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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叔

2017-08-15王安忆佳

中学生 2017年6期
关键词:旅舍吧台舅舅

◎王安忆佳

黎叔

◎王安忆佳

黎叔来台北二十年了。

黎叔是广东中山人,大学毕业后,先后在中山做过教师、超市店长、巴士司机。这一晃就过了十来年。他经常梦到年轻时在讲台上给小学生讲课,有个从北方来的同学笑话黎叔蹩脚的广式普通话——那些场景清晰得不隔一层毛玻璃,中午的时候从学校传达室拿到阿颖给准备的午餐饭盒和一壶花茶,日子清闲无忧。黎叔醒来满身汗,凉席都湿透了,看看身旁空无一人,叹息再三。

阿颖是黎叔年轻时交的女朋友,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镇上有名的书法家,母亲常年在外地的编辑部工作。她和黎叔是大学同学。只可惜因为父母的缘故,两人关系总是停滞不前。黎叔抱怨如果不是她的父母,现在应当会有更好的结果,可转头一想,如果没有她父母的支持,阿颖不会顺利和黎叔同校,两人根本就不会相遇。黎叔二十七岁那年,阿颖随着父母去了美国。后来就再无音信。黎叔除了珍藏那段记忆,再没什么可做。

后来,离开镇上的人越来越多,也传来各路消息。有到国外做起大生意的,有跟黄头发大鼻子的“鬼佬”结婚的,也有在僻静的街角开起发廊和中餐厅的。镇上的人在太平洋彼岸的所谓资本主义世界里绽开了花儿。黎叔从来没想过跑那么远,他脑子里还是父辈根植下来的观念——如果要去别的地方,那也得离家近点儿,老了、跑不动了的时候方便回到曾经生长的地方。但在黎叔三十二岁那年,在台北做大生意的舅舅回来看望黎叔一家,得知黎叔正在当巴士司机,格外坚决地说要把黎叔带到台北去,“你们两个老家伙,怎么能让阿黎这样子闲置着呢,三十来岁正是能闯出一番大事业的年纪啊!”这是他对黎叔父母说的原话。于是,那一年,黎叔跟着舅舅上了前往海峡对面的渡船。他小心翼翼地尝试着眺望未来的景象,却不敢想象那个穿着西装、住进大宅子的自己。黎叔不像舅舅,从来都不像。

刚来到台北的第一年,黎叔被舅舅带去他的外贸公司做配货主管。舅舅很欣赏黎叔。在没有儿女的舅舅眼里,阿黎就像他的儿子,因此从小就疼爱有加,况且阿黎学习也好,机灵,舅舅非常想把他培养成顶尖的人才。可随着年龄渐长,黎叔的眼神里并没有舅舅的那种冲劲儿。黎叔工作努力,虽然没有什么卓著的地方,但他把自己的本职做得还算好。舅舅为鼓励黎叔,不顾旁人的看法连连给黎叔颁发“每月之星”的奖励。黎叔手上拿到的工资也确实比原先高出很多,他每月会拿出几百块钱寄给中山的父母。有时候黎叔和舅舅私下里吃饭聊天的时候,黎叔谈及现在的工作和生活,舅舅总是笑着说:“阿黎啊,台北就像一个大窟窿,它能装下很多人,但也会吐出去很多人。你舅舅当年就差点被连人带家当吐了出来,阿黎可要当心!但等有一天你做成一番事业,怕是要把我都踢出去了哦!”黎叔谦虚地笑笑。

三年后,黎叔给舅舅递上了辞职信。这就像《挪威的森林》中第十章最后铃子的信中写到直子的病有所好转,而第十一章开头的第一句话便是“直子死了”。一切都是让人无法接受的窒息感,对于舅舅也是如此。黎叔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和目标,舅舅也只好放他去。其实这三年里,舅舅也能看出黎叔不论在工作上取得多大的成绩,脸上都不是那么开心,言谈举止显示着他志不在此。倘若这个时候舅舅依旧挽留黎叔,未免显得他在自私地支配着别人。黎叔致信父母,说明了自己的意向,同时表示会继续留在台北,做门小生意养活自己,等到五六十岁就叶落归根。

