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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

2017-08-15陈鹏

长江文艺 2017年8期
关键词:李果刘姐阿米

陈鹏

三年了。

三年来他没打过一个电话,她也没联系他。因此,当她决定去一趟——事情早就尘埃落定之后去一趟,她自己也吓一跳。从昆明上长途大巴,四小时,经安宁、楚雄直达下关。再打出租车前往洱海边的才村码头。她记得三年前的时间地点,也记得他最后一条短信:“你在哪儿?”

下关到丽江的一级公路又宽又直,路边开满金灿灿的油菜花,沃野百里,粉墙黛瓦的大理白族民居散落其间;再远些,隐约可见洱海,像一块灰色毛毯;风还有些凉,而且硬,带来泥土和油菜花的香气;通往才村的水泥公路窄窄的,焦黑的水牛出现了,犄角比她想象得还大。她在路口下车,路边一条小河,水流清澈;河畔的油菜花因距离太近而颇不真实。三年前,他一定站在这里,焦灼打量每一辆出租车、大客车、中巴车甚至马车。那条短信比约定时间晚了近四十分钟。他一定气坏了,不,应该是深深的绝望。后来一个电话也没打过。她知道这种滋味。就像在没完没了的隧道里摸索前进。没有光,一点也没有。

她不能确定这一趟该不该来。

还是往里开吧,看起来码头挺远。司机人不错,很肯定地说,“三四公里哩,你一个人,不有办法走。”车速很慢,沿途碰见几条大狗,几个荷锄的农民,一伙骑车狂飙的孩子;村口是砾石铺地的小广场。她下了车,拖着箱子往里走。才村的格局很简单,窄窄的水泥路一插到底,两侧白族民居飞檐斗拱,像冰山一般庄严;越往里房子越多,人也越多。她向一位小卖店店主打听,有没有“两点钟”客栈。对方回答,有,然后告诉她怎么走。她一阵惶惑,不敢相信真的来了。几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它面前:院墙高高的,大门方方正正;院中探出半人高的芭蕉花。她的心怦怦跳。是芭蕉花。就像“山猫”后院。显然,他抄袭了它。

进门,院里有淡淡香气,木桌铺着深蓝的大理扎染。时间真像书中所写,突然慢下来了。一个扎着碎花头巾(不是扎染),穿一双红色耐克的小伙子迎上来,笑着问她,“你好,一个人?”

“是。”

“有大床房,也有标间。”他的牙真白。一口北京片子。太年轻了,三十不到吧。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请问,李果——”

对方又笑了,“你姓刘?”

她忽然喉头发紧。

“是的。我刘盐。”

“李果早说过你。太早了。三年前。”

“他呢?”

小伙子说,“两点钟”最早是李果当家,可不到仨月就撤了,回北京。小伙子从他手里接过来继续经营,生意不好不坏。“我们从前一个剧组的。他制片我摄像。”

她隐约听见洱海的浪涛声。沉重。破碎。

“才三个月?”

“嗯,生意不好做。”

“那他现在……?”

“很久没联系啦。还干电视呗,全国各地跑。”

“一次也没回来?”

“没有。”

她挑了看得见洱海的标准间,大落地玻璃窗,外面水草丰茂,她不太清楚是不是芦苇。她想仔细问问年轻的客栈老板——他过去的同事,又难以开口。晚饭是在村口一家小饭馆吃的,大理酸辣鱼,海菜汤,一小碗米饭。差点要了梅子泡酒。店家看她一个人,索性免费送她满杯。酒味香甜,要是放开还能喝很多。回到“两点钟”,院子四角挂起大理白族特有的牛皮纸灯笼,光线如暮色般青黄。小伙子坐院子里,桌上热气腾腾,她嗅到陈年普洱茶的香气。

他请她喝茶。

“这地方还行?”他说。

“就你一个人?”

