信大楼用一张难看的脸对着他们。老婆不由攥紧罗新的手,这让罗新脑子里所有没成熟的酸杏子迅速乱糟糟地腐烂成一团,他预先感知了今天的泥泞但却不知所措。他还有一些说不出口的恐惧,以他脑子里那些没成熟的酸杏子所积累起来的经验,越是脸难看的地方,越会有人说勺子之类的话,他害怕这样的话。罗新苦着脸看老婆,老婆神色凝滞,抖落一身阳光歪歪斜斜走进大厅内。
老婆环顾大厅四周,脸上出现少女的惶恐和羞涩。她很谦卑地问了几个穿制服的人之后,带着罗新来到一个柜台前排队。柜台里一个少妇眉眼精致面无表情。好容易排队排到老婆,老婆递上申请表,少妇头也没抬地敲打着面前的键盘,甩过来一句话:“家里有宽带吗?”老婆向前探了探身子睁大眼睛问:“什么?”少妇大声说:“宽带!”老婆愣愣地看着少妇,等着少妇嘴里还有什么下文。少妇不耐烦地瞄了一眼老婆,面无表情地喊道:“下一个。”老婆和罗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挤出了队伍。老婆看着罗新说:“她刚才说什么?”老婆说这话时瘪着嘴,像个突然衰老的村妇,又像受了委屈说不出缘由的孩童。罗新就在这时看见了信访科的老胡,他也不管老胡来电信大楼干什么,像热恋时每次看见老婆一样飞奔过去拽住老胡说:“你不能走,你要管我。”老胡诧异地看他们。老婆很有礼貌地跟老胡问好,把申请单递过去。老胡看了说,你们得先申请安装宽带,宽带与家里的电话线绑定,才能办理其他业务。老胡给他们讲,宽带申请在三楼靠右的小业务厅。老婆听了顿时眉眼舒展,她对老胡再三说过谢谢后,扶着罗新的胳膊一阶一阶向三楼爬,歪歪倒倒像个笨拙的甲壳虫吃力地摇晃身体。好容易到了三楼大厅,老婆在工作人员的指导下又填写了几张表格,工作人员说,这几张表格分别要所在单位和小区盖章。老婆看看三层楼梯,对再次一上一下的艰辛充满晕眩感。老婆对罗新说,你去退管中心和小区盖章,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后我们再去一楼大厅排队。罗新飞跑着去了,这样跑腿的事他尤其擅长。但他跑得快不等于盖章的速度就快。小区那个有点嗦的中年女干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罗新一直坐在门口等。他的死心眼儿让他固执地死守一个地方,不知道利用这个空隙先去退管中心盖章,以至于两个多小时后,小区中年女干部检查卫生回来,他急忙盖了章,又一路飞跑去退管中心盖章。再回到电信三楼业务厅,已快到下班时间。老婆抱怨罗新,怎么这半天呢?我尿憋得就快尿裤子了,三楼没有卫生间,只有一楼有,我自己又不敢下楼,肚子就快憋炸了。罗新赶紧扶老婆下楼,三楼工作人员追过来给老婆一个账号和密码,说是回去自己输入电脑里的,然后网通公司接好网线,接下来你们再去一楼大厅办理相关手续。老婆吃惊地问:“我们只是要用Wi-Fi打可以看见人影儿的电话,我们要电脑干什么?”三楼业务厅的人都笑了,你又没有智能手机,不用电脑你用什么打可以看见人影儿的电话啊?
