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灯火依稀(短篇小说)

2017-08-16王刊

滇池 2017年8期
关键词:娃子

傍晚到达家乡时,山谷里四处升起了寥落的炊烟。一见面,孙飞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连声说:“23年了,23年了,你还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今晚喝酒,一年一瓶。”就这样,我们一连干了 22瓶。

孙飞的小卖部也真够小,10平多一点,货架将屋子分割成规则的条块。屋子里塞满了货物,牙膏牙刷洗脸帕,沙琪玛土豆片豆腐干花生米,酱油盐巴菜籽油。年关将近,地上还堆放着鞭炮、孔明灯,以及小孩的玩具——手枪、水枪、激光枪……从小卖部的后门出去,会看到一个临时搭起的棚子,棚顶被油烟熏得漆黑。一口锅、一把菜刀、一个切菜的墩子,外加洗碗池,差不多就构成了这个简易厨房的全部。孙飞亲自烧了几个菜,红烧豆腐,炝炒白菜,盐菜回锅,卤鸡爪,萝卜汤,全是家乡的味道。我把散落的货物移了移,露出一块空地来,孙飞搁上一张小方桌,我们就喝开了。菜已经热了两回,地上一片狼藉,瓜子壳、卫生纸、啤酒瓶盖、啤酒翻卷的泡沫、乌鸡的腿骨、年猪的肋巴,都胡搅蛮缠地裹在一起。

“时间真快,一晃,就 23年,我们都成了老头了。”

孙飞勾着的头晃了晃,像在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我挣扎着站起来,却摇摇晃晃地一屁股跌在凳子上。孙飞笨拙地伸出手,抓得我手臂生疼。我哎哟一声,就在这一声哎哟里,我清醒了许多。

傍晚时,我和孙飞站在垭口的最顶端,这里是一个风口,风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吞噬着我们,有些冷。四面的青山向这里逼过来,我和孙飞就像落在了井底的一块石崖上。望着那片来来去去了 3年的房屋和村庄,我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有那么一刻,我恍恍惚惚起来,过去与今天哪个才是真实的?那个奔走的少年和年近不惑的我之间到底什么关系?孙飞的头发略微有些长,夹杂着根根白发,被风掀开来明晃晃地扎眼。孙飞的身板还是有些单薄,他双手抱在胸前,用衣服裹紧自己,身板就越发瘦削。我们一一辨认着 23年前足迹到过的地方。偷过洋芋的菜地,追逐嬉闹过的奶头山,已经废弃的教学楼……学校下方孙飞的家还依稀可辨,在一团树影里,隐隐飘出炊烟。孙飞家屋前屋后的梯田已经面目全非,原来的田埂推平了,零散错落的土地,变得平整硕大,一块动辄几十亩。一梯一梯地排下去,景象壮观。孙飞说现在我们这里实行土地流转我们家已经没有土地可种了。孙飞说我父亲身体还好老头儿已经 72了。孙飞说老头儿做惯了土地不做了还很不习惯。孙飞说现在的农村走空了过个年也不热闹这些天人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回来。孙飞说有些也不回来了几十年见不上一面比如说王刊你。

的确,我是多年都不回来一次了。我的家在这个乡的另一个村,步行需要一上午的时间。十几年前,父母随我到了成都,老屋也已卖给了同族的兄弟。没了栖息之所,故乡就空了,像一具冲上海滩的贝壳。

我正了正身子,凳子也随之“咿呀”了几声。孙飞动了动嘴角,像要说什么,又悄悄地咽了回去,直直地盯上了地上一块鸡腿骨,像要盯出火来。

“是啦,怎么说来着,岁月是把杀猪刀?”我的手明明是朝孙飞指点着出去的,却不自觉地耷拉了下来。孙飞的目光离开光溜溜的腿骨,看着我垂下去的手指,像在研究一道数学题。

初中毕业那年,孙飞去了苍师——苍溪师范学校。那时候,孙飞是这个班里成绩最为优异的学生。初中毕业时,我报考了中专,却只考取了委培,一年要几百元的委培费,拿不出錢的父亲让我去镇中复读。复读这一届偏偏要卡复读生,全县只收 5个正取复读生,前一年后一年都不卡。时事弄人,只得读高中。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我似乎还可以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带着对升学的绝望,在集市飞扬的尘土里,耷拉着身子,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流干了泪水。通往县城的中巴,肆无忌惮地鸣笛,驱赶着横穿马路的行人,或者几头慢吞吞行走的猪羊。不久之后,他将踏上这样拥挤的一辆车,开向未知的前路——那时候,村里只有一个大学生。

