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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潭镇的月光

2017-08-16杨家祺

少年文艺(1953) 2017年7期
关键词:叔公网吧哥哥

杨家祺

暑假,夏正闹得厉害。

正午,骄阳轻而易举地透过云层,将大地炙烤到令人头昏脑涨的热度。蝉儿在树林间奋力唱出绵长有力的歌声,使整片山田都浸润在它们的歌喉里。身子是热的,但触目所及却遍地绿色——山竹、稻野、菜田,全都绿得透水。

龙潭镇的十岁小姑娘罗洁依正沿一条土路向家走去。个子不高的她刚从街上回来。本想找朋友欣欣和小丽玩,谁知扑了个空。她们几天前到城里打工的父母身边去了。只有洁依是去不了城里的,因为她爸爸一个人在城里打工照顾不了她。爷爷奶奶要喂家里的鸡和猪,还种着菜,走不开身,不能带她去城里。她只能和哥哥留在这小村子里,与爷爷奶奶过着流水般的日子。其实她很爱这里,只是现在放了假、没有了小伙伴,有些寂寞了。

天上的云儿淡淡的,好似一幅静止的水墨画。但若仔细瞧去,它们仍是在慢走的。倏忽间挡日的那朵云恰好挪开,日光便会刷刷洒到大地上。小洁依眨了眨眼避开那灼刺的光线,突然脚趾顶到一块大石头,身子顿时失掉平衡,向前扑摔下去。哟,好疼!她两手搓在石子上火燎燎的,膝盖磕破了,无数细小的颗粒扎得她立刻翻身坐起来。她眯着眼睛看到自己膝盖流出了血,手掌也蹭破了皮。

“你怎么了?”

邻居罗骁远骑着一辆三轮车停了下来。他是哥哥的同学。烈日下,他脸上红扑扑的,不停地淌着汗水。洁依脸红了,她不想让其他人看见自己跌倒的样子,想站起来,可又一阵酸痛涌上来,只好无语地指指膝盖。

罗骁远从三轮车上跳下来,蹲着看了看她的伤,从三轮车后面掏出一卷手纸,扯了一截。他先轻轻吹了吹傷口,清扫了伤口旁的细尘,然后用干净纸吸了吸渗出的血珠,不让血再流出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很认真,动作很轻,似乎注意着不弄疼洁依。洁依有些感动,忽然想起学校里那些有关罗骁远的传言,说他不爱学习,只喜欢玩电脑游戏,一去网吧就半夜才回家。真不敢相信有着这般传言的人竟会这样阳光,愿意帮助别人。

“没事了,回去搽点碘酒就好了。”罗骁远处理完说。

“谢谢!”

“坐我的三轮车回去吧,还有一些路呢!”罗骁远边说边将她扶到三轮车上。

“麻烦你了。”洁依小声说。

“没事,反正住得近。”

罗骁远和洁依家住在同一个浅山坳里。公路下的一条小山路通向这个山坳。罗骁远家比她家还近一些,在山路的一半。洁依家远些,要多绕一小段山路,在小路的尽头。

过了罗骁远家,不一会儿洁依就看到了自家的菜地,地里种满了辣椒、丝瓜、茄子、长豆角和倭瓜。

“好了,我自己上去就是了,谢谢你。”洁依告别了罗骁远,一瘸一拐地走上了自家坎子上的晒谷坪。

回到家,电风扇在天花板上嗡嗡直转,洁依感到了久违的凉爽。

趁爷爷奶奶不在堂屋,洁依赶快溜回房间换上了长裤。

刚好这时奶奶把中饭做好,喊吃饭了。一家人围在饭桌前吃起来。她没提摔跤的事,免得爷爷奶奶担心,更不敢提罗骁远,因为奶奶爷爷可能不太喜欢罗骁远。有一次吃饭时哥哥无意说起和罗骁远一起玩电脑游戏,奶奶很遗憾地说,骁远伢子那么聪明,小时候成绩还很好,可上了初中后就上课睡觉、晚上打游戏,成绩不好了。哥哥说学校里其他同学似乎也都不太和罗骁远玩。