“还有个帮手,本地姑娘。来来,我给你介绍。”

姑娘身材很好,黑T恤、蓝牛仔裤,头发长长的,打着卷。小伙子说,“这是阿米,忙着谈恋爱呢。才村码头,风高浪急,一不小心掉海里喂鱼。”姑娘冲他吐舌头。他对阿米说,这位是李果朋友,刘姐。阿米有些吃惊,客套几句着急往外走。她问他,阿米认识李果?他说,才村一带,谁不认识李果?北京来的嘛,开客栈的本来就少。

“当年,李果狠狠骂我了吧?”

小伙子摇头,“只说你放了他鸽子。”

“就这些?”

“没多说。他说,你是他昆明的朋友。”

她不相信他就说了这些。

三个月。他只呆了三个月。

原以为这一趟能在“两点钟”见他。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比如头一句话应该是,“我来了。”而不是“你还好?”现在,都落了空。就像拍片的时候舞美灯光道具服装全齐了,主演突然缺席。

不是无缘无故选了大理。他们头回约见的地方是昆明海埂边的“山猫”——紧靠滇池,更大的落地玻璃窗,窗下有长椅,院里种满紫绿色的芭蕉花。他们坐在窗前眺望滇池,像呆在山洞里向外窥探。李果偏瘦,穿套头衫、休闲西服和笨重的金色高幫皮靴。丈夫王重从没这么穿过。王重从来不是一个讲究吃穿的男人。

“五百里滇池,”她指着外面,点点渔火与灯塔幻光来回交错,“现在一百里不到。”

“我以为是洱海。”他笑了。“大理洱海?”

“对。大理。比滇池漂亮多啦。”

“去一趟?”

“这次不行,预算不够。下次吧。”她说。

“那就下次。”他说。

那天他们吃了昆明家常菜,喝了“山猫”自酿酒。滇池边黑灯瞎火,他们来到后院长椅上。有点冷,晚风中的丝丝臭味竟有奇异的腥甜。他吻她时她觉得这气味恰到好处,眩晕的快感差点撂倒她,像一记闷棍。

短片进展顺利,讲一个女人爱上有妇之夫导致其妻自杀的俗套。眼下,这类短剧很火。他是北京合作方的制片代表,当年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阴差阳错干了制片。事实证明他干得不坏,前后三十来部短片上过央视,还攒过一个纪录片跻身威尼斯影展。在拍摄第三者与有妇之夫发生关系的下午,剧组早早收工返回驻地——一家为节省开支安排的小旅馆,墙壁、大堂黑乎乎的,床铺简陋,地板很脏。就这么一个地方,就在弥漫着浑浊臭味的小房间里,最初的犹豫后害怕就像滇池浪涛一样撤退了,他们如饥似渴,像要把对方活活吞下。之后,更深的如滇池般辽阔的负罪感让他们抱得更紧。

他有老婆孩子。当然。老婆是幼儿园老师,儿子初二,刚到叛逆期。他就像个多余人。也难怪,他全国各地跑,一部戏接一部戏,呆北京的时间太少了。某种意义上,他说,我被流放了。

流放。

必须说说他的腿。她去机场接他那天就发现他一瘸一拐,他告诉她,刚从黄山拍戏下来,在莲花峰摔了一跤,“骨裂。”他吻她的时候,她的手不由自主伸向他结实的伤腿——缠着绷带,药味刺鼻。似乎是这条腿才让她沦陷的,如果他好好的,完整无损,她还会带着些许怜悯接受他吗?

