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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不可重来

2017-08-14三皮

书城 2017年8期

三皮

奢谈昔日,多半是昔日荡尽之辈,其间区别不过是青涩与老迈。因青涩,对往事的怀想难免有着生猛不羁的捶打,不可一世地以为阅尽沧桑,竟肆意回望,褒贬光阴。及至垂垂老矣,筋挫骨伤,触目殇情,惆怅和淡泊纠缠于怀,求得释然是福祉和天分,求不了也就由它去了,所以老者大可笑谈往昔。

至于中年人,哀乐中年,不说也罢,哪里有余暇去缅怀那些稀里糊涂溜走的日子。

以今时悬揣旧日,我所见痴迷于此(简直毕其一生)又熟谙此道的首推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最有名的自然还是他那部中篇《暗店街》。王朔看了之后写出《玩的就是心跳》;王小波更是大爱,以致去写《万寿寺》,开篇直接就引《暗店街》第一句译文—我的过去,一片朦胧。和薛立华的译文不同,同样一句话,换到王文融笔下是:我什么也不是。至于李玉民的译文,索性成了—我飘飘无所似,不过幽幽一孤影。

抛开信达雅的苛求,光从字面意义上看,倒也谈不上优劣,各有各的调子。昔日大抵如此,在各自眼中绝非同一种况味。一辈子并不简短,有的是时间去重构自身。重构之中,变迁的不止于当下那个本我,事实上往事历历,也在重构中变得形迹可疑和扑朔迷离了。追忆落实于书写,与其看作是自我自洽的持续修正,毋宁说是奇特履历生出的必然结果。

以此来看,徐皓峰恰是这样一个奇特的存在。这奇特在他歷年间从事的每一桩行当都是极为显见。这真是个足以浑身上下挂满标签的异人—做导演,自编自导过四部大电影,以时间为序依次是二○一一年《倭寇的踪迹》,二○一二年《箭士柳白猿》,二○一五年《师父》,然后是尚未公映的《刀背藏身》。虽则尚未上映,已经沸反盈天,大致是自责于无力保护好作品,从而毅然放弃署名。这样的不苟且亦非人人做得出来的,“不将就”大抵是他的本性。当然这本性和脾气是需要身份背书的,徐氏已经不缺这个身份,他可以使点性子发点脾气,甚至金刚怒目一些来捍卫创作者还能够保有的一丝尊严。

据说那四部电影“爱者视之如珍,怨者目为自恋,而更多观众不知所云”,它们无一例外改编于他的原创小说(不假手于人大致也是他的行事准则,能不麻烦别人则不麻烦别人了,自家窖藏中有的是货,这是天才的便宜处),都收在那本武侠短篇集《刀背藏身》中。全书一共六则短篇(两篇写柳白猿),设若可能,再拍一部《国士》,集子里的故事就全改编出来。半生成就五部,简直可以笑傲江湖了。塔可夫斯基不过七部半作品,库布里克也仅十六部黑白影像。倘使将徐溢美到以上二位的层次,欠缺的不过是风格过于统一、体裁相对一致,在在打着鲜明的个人烙印。

风格之形成,也是天长日久积累出来的,积累好了是积淀,稍有差池常常也会堕入积习。徐之风骨好歹难分,似是而非到极致,似是而非就是一种风格,爱者因为这个,诟病者实在也是厌憎于此,会觉得过于浓烈了。万物同理,看久了,反倒腻了,不是风格的错,错在我们天性里头的朝三暮四。常变常新,听起来真是正能量,若总一心思变继而生出了无穷尽的困扰就实在不必。

这样来讲鲜明风格化的类型却也不是什么坏事,何况一九七三年出生的徐皓峰不过四十多岁,未来无可预期。他倒是老替故世的同行胡金铨遗憾,怨怼胡先生日后商业化了,反坠小道。等徐克一茬起来,天下已经无从收拾,怅然若失,郁郁而终。既看到这一重尴尬,徐那样的聪明脑袋总不至于覆辙重蹈,也落个晚景黯淡吧。

徐皓峰之成名,其实自《一代宗师》而始。王家卫的片子,特地找他去做编剧,话锋颇似逝者古龙,但要精致玄妙一些,在世俗的精研上和上一辈人的老实巴交迥然不同,他要精明得多。那精明亦非玄虚,不过是植入了更多“道可道,非常道”的意念,换算成民间语言,听起来好懂,真要弄明白并不那么容易。这是徐皓峰的厉害处,至少在媚俗和媚雅的两极之间,他择出第三条路,崎岖曲折,少有人行。他独行其上,倒很有些自言自语的快意。

看他诸般作品,总觉得要多读几遍方才找得出潜藏的道理,或许他也根本无意设置那样的机心,只是浸淫门类纷繁(武林纪实史家,道教研究者,北影导师,中央美术学院附中油画专业毕业生),难免话说半句即止,留出半句由人去辨。这是隔的做法,你需要先达到他的知识结构和文化属性,才解得开无心为之却偏偏导致的迷局。愈长的文字愈是如此,恰如他那三部长篇,《大日坛城》《国术馆》和《道士下山》,头绪过多谜亦不少,改之不易,他自己亦不去碰。陈凯歌拿“道士下山”试一回,云山雾罩的,光见点子难逮整体,不好评价。亦好比埃舍尔的矛盾空间,正看万径人踪灭,前途渺茫,稍一扭转即刻豁然开朗,机关正在眼前。