洁依有些狐疑,今天的罗骁远怎么和平时听说的不太一样?她仔细对比罗骁远和哥哥,似乎罗骁远比哥哥还爱说话些。她最了解哥哥罗浩了。他喜欢静静地看手机,在手机上玩游戏,可以一整天不和别人说一句话,只在餐桌上回答奶奶的问题。罗骁远似乎不太一样,有时路上见到会高高兴兴地打招呼,今天碰上事儿,还帮了自己。

吃完饭,洁依到灶房收拾碗筷时,细心的奶奶发现洁依腿上有伤,拿来碘酒帮她抹了抹,埋怨洁依怎么走路不看路。洁依还是没敢提罗骁远帮自己的事儿。

下午哥哥去东面水塘边和同学骑自行车玩,洁依就和奶奶一起在家里睡午觉,准备猪饲料和鸡饲料。不过,实在忍不住对罗骁远的好奇,于是帮奶奶摘菜时,洁依犹豫着开了口:“奶奶,你知道哥哥的同学罗骁远吧?”

“知道,七叔公常跟我说他家的事。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今天我看见他了,有些好奇。怎么从来没见过他的爸爸妈妈?”

奶奶沉默了半晌说:“依依,虽然你妈妈和你哥哥的妈妈都抛弃了你们,可你们还是幸福的,因为你们还有爸爸。罗骁远可是一个孤儿,他妈妈病死了,他爸爸也离家出走,不回来了。”

“什么,孤儿?”洁依吓了一跳。

“是啊,以前你还小,我们都不说。其实骁远这伢子长得蛮俊的,就是命苦。他爷爷现在都八十多岁了,幸亏身体还好,要不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洁依没想到是这样。原以为罗骁远只和爷爷在一起是因为父母外出打工了,没想到他竟然是孤儿。一直以来,洁依都有些想妈妈又恨妈妈,因为自己的妈妈和哥哥的妈妈都嫌家里穷,看到家里条件不好就再没回来,抛弃了爸爸,抛弃了家。没想到罗骁远更不幸,不仅没有妈妈,连爸爸都没有了。

“他怎么会成为孤儿的?”

“唉!”奶奶叹了口气说,“他四岁时妈妈得了脑瘤,病得厉害,家里又没有钱。他爸爸就离家出走,再没回来过。等他妈妈病死,就只剩爷爷照顾他了。”

听到这里洁依呆住了。笑容那么灿烂的罗骁远竟然经历了这样的事儿。

“哦,还有呢。”奶奶接着说,“因为爷爷年纪大,所以骁远6岁的时候,他爷爷试着让别人领养他,但过不了多久就都被送回来了,说是去了四户人家都不行。有一家说他太淘气了,洗澡的时候在浴缸里游泳,弄得满屋子水。”洁依咧了一下嘴,可不知怎么的,眼睛有些涩涩的。

“唉,没人管教的孩子就是不行。以前成绩还好,上了中学,不知怎么就迷上了玩电脑游戏,成绩不行了。也不知道以后考得起学不,家里又没钱,就靠镇上的八百块钱救济。以后怎么办呢!你可要好好学习,好好考学。”

洁依觉得有些不平:“哥哥也喜欢玩游戏,哥哥成绩也还可以嘛。罗骁远成绩不好,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考不起学就只能出去打工了!你别学他。”

洁依不再争辩了。她一边干着家务活儿,一边想罗骁远的事儿。怎么就迷上电脑游戏了,他爸爸抛弃了他,他心里埋怨吗?好神秘啊,不过也真费解。她不再让罗骁远填满大脑,安心干起自己的活儿来。

她在门口的水龙头处接了一大盆水,将自己和哥哥的衣服洗干净晾上。看了一会儿书,太阳落山时,带着麻狗把放养在山上的鸡群赶了回来。现在她腿上的伤好多了,正常走已经不痛了,只是不能迈开大步走。