最后一夜,她在他石膏上签名,向他保证说,一定去。

大理,才村码头,三年前的9月9日下午,两点钟,不见不散。

女孩阿米回来之前,她和小伙子把陈年普洱换成了梅子泡酒——她在小饭店喝过,他这儿更多,也更陈,想喝多少喝多少。真是好喝,温柔,甘冽,但后劲迅猛。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小伙子跟她聊他原来的工作:像李果一样天南海北,拍片,剪片,每年在家时间最多三五个月。他真年轻,才三十三,大学毕业后就在电视台闯荡了,比一般的年轻人更能挣钱。谈过几场恋爱,没工夫结婚。男人嘛,三十五乃至四十再谈婚论嫁都不算晚。但三十一过,他突然想找个地方扎下来。北京是不行了,一个被雾霾和房价废掉的傻大粗城市,大理是多牛逼的选择——那么多人不扎过去了吗?那么多报纸啦杂志啦微信啦不都吹嘘什么天堂之境概莫大理吗?不还有一种更夸张的说法:不去大理,枉自为人?

“哈,不瞒您说,跟我好过的姑娘,不下一打。”

这不奇怪。他叫什么还不知道,和李果不是一类人。她想。天不怕地不怕。可李果要是怕这怕那,就不会在暗中吻她了。她是戴着婚戒的人呐。

“我信。”她说。

“你信?我自个儿都不信。”小伙子哈哈大笑。

她觉得中了圈套。对他们,她自以为了解,其实相当有限。她一直相信即使撒谎也是迫不得已。没人愿意活在谎言里,尤其他们,对,她和李果。她坚信他们是谎言之外的私奔者。私奔,在一个背叛成瘾的年代何其高贵。

“我这是二流子骂大街——胡说八道呢。我越来越喜欢胡说八道啦。”小伙子又笑了,牙齿白得像抹了水银。“大理就适合胡说八道。你有大把时间做梦,醒也醒不过来。”

“比你干电视的时候如何?”

“说实话,各有各的好。”他眯眼打量院子里的芭蕉花。“路是自己选的,选了就认呗。”

他回头望她,“说句不该说的,刘姐,三年前,你为什么不来?”

她沒吭声。

“他让我来,我说,行,哥们儿立马飞过来。”

他太年轻,以为活着非此即彼。可仔细想想,三十三,也不年轻了。把一个客栈撑起来要花多么大的心力。

小伙子又问她,当年李果从北京跑来拍什么戏,她简单描述了剧情,它来自网站新闻,编剧胡写一通就投拍了。周期十五天,说短不短,说长绝对不长。

“老公出轨,老婆真会自杀?”小伙子说。

“是绝望吧。”

“何必呢?孩子,父母都不要啦?”

“一个想死的人,哪还顾得了这些。”

“多烂的故事啊!”

“是啊,多烂的故事。”

当年她和李果也笑着说,多烂的故事。但重要的不是片子有多烂,而是,他们。十五天后,他们咋办?

“他为什么只呆了三个月?”酒劲儿蹿上来,她不得不问了。

“呆不下去了吧。”

“可他说,他热爱大理。”

“这话谁都能说。”

“可他——”

“你想啊,这地方山高皇帝远,投入大,又挣不来钱。”

她有些生气。三年前的李果绝不会首先考虑钱,四十出头仍像小伙子一样干劲十足。他就想换个地方。洱海。两点钟。她。

“他花了很多钱?”她来回打量。纸灯笼,芭蕉花,青石地板,门前一小片竹林。

“十来万吧。”

“不算多。”

“不算多?是相当不多。他租了一年,全没收拾。是我接过来做的。他从我手上赚了三万。他就种了点这个。”他指着那些芭蕉花。

她的心怦怦跳。

“后来,他再没联系我。”她说。

“你也从来没……不好意思,他说的。”

“他恨我?”

“恨?那倒不至于。他那个人——”

“你有话直说。”

此时阿米回来了,径直穿过院子来到桌前,两眼闪闪发亮。她问他们喝的是酒?他说当然是酒,你也来一杯?阿米说三杯也行。她真的一气喝下三杯,告诉他们说阿平向她求婚,她答应了。

“这就答应啦?”

“我告诉他,你宰了你家老黑,我嫁你。”

“老黑是阿平家的狗。”小伙子解释,“阿米记仇呢。”

“那当然,咋能饶了它?——我爹被它咬过。被狗咬了的人倒一辈子霉。我爹五十三就死了。你们说说,跟老黑没关系?”

