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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亲人们(散文)

2017-08-16林茂

滇池 2017年8期
关键词:手套妹妹母亲

林茂

1、听母亲说话

母亲病,我连夜接到县医院,守着她输液。守到天快亮,母亲醒来,头一句话问:茹芬,电灯咋还开着?茹芬是我弟媳,母亲神思恍惚,以为还在家中的老屋里。回过神来,见是我在旁边,母亲不好意思:哎约,是我大儿,我老昏了。我笑笑,等着母亲往下说。母亲翻了翻身子,又睡去了。大约是针水的作用,母亲一直睡得很熟,有细微的鼾声。这期间,赵护士

长来换过两次针水。她认识我,进来一次看着我笑笑,进来一次看着我笑笑。换第三组针水的时候,她带进来一片纸板,细心地卡在我脊背后一块破了的玻璃窗格上,说,这阵风凉,会感冒的。

天终于亮了,桔红色的阳光打着旋儿欢快地跳跃到母亲的床前,母亲醒了。看见床前医生护士站了一圈儿,吓了一跳,继而像做错什么事似的,挣着要起来。赵护士长按住母亲,说:这是查房,别动!您儿子守了您半夜了,您总算好过来了。母亲心疼地看看我,湿着眼睛笑了,其他人也笑了。白墙,白床,白大褂,围着母亲皱黑的脸。母亲下意识地把耷拉下来的白发往头巾里顺了顺,病房里泛着柔和的光……

光在母亲输液的玻璃瓶上凝成一个亮晶晶的点,慢慢的移动,不一会儿,就注满了整个房间。沐浴在这清晨的阳光里,母亲的精神和情绪似乎也亮堂起来。母亲说,你该去上班了。我说,我不去了,我们王总喜欢孝顺老人的员工,听说我要服侍生病的母亲,王总就准假了。母亲说,你们领导真是好人哪。又过了一会儿,母亲出神地盯着窗外看,说,今天晴得真好!不是说城里的房子高吗,咋看不见房子?妈,这是在七楼呐。哦约,我从来没在过那么高。我也看了看窗外,蓝莹莹的天空,软绵绵的云彩。妈,这楼下就是新建的通玄公园,等您好了,我领您去逛逛。母亲没吭声,我看她的神情,一定又惦记着家里的活计了。果然,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阵子你弟弟的那群羊该出厩上山了。院子是谁在扫,我来掉没人扫,你爹不管事。那些鸡和鸽子不知道他们喂了没,鸽子不喂一下,会飞到别家去的。母亲叹了口气,显出担忧和不安来。要在往常,我会埋怨她多此一举。可是今天我忽然很想听母亲说话。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样静静的听母亲说话了,我怀念小时候母亲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话的情景。我其实一直在等着母亲说话,我夜里守着母亲的时候,我甚至希望她醒过来跟我说说话,我怕我永远听不到母亲说话的声音。真有那天,这个世界就太安静了。失去母亲,人的灵魂皈依何处?!

针水在输液滴管里,像晶莹的细珠,一粒一粒地散落。赵护士长说,今天得输六组。母亲的谈兴很浓,絮絮叨叨的,想起什么就说什么。说,你爹他,不节省,有腊肉吃腊肉,有鸡蛋吃鸡蛋,早上起来煮碗面条都要喝杯小酒,小小一天就被你奶奶惯实,吃要香炒,做要轻巧,老了还这样,这个咋整。我笑笑,没说什么。母亲又接着说,你兄弟也是,不听话,隔壁那个贵林常常来约他去水库拿鱼,都是夜里去的,我不让他去,我怕被人家看水库的人抓着,打他,我心疼死了,但他不听,还跟我犟嘴,说他三十岁的人了,我还要管着他。你是不知道,你兄弟那个脾气,急起来像个炮仗,一点就着,动不动就拿孩子出气。有一回,他打孩子,又粗又长的一根棍子,我听见砰一声孩子哭了,我心一下子掉出来了,出去一看,原来他也舍不得打,是锤在我家院子的地板上,边锤边吓孩子,孩子越哭他就越锤,把棍子都锤断了,我在灶房里蒙着嘴偷笑。母亲说到这里真的捂着嘴笑起来,我想象着弟弟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好笑。我边笑边对母亲说,这家伙,等我回去收拾他!母亲说完弟弟,又说妹妹。说妹妹小两口都没工作,前些日子听说卖服装又亏了,现在摆摊卖包子,能挣几个钱。有一回,你妹妹悄悄跟我说,她要随一个女伴去北京打工,我坚决不让她去,她去了回不来咋整。我抚着母亲的手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妹妹的,我就她一个妹子,我疼她。母亲欣慰的笑了,她说,妈妈这辈子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妹妹,有你在我就不气了。

