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馨的夏夜
2017-08-16褚福海
褚福海
当悬挂在天空的硕大火球,终于慵懒地潜进山坳时,栖息于石碑巷,辛劳了一天的邻居们纷纷拿起吊桶,跑向那口冒出丝丝白汽的老井,争先恐后打来冰凉的井水,朝着暑气蒸腾,几乎能将塑料拖鞋融化掉的石板上泼去。
地经水浇,暑热顿减。偶尔拂过的几丝晚风,也来得颇识时务。让人意犹未尽的是,那风,轻盈地溜了两圈,便裹挟着热浪洒脱离去。
傍晚时分,这条我们世代居住的石碑巷,倏然阴凉了许多,人们的神志也从萎靡困顿中逐渐清醒过来。于是,左邻右舍分头进屋,把各种各样的小方台和大同小异的竹靠背椅搬出来,再将盛着饭装了粥的铝锅陶盆,和一叠叠碗端至台上。无需谁宣布,不用人号令,就在这相差无几的时辰里,整条巷子顷刻成了场面浩大的露天餐厅。光溜溜的石板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他们有的穿着裤衩,有的光身赤膊,个别人脖子上还搭着块散发出汗臭味的毛巾。西隔壁老王家周把岁的孙子,剃了个桃子头,围着块红肚兜,白嫩的手臂与大腿一鼓一鼓的,宛若藕节,惹人爱怜。
就在邻居们神情怡然、有滋有味地吃夜飯的当口,人长得像弥勒佛的张阿婆,趿拉双绣花锦缎拖鞋,端着青边瓷碗,摇摆着肥硕的身躯,不紧不慢地挪着碎步,东张张,西望望,似乎欲挨家挨户巡视一番。她晃过去近半条巷子,看到钟表店潘师傅家的台子上摆着一盘油汪汪的红烧肉,便毫不客气地伸筷挟住块五花肉,放到自己碗里。那个时候,住在石碑巷的平常百姓都喜欢“摇饭碗”,且把“摇饭碗”视作是亲民行为,随意吃人家的菜更被认为是看得起,故而没有人会介意,尽可随心所欲,自在发挥。百无禁忌的张阿婆边咀嚼着红烧肉,边蹒跚着继续寻访。当眯缝的双眼看见李叔家吃的田鸡烧雪菜、山芋梗炒毛豆子、蒜泥空心菜、排骨冬瓜汤时,她不禁舒眉展颜,喃喃自语道,哦哟,好饭菜,好饭菜,现在的日子真开心得来。
夏日的夜晚,风,向来是很稀有金贵的,偶尔吝啬地微微掠过一缕,会让大家惊喜地叫出声来:“哇,好风!”不过,那风携上巷子里的调侃谈笑声与酒肉香,和那些混杂着石碑巷固有的气息,轻灵一转身,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待到大家夜饭吃得差不多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四周的景致已恍若洇开的水墨,大部分人会手忙脚乱地或撤去小方台,或将小方桌移至边上,腾出空位置来,为摆放竹床或躺椅做准备。
我家的那张竹床,用了有些年头了,竹篾已开始泛红。竹床赛过我的乐园,竹床犹如我的世界。当爸妈勉强把竹马摆定,将竹床扛过去还未放稳当时,我便猴急地爬了上去,赤裸着上身,仅穿个裤头,四仰八叉躺在竹床上。当后背、大腿接触到篾片的刹那,那股透心彻骨的凉意,令我舒服无比,惬意至极!
迷迷糊糊中,似睡非睡时,母亲端着那只与我年龄相仿的搪瓷面盆,故意把调门拉高了几度:“大家来吃西瓜喽!”闻听这激奋人心的喜讯,我一个激灵,骨碌碌一坐而起,伸手抓过一块瓤红子黑的西瓜,大口啃了起来,常常吃得满面都是汁水。难看归难看,那份蜜意,我留存心中至今。
肚皮吃得像西瓜的我,坐在竹床上默然回味着西瓜的清凉与甜润,不经意间放眼望了一下巷子深处,乖乖,从西到东,塞满了摇着蒲扇纳凉的人群,蔚为壮观。侧耳倾听,有人在故作神秘地说着镇上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以及道听途说来的逸闻趣事;也有人在绘声绘色地讲孙悟空、白娘子的故事,给淡然静谧的夜平添了几缕色彩与浪漫。我讨好地跪于竹床上,用灵巧的小拳头,给父亲敲背解乏,并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思忖片刻,娓娓道来,不消多久,我便打起了呼噜来。有时,正当在梦乡里酣睡,东边的戴师娘端来半碗刚炒熟的南瓜子给我吃,母亲便轻柔地唤醒我,让我起来吃瓜子。嗑着喷香嘣脆的瓜子,心中油然滋生出些许满足。
夜,不知不觉深了。巷子,慢慢宁静了下来。人们无拘无束、七歪八斜地,有的躺在竹床上,有的蜷缩于躺椅里,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甚或有的户门洞开着也全然不管,纵情享受着那份宁馨与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