“那何必答应他嘛。”她说。

“好是一回事,结婚是另一回事。他要结婚,不杀老黑不行,否则我爹在阴曹地府不会答应哩,更莫说保佑我们。”

阿米喝了不少梅子酒,仍脸不变色。她开始相信大理姑娘从小就擅饮,且酒量了得。阿米何时离开的她竟毫无印象,院子里又剩下她和小伙子,月亮升上来,月辉泻地,芭蕉花晶莹雪白。远远传来洱海涨潮的声音,像什么东西坍塌了。才村十分安静,不见多余灯光。九点刚过,离回房睡觉的时间还早得很。她问他,才村来了多少外地人,他说,二三十吧,诗人,画家,摇滚青年,都有,开客栈的占一半。她问他生意还行?他说,必须学会网络营销,否则病重不吃药——等死。

“我没见别的客人呐。”她说。

“明天就有。6个房间全卖出去了。”小伙子咧嘴一笑,“你运气真好。”

运气好吗?

不,从来不。

“山猫”关张了。

出发前她特地去了一趟,“山猫”拆了大半。另一小半,靠近滇池的玻璃墙戳在阳光下。拆除部分只剩断壁残垣,角落里散出尿臊味,比滇池的阵阵恶臭有过之无不及。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昆明太多地方拆除,它不再是春城了,该叫废城才对。她走向滇池,淡绿色湖水像鬼怪的舌頭舔着长满青苔的乱石。三年前的夜里,他们就坐在那里亲吻。准确说,被他袭击了。他唇间有淡淡烟味。就从那夜开始,她已经做了决定。是的。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确信这一点。往后的所有夜晚都从此开始。从他脚上的高帮皮靴开始。从海埂边仿佛活了一万年的巨型桉树开始。那么伟岸,那么冷酷。她瞥见那些桉树仍高高耸立,一点变化也没有。树下没人,留下一地的桉树果子,汽车碾上去嘎吧嘎吧响。

三年来她偶尔(平均三五个月吧)挑一个男人约会。就喜欢破旧小旅馆,和外表光鲜的她反差颇大。男人们倒是毫不挑剔,他们要的是她,不是环境。他们大多是熟人或朋友,对她略知皮毛。

“王重咋样了?”他们总这么问。

“就那样。”她说。

他们叹气,装出怜悯的蠢相。

临走前的话也差不多,“随时电话。”潜台词是,随时效劳——哪个男人不乐意呢?傻子才不乐意。

她问过一个姓林的家伙,“去过大理吗?”

对方笑了,“大理,谁没去过呀?”

“我。”她说。

“周末咱就开车去。”

都是应景的话。他真来电话时她坚决不接。她知道早晚要去大理,但绝不是和这些人,这些上了床很快完事的男人,这些自以为开路虎宝马就牛逼哄哄的蠢货。姓林的居然给她钱,说是帮王重的,不多,就两千,一点心意。她接受了,为了王重。可她不是鸡。王重不可能好转了,对此他们一清二楚。这些人上了王重老婆还不忘问候王重,还给他钱,真他妈无耻。有人开始打她主意了,说只要办了王重后事就娶她,让她过得更好。她必须过得更好,不像现在,电视台医院两头跑,挣来的血汗钱全扔王重身上。她不太明白他们说的好指的什么。但她非常了解对自己来说可能是好的代名词:大理。

大理。

离开“山猫”废墟,她泪流满面。怎么就拆了呢?怎么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们喝得不少。她举手投降,说该洗洗睡啦。小伙子点头同意,并警告她夜里务必闩好门——木门真是用木栓闩住的。她试了几次,觉得挺有意思,仿佛回到古老的六七十年代。现在还不晚,但窗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就算一轮满月也不能将它化开。她暗暗吃惊,仿佛从未见过如此壮美的圆月——差不多紧贴洱海,涌动的浪涛越来越不真切;昂首挺胸的芦苇(或水草)反射着点点月光,像一排排银箭。更远的地方,洱海中间,月光博大浩瀚,水面月色盈天。真是好地方啊。她想象最初的三个月,李果每天都能看见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洱海。过早沉寂的夜晚只有天地的声音,只有低低虫鸣和浅浅的涛声,只有一两个路人偶尔踩过水泥路面的啪嗒声。

他干吗要走?才三个月就走?