“那年头,能考上中师中专简直不简单,你是我们班的骄傲呀。”我朝孙飞竖起了大拇指,孙飞斜了我一眼,在扭过身的一瞬间,脚后跟踢翻了一个啤酒瓶。像飞驰的保龄球,砸中了 1号球,就叮叮咚咚地响成一片。

“读书倒真没难住我。”孙飞说着,站起身,扒开挡路的几个瓶瓶罐罐,向小卖部的后面走去。鞋底带起一张餐巾纸,孙飞便用另一只脚去蹭。蹭完后,孙飞弯下腰,从角落一张桌子下拉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原来装着的竟是厚厚的一摞奖状和证书。初中数学竞赛全县一等奖,三好学生,优秀学生干部,师范学校的全能素质大赛特等奖,最佳学生会主席,舞蹈大赛一等奖,市级优秀毕业生……工作后的孙飞仍然是优秀的,全县十大杰出青年教师,十万教师素质大赛特等奖……孙飞一一摸着那些镶金的证书,仿佛回到自己曾经奋斗过的岁月。看完,孙飞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理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红色的布袋里。孙飞一边装一边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哎,这辈子学历还是太低了。没办法,只能在最底层混混了。”

“乡下混着也很好啦,空气好,食物无公害,走走路,身体健康。”这样的安慰捉襟见肘,我知道。但我还能说什么呢?

1992年,我在泪眼朦胧中去了县城读高中——广旺矿务局子弟校——县城最好的学校。1995年毕业时,不愿意报考师专,我以全班第三名的成绩落榜,未来再次迷茫。复读一年,100多人的班里只考取了不到 10个本科。我在无奈中选择了四川师范学院,读中文。那个假期,我被一种失望的情绪揪攫,最怕被别人问起升学的事。父亲却与我不同,逢人便夸有个本科的儿子。

可是,第二年,全国高校开始并轨,扩招的大幕一拉开,学弟学妹们就像流水一样哗哗地推搡着进入大学的校门。父亲就说,现在哪家没有一个大学生?说这话的父亲,叼着一锅叶子烟,脚翘在沾满泥巴的板凳上,自嘲地笑笑,头被烟雾包裹,像一个燃烧的炸弹。

“呵呵,其实我也想到你们空气龌龊的地方看一看啦,我宁肯少活几年呢。”孙飞声音低缓,右手挠了挠头皮,暗淡的灯光下,白发也显得突兀。

“好呀,欢迎你。我全程接待,就怕你不来呢。”我手肘支在大腿上,十指紧扣,顶着下巴,下巴有隐隐的疼痛。

“前几天,我还在想,这一辈子总得出去走走吧?老窝在这里算什么呢?有时候我挺羡慕农民工的,他们起码走过了很多省份,见识了很多世面。等哪一天攒够了钱,我就到成都来打扰你,老同学可不许烦。”孙飞皱着眉头,望向远方。所谓的远方,也只是目光从小卖部里跌出,一头扎进坚硬的夜里。月亮还没升上来,整个乡村只有几处灯火在挣扎。

还记得,孙飞从小就想当个旅行家,像徐霞客,走遍千山万水。他说,我要到台湾去看看,那里有日月潭,有海边,有海边就有帆船吧,有帆船就有风帆吧,有风帆就有航行的故事吧。他说,我要到美国去看一看,那里有一流的大学,最好到大学里去旁听,一边偷偷地嗑瓜子一边记笔记,多爽呀。他说,我要到英国,听说那里有个什么博物馆,藏了我们的很多文物,我要去质问英国人,你们怎么当小偷呢?如果他们狡辩,我就在埃菲尔铁塔前撒泡尿。啊?你说啥?埃菲尔铁塔不是英国的?

