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之花
2017-08-16李秋沅
李秋沅
所有生命一定都是这样
在这个星球上
无论身在何处
都在绽放自我
大地之褥孕育并推出一切
大概是想了解爱的真正含义
你也是宇宙之花
绽放吧绽放
绚丽绽放
(一)
凛冽的海风铺在海滩上,与一望无际生冷的冬日阳光一起。我抱着蓝色塑料杯子,在清冷的海滩上,赤着脚跑向大海。塑料杯中装着爸爸给我的小虾。我的小虾,它横在杯里,一动也不动。
它死了么?我不死心,飞奔到海边。
海水哗哗地响,我小心翼翼地将小虾从杯中捧起,然后用空杯舀起海水,将小虾重新放入杯中时,它似乎直了下身子,我的心怦怦跳着,欢喜不已。但随后,它就又横起来了,毫无生气地浮在杯中。
我的心沉下去了。看着杯子里的虾,我哭了。
我在海滩上,挖了个小坑。很深的小坑,将塑料杯子连同小虾一起埋了进去。然后,将沙坑填满。在做这些事时,我一直哭着。不祥的预感让我害怕。
也许,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今天,老屋里来来去去许多人,妈妈用沙哑的声音说:“你出去吧……出去玩……”妈妈是不想让我知道这间房子就要被卖掉了吧……
海滩上只有日光、风和哭泣着的我。
我的心忽然空了,装满了凉凉的海风。我离开海滩,哭泣着,慢慢往通往海岸的石阶走。
“怎么啦,小孩?” 我听见有人问,嗓音有些沙哑,很特别。一个魁梧的人影高高立在海岸的石阶顶上。我看不清他的面容,阳光刺目,我无法抬眼。
我慢慢走上台阶。
“别哭,小孩。” 走过他的身边时,他又说了句。
这回我看清他了,一位留着络腮胡子、目光刚毅的中年男子。他在阳光之中,与耀眼的阳光如此契合,高贵威严。
可他的语气是那么谦和温柔,真的很温柔,令冬日凛冽的海风,也温柔起来了。
(二)
那只小虾,连同那只浅蓝色的塑料杯,都是爸爸給我的,我从没为小虾换过其他容器。我执着地、下意识地想保留着彼时彼刻的一切痕迹。而那只虾的生死,似乎也被赋予了其他含义。我费心尽力地每天大中午从家里跑到海边,为虾换上新鲜的海水。
我希望它活着。活着,保持着一种我所期盼的状态。我期盼着彼时时光停滞,永远停留在爸爸将虾递给我的那刻——
“小申,你的虾,给你。”彼时,我们还住在十字巷老屋。
那时的我,多么想拥有一只活物,一只我可以保护的活物,无论什么都好,即使是一只虾。我曾试图说服妈妈手下留情,从菜篮子里留下只小虾或者小鱼给我,但从未得逞。
但这天晚饭前,爸爸真的给了我只虾,用蓝色塑料杯装着,皮壳青青,还活着。全世界的阳光仿佛一下子照亮了我的心。在塑料杯里游着的小虾那么神气,仿佛能在杯子里一直游着,游到天荒地老。
多么希望欢乐时光,就此定格。
可父亲吃完晚饭后,接了个电话,忽然脸色就变了,穿上黑色外套,匆匆离家。几天后,一堆人到家里来,吵吵嚷嚷。又过了一周,妈妈带着我到一幢破旧的公寓楼里住下,楼道黑黑的,屋子里也黑黑的。
我的生活就这么突然地被翻页,满心疑惑的我惶恐地走入一片黑暗的未知之境。离开家时,我带着爸爸给我的那只虾。
我看着小虾慢慢地变得虚弱。我不知道该怎么救活它。我曾希望新鲜的海水能带给它生气与活力。于是,每天我大老远地跑到海边去,为它换海水。徒劳,却执迷不悟。
我希望它一直活着。它与忽然远离我的安宁往昔,必有些联系吧。我满怀希望,却满心惶恐。在面对这个我所看不清的世界时,我只能用孩子的逻辑自圆其说。相信活着的虾预示着父亲会平安回来,我们会重新回到从前往昔,犹如相信这世界真的有圣诞老人一般,明知不那么对劲,却又期盼是真实的。
世界在七岁的我心里,其实也像个隔帘望月的大童话,我还没完全从童话中醒来。
(三)
他们说,爸爸破产了,亏空了一笔钱,欠了一堆钱,爸爸去外地想办法筹钱了。