白天,她去才村码头看渔民出海收网,并未见到满仓鱼虾,她猜是季节的关系,或者还没真正收网呢,只不过布置一个假象,好让鱼群放松警惕。码头很小,栈道像钉子一样刺入湖面;风很大,将她头发吹得一团糟。返回时她往才村深处走,房屋和道路十分整洁;高高的房檐上,瓦猫昂首而立。苍山只是一抹淡灰色剪影,像上帝的涂鸦。村里的人不算多,年轻人少得可怜。在她吃饭的小饭店门口,一条硕大的黑狗出现了,它竖着耳朵,表情呆萌。她猜测这就是阿米口中的老黑,阿平家的狗。阿米真要他宰了老黑?果然,一个长发小伙子慢吞吞走来,两手插在松垮垮的牛仔裤兜里,一件紧身弹力白色鸡心领T恤勒出微凸的啤酒肚。他走到湖边,掏出烟,点上,狠狠抽一口。黑狗在他身边逡巡,低着脑袋嗅来嗅去。他突然大吼,吓得黑狗扔下一块烂骨头远远跑开了。他咧开嘴巴嘿嘿笑,边走边招呼他的狗滚回来,黑狗垂下脑袋慢慢跟上。他们经过小饭店,她喊了一声,“阿平。”

他很惊讶,但马上明白了。

“你住两点钟?”

“阿米很漂亮。”她说。

阿平笑了。他瘦瘦的,皮肤黝黑。他的狗走近又溜远。

“你们挺配的。”她说。

阿平笑得相当羞怯,像被她戳了痛处。“要加油才行咯。要加油人家才愿意嫁哩。”

她问他什么意思?阿平低头抽烟。狗溜过来,他使劲揉它耳朵,“才村的海哨鱼好吃,你尝尝嘛。我让阿米做给你吃。”

“谢谢。”

“生皮也可以尝一尝。怕你不敢。”

“是啊,不敢。”

“没尝过,总要尝尝。”

“阿米会嫁给你的。”

阿平一下子涨红了脸。

“她告诉你的?”

“直觉。”她说,“我的直觉向来很准。”

阿平走后,她吃了一碗香喷喷的卤面,慢慢踱回“两点钟”。微风中有草料闷燃的焦味,下午的阳光疏离慵懒,但落在身上相当暖和。突然有一种丢了东西的感觉——脚步轻飘,身体似乎逃走了。还能逃到哪呢?这是大理。这就是大理。一觉睡到黄昏,起床时年轻的店主大声招呼她一起吃饭,别再往外跑啦。恭敬不如从命,今晚阿米做了一桌好菜,海哨鱼、回锅肉、乳饼、卷蹄、吹肝,全是昆明难得一见的美味。

没有生皮。

“我遇见阿平了。”她说。

阿米望着她。

“他说什么啦?”

“非你不娶。”

阿米笑了。

小伙子换了酒,鹤庆老白干。味道还行,但她更喜欢梅子泡酒,于是阿米又换回来,斟了满满一碗。

不是来喝酒的。不是。可就是想喝。而且,那么好喝。况且她很少喝醉。这点酒算什么呢?

