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笺杂记
2017-08-15郑振铎
郑振铎
我搜求明代雕版画已十余年,初仅留意小说戏曲的插图,后更推及画谱及其他书之插图。前年冬,因偶然机缘,一时获得宋元及明初刊印的出相佛道经200余种。于是宋元以来的版画史,略知一二。亦以余力,旁鹜清代木刻画籍,然不甚重视之。像《万寿盛典图》《避暑山庄图》《泛槎图》《百美新咏》一类的书,虽亦精工,然颇嫌其匠气过重。至于流行的笺纸,则初未加以注意,因十年来久和毛笔绝缘。虽未尝不欣赏《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却视之无殊于诸画谱。
引起我对于诗笺产生更大兴趣的是鲁迅先生,我们对于木刻画有同嗜。但鲁迅先生所搜集的范围却比我广泛得多;他尝拆资重印士敏土之图数百部,后来这部书竟鼓动了中国现代木刻画的创作风气。他很早便在搜访笺纸,而尤注意于北平所刻。今年春天,我们在上海偶遇,他认为北平的笺纸是值得搜访而成为专书的,再过几时这工作恐怕更不易进行。我答应一到北平,立刻便开始工作,暂定只印50部分赠友人。
我回到北平后,便设法进行刷印笺谱的工作。第一站还是先到清秘阁,在这里又购得好些笺样。和他们谈起刷印笺谱之事时,掌柜却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说50部绝对不能开印。他们有种种理由:板片太多,拼合不易,刷印时调色过难;印数少,板刚拼好,调色尚未顺手,便已竣工,损失未免过甚。他们每次开印總是5 000~10 000部。
“那么印100部呢?”我道。
他们答道:“且等印的时候再商量罢。”
这场交涉虽然没有什么结果,但看他们口气很松动,我想印100部也许不成问题。正要再去别的南纸店时,热河的战事开始了,一搁置便是一年。
9月初,战事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上海,与鲁迅先生相见时,带着说不出的凄惋,我们又提到印笺谱的事。
“便印100部,总不会没人要的。”鲁迅先生道。
“回去便进行。”我道。
工作又开始进行,第一步自然是搜访笺样,清秘阁不必再去。由清秘阁向西走,路北第一家是淳菁阁。在那里惊奇地发见了许多清隽绝伦的诗笺,特别是陈师曾氏所作,虽仅寥寥数笔,而笔触却是那样的潇洒不俗,转以十竹斋、萝轩诸笺为烦琐,为做作。像这样的一片园地,前人尚未涉及,我舍不得放弃一幅。吴待秋、金拱北诸氏所作和姚茫父氏的唐画壁砖笺、西域古迹笺等,也都使我喜欢。
过了五六天,又进城到琉璃厂,由淳菁阁再往西走,第一家是松华斋,然后便是厂西门,没有别的南纸店了。
先进松华斋,在他们的笺样簿里,又见到陈师曾所作的8幅花果笺。说它们“清秀”是不够的,“神采之笔”的话也有些空洞。只是赞赏,无心批判。陈半丁、齐白石二氏所作,其笔触和色调和师曾有些同流,惟较为繁缛。他们的大胆涂抹,颇足以代表中国现代文人画的倾向;自吴昌硕以下,无不是这样的粗枝大叶。我很满意,得到不少收获。
带着未消逝的快慰,过街而到松石斋。古旧的门面,老店的规模,不料售的是洋式笺。所谓洋式笺,便是把中国纸染了矾水,可以用钢笔写;而笺上所绘的大都是迎亲、抬轿、舞灯、拉车一类的本地风光;笔法粗劣,且惯喜以浓红大绿涂抹,其少数还保存着旧式的图版画。然以柔和的线条,温蒨的色调,刷印在又涩又糙的矾水拖过的人造纸面上,却格外显得不调和。那一片一片浮出的彩光,大损中国画的秀丽。
懿文斋没有什么新式样的画笺,所有的都是光宣时所流行的李伯霖、刘锡玲、戴伯和、李毓如诸人之作;只是谐俗的应市的通用笺而已。故所画不离吉祥、喜庆之景物,以至通俗的着色花鸟一类的东西。但我仍选购了不少。
第三次到琉璃厂已是九月底;这一次是由清秘阁向东走。偏东路北是荣宝斋,一家不失先正典型的最大的笺肆,仿古和新笺,他们都刻了不少。我在那里见到林琴南的山水笺、齐白石的花果笺、吴待秋的梅花笺,以及齐、王诸人合作的壬申笺、癸酉笺等,刻工较清秘阁为精。仿成亲王的拱花笺,尤为诸肆所见这一类笺的白眉。半个下午,便完全耗在荣宝斋,和他们谈到印笺谱的事,他们也有难色,觉得连印100部都不易动工;但仍游移其辞地答道:“等到要印的时候再商量罢。”从荣宝斋东行,过厂甸的十字路口,便是海王村;过海王村东行,路北有静文斋,也是很大的一家笺肆。当我走进静文斋的时候,已在午后,太阳光淡淡射在罩了蓝布套的桌上。我带着怡悦的心情在翻笺样簿,很高兴发现了齐白石的人物笺四幅,说是仿八大山人的。吴待秋、汤定之等20家合作的梅花笺,也富于繁颐的趣味。清道人、姚茫父、王梦白诸人的罗汉笺、古佛笺等,都还不坏,古色斑斓的彝器笺,也静雅、别致。
以上数次的所得,都陆续寄给鲁迅先生,由他负最后选择的责任。寄去的大约有500种,由他选定的是330余幅,就是现在印出来的样式。
这部《北平笺谱》有现在的样式,全都是鲁迅先生的力量。由他倡始,也由他结束了这事。
对此数册之笺谱,不禁也略略有些悲喜和沧桑之感。自慰幸不辜负搜访的勤劳,故记之如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