针水在输液滴管里,像晶莹的细珠,一粒一粒地散落……

我们娘俩沉默了一会儿,母亲似乎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母亲说,你还记得孟良吗?就是你们小时候在一起的那个——有一回你们小伙伴搭青他还来过我家。我说记得,他不是在我们村当小学校长吗?弟弟家孩子读书我跟他说了,他还免了点费呢。哦,有两次他来县里办事还约我出去喝酒呢。母亲急得拉着我手说,死了死了!他本来当着校长好好的,可又去承包村里的山,投了几万块钱进去,结果因为跟邻村的人争地界,

混乱中给打死了。我有些吃惊。母亲又说,人家来了上百人,他不赶紧跑,还掏出與村里签订的合同给人家念,才念了两行字,就被人从脑后一闷棍,同去的两个代课老师也被打伤了,现在尸首还在弥勒冰着呢,等着公安解决。说完孟良的事,母亲长吁短叹,难过了好一会儿。

母亲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和我说了很多话,很多事,有家里的,村里的,有自己的,别人的。我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想着,细细的记着。我在想,我还会有多少这样的机会和母亲在一起面对面说这么长时间的话,我还有多少时间静静地坐在这里听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事。

母亲有些倦意了,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提起年前死去的杨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亲如兄弟,肺癌死的。母亲知道我和杨川好,自然把杨川也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每年腌咸菜或者带点时鲜果蔬,总是两份,一份给杨川家,一份给我们家。杨川活着的时候,也把我的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看待,每年都要找车弄点化肥、烟酒什么的送去我们老家,还跟老人照了很多照片,回来也不跟我提,没事一样。母亲一说到杨川,眼泪就下来了。她说,你杨大哥,多好一个人,死的苦,埋的深,真是好人不在世,祸害一千年啊!那晚在你们那儿吃饭,我一见到你姐姐(杨川妻),我这眼睛就不争气。母亲说到这里,抽泣起来,埋怨道:都是你兄弟,那回送你杨大哥(葬礼),他不让我来,歇几天你一定要领我去坟上看看。我说,行!等你好了,我送你去看看杨大哥。

六组针水全部滴完的时候,母亲又睡着了,睡得很熟,连赵护士长拔针都不知道。本来她还有很多话要和我说,但她累了,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母亲睡得很香。我默默地守着她,就像当年她守着我一样。

2、弟弟在老家

去年腊月二十八,快过春节的日子,刮着风,冷嗖嗖的。妻子请了一农民工来家里清洗抽油烟机。他们是一家三口来的,蹲在我们楼下的院子里,铝合金罩架、抽油烟机的零件拆了一地。我从公司下班回来吃午饭,要穿过他们家上楼,三个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我。小女孩很漂亮,五六岁,扎着两条细细的小辫儿,黑葡萄似的两眼,小脸蛋上抹了一道油烟渍。小女孩的妈妈也很漂亮,大红的毛衣,饱满的身段,辫子挽在脑后,刘海耷拉在额前,清清秀秀的,有点羞赧。母女俩对蹲着。妈妈边擦一个亮闪闪的金属盘边跟孩子说着什么。另一边就是那个农民工了,粗看上去很像隔壁车站上那些修车的小师傅,可是他的脸——他的脸又像我在老家的弟弟。黑瘦,结实,牙帮子在两边脸上一鼓一鼓的。他冲我友好的笑笑,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痛了一下,然后满脑子都是弟弟的影子。