吃过晚饭,洁依收拾好碗筷,再给池塘里的鱼儿喂完鱼食,月亮和星星就登上天空的舞台开始走秀了。洁依洗完澡、吹干头发,躺在床上准备睡了。爷爷奶奶每天早起干活,晚上睡得早,八点半左右就上床睡觉了。

“你的腿好些了吗?”奶奶关心地问。

“嗯,好多了,多亏碰到罗骁远,不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赶紧收住。天哪,一定是快睡着,大脑有点迷糊了。

“罗骁远怎么了?”奶奶有些奇怪。

洁依只好把罗骁远帮了她,把她送回家的事简单地说了一下。

“难怪你今天问起了他!不过既然这样,你应该带点东西感谢他!”奶奶有些急,“你这孩子,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都快睡觉了!”奶奶边说边下床,“做事要人心换人心,人家帮了你,就应该早点感谢人家。”奶奶说着就到屋外去了。

洁依没想到奶奶的习惯这样强大。平日里七叔公上午给自家送些西瓜、啤酒,傍晚奶奶一定会送些干果茶叶过去。她总说宁可吃亏也不能占别人便宜。

回来时奶奶手里提了一篮鸡蛋:“依依,前边的七叔公家明天要来客人,正好也要送些鸡蛋过去,你顺路拿一半给罗骁远。”洁依只得将睡衣换成外出的衣裳,提着鸡蛋出了门。

“让麻狗跟着你去,麻狗!”奶奶在后面喊。于是麻狗摇摇尾巴,跑过去追上洁依。

一弯细若银钩的月儿印在深蓝色的天幕上,几朵洁白的云儿拖着不规则的尾巴轻柔飘过。送完给七叔公的鸡蛋,洁依向罗骁远家走去。

村里大多数人家——包括自己家和七叔公家都盖了水泥或红砖的新房,只有罗骁远家还是以前的土房子。罗骁远家就在七叔公家的后面,背着阴,只有一间堂屋和两间配房。洁依绕到罗骁远家门口。

山坳里的夏夜是静中带闹的,知了和青蛙似乎在比谁的嗓门儿高。听着这热闹的荒野音乐会,本有些不敢大嗓门说话的洁依豁出去了,大声喊道:“罗骁远,罗骁远——”

很快,七叔公走出来说,罗骁远家没人,骁远晚饭后好像去街上了,可能去网吧了。罗骁远爷爷刚才下河网鱼去了。洁依没想到这么晚了他们还不在家。谢过七叔公,她朝镇上的网吧走去。还好网吧不远,十几分钟的路就到。

洁依从未进过网吧,心里咚咚跳了起来。可还没进门就被老板娘给堵上了,说是麻狗不能进去。她心中有些埋怨起罗骁远来,这么晚了还来网吧这种地方干什么。洁依让麻狗等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

网吧里人不多,屏幕荧光照在每个人脸上,看起来怪怪的。洁依快速环视一圈,并没有发现罗骁远。她大着胆子走到网吧的前台问老板娘:“请问,今天罗骁远来了吗?”老板娘看了她一眼说:“来了一下又走了。他有时就这样。谁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

“走了?他不是通宵打游戏吗?”洁依不解地问。

“没有啊。他11点前后就回家去。”

“您不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老板娘摇摇头。无奈之下,洁依只好走出来。看见洁依,麻狗不停地向她摇尾巴,还轻轻叫了两声。

“乖,麻狗。我们先回家吧!他不在这儿。”洁依往回走了几步,可麻狗却转了一圈后,朝洁依汪汪叫起来。

“怎么了?”洁依看向麻狗时,它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洁依觉得麻狗有些反常,难道它发现了什么?奈何不了它,洁依只得跟着它走。走到这条街的尽头,麻狗嗅了嗅后向左拐去,这条小道的路灯有些昏暗,一个路人也没有。最后她来到一片开阔地。

“来这里做什么?”洁依不解地朝那里望去,这是镇子的垃圾场,东一堆西一堆地放着各种垃圾。细看时,好像有个人弯着腰在找东西。麻狗汪汪叫着跑过去,那人听到声音迅速转过身。走近些,洁依知道他是谁了——罗骁远。