他们找到了我和妈妈住的小黑屋子,脸黑黑的。我们的小黑屋里,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他们对着我大吼。我肯定吓坏了,因为他们的声音太响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紧紧抱着装着虾的塑料杯子,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露出牙龈与不平整的牙,看着他们最后摔门离开。
才几天,妈妈的脸就枯萎了,眼窝凹进去,脸颊耷拉着,枯干得像老太太。而在之前,她面色红润,像清晨绽放的花儿。
妈妈哭了,她以为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她哭了。她背着我,可仍然藏不住,她的肩膀在哭,她全身都在哭。
“妈妈,我们不回家了么?”我问妈妈。
“没有家了。房子要卖了。以后我们住这里。”
“哦。”我低下头。
蓝色塑料杯里的虾一天天笨了。我由一天换一次水,到一天几次跑海边。可它还是笨了,渐渐地倾斜身子,最后,在水中横着浮起。
黑屋子里,我没能留住爸爸给我的小虾。
妈妈把十字巷老屋卖了。她最后一次带我回老屋。妈妈不说为啥卖房子,但我心里明白。爸爸的生意亏空,再无处借钱筹钱,只有卖房子了。
我不希望有人买我的老屋,却又希望有人买,多么矛盾的心理。我怀疑自己的心,就在这纠结无解的矛盾中,早早揉皱。
就在十字巷的老屋中,我再次见到他。
“胡子伯伯……”
他居然就是房子的买主。我们在瞬间便认出对方了。
我只对他点了点头。我很难过,没法露出礼貌的微笑来。我的满颗心,只装着即将失去的老屋。妈妈在乞求他,把屋里的老钢琴一起买走。
“这钢琴也买了吧。很便宜的,两千元就可以了。”
凉凉的海风似乎又从心底的大空洞里钻出来了,吹冷了我的手。我慢慢朝钢琴走去,坐在琴凳上,看着他。看着看着,我就看不清他了。他浮在泪光之后,一个虚影。
这是我的老钢琴。从我出生起,它就在那个位置摆着。我从未想过,它会离开我,而且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
还有这老屋,屋里的一切……过往的所有,都将离开我了么?
我抹了抹眼睛,又看清他了。我看见他回头看了看我,威严的面庞黯淡下来,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他的眼瞳中,让他的眼睛,也满溢着和我一样的忧伤。
妈妈一把拉开我,看也不看我一眼,面色苍白地继续恳求他:你买吧买吧,真的便宜。你就算帮帮我,买了它吧。我们住的地方,没地方放的。
他说话了,沙哑的嗓音,依旧那么温柔。他说:“小孩子舍不得呢……”
“不不不,怎么会呢,不会舍不得的,不会。”妈妈一眼都不看我。她只看着他,房子的新主人。
我低下头。
“好吧,我要了。四千元买了。这琴不错的。不能让你们吃亏。”
他的嗓音似乎能催眠,我看着他,很难过,想哭,却哭不出来,似乎眼泪也会怕冷,全钻进心底的大空洞里去了。我缩了缩脖子,他走过来,抚摸我的头。
我打了个冷战。
他居然抱了抱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孩子,你有空就回来弹琴吧,我想听呢。”
我茫然地点点头。他松开我,对着我笑着。我看着他,他离我很近,却仿佛又离我很远。
他的紧紧握住我的手,松开了,接着,我面前多了一杯茶。
“这茶很香……”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他姓郑。”妈妈告诉我。我记住了,但我心里还是叫他胡子伯伯。
(四)
爸爸终于回來了。失去老屋,我终于等回了爸爸。
我们仨蜗居在破旧黑暗的公寓楼里,从一处出租房换到另一处。妈妈很辛苦,她要做几份工。每天清晨,她就出门卖早点去,卖完早点,再赶到商场上班。下了班,有时她还到另一处公寓楼做清洁工。妈妈的脸枯萎后,就再没水灵起来。但我再没见她哭过。