弟弟这阵子可能正在山上放羊。他挑一处高高的埂子坐着,或者吃母亲用麦面给他烙的饼,或者在摆弄我淘汰的那个旧手机。母亲烙的饼在我们老家不叫饼,叫麦粑粑,薄薄的一张,涂层酱,卷起来,弟弟在山上的午饭就吃它;我的那个旧手机是个老长虹,又厚又沉,金晃晃的,电池超长耐用,因为被女同事嘲弄成“煤老板装金牙齿”觉得实在恶俗,不想要了,可弟弟喜欢,非要拿去,煞有其事的别在腰间,有事没事掏出来摆弄。当然,也许弟弟什么都没做,默默地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看着山间流淌的板桥河水。那群羊在他脚下的山坡上静静地吃草,那条狗虎雄雄地蹲在他身旁,构成一幅关于眺望的剪影——一个深刻在我内心深处的画面。

我总是有一种莫名的负疚感,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日趋沉重。这倒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昧良心的事,也不仅仅是对弟弟的怜悯,而是对人的命运、人的生存、人的状态感到惶惑。世间芸芸众生,同是上帝的子民,为什么有的人尊贵有的人卑微?有的人脑满肠肥香车宝马气指颐使?有的人肩挑重担苦熬一辈子喘气流汗?答案肯定是没有的。我这样的追问起码有一千个,但我不敢说出来,我怕别人说我矫情。我早年在曲靖坐过一回人力三轮,说实话,看着蹬三轮的那人汗

湿的脊背,我内心不安。朋友说,这算什么,峨眉山还有背着人上山呢。从此,峨眉山在我心中便只剩下背人的汉子了。我在机关工作那几年,同事们曾经热衷于谈论“高薪养廉”的事,热烈拥护照搬外国模式。我反驳道:什么是高薪?我们跟农民比,难道还不叫高薪么?我们一年的收入,农村一大家子栽烤烟还挣不了这个数!同事们气晕。有朋友说我“妇人之仁”,妻子干脆俩字:有病!于是,我沉默了,入流了,我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想不通的时候,我就默诵哈姆雷特的那段著名的独白:生存,还是毁灭?这问题到底哪能算高贵……

其实,我可以收敛我可笑的悲天悯人,但我无法阻止自己内心的不安,尤其面对弟弟。弟弟小我九岁,我和他之间曾经夭折过四个弟妹。弟弟视我如父,多敬畏而少嬉闹。我打小读书上进,凭着高考一条路,跻身城里,衣食无忧。我希望弟弟也如我一样,寒窗苦读,不说光宗耀祖,也能安身立命。可是弟弟不争气,我在大同教书那几年,把他弄到身边就读,还是没能拉他上道。为此,我抽过他好几回耳光,有一回鼻子打出血了,我至今想起来还后悔不已。1992年,弟弟没读完初中,背着行李回家了。母亲说,算了!你兄弟和你不同,你看他那身板就是个武棒棒,盘田的命!再后来,妹妹也是这样,书没读完就回去了。我说不出的难受,更看不得弟弟在农村苦成那黑瘦的样子。有时回老家,兄弟在一起,本想说点鼓励他的话,可话一出口,往往又变成了申斥。

我这是怎么了?

弟弟倒是从来没怨过我,也不存在什么不满。在他看来,哥哥天生就比他强,比他有出息。可从我的内心来说,真觉得可惜了他。弟弟精瘦,不像我虚胖;弟弟个子高,不像我半残废;弟弟长得帅气,不像我一副庸相;弟弟比我力气大,不像我爬到半山就喘气;弟弟脾气火爆,不像我温温吞吞。

弟弟的坏脾气在家里是出了名的,打孩子,与老婆干架,甚至跟父母亲犟嘴,但也不敢把事情闹大,母亲只要说叫你哥哥回来,他立马就恹了。前些年,由于父亲过去搞建筑,包工程,留下些烂账,经常有人去扯皮,我怕弟弟与那些人冲突,打电话回去告诫他,谁知他喝了两口酒,电话上跟我麻上了:哥哥,你莫担心!家里有我呢,哪个狗日的敢来乱整,我砍死他!于是,我更加忧心忡忡。弟弟真是个毒手,杀牛宰羊抓蛇吊狗,没他不敢干的。有几回弄到好吃的,他还剥好剔净送到城里来给我。没办法!