说着已到下班时间,人们纷纷下楼,老婆更是憋得忍不住,扶着罗新歪歪斜斜地下楼梯,每下一级台阶,体内的液体便以澎湃之势向外猛烈冲击一次。老婆憋得头脸通红,走得更加跌跌撞撞,但却不断做着加速的姿态。罗新说,我背你下楼吧,我有劲。老婆说,肚子已经憋得没有一丝余地了,趴在你背上就会把肚子挤爆炸,还是自己走吧。正说着,老婆一脚踩空,像个棱角模糊的肉粽子滚了下去。随着老婆的一声惨叫,劲道十足的尿液在楼梯间肆无忌惮地流淌开来,老婆抱着自己的那条好腿躺在楼梯间尖声哭叫,尿液作为一种宣泄背景在她的身下哗哗作响。罗新傻眼了,他记得自己在十二三岁的时候还经常尿床,每次尿床,爸爸都狠狠地揍他一顿,妈妈会让他把尿湿的床单被套都洗干净,不洗干净就不能出去玩。一个穿制服的男人向罗新这边走来。罗新本能地站在地势高一点的地方,他想起了尿床后爸爸揍自己的情形,暗中握紧了拳头,假如穿制服的男人敢揍老婆,他就要拿出老鹰一样的气势和速度毫不手软地把男人打个稀烂。可制服男人对他说:“你得把楼梯的地板弄干净才能走。”这让罗新更不知如何是好。小时候自己尿湿的床单被套可以放在大条盆里哗啦哗啦地搓洗干净,可这一地的尿液又不是床单被套怎么弄干净?罗新看着制服男人:“我老婆腿摔坏了,我要抱她去医院。”男人依旧说:“这是办公场所的地板,不是厕所,无论如何你得把楼梯擦干净才能走。”老婆坐在一圈尿液中间,羞愤交加,嘶声喊道:“给他擦干净,别求他。”罗新站起身,四下环顾,办公室的门都锁了,没有地方借拖把,他看看那个男人说,没有拖把。男人扭过脸去,那我不管,反正你得把楼梯地板弄干净才能走。罗新看看老婆,再看看自己,脱了外套,蹲在地上擦尿液。很快,上衣浸透了,男人站在一边说,那里,那里还有一摊,都得擦干净。罗新又脱了毛衣秋衣和小背心。
医院的医护人员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一个光脊梁的男人抱着一个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大堆散发着莫名其妙尿臊气的上衣。两个人的脸上都怒气冲冲,没有寻常病人痛楚的颜色,铁青的面容倒显现出有棱有角的刚硬,仿佛俩人不是来就医而是来寻仇的。
老婆的脚踝骨折。住院的第二天晚上,老婆就要罗新抱着她去罗斌家——她想让罗斌帮忙尽快给他们买个电脑。
罗新抱着老婆敲开罗斌家门时,罗斌正在与儿子罗小强视频。老婆睁大眼睛地看着视频,身体在罗新的怀里微微抖动,罗小强隔着电脑显示器,笑容满面地招招手:“嗨,阿姨好,叔叔好!”老婆目瞪口呆地看着视屏,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千山万水的距离能用Wi-Fi缩短到咫尺之间。老婆明显激动难抑,她以拥抱的姿态孩子一般将双手伸向视频,扭头对罗新说:“我们一定要装这个。”
胜利电厂已建成了国内首个燃煤电厂烟气CCS全流程工程。该工程将胜利电厂燃煤烟道气中体积浓度约14%的二氧化碳进行捕集并压缩、液化,最终纯度达99.5%,年捕集能力3万吨,输送至胜利低渗透油藏进行驱油和封存。该碳捕集技术采用MSA复合吸收剂和热泵技术,与传统MEA法相比,具有吸收能力提高30%,再生能耗下降20%,氧化降解率由3.08%下降到0.52%的技术优势。热泵技术将低品位余热提升为高品位热能再利用,使每吨液体二氧化碳再生能耗降低25%,节约成本25元。通过碳捕集技术的应用,胜利电厂液体二氧化碳捕集成本控制在300元/吨左右。
罗小强在视屏里哈哈哈地笑了。老婆直接对罗斌说:“你帮我们买一个电脑吧,你看我的腿,你再看看罗新,我们实在不会买。”
罗斌还没说什么,罗小强在视频中对罗斌说,家里那个我不用的旧笔记本送给他们得了,闲放着也浪费。罗斌的神态和语气证明了罗小强的确与他同出一辙。他说,你们也不用买什么电脑了,我们以前有个旧笔记本电脑送给你们,功能绝对好用,就是样子老式陈旧了点。老婆躲在罗新怀里害臊似的红了脸。“这怎么好,我们以前还骂过你们呢。”老婆语音柔弱神态愧疚,看上去像跟老师承认错误的中学生。罗新学着老婆的样子说:“我还打过罗小强。”罗斌和视频里的罗小强都摇着手说那是过去的事,大家都有错,不提了,不提了。老婆语无伦次地说着感谢的话,罗新冲罗斌和罗小强不停地笑,笑了好一会儿,他把脸凑到电脑跟前对罗小强说:“罗小强,你不是狗熊,你是可爱的大熊猫!”罗小强在电脑里一愣,随即又笑成了一个大花卷。
老婆拿着办理好的宽带业务协议,让罗新抱着她再次去电信服务大厅。老婆整整一夜都沉浸在视屏冲击的憧憬中,迫不及待要与自己的儿子罗小新一起体味那近在眼前的感受。罗新把她放在大厅一边的座椅上,自己去排队,排到了就把所有表格递给那眉目如画的少妇。少妇看完所有的表格说,可以了,配一个无线路由器你就可以用Wi-Fi了。罗新没听明白,他憨憨地问:“配?怎么配?”
