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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巧,你也睡不着吗?

2017-08-15邱苑婷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23期

邱苑婷

被一群睡眠困扰患者包围时,作为“能一觉睡到天亮”的11%的中国青年,我时常感到一种奇怪的惭愧和禁言心态。这个叫“夜不能寐”的工作群里,聚集了一批晚睡加失眠、掉了一把头发的记者、嗜睡记者、赶稿被迫晚睡记者、每周常规熬夜做版的编辑——我们曾打趣,要做一个睡不着故事集是多不费力的一件事,连采访对象都不用找,互相采访就能搞定(当然我们并没有这样做)。当大多数人都睡不好时,睡得好简直成了一种罪恶,仇恨值效果和学生时期“他还说他没复习明明考得比所有人都好”不相上下。

这么想来,睡不着确实具备社交意义。一个人睡不着是孤独的焦虑,两个人睡不着,就成了陪伴。仿佛黑夜是一件罩衫,夜深时分,人会愿意裸露内心却不觉危险。多少人相知的起点,也不过是一句“你怎么也没睡”。而如果一个人愿意和你聊聊他的睡眠,某种程度上,你就已经被允许进入了他的私密世界。

我曾听朋友分享失眠夜游的故事,偶尔,竟会生出不知好歹的羡慕念头。夜色深静,偶有虫鸣,众人皆睡而我独醒,落叶被踩在鞋下脆脆地碎开,壮着胆子闯进黑夜里的地下停车场,在黑暗的舞室独自对着镜子呆上几个小时,在男生宿舍楼下哭泣的女孩,刚从网吧开黑回来或醉酒的男生,这个年头居然还在使用电话亭的人……

这样纯粹地打发时间,在白天是少见的。现代性要求人们到达某一个终点,选择最短的道路,花费最少的时间和成本,获得最大的收益。收益除以成本,效率;距离除以时间,速度。从这个角度说,拒绝高效的睡眠,几乎有着时代反抗者的高贵姿态,是与白昼争回灵性之地。

但過于诗意地美化他人之痛苦,无疑是另一种可耻。这和商家消费人们睡不着的困扰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也近乎统治者淡淡抛一句:何不食肉糜。想从睡眠上榨出功用的人,总会被报复似的经历悖论:做睡眠产业的人睡不着了,做睡眠报道的人在夜里焦虑地想角度看资料采访写稿,睡不好的更睡不好了,睡得好的也开始害怕自己会不会睡不好了。脑子日夜悬心在一个关键词上的时候,重复多了,这个词就变成了魔咒。

完题次日聚餐,大家啄米般点头表示体会到了魔咒的效力。记者D在采访医学专家后自我鉴定为“睡眠相位后移”,得知要调理至少八个月之后感到了人生的幻灭;记者Z在为该题绝望期间时而嗜睡时而失眠,嗜睡时大白天掐自己以免昏睡过去,失眠时想补觉又睡不着;于我,这个魔咒在完稿的第一晚开始显灵。被誉为“本群最后的希望”“睡眠质量之光”的我本人,在卸下任务后大脑兴奋,睡意全无,眼看着手机上的数字从01变成02,焦虑入侵。

“不会吧,难道要因为操作睡眠选题体验人生中第一次失眠吗……”诸如此类的想法钻进大脑,越想越浑身紧张,瞬间涌上一股憋了浑身力气没处使恨不得攥紧拳头和全身肌肉打一场拳击的冲动。清醒又多一分,焦虑再加一成。

好在很快,我想起了朋友对现代社会宣扬的“睡眠邪教”的无情批判:“睡不着要么就是白天不够累要么就是脑子有病,问问看在老家种地的兄弟姐妹们哪有睡不着的?”也想起了自己在文章里写的种种。大概,失眠就像某种叫EX的生物,对抗只会给假想敌力量,真正的解脱,来自于放松与无视。睡不着其实也无所谓……

这是我还记得的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睁眼,天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