白炽灯的光有些暗,有那么一瞬间,我恍惚觉得,面前的孙飞已经不是 23年前的孙飞了。除了眉宇间有几分相似外,其余的似乎全变了。就连我们的对话,也多了几分小心和客气。

孙飞自嘲地笑笑,突然朗声说,“不知道是哪位说过,生命从四十岁开始,我马上就这个年龄了,我得改变。我正在计划着做点改变。改变,我要改变!”孙飞明明笑着,说着说着就带上了哭腔。

“嗯,那是必须的。”我拍拍他的肩,却不想出手有点重,差点将他按翻了。

孙飞换了一只腿,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人就矮下去一大截,幽幽地说:“等以后想好了,再告诉你吧。我们谈点别的吧。哦,我第一个月工资 197元,现在想起来真好笑。”孙飞像是突然从梦里惊醒,抱歉似地望了我一眼。

“这些年,变化是有点大呢。”我比孙飞晚几年工作,又是私立学校,第一个月领到 1380元,那时候的公立学校才 800元。大学毕业那年,第一次去成都,也第一次领到这么多钱,就毅然决然地换掉了 PP机,买了一个翻盖的摩托罗拉。现在想来,那个翻盖土得够呛。

“我是学校中层,现在工资加干加尽差不多4000元。我夫人一个月能挣一两千……大女儿在广元读书,初三了……对呀,我们原来的乡中教学质量不高,我不希望下一代还重复自己以前的遗憾。远也得去呀,我一个月去看望一回,每次都赶早赶晚的,像出了一趟差。”孙飞先是絮絮叨叨的,语速有些缓。随后眉毛一挑,露出坚毅的神色。

我喝了一口酒,微凉。下咽有些难,肚子撑得像要把刚才的酒顶出来。孙飞举起酒杯,歪着脑袋看了看,快见底了,孙飞一饮而尽。然后抓起酒瓶,将最后的一点酒分在两个杯子里。啤酒翻出的泡沫,顺着杯壁流了下来。

“花费蛮贵的。学费资料费住宿费伙食费,周末还报了补习班,一年也要将近两万。对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呀。第二个孩子不符合政策,我抱着侥幸心理生的。寒假前,校长找我谈了,要给处分。原以为到外地去躲一躲就没事了,现在看来是躲不掉的。不仅要给处分,还要罚款,先例是 6万。这是一笔很大的数目,天天愁呢。”孙飞眉头紧锁,搓搓手,手上有炒菜后油污的痕迹。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与孙飞相比,我是幸运的。大学毕业,去了成都教书。几年后,我选择了辞职,和朋友搞起了教育培训,公司年收入几千万。

“呵呵,”孙飞笑起来,“什么事都难不了我,我家老头儿为了给自己留老木,年轻的时候就在院坝边种下了几棵柏树,现在够两人合抱了。前几天,老头儿说,把老木卖了,有一两万,可以给孙子交罚款呢。”孙飞的眼角堆满了皱纹,眼睛被紅丝包裹。孙飞瑟瑟缩缩地掏出一包烟,云烟,递给我一支。咔,打火机的火苗蹿得老高,我的眉毛差点被点燃了。

“不够的话,说……”我张了张嘴,不知该怎样说下去,好在孙飞不等我说完就抢了过去:“呵呵,当然不够了,我还有一辆二手车,前年才买的,已经联系了买家,还可以卖 3万多。差不多就够了。”

我狠狠地吸烟,孙飞也狠狠地吸烟,像和我比赛似的。这个小小的空间里立即就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我轻咳起来。