“还能怎么配?花钱就给你配。”
“你要多少钱才给我配?”
周围有好些人笑了,笑得很兴奋和很不正经。罗新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看见少妇修剪有型的眉毛立了起来,厌恶地斥责罗新:“你别臭不要脸!”
罗新莫名其妙,很老实地说:“我没臭不要脸。”
周围的人笑得更热烈了,空气像逐渐沸腾的液体一样有了即将炸裂翻滚的前兆。少妇狠狠地瞪了罗新一眼,咬咬下嘴唇。“你要不是臭不要脸,你就是个勺子!你这样的勺子还用什么Wi-Fi。”
罗新瞪圆了眼睛,内心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像大公鸡一样挺直身子伸长脖子,感觉脖子上的汗毛都喇叭一样地竖立张开,他憨直的声音像一条火线冲向少妇:“谁是勺子,你说谁是勺子?”
“你,就是你!你就是勺子,勺子就是你!”
罗新的脸一下像刚从云彩里挣扎出来太阳般紫红刺目,脑子里有一把火苗腾地燃开了,火苗四处乱窜,所到之处两个滚烫的字针一样扎着他的神经——勺子,勺子!罗新突然嚎叫着把柜台上的纸张书本扔向空中,脖子上的青筋暴突,像一条条走投无路在旷野上奔跑的蛇。他凄烈地狂叫着,对准柜台前的高脚圆凳跺了下去,一脚,一脚,又一脚,“我不是勺子,我不是勺子!”他听见老婆在对面的椅子上哭着喊他:“罗新,罗新,我们是来办Wi-Fi的,不要胡闹,不要打架。”然而他停不下脚,他要告诉所有的人——他不是勺子!高脚圆凳在他的脚下很快变成一块块颓废的碎片,他的脚也飞溅出斑斑点点黑红的色彩,好像儿子小时用过的许多颜料泼在了脚面上。
派出所接到报警后也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一个男人一瘸一拐抱着一个女人,女人抱着自己一条打着石膏的腿,男人小孩子一般倔强地嘟着嘴,女人呜呜地哭着,不像是破坏治安的坏分子,倒像是一对遭劫的苦孩子。干警问,到底怎么回事啊?男人不说话,女人轻言细语叙述事情始末,最后女人说:“你们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一个大男人,实际上他只有六七岁的智力,如果不是这样,我两条腿都不能走,该在家里躺着,怎么会让他抱着去电信大厅?”
老婆的这句话像一阵杂沓沉重的脚步踏在罗新的心上。从派出所出来,罗新抱着老婆向信访接待室走去。这是他第一次自己做主要去这个地方。老婆揪住他的衣领,命令他立刻回家。但老婆的声音像轻轻荡漾的小水波,并不能阻止他寻找河岸的脚步。他说:“我要去上访,凭什么说我是勺子?”老婆口气软了,央求他回家,老婆哭着说:“我的腿坏了,你的腿不能再坏,我们赶快回家包扎一下脚好不好?”罗新心酸了:“我不打架,我就是想去说我不是勺子!”
接访的还是小刘。他看见罗新脚上的血迹,赶紧让罗新坐下。小刘本想帮罗新把他老婆扶坐在椅子上,老婆怕罗新发脾气不听话,双手死死扣住罗新的脖颈不放。小刘无奈,但却真心同情他们今天这模样,他一边给他们倒水一边骂道:“太不像话了,连这样的夫妇都欺负,应该抓起来坐班房!”然后和颜悦色问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事。
罗新和老婆都不语,两眼汪着泪,不断地喘着粗气。这让小刘摸不着头脑,感觉这情形比两口子哭得一塌糊涂都让他为难。他有点急,说呀,有什么为难的事说出来,你不说我们怎么能帮你们?
这时,老胡推门进来。看见罗新抱着老婆吃惊地问:“这腿怎么了?不是去办Wi-Fi吗?办得怎么样?”罗新两口子同时把脸对向老胡,眼巴巴地看着老胡,好像受委屈的孩子回到家见到亲人的模样。罗新哇的大放悲声——我不是勺子,我不是勺子啊!
老婆没有哭,她一边很愧疚地给老胡和小刘传递抱歉的眼神,一边在罗新锥心泣血的哭声中条理清晰地讲述办理Wi-Fi的全过程。老婆讲得很平静,没什么情绪波动,从头至尾都是一个腔调,仿佛在絮叨一个不相干的人的事情。讲完后,她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罗新擦眼泪,再次抱歉地对老胡和小刘欠身说道:“实在不该给你们添麻烦,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他们不该无端端骂罗新是勺子。”
小刘又开始骂人了,他说这还不是大事?这些人都是混蛋吗?怎么就他妈没一点人性!