长篇想必不是徐皓峰的长项,那些斩钉截铁的文字灌入连续剧样的情景中,逐一稀释掉了。它既是体裁需要(你总不能指望二三十万字字字珠玑的,纵能一气呵成,没有笨句子垫底的珠玑之文,岂不成辞赋了,哪里还是小说呢,把小说读成辞赋,其实也倒胃口),自然也是情节需要,怎么可能人人都一口漂亮话呢,又不是相声大全。短打应该更适合他一些,三招两式,一剑封喉。

诟病徐皓峰的从来大有人在,私自揣度其所以被人诟病,其中至少一项是不大耐烦他那种精神洁癖—在电影里,场景是再简易不过的场景,一部九十来分钟的片子撇开施展拳脚部分,就没几个镜头了。这势必是有心为之,长短镜头及转场均在计算之内(甚至有些科学的成分,科技和武功本来一母同胎,无知者才强二者为两端,于是不能解释何以枪一出来,功夫立刻亡掉。亡掉的哪里是什么功夫,亡掉的通常只是世道人心),“动则战,战则胜”是武术的根柢,一身修为之人轻易也不动手,逼到没办法自然是雷霆万钧瞬息解决,否则无异于花拳绣腿,中看不中用,耍江湖卖艺的格局。这定然是徐看不上,也是他耗费数年持续采访过的那些终将逝去的大师所不耻为的。相由心生,到底也由熏染生成,和高士猛人交往多了,行为举止中沾染上偶像的情结是在所难免的。徐的难得是他化得出来,绝不囿于一行之中,轻描淡写间也就将一行经验叠加到另一行上,简直无从分辨,往往相得益彰。

这手法在小说中亦颇鲜明,故事都是简单明了的故事,尤其短篇,剔除掉武侠外衣,事件一样成立。他无非是在写一些身怀技艺的武人的日常,没有武没有什么,他们也还是人,是人自然有人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爱憎。他只需要把喜怒哀乐和悲欢爱憎写好就可以了,至于身怀的绝技,外衣而已。

不过,他今年出版的《处男葛不垒》(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却是另一副模样。这倒是一部先发后至的短篇集子,皆写于世俗所谓的未成名前,和其日后擅长的武侠小说并无太大瓜葛。至于武侠,亦即日后所为,在序言《老天让她当天使》里他这样说—“……《者名演员郭国林》写于二○○六年冬季,还失业在家。之后,我的小说便不再写当代,不再写年轻,即便以年轻者为主角,也是他闯入了中老年世界。”如其可信,基本上可以说徐氏在二○○六年,也就是他三十三岁之后终于找到了坚定的独属于他的语境和腔调,那腔调和语境垫着未老先衰的底子,像看破世事的高手,不再芸芸于众生之中,可以客观冷静地回望组织之后的往昔,即使是换个角色,努力去掉“我”字,而“我”之一字更加无所不在,其之于旧时的映照反倒更为凸显出来,似是而非,似非而是。从这里,我们更容易厘清徐氏的履历,原来也曾是王小波门下走狗“一只”,可称“王门狗”,这是这世纪初的一个“帮派”,活跃于虚拟的网络矩阵,走狗众多,趣人云集。究其实质,不过是些对现实每持口诛笔伐心思的同人构筑的一方乌托邦,是存活于黑铁时代的畸零儿对黄金白银时代的遥思和追溯。

那恰是徐皓峰毕了业无业可从的一段晦暗时光—“对于电影,上学时没学懂,毕业后接触不上,也就放弃了。”这是事后话,可以說得无可奈何,而又读得出隐含的一丝骄傲。身在其中的彷徨和无助依旧建立在对自身的直面和坚信之上。这时候的文字会多出些火药气和烟火味。当然也有宿命论的意思在,于是坚称自己是处男的葛不垒要投河而亡;“者名”演员郭国林徜徉于片场看到的遍眼尽是镜花缘,又荒诞又离奇。他是在葛不垒与郭国林身上见出了自己,可以魔幻一些,而绝不愿苟且至死。这两则短篇几乎是迄今所见徐皓峰作品中唯有的两则现代故事,是真心实意地在讲两段或是经历或也可能是道听途说来的近人往事。一者抒写人的意外相逢;一者谈惧意—对他人信任的丧失,甚至对支撑自己的理想、奋斗目标都有惧意。这想必是他印象相对深切一些的两则短篇,于是拿一个做了书名(如果当初原题不是“处男葛不垒”,现在他怕是也不屑于用这么一个多少显得哗众取宠的名字了吧),另一个放入后记之中,又强调一遍。