我是不吸烟的人,而孙飞那家伙初中就会了。他叼烟的姿势有些二,喜欢顺在嘴角,牙齿咬着烟嘴,看书的时候就得常常眯缝着眼睛。他还曾经对我吹嘘说,看,我给你吐个烟圈。他深吸一口烟,将嘴嘬成 O形,然后将烟慢慢吐出,果然,一个烟圈接着一个烟圈前赴后继地出来,在空中慢慢消散。毕业的那一年,邀请孙飞去我家玩,我特意买了一包大前门,2元一盒。这是我第一次买烟。

“对了,还记得土娃子么?就是初中毕业就做米生意的那个。他的女儿小学时在我班上。”我们静静地吸了一会烟,直到孙飞的烟燃了一半,他才侧过头,突然问。

“记得,怎么了?”我当然记得了。土娃子是班上最壮实的学生,成绩确实不敢恭维,属于

几科加起来 100分的那种,教室的后排自然就得由他承包。一天下午,自习课,老师不在,我到后排收作业,土娃子正在和二狗玩一个塑料套。“耶,你这是什么?”我好奇地问。“嘿嘿,不告诉你。王刊,你成绩那么好,设个未知数,把它解出来,解出来了就送给你。”土娃子和二狗相视一笑,笑得深不可测。我用手摸了摸,有些软,有些滑,“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只气球,还那么神秘。”我撇撇嘴,不屑地说。“哇,你连气球都认得,你太聪明了。”土娃子拳头由下向上一翻便竖起了大拇指,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捶得桌子发出嘭嘭的声响。班长孙飞转过来,连连大呼:“你们在干什么?安静安静!土娃子,你再捣乱我就记下来了哈。”

“他初中毕业了,就跟他爹去县城做生意了。在区上买米,贩到县城卖,他们在县城的农贸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孙飞看向我,似乎这是不必陈述的事实,事实的确如此。

在县城读高中时,偶然穿过农贸市场,突然听到背后有熟悉的声音在喊,原来竟是土娃子。他坐在一个角落里,悠闲地磕着瓜子,面前摆着几麻袋大米,大米里用纸片写着不同的价格。他的摊位旁边,是几家卖猪肉的,气味让人掩鼻。让人掩鼻的还有阵阵鱼的腥味。“你是土娃子的同学?还在读书?”旁边一位阿姨问,“读什么书嘛?你们广旺矿务局的老师一个月才 200多元的工资,我们李老板一个月要挣 500大洋。”土娃子说:“老同学,莫听她吹。你成绩好,有前途,我们是瘟猪子,学了也没用,只有做这个。老同学,以后考上大学,不要忘了我们哈。”我嘿嘿笑着,说什么好呢?我用手赶走了几只乱飞的苍蝇,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就离开了。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我将头晃了晃,幅度有些大,差点磕在了货架上,就一下子醒了。孙飞用手一弹,烟蒂就带着潦草的速度,在空中划出一道红线。孙飞说,土娃子毕业的第二年就结婚了,又过了几年,买了摩托,买车是在十年前吧。土娃子做米生意赚了 20万,遇到房地产兴盛的时候,就拿这些钱倒了几套房,两年赚了 100万。这几年,他可是千万富翁了。

孙飞说着,顺手从货架上取下一袋豆腐干,撕开摊在盘子里。我们端起杯,向对方举了举,然后浅浅地呷了一口。土娃子的故事适合下酒。

“他曾经劝我买房,我哪里有钱?他挣钱的那些年,我们正在花钱,区别大着呢。”孙飞用手作筷,夹起一块豆腐干,歪着头送进了嘴里,“其实人紧要的往往就那么一步,一步没对,其他的节奏就全乱了。有时候,一步就是一辈子。”

