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施兰国国王林凤拓殖遗迹考查(下)
2017-08-16徐作生
徐作生
林凤拓殖冯嘉施兰国遗迹踏勘
一、林凤六支后裔之访查
上文有述,万历二年(1574年)十一月,林凤在冯嘉施兰的林加廷镇(Lingayen)湾建立了都城仁雅因,自称国王。仁雅因在什么地方?这里是否还能访查到他的直系后裔或部将后裔呢?
在马尼拉时,菲华总商会李汶生理事长告诉我一个信息,他曾经看到过一份材料,里面讲林凤征菲的时候,率战舰62艘,陆军2000名、水手2000名、妇女1500名,兵士中有许多是农民和手工业工匠。这62艘战舰,被分成六个支队,每个支队皆由其子做统领(据传林凤在冯嘉施兰称王时有六子三女)。现在还能够在林凤的旧都仁雅因找到他的后裔。这是一个非常有用的信息!
我在北吕宋踏勘林凤拓殖冯嘉施兰国遗迹,第一站是到冯嘉施兰省府达古潘(Dagupan)的大同中学,在那里我得到了华人教师的指点和帮助。赖学校行政主任洪昆成老师热心指引,延请来自福建师大的汉语志愿者张海娟同学带我到学校附近寻找知晓人。终于,冯嘉施兰省博物馆有一位工作人员对林加廷一地较熟,由他出面,给我雇了辆小面的,于是辞别海娟,我独自赶往林加廷,时在2009年1月14日。
在林加廷向人打听林风,凡是被问到的,无论老妪或稚童,都会热情地把你带到林凤祀亭去,一小童子纠正我的发音:“不是林凤,是林阿凤!”
依傍玳瑁港的林凤祀亭,屡废屡建,然而祀亭地点未有迁移。起初它是林凤后裔捐资建造的小茅屋,类似我国沿海的土地庙。今天人们看到的亭子,有些洋气,里面供奉林凤及其夫人的塑像,每年春秋两祭,当地渔民和百姓到这里祭拜,感念林凤的恩德。在冯嘉施兰,无论是省府达古潘,还是林凤后裔聚居地玳瑁镇,土人唤林凤为“阿凤”或“林阿凤”“林亚凤”,皆其所部对林凤的呢称;将其称为“林马凤”的,盖粤人语音之讹也,西人据此日Limahong;又称之“李马奔”的,此为日人殖民菲律宾时代对林凤一名的误译。
又,林加廷镇,西文Lingayen,读如“林家庵”或“林家堰”,此地名最早出现的年代及起源,已无法考证,我们权将其视为林凤拓殖冯嘉施兰的一个历史文化遗存。
祀亭内,林凤塑像的装束不像明朝衣冠,而更像一个清朝的官员,手中握着的宝刀上用英文刻着Limahong。林凤生卒年无考,但其活动年月当在明万历初,也就是1573年前后,到崇祯末年(1644年)也已逾百岁了。因此,这个装束应是后人想象的。
玳瑁港口还有当年的历史遗迹,一座灯塔。1575年,西班牙攻陷玳瑁港之后,于此地建造了灯塔。
我还饶有兴趣地走访了玳瑁镇的一个旅游纪念品手工作坊。440年前,土人还不懂得工艺和经商为何事,正是林凤在这里当了国王之后,舰队中的许多工匠教当地百姓手艺,这种遗泽一直到今天还在惠及旧都的土人。1993年4月,菲律宾总统拉莫斯访问中国前夕,接受了中国记者的采访,他谈及自己的故乡班诗兰省(冯嘉施兰)林加廷镇时说:“班诗兰省是全国最发达的省份之一,这恐怕得益于中国孔子的价值观念。许多年以前,从中国来的林亚凤(林阿凤)就在林加廷定居下来。”接着他指出:“林亚凤的船队带来了中国人民的美德,这些美德包括‘勤劳、忍耐、节俭、敬老、守法、具有社会责任感。现在省里许多人都是林亚凤的后代,他们也是班诗兰的优秀分子。这就是为什么班诗兰与其他许多省比较,显得比较进步的原因。”
在林凤祀亭管理办公室,我找到了林凤后裔的一支二顺,继而又在二顺的帮助下,相继找到了大顺、三顺(女)、四顺。我和他们这四个族亲在林凤祀亭内合影留念。