弟弟虽然性子爆,但在我们老家人缘极好,有酒有肉舍得召人来吃,他也吃人家的;隔壁邻舍有事他舍得出力气,人家也帮他。近几年,他练得一手做菜的功夫,村里红事白事,不管谁家办客都少不了他掌勺。前年奶奶去世,我虽然兜里带着钱,但在农村办事,关键还得有人来帮。我原本以为他乱不拢堂,谁知他一招呼,村里好些人都自发来帮忙。他颇为得意,我真是小看他了。

实际上,我们兄弟感情一直很好,嘴上不说,但彼此挂在心上。我虽然不富裕,但凡弟弟开口,无论要钱的事,还是家庭出现矛盾,我都会全力以赴支持他。弟弟在我面前有点悚,但他心里有我。前些日子听说我要回去看母亲,羊也不管了,交给弟媳去放,他一大早去水库钓鱼,钓了许多,我回去的时候,父亲都用油煎好,香喷喷的。吃不完,还打包让我带回来给儿子吃。那天晚上,好听的话我依然没有说得出口,但我心里高兴,喝了很多酒,大醉 ……

3、美丽的妹妹

我们这个家族很怪,女孩子稀罕。我这辈,一气生了八个小哥,才等来了妹妹雁儿。雁儿在我们家排行第三,老小,一生下来就很美,是母亲的“小棉袄”,全家的“散气宝”,当个小公主一般养活,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掌心怕飛了。

雁儿的降生,照亮了此前我们一家因春花妹妹的夭折而阴郁的心情。春花妹妹和雁儿一样美,过完两岁生日那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全家人埋头忧伤,老是沉浸在对春花妹妹的回忆里转不出来。所以,从感情上,我们宁愿相信,上苍夺走了春花,又还给我们雁儿。我那时一放学就往家里跑,一放下书包就钻进内屋,嗅着满屋婴儿的尿臊味儿、奶香味儿,然后,不管雁儿睡着不睡着,小心地把个尿布筒子包着的小人儿捧在手里,嘴上嘀咕着催她你快长大哥哥带你上学去。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别喜欢小孩子?也许就是领妹妹那阵形成的一种情结吧。母亲直到现在还念叨,我小时候,经常跟母亲抢着洗妹妹的尿布,经常抢着把妹妹背在身上晃来晃去。雁儿妹妹三岁那年,有一次,我用自行车驮着妹妹去田里给父亲和母亲送饭。路上,妹妹打盹,睡着了。我居然停下来,把妹妹捂在怀里,坐在路边的田埂上,让妹妹静静的睡一个多小时。母亲后来对雁儿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说,你哥哥对孩子好,对女人好,长大一定是个好男人!少年时期,我曾经羞于听到这句话,但现在,我为母亲的这句话感到骄傲。

妹妹雁儿命运不济,有公主的貌,没有公主的命。因为我们家穷,雁儿更多时候,像灰姑娘。生雁儿那年,国家的计划生育搞得风声紧,雁儿落不了户,小分队的人说,要么交罚款,要么做结扎手术。母亲二话没说,第一批就去县医院做了结扎手术。混到雁儿要上初中时,我毕业出来工作了。弟弟和妹妹,分别转到我所教书的学校就读,结果,一个都没读成器,中途就退学回家了。她们现在想起来也懊悔,但赶不上了。

妹妹雁儿出阁那年十八岁。在城里办的席,洁白的婚纱,粉红的脸,一手捧着鲜花,一手小心地拽着裙裾,和妹夫平,并肩站在酒店门口的大理石台阶上,笑盈盈地看着我们。那情景很恍惚,像我梦里见到的某个场面。

母亲说,如果你在梦里见到自己的亲人在冲你笑,那十之八九是她(他)要走了。我的理解,“走”并非就是“死”的意思,“走”或是“离开”,或是从你身边去到另一个人身边。即便如此,也免不了伤情。《红楼梦》里的宝玉看上去有点“呆”,和大观园的小姐妹们整日里耳鬓厮磨,出嫁一个他就流一回泪,出嫁一个他就流一回泪。事实上,“曲终人散”对一切敏感的心灵都是一种暗伤。曹雪芹如此,我们这些普通人又何尝不这样。