爸爸的身上,不知道什么地方泄了气,生气从他的脸上、他的身上扑啦啦漏走。妈妈只是脸蔫了,他是整个人都蔫了。
他的模样依旧是旧时模样,却完全没有旧时的精神了。他偶尔出去找点活干,接的都是短工。曾经颐指气使的他,完全无法蹲下身去做小工的活。他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他喝酒,一杯接着一杯。刚开始,他还挺起胸膛,仰着被酒精熏红的脸对妈妈和我说,他很快就能赚回钱来,带我们离开黑乎乎的出租房,回到十字巷去。可后来,他的酒越喝越多,嗓门越来越大,可妈妈和我却越听越灰心。
妈妈成天忙着,没有时间管我,而爸爸成天闲着,却没有心情管我。在黑黑的出租屋里,我觉得自己越来越黯淡,仿佛也将黯淡成黑屋子里的尘埃了。
我非常想念十字巷老屋,想念我的老钢琴。
我想回去,我想念门上我踮起脚贴上的贴图纸,想念那地板的某个角落,我用彩色笔画的小人,想念钢琴脚上我偷偷刻上的标记。是的,我留下的印记,仿佛长着藤蔓,勾住了我的心肝。我真的以为会永远和它们在一起。将变成黑屋子里黑乎乎的尘埃的我,本能地想念曾经的光亮与温暖。
回十字巷老屋,似乎是必然发生的事。开门时,胡子伯伯见我站在门外,他并不吃惊,仿佛早就等着我去。
“伯伯,我……能回来练琴么?”其实,练琴只是借口,我就是想回来。
“是你啊,欢迎欢迎,以后想来,就来吧。”
家里变了模样,阳台上,摆满了花草,屋内的瓶瓶罐罐内,也栽满绿色植物。我没想到,离开后,屋子住进了新主人,便轮到他们给房子留下标记了。我有点沮丧。
但这沮丧很快就消散了。
我坐到琴椅上,开始弹琴。胡子伯伯站到琴边,听我弹琴。他真的很用心听我弹呢,弹到熟悉的乐章时,他甚至用沙哑的嗓音唱起来。
“多好啊……”他沙哑地说。
我的脸一热。我真没觉得自己弹得好,但胡子伯伯由衷的夸奖,让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如此可爱。
他的太太为我端来了亲手做的蜂蜜蛋糕。胡子伯伯请我歇会儿,一起喝茶。他取出一只茶盏匣,让我挑一只茶盏。我挑了一只浅圆口的,天青色盏。伯伯用的是黑瓷盏,而太太拿的是一只拙朴的土陶小盏。茶香绵柔可爱,和他们的微笑一般。
“这茶里有玫瑰香呢,上次你说这茶很香,不知道你吃出来没,我往壶里加了几枚玫瑰花苞。喏,这玫瑰是我们自己种的……”胡子伯伯示意阳台上的玫瑰。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并不在意玫瑰香。但是,“玫瑰”两字从他的口中吐出,真仿佛让茶里忽然有了特殊的味道。何止是茶,他的容颜、他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沾染了玫瑰的味道。
有什么悄然暖了我的心。黑屋子仿佛从时光中漏失了般。恍惚间,我觉得自己从未失去老屋,失去往昔的安宁。从前的我,从前的爸爸、妈妈在下一刻就将在这茶香缭绕的老屋里出现……
“多好啊……”胡子伯伯沙哑的嗓音,一次次响起。而我亦沉醉在自己的白日梦中,心满意足。
(五)
我时常逃课,回十字巷老屋去。我骗胡子伯伯,学校允许我回家自习。我的功课一塌糊涂,一落千丈。
学校老师到出租屋里家访,他们和爸爸妈妈一起摇头叹气。出租屋里的黑暗更浓重了,沉沉凝成冰,冻结在我心上。
当我被黑屋子里沉闷的空气压得喘不过气时,当我感觉自己又将变成尘埃时,我就迫切地想回去。回到那有着我的老钢琴,有着茶香的老屋去。胡子伯伯和太太从来不多问我在出租屋里的生活。他们总对我笑着,为我倒上一杯杯热茶。他们让我看家里的相册,我看见相册里有一位英俊的帅小伙子。那是他们留学美国的儿子。
我对胡子伯伯说,我的功课也好极了,以后我也要当留学生,当科学家。我笑嘻嘻地说,仿佛事情就是这样的。
直到有一天,我又一次逃课去找胡子伯伯。妈妈追踪到了十字巷老屋。当看见妈妈进门的一刹那,我那华丽丽的白日梦噗唰唰破碎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尖声叫嚷着,像个疯子。