大顺的一家其乐融融。我在他的热情邀请下,拜访了他的家庭。大顺的祖母、大顺夫人及其长女、次女、外孙都在家,他们都热情地招呼我,给我端茶倒水。大顺把他的姓名全称恭敬地写在我的记事簿上:“Cesar C.Tuason”,后面的Tuason,即读大顺也。
据考,万历二年,林鳳的顺风号船队带来了中国的文化和手工业,现在这里许多人的姓叫“大顺”“二顺”“三顺”“四顺”“五顺”“六顺”,就是当年62艘中国船队的六个编列,这个“顺”,意思是顺风顺水。每个编列的头领都是林凤的族亲,而只有大顺才是他真正的嫡系后裔。关于林凤六支后裔的称呼,华人中还有另外一种说法,认为是“大孙”“二孙”“三孙”“四孙”“五孙”“六孙”,然而此说仅为坊间臆测,根据不足,故难以采信。菲律宾前总统拉莫斯也是玳瑁镇人,拉莫斯曾经公开说过,自己也是大顺一支,因缺乏证据,无从考证。
在靠岸的一根倒伏的巨木上,大顺邀我坐下,并攀谈起他的先祖林凤轶事。“林凤是明朝人,为什么他被塑造成一个清朝官员呢?”我仍然对这一历史细节感兴趣。“因为先祖是被明朝逼出去的,他的原意只想归顺朝廷,但是,朝廷的官员逼反了他,于是最后漂滞南瀛。可能是后裔反感于那些腐败的明朝官员,于是才把林凤塑造成这个样子……”大顺说。他现在是玳瑁镇游艇俱乐部的个体经营者,盖其先祖遗言,世代居住在冯嘉施兰的林氏后人以海为生,卒不可离开海也。
或许,这一解释更合乎情理。
二、林凤残部伊哥洛特一华族人种之访查
在吕宋岛北部丛林深处,与林凤残部进行民族融合的伊哥洛特(即伊戈律)族,其历史文化与社会生活又是怎样呢?带着这一问题,2009年1月中旬,我赶赴吕宋岛北部高山省境内哥迪利拉山脉(Cordillera Mountains)中的碧瑶,深入伊哥洛特民族聚居的地方,对其中的猎头族部落进行了调查。
猎头族的族名叫嘎林嘎(Kalinga),他们这个部落很野蛮,常常以割取别的部落的人头为功绩,你杀的人越多,就可能被推举为首领。这种恐怖的情景直到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还存在。但是对于华人,他们不但不伤害,还对华人非常友好,这是因为华人的善举感染了他们。有一位老华人叫杨裕荣,广东人,先祖是林凤的同乡,渡海到这里谋生。杨裕荣见这里华族子弟多,于是捐资兴办义学,担任碧瑶爱国学校董事长,与猎头族部落友好相处。2009年我在一个猎头族村庄考察,就是他的太太和一位华校志愿者做向导的。
这个猎头族村庄叫台缪阿湾(Tam-awan),位于吕宋岛北部碧瑶深山中,在岚气遮掩下,显得很神秘。若没有华人做向导,你是没有胆量到里面去的。杨太太说,年幼时,她的兄弟常常会爬到大树上,登高从这里可以看到我们的南中国海。
《明史》里记述一些南洋岛国的习俗,“人皆巢于木巅,食果实鱼虾”,这个“巢于木巅”就是指住在树上的屋子里。早期猎头族部落,就是居住在这种巢于木巅的房子里。现在开化了,部落里的人不仅改变了杀人取头的恶习,还全部搬到砖头砌成的房子居住,于是他们便将旧屋(树上的小屋)作为“古迹”,向外界开放展览。其中一家屋子的男主人是位40多岁的中年人,他是猎头族部落的头领,从服饰上可以看出,猎头族今天已经被文明开化了。这位头领给我讲述了他当年出战时的经历,并向我展示了作为部落战利品的人头和兽骨。据了解,台缪阿湾的猎头族,今日都已经放弃了他们祖宗留传下来的猎头风俗,但是该族巫术与命运的迷信甚深,禁忌亦特别多。关于衣着之风俗,1969年5月,刘芝田先生还看到男女上身皆露体,女以桶裙围其下身,仅及膝,男则以布前后掩其下体,并以一带在腰间束之,使羞耻部分不为人见。该部落还有文身之俗,佩刀持矛,看起来似乎很可怕,但是他们秉性温良,每个人都非常好客,到处皆受他们款待,很有安全感。他从屋子里取出头饰戴在我的头上,并拿来长矛递到我手中,于是我与猎头族部落来了一次“亲密接触”。在另外一家草屋内,我看到了做农活用的工具,如舂臼、簸箕、锄头等,皆与我国农村所使用的农具相类似。