想起妹妹雁儿结婚那天,穿着过于肥大的婚纱,含着不知所措的笑容,我就心痛!太小了。身子没长足,心也没长熟,转眼即为人妻。妹夫平,英俊文气的一个小伙子,但年纪也还小。俩口子站在那里,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孩子领着另一个孩子过家家。婚后很长时间,我总是担心他们过不好,担心他们拌嘴,担心雁儿受委屈,为此,我和杨川还专门叫来妹夫进行“诫勉谈话”。我说得比较婉转,就雁儿是我最疼的人你要好好待她之类的话。杨川的口气就有些敲簸箕吓麻雀的意思了,说,你要是欺负雁儿,我和你哥就修理你!平神色凝重,对我点头,又对杨川点头。

其实,母亲对于妹妹的早嫁,也是暗自流泪。一直到妹妹他们的孩子佳佳下地,她才断断续续地跟我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妹妹从我教书的那个学校退学以后,一直呆在家里。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惯实,舍不得她做重活,舍不得她抛头露面,平时在家煮煮饭、收拾收拾家务,不几年就长成了大姑娘,出脱得花一样美丽,村里村外好几家子弟托人来说媒,母亲都说,姑娘还小,过几年给她自己选。我也暗自思量,等妹妹再长大些,在我们学校的那些年轻教师中挑一个为人厚道、家庭殷实的小伙,然后很郑重地托付予他。实际上,当时就有一个不错的年轻教师,因为在我那里见过妹妹几回,便转着弯地向我暗示他对妹妹雁儿的钟情。我心存犹豫,不置可否。他碍于我好歹是个领导,也不敢唐突造次。这个年轻教师后来也调进城了,至今未婚,仍不时到我家造访,提起妹妹,他还扼腕叹惜。母亲说,早早把妹妹打发着嫁出去,也是迫不得已。当时,村里一个地痞无赖,对妹妹雁儿的美貌垂涎三尺,经常在我家附近转悠,盯梢,有一次竟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脚下,赖着要母亲答应他才起来,把母亲吓得差点晕过去。从此,胆战心惊,不敢让雁儿出门。可时间一长,也不是个办法。那个地痞无赖当过两年兵,据说手榴弹扔得很远,在部队上犯事被遣送回乡后,成了个烂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所幸他还忌惮弟弟的生猛,暂不敢上门滋事。于是,母亲拉着妹妹的手说,雁儿啊,不是妈妈狠心,那么小就撵你出门,实在是怕那个挨千刀的冷不防害了你。原打算再歇几年,现在等不及了。我看平这孩子老实,你爱他,他也爱你,你就跟他远远的走了罢!说着,母女俩抱头痛哭。

讨不着心操烂,嫁不着身遭难。在婚姻大事上,母亲经常这样告诫我们。这些年,过下日子来,细细看,妹夫平还真是个好小伙子。这是妹妹雁儿的福气!平是独子,幼年丧母,父亲是林业局的退休干部,生活用度上自然贴补他们,并有一套六七十平米的住房留给她们,可算是勉强过得去。不如意的是,妹夫也没有工作。起先,小俩口在乡下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养蛇、养猪、养鸡,场地不大,雄心不小。可是后来,蛇一条一条地不知钻哪里去了,猪卖了几个瘟了几个,鸡,来个亲戚宰一只,来个亲戚宰一只,慢慢地也宰完了。小俩口索性典了场子,带着一只乖乖的小白狗进城来,守着那套房,学着城里人过日子。

在过日子方面,雁儿比我料想的要坚强。生下佳佳后,她自己跑到昆明学做面点。大约一个多月,回到县城,租了一间铺面,卖灌汤包子。混一段时间后,想做更赚钱的,卖过童装,谋划过做磁化净水器等,都不成。后来,萌生去北京打工,我不让,也就罢了。现在仍转回来做饮食。

妹妹雁儿的面点做得相当好,因为同在县城,隔着一条街,所以经常送些过来给我们,我也尽其所能帮着他们。日子就这样无声地一天天过着,宁静而寂寥。妹妹在这些日子的磨洗中,渐渐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这或许就是生活本来的面目。

4、父亲这辈子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想静下心,写一部叫《活计》的小说。在我的心里,这是一部漫无边际的小说,一部忧伤的小说,一部反映我们这个家族近半个世纪生存状态的小说。父亲,将是粘合整个故事的核心人物——往上,可以追溯那些已然漫漶的祖辈的历史;往下,可以关照我当下的人生现实。然而,每次进入回忆的时候,我总是徘徊在一个梦魇般的场景里出不来。