“我该怎么称呼你?”她问小伙子。又觉得失礼——昨天就该问的。与其如此,不如不问。

“叫我小K就行。”

“约瑟夫·K?”她笑了。

他不太明白。她告诉他,约瑟夫·K是卡夫卡笔下的人物,通常被莫名奇妙的力量逼入绝境。小K说这个外号的来头没那么大,他喜欢玩扑克,朋友们渐渐就叫他小K。叫老K也行。都这么叫他,习惯了。如此说来,他不太愿意透露姓名?这一点与谨小慎微的约瑟夫·K倒有几分相似。

“你和李果拍的片子,第三者插足,老婆自杀那个,后来怎么样啦?”

她告诉他,片子顺利登陆央视,后来在她供职的昆明电视台也播了,反响不错。

“自杀?——我是说,现实中的妻子真自杀了?”

“跳楼自尽。”

阿米摇摇头,说这女的肯定疯了,现在哪个还为这种破事跳楼。小K表示赞同。她承认,当初选中这个题材是有点冒险,但恰恰是这种平庸的不可能成为可能才诱惑了观众。

“我要是李果,我就选一个更浪漫的:第三者插足婚姻告急,小三被扶正共赴大理。哈哈。”小K大笑。

卷蹄和吹肝堪称美味,她埋头狠吃。

“对不起啊刘姐,我胡咧咧呢。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喝一大口梅子酒,轻轻摇头。

“刘姐,冒昧问一句:你了解他?”

李果。当然是李果。

这是一个问题。短短十五天,何談了解?有的人你一辈子也未必了解。可她深信自己了解他,正如他也了解她。她一直这么想的。三年来这想法从未改变。他却仅仅呆了三个月。期望落空了。所以,她真敢说她了解?

没必要跟一个小伙子说这些,即便他们曾经同事。不,李果应该是他领导吧,比他大那么多,而且是制片人。摄像师可以不听导演的,但不能不听制片人的。她手下摄像师一个比一个怕她。她骨子里不太瞧得上他们——有想法的摄像师就像优秀的小说家一样凤毛麟角,这些好高骛远的家伙构图取景不出大毛病就相当不错了。她是专家,他唬不了她。

她和李果的故事大概比片子里的还烂俗。剪出样片那天她就带回家让王重看了,二十分钟短剧,王重夸她拍得好。她没看一眼,但她知道,矫揉造作的女主角背后晃动着李果的影子。她能准确回忆每一个场景,每一个细节的发生地以及当时她和他所处的位置——靠近监视器,或站得远远的,偷偷交换眼神。最后的外景地就在滇池南岸,他们在那把长椅上,在古老的大桉树下制定了整个计划:去大理。多么幼稚,多么疯狂。

她深信王重会放她走,会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返回时李果突然有些焦躁,说他老婆来自河北乡下,在北京没工作没户口没收入,光知道相夫教子,他要是突然离开,她会不会……她毛骨悚然。自杀?像他们拍的片子?不,不会。他安慰她,总有办法,比如给钱,给房子,给儿子抚养费。

“万一呢?”她说。

“没有万一。”他说。

他们的事剧组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但无人说破。谁还会把谁睡了谁当世界末日呢?李果回北京前夜,他们莫名紧张,仿佛离婚与私奔的严重性不啻于杀人。他们拼命做爱却不太成功,她几次踢中他骨裂的腿,他疼得直哼哼,最后咬牙切齿地说:

“大理,大理。”

小K说,她没来大理,没准是对的。

没准?

“这一句两句的说不清。”小K的北京腔鼻音浓重,“你们一个来了,一个没来。哈哈。”

她差不多喝光了碗里的酒。

“刘姐,再来一碗?”阿米一面说,一面斟满。她觉得自己还能喝它个十碗八碗。

“刘姐,大理好,还是昆明好?”阿米又说。

“都好。”

“大理东西好吃,还是昆明东西好吃?”

“大理。”

“大理空气好,还是昆明空气好?”

“大理。”

“哎,三年前你要是来了……”阿米突然打住。

小K侧身望她。像在聆听涛声。她听见了,哗啦,哗啦,像旧电影放映机发出来的,又像某个怨妇拖着一口破箱子来回走。

“现在几点?”她说。

“早得很。”阿米说,“还早得很。”

“如果我来了……如果三年前我来了……”她说。到底要说什么呢?