老胡没吭声,哭了,两行泪急速下落,像两条悲愤的河流奔涌过他沧桑的脸颊。罗新和老婆都愣住了,像是被老胡突然下落的泪吓坏了。罗新说:“老胡你别哭,我保证以后不来哭了。”老胡擦了泪说,我就不信没人管了,拿起电话。罗新老婆急了,说,别打电话,我们不想找麻烦,我们就想快点安装Wi-Fi,已经快办好了,别打电话批评他们。我们真的不想再有别的麻烦。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胡的电话是打给石油小区物业的。老胡说,你们忍心吗?看看罗新两口子,两个人加起来才一双腿一个脑子,你们怎么就不能想法子帮帮这样的弱势群体?你们小区里的青年志愿者和各类协会的义工不为这些群体服务究竟在为谁服务?最后,老胡带点威胁的口气说,你们是不是要让哪个领导给你们打个电话做个指示才能好好落实弱势群体的帮扶工作呢?
老胡的话说得慷慨激昂。老胡本是信访科的科长,在罗新和老婆眼里已是很了不得的大官儿了,罗新听老胡对电话里说还要让更大的领导打电话,脸上顿时有了光彩,心里很感安慰,便停止了哭泣。但老婆听到老胡说“两个人加起来才一双腿一个脑子”的话便开始哭了,她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很伤心但很畅快。她满脸是泪地说:“谢谢,谢谢!有你们这句话,以后家里只要没出天大的事,我和罗新绝不上访给你们添麻烦!”
第二天是个周六,家里果然来了个年轻小伙子,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业余时间在石油小区做志愿者,义务解决家庭网络问题。小伙子很机灵,也很热情周到,他去电信大楼不出半天就办理好Wi-Fi的全部手续,买回了无线路由器,安装电脑系统,下载软件,手把手教罗新和老婆使用视频,怎样开机关机,怎样在电脑上点来点去,怎样上视频,还把使用视频的每一步步骤写在纸上,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笑眯眯地向罗新夫妇保证以后会随叫随到。晚饭时,罗新和老婆在电脑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个月没见面的罗小新。罗小新得知爸爸妈妈装Wi-Fi的全过程后,在视屏里说,等他大学毕业了,也要在小区里做一名志愿者,义务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老婆与儿子在视屏上聊天聊到半夜,话说多了,晚上睡不着觉,想着Wi-Fi的好处和安装的难处,与罗新商量怎么感谢帮助过自己的人。老婆说,对门的罗斌是一定要感谢的,周六请他们来家里吃饭,等罗小强回来再请他们一家三口吃一顿。罗新知道老婆厨艺好,再说家里的事也是老婆说了算,所以老婆说什么他都点头说好。老婆又说,那个老胡和小刘怎么感谢呢?我们请人家来吃饭人家肯定不会来的,我们给人家送东西反而小看了人家,好像人家是贪图我们这点东西才帮我们。老婆不说话了。罗新知道,老婆不说话是在转眼珠子,只要老婆转眼珠子就总会想出好办法来。有这样的老婆真好!他心满意足地呼呼睡去。
几天后,罗新再次为老婆的聪明所折服。老婆打电话为信访办定制了一个紫红色的锦旗,锦旗中间镶着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为人民服务!罗新横抱着老婆,老婆横抱着锦旗来到信访办。小刘看着锦旗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他说这倒像是哪个首长对我们信访办工作的期许和肯定。老胡却认真地说,嗯,这五个字好,这五个字太好了,怎么想出来这么好的一句话呢?
老婆很得意,她羞答答地说:“就是想感谢你们帮助我们装Wi-Fi的事。”老胡听了这话脸上倒是一片凄然。他说有Wi-Fi好啊,有Wi-Fi可以提高生活质量。他声音顿了一顿,重重地长叹一口气说:“可是,还有许多弱势群体到现在不知道Wi-Fi是什么,不知道网络是什么,不知道智能手机怎么用,又有谁去帮他们呢。”他神情惨淡地自言自语,“还有多少这样的人呢?谁去帮他们呢?”
老胡说完便不再说话,小刘又上网浏览有没有哪个贪官污吏被抓走的新闻。信访接待室难得有这样静谧安详的时刻,犹如一面平展展的湖水,湖水深处有着思考一般深邃悠长的斑斓色彩。
罗新抱起老婆回家。路上罗新愣头愣脑地问:“老婆,我还是不明白,这Wi-Fi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老婆也迷惑不解地眯起双眼:“是啊,这Wi-Fi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