孙飞又紧锁着眉头,端起酒杯,杯中酒已经不多了。他又颓然地放下杯子,他的喉结却跟着浅浅地滑动了一下。我打了一个嗝,全是啤酒的味道。

我把自己从矮凳上拔起来,不知轻重地一步一步戳在路面上。我掏出家伙,对着斜坡一阵狂扫。这是我第 5次在这个位置撒尿了。

“他呀,后来遇到了赵华。赵华你还记得吗?”孙飞侧过脸,眉头舒展开来,一脸傻乎乎的乐。

怎么不记得呢?初二时她从县城转来,我敢保证,当她走进教室的一瞬间,全班同学眼睛都亮了。班主任曾老师用手一指:“去吧,坐孙飞的旁边。”孙飞往旁边挪了挪,满脸绯红。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们在操场上无聊地踢着石子,孙飞突然说:“王刊,你说缘分是什么?”我一时语塞,哼哼哈哈的,不知怎么回答。有什么奇怪的呢,缘分这个词在我们这个乡显得有些陌生,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缘分就是猩猩的粪便。”孙飞说。我歪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笑出声来,孙飞也跟着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你说,我跟赵华是不是很有缘分?你看哈,她一来就和我是同桌,怎么偏偏就是我呢?另外,曾老师还叫我要多帮助她呢,又怎么偏偏是我呢?”顿了顿,孙飞接着说:“她长得漂亮,可是我成绩很好呀。”孙飞说完,长久地望着天边,这时候的天空,一团云彩正被夕阳幸福地燃烧,而一群飞鸟也正叽叽喳喳地呢喃。

“赵华现在在做什么?”我抬起头,正与孙飞的目光相遇,孙飞的目光变得淡远。

“在县城。”孙飞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抓起酒杯,猛地一倒。意识到不够豪饮时,孙飞陡然地踩了急刹,余下的啤酒就薄薄地盖住了杯底。

那次散步之后的孙飞突然变了。他帮赵华讲题,削铅笔,收拾抽屉,包书皮,打水。他常常盯着赵华看上好半天,直到我轻咳几声,他才醒过来。他还扔下我,约着赵华偷偷跑到奶头山上,谁知道他们干些什么。一次,不知孙飞从哪里弄来一把看上去很锋利的刀。“我给你表演特技。”孙飞提着刀晃了晃,对赵华说,“我是一个日本人,被解放军捉住了,我要自杀,来报答天皇陛下。啊!”孙飞抓住刀把,将刀尖对着自己的心脏,一刀刺去,随着“啊”的一声,在刀尖即将到达心窝的时候,手腕迅速一翻,将刀尖向外。赵华吓得用双手捂住了嘴巴,看见刀尖朝外才惊叫出来。

“然后呢?难道她跟了土娃子?”见孙飞不说话,我忍不住好奇地问。

“哈哈哈哈。”孙飞大笑起来,露出还未嚼碎的菜屑,“你也太小看赵华了嘛,她会看得上卖米的土娃子吗?赵华可是个大美人,好吗?”

渐渐拼凑出这样的事实:赵华初中毕业后,去县城读了职高。那时候,孙飞拼命给赵华写信,拼命等着赵华的回信,有时一天要到收发室很多趟。可以猜想收发室的老头一定会取笑他:“孙飞,你小子行呀!好久把女朋友带来看看?”孙飞的脸颊就会火辣火烧地疼。赵华职高毕业后就嫁人了,丈夫是公务员,先是当了几年嘉川镇的镇长,后来又当上了县交通局的局长。

“赵华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立在一片梨花中,侧着头微笑。她的眼睛像会说话似的,直直地盯着你看。”孙飞停了停,又掏出一颗烟,抖抖索索地点上,猛吸几口,他的腮帮就一鼓一憋地起伏,“现在想来,那段时光竟然成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我双手夹在腿间,耸着肩膀,踢了踢奄奄一息的火炉,火炉里一块燃过的炭就势一滚,栽到了其它炭之间。寒意从四面八方袭过来,包裹了这个小小的空间,也包裹了川北这个小小的村庄。

孙飞随后“哎哟”了一声,原来烟燃到一半,烫着了孙飞的手指。孙飞在火炉上摁灭了烟,站起身,身子晃了晃,又提出了刚才那个装满奖状和证书的包。他慢慢地翻找,一一用右手的拇指去摁着证书,像是那后面藏着什么宝贝似的。

“找到了找到了。”孙飞兴奋起来,像个小孩。孙飞揭去证书的奖状,就赫然地露出一张照片来。照片用透明胶粘上了。这是孙飞偷偷摸摸地保留下来的。是赵华。赵华用手攀着梨树枝,微侧着头,像是有人在逗她,有些羞涩,却又忍不住想笑。镜头后那个逗她的人是孙飞吗? 20年前的赵华,清纯得像一枝梨花。