——一个小镇的街天,晌午,灰蒙蒙的,有点冷。一个寂寞的小男孩站在小镇中心的忠字台石阶上,越过齐脖儿高的货摊,接过父亲给他买的一双红手套,然后钻进了杂亂的人群。街上有些狼藉,稍稍平整一点的墙上都残留着些旧的标语,标语上的名字打着红 ×,被风刮得披丝挂柳;杨老奎家新炒的果子糖用簸箕端出来摆在门前叫卖,散发着浓浓的甜香;朱屠户在帮一家杀过年猪,剐白的肥猪像个赤裸的胖子睡在案桌上,滚烫的开水冲着大肠突突突在地上跑;有一家的马摔死了,用土坯砌了个花灶,煮着马汤锅,翻腾起来的热气简直要把人的口水从肠子里捅出来;曾大师傅家的油糖包子刚出笼,有个背着篮子赶街的人捧着包子,正贪婪地舔着淌在手心里的馅……小男孩在人群里跌跌撞撞,张皇失措。

他把父亲买给他的手套丢了!

多少年来,这个梦魇般的场景一直困扰着我,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压抑和失落犹如一层厚厚的积雨云笼罩了我成年的岁月。那是一双红毛线编织的手套,红得像一簇炭火,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揣在衣服的最里层,可最后还是丢了。那双手套是我童年时代唯一鲜艳和温暖的记忆,那天看到的父亲也是我有生以来见过他最春风得意的模样。他穿着一件那个年头流行的草绿色军装,已经洗得泛白。戴着一副毛蓝咔叽布的袖套,显得干净利落。头上的旧军帽也是当时流行的,叠得饱饱满满,我见过他把报纸仔细地折叠成条形,衬在帽壳里。他递给我那双红手套的时候,隔着货摊上琳琅满目的日用品,脸上挂着灿烂的笑。他说,爹给你买了一双手套,拿着回家找你妈去。可是那双手套在街上的人群里丢了,我还没有仔细地看一眼就丢了,我还没有戴过在手上就丢了。我发疯般在街上寻找,在记忆里寻找,并逐渐成为一个心结。直到如今,我还是不能释怀,总想回到那个街天,那个晌午,一切从头开始。

父亲没有责骂我,似乎完全忘记了我们曾经有过的那双红色的手套。可我知道,那双手套在父亲的记忆里一定也很重要。那一年,他被镇上当支部书记的小学同学推荐到供销社去帮着收购鸡和鸡蛋。他学得很快,鸡拎在手里掂掂,就知道大体有多重,是不是瘟鸡;鸡蛋对着太阳照照,就知道这蛋新不新鲜。因为人老实,两个月后社主任允许他学着卖东西。那时,在供销社卖东西是个体面的活,好像叫“人民售货员”。逢年过节,赶街的人多,供销社柜台拥挤,父亲和几个新进的学徒就被分到镇上的忠字台上摆摊。尽管这样,父亲仍怀着美好的期待,渴望有一天能真正成为“端国家饭碗”的人。可世事难料,仅半年不到的时间,父亲就被清退回来了,原因是家庭出身不好。父亲的父亲——我公公是个鞋匠,小手工业者,整日躬着背,一锥一线做鞋,赚了点钱,盖了几间土坯房,土改那年就被划成富农了。于是,父亲的梦碎了,怨天尤人,长吁短叹,回家跟我公公吵,跟我母亲吵。然后是病,肺穿孔,从中医到西医,什么怪药都吃,什么针都打,医了好些年才钙化,本来就不宽裕的家也消耗殆尽。病后的父亲变了个人似的,自卑,怯懦,做人虚头巴脑,做事“头钻过去就不管屁股”。从此,我再没看见过父亲在那个晌午给我手套时得意的模样,那双手套也最终成为了他这辈子昙花一现的辉煌。