胡子伯伯与我妈妈耳语良久,然后请她先回去。太太端来了一壶茶。
“加朵玫瑰,这样才好。”他仿佛已经完全忘掉我方才的歇斯底里,平静地说,微笑着,唇角微微上扬,俯身从玫瑰瓶里倒出一枚风干的玫瑰花苞,放入茶壶,指尖微微战栗。
玻璃茶壶中,玫瑰花苞缓缓舒展花瓣,静静绽放如水中的精灵。
胡子伯伯告诉我他自己的经历。告诉我他从小与父母失散,被寄养在别人家的日子。
“日子过得很难,很难。没有人疼我。我少年时是一个坏孩子,很坏的孩子。学校要开除我,可我的老师,曾一直被我捉弄的老师却为我求情。他乞求学校再给我一次机会。他说,如果学校开除我,我就只能走歪路了。他对我说,每个人,都是宇宙里的花。每朵花,都有绽放的可能。他相信我会成为好孩子。他相信我!我答应他,我要做个好人,我要让自己成为一个让人尊敬的人……”他看着我,缓缓地说,“我永远记得他。以后,当我有能力帮助别人时,我一定伸出手。我知道,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些很难挨过的日子。我知道那种无助、走投无路的感觉。但是,不要怕,不要放弃,不要放弃努力,不要。”
他沙哑的嗓音,惹出了我的眼泪。我不想哭,但我还是哭了,哭得稀里哗啦。
“宇宙里的花,宇宙里的花。”我的心中,温柔地萦绕着他的这句话。
壶中的玫瑰已完全舒展开了,有着梦幻般的美丽。我的心底深处,有什么正温柔地伸出触须,伸展、生长。
“别哭,小孩。”
他对我说。笑着,用我的圆口青瓷,盛了杯茶。
“小孩,好好读书,好么,答应我。”
我狠狠点着头。
“以后别来了?”
我哭得更凶了。
他抱了抱我。我哭得哽住了:“胡子伯伯,我很害怕,我一直很……很害怕……我不想离开这里,我没有家了……我的小虾死了……我的钢琴也没了……”
“嘘……”胡子伯伯紧紧抱住我
他为我抹去眼泪,看着我:“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不重要。不要怕,答应我,不要放弃努力。不要。”
我抽泣着,点了点头,愣愣看着玻璃茶壶里的玫瑰花,在清亮的茶汁中自在轻舞,如梦如诗。玫瑰茶香,温柔地充盈着我的肺腑,我的心。
“不要再逃课了,好好读书。答应我。”他的眼里,有那么真切的期盼。有谁能拒绝那样笃定的期待?
我含着泪,又点点头。
(六)
我忘不了胡子伯伯的眼神。
家里的情况没有彻底好转,爸爸妈妈和我,换了一个又一个出租房。但是,现在他们似乎有了希望。我成了班上最用功的学生。
在黑黑的出租屋里,当我将成绩单放在妈妈手中时,我看见妈妈蔫了许久的面容,焕发出久违的光彩,像流星划过夜幕般。而爸爸被酒精熏得迷迷糊糊的双眼,也忽然亮了下。我的努力似乎成了照亮這黑屋子最亮的光。
我追逐着光而去。我知道,那光的源头,来自胡子伯伯。
我努力学习,拼命用功。我知道,只有更用功,我的努力才能发出更亮的光,照亮黑屋里的爸爸妈妈。我能感觉到爸爸妈妈的变化。
我答应胡子伯伯,没有再去老屋。十字巷老屋渐渐地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让我想起来就觉得温暖的符号。这符号上有一笔重彩——加了玫瑰花苞的红茶 。我时常想起那弥漫着红茶幽香的老屋,想起胡子伯伯,想起他沙哑却温柔的嗓音。
“不要怕,答应我,不要放弃努力。不要。”这嗓音,暖着黑暗笼罩着的黑屋子。
我上高中时,爸爸重新找了份工作,我们一家终于结束了在出租屋的日子,有了属于自己的居所。
过着这样的日子,我会想起胡子伯伯递给我的那杯有些苦涩的红茶里,有饱满鲜活的花苞在那里,悄悄释放着灿烂的生命。即便它曾经是干枯的。
“加朵玫瑰,这样才好。”胡子伯伯的话音又在耳畔回响,如梦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