我和孙飞久久地注视着这枝梨花,我想起了我的初中时光,想起了还把尿尿在床上的自己,只是今天我已经无法拼凑出一张自己的脸庞来。也想起了对我好过的女生,多年的流离,音讯阻隔,今晚她会在哪里?心里涌现出一阵忧伤,好在我及时阻住了自己的蔓延,用手肘碰了碰孙飞,孙飞如梦初醒,仿佛从遥远的初中跋涉而来。孙飞边收证书边说:“后来才知道,我跟土娃子并没有什么两样,赵华会看得上一个中师生吗?”

土娃子和孙飞终归是不同的,他终归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土娃子利用赵华承包了很多工程,比如,我们乡通向所有村的公路都是他搞的,工程量大,工期长。土娃子把生意还做到了县城的角角落落,甚至临县也是他的势力范围。有了钱的他离了婚,娶了个 90后。

我有些不安地搓搓手,或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妒忌。孙飞捋了捋掉在额前的头发,絮絮叨叨的,时有时无。

“去年,曾老師过 70大寿,邀请了班里的同学,你没有回来,土娃子送了 5万的支票。我才送 200呀。偏偏我俩的名字是挨着的,把我羞得哟。”孙飞微笑着,却分明有自嘲的痕迹。

“各有各的命,不要与他比才好。”我将酒杯里浮起的一层泡沫喝掉了。

“那天,曾老师还喊我讲话,理由是我是当时成绩最好的。我能说什么呢?我拿着话筒,愣了半天,结结巴巴地啰嗦。王刊,你不知道呀,每个同学都混得不错,做生意的就有几个,还有几个政府部门的,最大的官做到县委常委,当然也还有官太太,就是外出打工的,也比我混得好。你还记得那个曾伟吧,个子很矮,说话常常喷标点的那个。”

“记得,是不是以前经常背不了课文,曾老师就打他的手板心?”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曾伟挨打时咧着嘴的猥琐样子来。

“对的,就是那个家伙,别看他个头小,打架可厉害了,经常拿一把小刀在手头耍。他毕业后,油湖浪荡了几年,惹了一些事,前几年老实了,去成都建筑工地打工,一年也挣十几二十万呢。你说,面对这些同学,我能说什么呢?”孙飞的头颅似乎有些沉重,往下重重地一勾,差点碰到桌子才清醒过来。清醒过来的孙飞又低下头,反复搓着裤子上的一个泥点。

我突然陷入了沉默,我能说什么呢?我望向屋外,乡村的夜晚裹挟着这个小小的商店,星星的微光让夜不至于走向死寂。

“哦,你见到赵华了,那天?”我打破了沉默,端起酒杯,与孙飞碰了碰。

“当然,那天她也来了。”孙飞又笑了,满脸幸福,像他正从曾老师手里拿过 100分的试卷,“怎么?想听?想都可以想得到,她是那天的明星,全班女同学就数她最出众……”

我的头实在重得有些抬不起来,我伸出酒杯,说:“来,干。”

孙飞说:“来,干。干了这狗日的。”

我们一仰脖子,干掉了第 23瓶啤酒。

我们歪歪斜斜地走出小卖部,头颅时而轻盈,时而沉重。满天繁星,一勾新月,远山一横,偶尔传来的犬吠声,并不急切,像在走着程序,空洞而渺远。孙飞突然朝着乡中挥着手,大喊:“嗨!”他的喊声悠长,在静夜里窜得老远。接着,我看见他晃晃悠悠地跌下斜坡,咕咚一声,成了这个冬夜最脆的声响。我磕磕碰碰地滚下斜坡,想看看孙飞这孙子怎么样了。

责任编辑 张庆国

猜你喜欢

娃子
金堂方言“娃子”探究
别拿自己不当事
金龙潭
二娃子与瓜皮
山里来了学娃子
外来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