小K的梅子酒真他妈好喝。

那天深夜,王重坐在沙发上,屋里有莫名酒味。他每次坐沙发上等她的样子都让她揪心。将来,将来的将来,他照样会在空荡荡的客厅空荡荡的沙发上等她。她问他喝酒了?他没吭声。她告诉他,央视谈妥了,十天后播出;她还问他,你不觉得一个女人为这点破事就自杀相当做作?他还是不吭声。她喝水,坐下,又接一杯水,坐下,然后说出来了:离婚。

王重盯着电视。

一旦说出来,这个家就呆不下去了。多呆一夜也不可能了。她知道自己还在乎他,但是比起对另一个人的牵挂,这充其量是爱的残余。

她开门出去,像脚踩烈焰。他会同意的,她了解王重。她叫了出租车,司机问她去哪里,她脱口而出,“海埂。”

天空飘下细雨,雨点敲打车窗的声音空洞而脆弱。进入滇池路时她发现被跟踪了——银色丰田。她的丰田,他的丰田。她忽然满怀怨恨,像个孩子被最好的伙伴抛弃了。她让司机快点开。快点。再快点。出事地点在海埂大堤转弯处。雨停了,繁星满天。“山猫”就在前方。为什么要来?为什么?就在大得像面墙的桉树下,丰田左翼像一团废纸。她无法拽开车门,只好请出租司机帮忙,或者报警。

现在,哪怕乘着酒兴,她也不能说这些。只能说:“阴差阳错。”

“那就对了。”小K说,“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照我看,全是阴差阳错。”

“想听你好好说。”

“说说他?好吧。那就说说。”

他扭头看看阿米,后者脸颊绯红,像个亚欧混血。大理姑娘都很漂亮,正如当年风靡一时的《五朵金花》里的姑娘们。

她的心怦怦跳。

他告诉她,李果在才村三个月间一点没闲着,阿米就被他骚扰过,从此不再上班。直到小K接手,好说歹说把她劝回来,把欠她的工资如数补上。

“是真的。”阿米说。

她使劲摇头,觉得醉了,又觉得过于清醒。仿佛被鱼刺穿透喉咙,往下扎。往下。越来越深。不是疼痛,是羞辱。

“还记得那条腿?”

她盯着小K。

“骨裂的腿。他到处说拍片摔的。靠,李果的话,你只能听一半。”小K突然凑向她耳朵,她闻到他呼吸里的丝丝酒味。“是黄山脚下的歙县,被当地电视台一位美女主持的老公揍了。”

她听不下去了。

“胡说!”

“我们还同事呢,把我也坑了,把我连蒙带骗弄到这么远的鬼地方来,每个月亏万八千的就谢天谢地啦……我要没说实话我就掉洱海淹死。”

“胡说!”

“他也没离婚。他告诉他老婆接了新片子。”

他喝多了。她告诉自己。喝多了。什么小K,阿米,都他妈喝多了。怎么可能?他们讲好的。怎么可能?撒谎?就因为小K亏了很多钱?难道,大理不是这帮傻逼做梦都想投奔的人间天堂?

她跌跌撞撞奔回房间,扑向马桶。吐过之后似乎轻松了。去他妈的大理,去他妈的才村。她躺下,洱海涛声像狂烈的暴风雨敲打四壁。隐约听见小K恶毒的大笑,阿米的嗓門又尖又高。他们在瞧一个孤身老女人的笑话?之后突然静下来了,无声无息。像昨夜一样,才村坠入虚空,静得让人胆寒。她想出去,去才村码头,让巨浪和大风卷走她。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响起敲门声,阿米问她没事吧,对不起啊刘姐,小K这个人不坏,就是有时候乱说话,你千万莫介意……介意什么呢?介意真相?她一声不吭。阿米继续敲门,越来越着急。