看见洁依,罗骁远连忙把手中的东西背到身后。但洁依还是看见了——是一个瓶子和几张报纸。

“你捡这些做什么?”洁依问他。

罗骁远半天都没说话。

洁依感到一些窘迫,便说:“奶奶让我拿些鸡蛋谢谢你,中午帮我包扎又送我送回家。”

他摇摇头说:“邻居家,应该的。”

半晌无话。罗骁远一直低着头。洁依看到他身后有一个麻袋,约莫装了小半袋东西,露出了一些矿泉水瓶子。她有些惊讶,但觉得自己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那个,”罗骁远忽然抬起头,“你不要把看到的告诉别人好吗,不告诉别人。”

洁依点点头。

“你每天晚上都来这儿吗?”洁依小声问。

“隔几天来一次。”

“为什么?”忽然想起奶奶的话,“镇上不是每月有800块钱补助吗?”

沉默了半晌后,他轻声说:“吃饭是够了,但将来上技校就不够了……现在我这成绩怕是考不上好高中了,将来我想念个学电脑的技校……你一定别告诉我爷爷!”

“好,那你为什么还去网吧打游戏,不好好学习?”洁依不解。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我不想看到别人异样的眼光,任何人!我不稀罕同情。这个来了给个三五百,那个来了给个三五百又能怎么样?花光了以后呢?别人给再多都有花完的时候,还是得靠自己!”罗骁远的声音略略大了些。

“这样啊!”

想起记忆中那异样的眼光,洁依瞬间明白了:“没问题,我一定不说出去。”随即,一股好奇心涌上心头,踌躇半天,洁依终于嗫嚅着问,“你从来没有埋怨过你爸爸抛下你不回来了吗?”

“……埋怨过,怎么会没有埋怨。可找不到他,埋怨又有什么用啊!于是有一天突然就不埋怨了。”

“真的?……你怎么做到的?”

“嗯,有一次在电脑上玩英雄大联盟的时候,我流了好多血,快死了。突然冲出来一个同伴给我输了血,让我复活了。当时我特别感动,心想还是有人愿意帮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其实当时他自己的血也不多了,但还是给了我一些。那以后我就不再埋怨任何人了。” 罗骁远轻轻地说。

洁依沉默了很久。

“我也来学学捡瓶子!”洁依知道罗骁远一定不想看见自己落泪,于是跑到另一头弯腰搜寻起来。借着小路的亮光,她费力地睁大眼睛看,用树枝挑开砖头——寻找瓶子、报纸。鞋底有些薄,走在垃圾上挺扎脚板,洁依不得不加倍小心。

过了一会儿,罗骁远走了过来:“我一个人能行。你快回家吧!”麻狗汪汪叫着,似乎也在催促洁依回家。想着奶奶或许会担心,洁依点了点头:“明晚我早些来帮你吧!你也早点回去,别太晚了。”

“我会早点回去的。明天你别来,我自己可以,你放心!”

洁依不再说话,将鸡蛋篮子留在工地上就同麻狗走了。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罗骁远又蹲了下去埋在巨大的废墟里,她的眼睛再次湿润了。

洁依和麻狗刚走进浅山坳便听到奶奶的声音。原来奶奶等急了来到罗骁远家找她,碰上刚回来的罗骁远爷爷,估计洁依去网吧找罗骁远了,就在山坳口等。

回到家,洁依和奶奶将大门顶好,已经快十点了,爷爷和哥哥都睡熟了。洁依换好睡衣,躺在铺着竹席的床上,电风扇嗡嗡地响。

窗外月亮似乎越发明亮。洁依想,借着这月光,罗骁远应该能捡到更多的报纸和瓶子吧!洁依暗暗决定:明天白天一定要留意一下街上哪儿瓶子多,告诉他!现在她要睡好觉,明天才會有精神。于是她很快就睡着了。

今晚,龙潭镇的月光格外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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