黎叔向舅舅借了些钱,八年还清,计划开一家青年旅舍。他买下了舅舅外贸公司旧址附近的一栋小楼,街道环境舒适,靠近西门町。旅舍内部设施的购置花了不少钱,但黎叔依旧抱有很大希望。旅舍一开始没有什么人光顾,黎叔养了只猫,靠在门口的椅子上晒太阳。隔了那么多年,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大学刚毕业那会儿,只是此时的黎叔已经不再想当年的阿颖了。黎叔在柜台后面另开辟了一个小房间,放上一张床,养几盆花放在窗口,青年旅舍也变成了黎叔的家。早上去买菜,心情好的时候给自己炖锅鸽子汤。日子没有过多享受,却也平静安好。黎叔心里庆幸离开了舅舅的公司。

后来,终于有客人光顾黎叔的旅舍。黎叔记得第一单客人是一对恋人,四川女孩和法国男孩。黎叔很高兴,很高兴他们能来到台北玩,也很高兴他们光临自己的旅舍。四川的姑娘教会黎叔说四川方言和法语的“你好”和“谢谢”,黎叔也给她说了粤语版的“你好”和“谢谢”。姑娘说你们这边人说话很有意思,人也热情,以后还会再来。黎叔笑了,他不知该怎样回答,他由衷地开心。他想告诉姑娘他不是台北本地人,但这几年下来,他发现自己的呼吸已经融入了进来,为台北感到开心,如同为自己的家乡感到开心。本地人的情怀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两年过去,黎叔的青年旅舍已经顺利地在闹市边上生存了下来,也有越来越多的外国背包客入住进来。黎叔想自豪地告诉父母,从前都是咱们的人往人家的地盘跑,现在人家也找上门来啦。同时,黎叔也意识到自己需要去补习外语,至少英语是需要过关的,旅舍也需要多添人手了,是不是需要一个更像样的吧台……他想着这些问题,感到生活再次充实了起来。

旅舍开张后的第六年,黎叔还清了当初借下的所有钱。他重新布置了旅舍的内设和吧台,墙上刷了棕色做旧的漆,用各国文字的报纸拼贴起来做装饰,吧台后的墙挂上了北京、巴黎、伦敦、华盛顿和东京的时钟,新招入两名店员,一个来自香港,一个来自深圳。黎叔去补习学校上英语课的时候,就由两名店员看店。黎叔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学东西慢,一个单词要记好久,所以他随身带上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写的全是单词和音标,闲了的时候就拿出来看。这样做还是有用,有从英美来的客人,黎叔已经能简单地招待了。

旅舍的第十个年头,是黎叔和四个店员一起度过的。客人源源不断,越来越多的人听说了黎叔在西门町开的旅店,据说是某个记者在某本杂志上推荐了黎叔的旅舍,甚至连中山的老乡都到旅舍来找黎叔。有人建议黎叔扩张旅舍,黎叔死活不肯。他说他已经得到想要的结果了,不必再好高骛远。

再后来,黎叔有些疲惫了,身边也发生了好多事。舅舅因为偷税漏税被关了进去,父亲因为癌症去世,阿颖从美国回了大陆,带着他的美国老公和混血儿。黎叔依然在繁华的闹市中静心经营着自己的天地。又有好几家青年旅舍在周边建起,黎叔的旅舍生意没有那么好了,但还是有老顾客再次带着朋友光顾。黎叔喜欢跟那些常客坐在吧台旁的椅子上聊天,喝上几杯茶,谈论近来的忧愁和欣喜。黎叔跟他们说:“你知道吗?刚开旅舍的时候,成天就是这样子,这样闲适,那个时候,有个四川姑娘和法国小伙子……”

黎叔来台北二十年了。台北像个大窟窿,把舅舅吞了下去,也把黎叔吞了下去,不过黎叔还是在最后真正地沉淀了下来。他眼里闪烁着闹市的霓虹灯和天桥下的车水马龙,二十年台北,不过在光影中闪过。他想起他说过五六十岁就回中山去,或许是时候了。应该把旅舍托付给信任的人,说不定哪天想起来还能到这儿看看,看看青年旅舍,看看自己待过的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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