“刘姐,有点小事麻烦你。”

她开了门。阿米坐下,掏出一只小东西。

“不晓得是真是假。帮我看看好吗?”阿米的口气近似哀求。“这种事情,我是说,女人家的事情,只好麻烦你。让他杀了老黑是玩笑话。这个才是真的——他给我的,传家宝。南诏王阁罗凤的宝贝呢。”

一只绿松石戒指。她接过去仔细看,突然一阵难过。太过分了,口口声声非她不娶的阿平给她的,不过是旅游市场上随处可见的玩意儿,剧组经常使用的廉价道具,顶多比塑料稍好,绝不是上等货,跟一千多年前的南诏国更不沾边。告诉她真相吗?

“不太懂,”她说,“我也不太懂……最好再找人看看。”

阿米满脸失望。

“他昨天给我的,跪下来,戴我手上。”

“它很重要?”她说,“万一,我是说,万一,不是真的——”

阿米咬牙切齿,“鬼才嫁给他!”

“他在乎你呀。”

“狗屁。那就上昆明挣钱,整天带条狗到处闲晃,算哪样男人。”

“很可能就是真的。”

“那我就嫁。不出明年。”

阿米走前一再叮嘱,千万别告诉小K。一个字也别说。

当然不会说。半个字都不说。

心情坏到了极点。

洱海的涨潮声无比清晰。她觉得自己被一个大浪卷下,湖水冰冷刺骨。洱海比天空还大,她随波逐流,没完没了。她睡着了。就算在梦中也大哭一场,哭过了也就好了。如果当初毅然抛下重伤的王重来到才村,结果又如何?他会是她的李果还是他们的李果?王重半年前病故,那场车祸粉碎了他的髋关节并引发肾衰,再没复原。出于深深的愧疚,她无法扔下他。这是她的选择,也是唯一选择。他弥留之际冲她耳朵说了最后的话,“婊子。”

他就是这么说的。

婊子。

她一直以为他能理解并且原谅。他没有。他至死还是她丈夫。如果让她重活一遍,她仍然会和那个瘸着腿的李果相约私奔。她知道她会。三年来她经历的灾难不是消失了,相反,它变得如此巨大,像桉树、滇池,也像洱海。

半夜,她听见门开了,有人摸黑进来。她立即开了灯。

小K说,“别怕,姐,我给你煮了醒酒汤。”

“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老板呐。”

“你没敲门。”

“敲了。敲半天了。你没反应。”

“我睡着了。”她紧了紧外套。

热汤散出浓浓香气。他小心递她手上。

她一气喝下半碗。

“现在几点?”她说。

“一点半。”他说。

“还不睡?”

“马上。12点来了一波浙江客人,吵得要命。”

“我没听见。什么也没听见。”她说。

他没系碎花头巾,一双红耐克相当扎眼,脸上的微笑异常诡秘。她不是小姑娘了,能猜到他想干吗。他还相当年轻,即便这地方不赚钱,仍有无数机会。如今他就在大理。暂时属于大理。她又何尝不是?她想起“山猫”,除了一片瓦砾,除了幽暗的滇池,什么也没剩下。或许,不是每一对男女都敢像他们一样相约私奔的。他似乎孤注一掷,她呢?从结局上看,他们扯平了。不,是他欠她的。如果小K说的句句是实。

“对不起啊刘姐,我说的那些,你别介意。”

她摇摇头。

“我不介意。”

“就是,你还年轻着呢——”

她苦笑,“我还年轻?”

小K笑了。

“阿米会嫁给阿平?”

小K摇头。

“他们会结婚吗?”她又问一遍。

小K还是摇头。

“过了今晚,我就走。”

“没问题。”

她抬头望着他。

“好点儿了?”

“没事。我没醉。”

明天就走。一大早就走。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大理。

“真的没事?”

小K凑到床边,伸出手,摸着她微温的额头。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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