我在臺缪阿湾村庄,见部落里有一位画家在向我们展示他的作品,作品的题材均取材于部落生活,如那时部落百姓还保存裸体及文身的习俗,部落民众表演的铜锣舞蹈,以及妇女春米、两小儿扛猪仔等劳动场景,画面中人物生产活动一派生机盎然。使我感兴趣的还是那两幅:一幅是20世纪初猎头族部落70多岁的老寨主,头上插羽为功。他的名字叫伊巴雷德。另外一幅是20世纪60年代猎头族部落寨主之妻(约20岁),她的名字叫巴洛·娥缦(Balolwomal)。
这位画家递给我一张名片,我接过一读,名字的全称是“JordanB.Mang-osan”,这后面的“osan”,读如粤东口音“二顺”。因为这“osan”之姓氏,在伊哥洛特的部落中颇显独特,可能是林凤的后裔二顺!我激动异常,因为这次考察,我终于找到一名伊哥洛特华族(IgorroteChinese)的后裔,并且他还是个才华横溢的部落画家。确否,望学界同好赐以高见。
林凤误为“李马奔”之前因后果
一、“李马奔”真名之考证
本文开篇时曾述及,林凤又名林阿凤,西人谐音李马奔,近代学者在述及此段史事时,亦误作李马奔或李马芳。笔者在实地考察时,通过当地土著的口耳相传和历史遗迹佐证,厘清了这一误译之缘由。
先看祀亭内的林凤塑像,面容清瘦,在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把宝刀,宝刀上面用英文刻着Limahong。这“Limahong”,用土人的读法,乃“林阿凤”也。那么,为何林凤也即林阿凤会被史学界误成李马奔呢?
最先发现这一错误的是张星烺先生。民国16年春,张星烺先生在厦门大学国学研究所任所长,他在给学生讲授《南洋各岛史》之际,思考到李马奔之名必定仅仅是译音,断非其汉文本名。因此,他就在《明史》卷三百二十三“吕宋传”搜寻,希望能够得到一些蛛丝马迹,未果。张并未就此放弃,继又从福建、广东等地方志中寻找证据,最后终于在《泉州府志》卷三十“名宦二”条,万历二年有海盗林凤,惠、潮失败后,走吕宋国,于是以重兵屯之。此条记载虽然简略,然而之中有三件事皆与菲律宾史相合。于是就此展开论证。文中有这段话,对林凤被错译成“李马奔”提出了非常精辟的见解,文日:
林凤名字读音与Lim-ahong相合,漳泉潮梅人,读林凤如Limhong。中间a字音,似唇音重出,或为阿字之原音。中国南方人喜于人名上加一阿字,当时闽广人或皆称林凤为林阿凤,由是而成为Lim-A-Hong。更进一步,西班牙人讹成一字,即变为Limahong。初读此名者必依普通音节,读作Li-ma-hong。依潮州漳州音译成汉字,即成李马奔矣。不细思之,统不意其能为Lim-a-hong也。
二、“李马奔”之讹始作俑者
张星烺先生论文刊发之后,学术界反响强烈,称羡他“其言甚确,无可非议”。
民国20年2月,李长傅根据张星娘的考证结果,又进一步究根寻源,才发现林凤之所以被错译成“李马奔”,造成其错误的始作俑者是日人田中萃一郎。田中所著的《东邦近世史》卷上31页到32页,根据Foreman的,The Philippine lslands中著作有关Limahong的事迹,而译汉名作“李马奔”。由此,华人学术圈以讹传讹,其结果是,林凤被历史湮没,“李马奔”则扬名寰宇矣!
(后记:余在菲岛考察期间,承蒙马尼拉王城华人博物馆资料室吴文焕先生热情帮助,吴氏慨允余于馆内搜罗及复印华文史料,得以撰成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