然而,日子还得过,不管你愿不愿意。身体逐渐转好的父亲开始随着镇上的一个能人出去“搞副业”。那时叫“搞副业”,用现在的话说实际上就是外出打工,帮人家盖房子、建桥梁,而且还是偷偷去的。因为生产队不准去,生产队的会计对母亲说,如果不赶紧叫回来就扣你家工分,让你家饿死!所幸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政策很快就在全国推开,我们小镇也包产到户了,那个生产队会计的恶毒扬言最终没有机会兑现。父亲在外大多做石活,并慢慢学会了些手艺,是个不错的石匠,我亲眼看过他把一块普通的石头雕凿成一尊雄赳赳的石狮子。现在想来,尽管父亲没有成为“端国家饭碗”的供销社售货员,但如果沿着“吃手艺饭”的路子走下去,或许也能过个小富即安的日子。可他不满于现状,开始试着自己承包些工程,幻想成为同乡某个建筑老板那类的角色。但他错了!人在生活中自有定位。我的父亲事实上适于做那种按部就班的具体工作,他并不具备成为一个“老板”的潜质。几年下来,他很快陷入一些乱七八糟的烂账漩涡而无法自拔。短期内他也风光过一阵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家里添了些新奇的电器,盖了幢钢混结构的新房,可这一切都是建在沙滩上的塔,转眼之间就坍塌了。随着不明不白的各色人等上门逼债,家电被人抬走了,母亲养的几口猪被人赶走了,没住几年的新房最后也典卖抵债了。父亲在家人的埋怨和母亲的哭闹中开始撒谎,开始变本加厉的四处借钱。有时,他会突然有一笔钱,或突然买一件贵重的家什,谎称是做什么赚了一笔。我们都不相信,但也无法弄清真相,只是在惶惑不安中等待另一个逼债的人上门。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困惑:父亲不赌不嫖,就爱喝口酒吃口肉,为什么会欠下那么多的债务?后来慢慢明白了,每次逼债的人上门都无一例外地拿着一张条子,那都是父亲写下的借条,是那种高利贷的欠条,是那些恶人故意放给他的债务,利息高到让我们说不出话来。更可怕的是,我工作以后,他开始打着我的名义向我身边的一些朋友伸手,而且很多好心而不明真相的朋友把钱借给了他,然后婉转为难地向我透露了内情,几个特别好的朋友干脆对我隐瞒。这样,他在前面借,拆东墙补西墙;我在后面还,真应了一句“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的古话。

我和父亲的关系就是在这种无休止的“借”和“还”中慢慢疏远和冷淡下来的,以致后来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的朋友或认识的人,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好多回,因为他与债主的纠纷,我不得不站出来低声下气地说好话,或顶在前面与那些债主大吵,或承诺什么时候替他偿还,最后平息事态。有一次,我身上有个从广州带回来的雕钢打火机,拿出来点烟,被一个帮着要债的人看见,借过去打火,然后说上个厕所,转个身就说“打火机掉厕所里了”。我心里窝着火,挤着冷笑说“没关系掉了就算”!那时我常想,别人的父亲为儿子遮风挡雨,我这个做儿子的却常常为自己的父亲遮风挡雨。这或许是命吧,想躲你也躲不了。

最近这些年,父亲老了、瘦了,不再出来惹事了!我从心里松了一口气。然而每次回家,看到他窝在家里,穿着我带回去的旧衣服,戴着老花镜,两鬓斑白,静静地做着些琐碎的事。我叫他“爹”:这点钱给您买酒,这点东西是给你买的。他显出很高兴又似乎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童年时代那个晌午他把一双红手套递给我的情景。

2006年 1月,临近春节,有个朋友请我帮忙写个给老人祝寿的辞,我蓦然想起父亲和母亲也正好是六十岁了。于是约了妹妹,在城里给他们买了衣服,还有蛋糕和菜什么的,利用一个周末回去给他们做寿。寿宴很简单,没请人,就我们兄妹三家。父亲和母亲的生日虽然相差一个多月,但为了热闹省事,一起过。那天,父亲和母亲换上我给他们买的衣服,坐在中间,大人小孩围了一大桌,鬧吼吼的。当我郑重地向他们说些祝福的话时,我看见父亲眼角噙着泪,像个孩子般笑了。

父亲,其实挺可怜的!父亲这辈子,其实挺可悲的!

当晚返城,我又梦见了那个场景:父亲穿着草绿色的旧军衣,戴着叠得饱饱满满的旧军帽,手臂上套着毛蓝咔叽布的袖套,含着灿烂的笑,隔着琳琅满目的货摊,把一双大红的手套递给我:爹给你买了一双手套,拿着回家找你妈去!然后,还是丢了!丢了!我在梦里忧郁地看着那个小男孩在人群里张皇失措地寻找……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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