这《处男葛不垒》也还是个短集子,一共九篇,有习作的痕迹。除掉前边提到的他反复念叨的两个短篇,再就是《流氓家史》《劫活》《花园中的养蛇人》《一九八七年的武侠》《博尔赫斯的眼睛》《红螺障》和《上海九流》七篇。风格杂糅,不一而足。说成小说似乎有些牵强,说成编剧的课余作业或正相当。这里的徐皓峰更像一个短篇小说实验员,不惜将所有的奇情异致一锅端将出来,乱炖成菜,荤素杂陈出一股莫可名状的味道。强要以风格论,只好以魔幻现实名之。但那魔幻也不是醇正的南美风骨,或是山寨国情,他更为癫狂,行文中处处酝酿诗意,可惜写得太满,谐谑过于露骨,不悲不喜得像一出一出惨剧了。人当少年大抵总是贪心的,求全的心思一重,即容易做出揠苗助长的蠢事。调色盘上固然色彩万般,总还需要一笔一笔涂到画布上去,打翻了溅落在地,就不是画了,是污迹。

这本集子自然有别于日后的《刀背藏身》,它更为斑驳,不大好统一,刀劈斧削的言语风格虽初见端倪,而思想起伏波动不定,爱好兴趣亦花枝招展,强要归集一处亦只好以少作名之,算是对青春期的一个怅然回望,以书作坟,容或日后有个念想,找得到祭奠之处。这样的不大伦类他也自然是看到了的,以致要说:“重新翻看,心绪古怪,不知怎么成于我手,当年写下这些文字背后的那股力量早已离去。如观陌生人作品,每篇皆有触目的数行,怆然叹服,写得真好。谁写的。”这亦还是一种骄傲,只是骄傲得有了底气—能将少作袒露于世,本身即需要莫大的勇气—有了沉静的正面往昔的心平气和。我刻意在这本三百二十五页的短篇集子中去找那些触目的数行,大致找出这样一些句段—

我很思念他,但我的思念没有落脚点,也许为了回避这个情况,就将他变成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悬念,借以消耗思念。但他的身体脱离头颅飞奔而去了,明明是个含冤待雪的形象—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对父亲的忆念是贯穿《劫活》始终的,但固执地用一种和现实间离的笔调来言说生命中的错愕与荒诞,事实上反倒使得那个扑朔迷离的父亲渐行渐远,甚而在回忆中面目全非,渐行渐近的最后只好交给恩师—似乎又是仇家—的女儿:满天星斗下,我的女人已经走上山冈。)

十五年前的人还少有现今的冷漠,社会气氛便有种交友的热情,反正就认识了。我和他都刚为青年,头脑单纯知识面狭隘,除了聊第二次世界大战,就是说说自己的童年……还常说到远山,那时的北京空气纯净……人生就是一道数学题,总有做对的方法。

(《花园中的养蛇人》其实毕竟不曾养蛇,妄图养蛇亦只是对童年辛酸的一种铭记,但他还是死掉,一开篇就死掉了—他死了。我最先听到的是找寻尸体的经过。据说是被一条鱼发现的。这基调岂非加缪《局外人》的借尸还魂: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在昨天,我搞不清。热情和冷漠交互呈现,故事水落石出,像他那个至死以他为第一好友的养蛇人朋友。他愿意这是真的,而事实上不是。)

他和人类的缘分只有七次,和任何人的相聚只是为了可以更长久地别离……如果现在的时间是一粒新鲜饱满的葡萄,那么过去的时间就是吃剩的果皮。如果生命的过程是一个自己和自己开的玩笑,将玩笑当真就是玩火者的自焚。

(这个冠名《一九八七年的武侠》的短篇其实写的不是武侠,它更为荒诞,写一个患有失忆症—心理学上叫“掉举”—的心理学博士贾庄的追忆,那年他爱上了他的语文老师,在煤山上筑巢隐居偷欢,他同时又在历朝历代中任意穿梭,忽而雍正朝伴驾杀手,忽而太宗世太保,忽而又在宋教仁身畔,诸位皆因他而丧,他只是坚信:历史是生命的蝉蜕。)

至于其他数篇,甚至触目的数行也很难找出来了,只是《者名演员郭国林》中还有一段歪曲的理论,出于一个法国导演之口“我已经是个老人了,睡一个女人,等于在死亡边上走了个来回。睡她,只是为了艺术”。再找,只能找到后记中去:

书中插图是高中所画,小说多是大学毕业九年内所写。也好。涵盖了青春的初始与结束。二十六年前的冬季,因为这么画画,学校要开除我,连忍带混地到了毕业,愤而去考电影学院。四年画作,撕了些,扔了些,放得毁了些,还能看的只二十二张了。日子久了,再看再论……要开除我,确有道理。

这样的回望笔调已全非当日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有着一股狡狯的老辣,个中韵味近乎于钟阿城了。我看徐皓峰日后文章,老是看得到阿城影子,莫名其妙的,即便遣词造句有所区别,而投射出来的意象往往如出一辙。大约是两个人都有种萧散的气度,落笔即如定论,对错由人去定,照旧还是自言自语,在他们那里找不出模棱两可的话。如此笔法大约也不大适合拿来做小说了,做随笔和评论会更见精神一些,于是此后的徐皓峰去写他的《刀与星辰》,去写每一册书的前言后记,都短小精悍,字简情长,篇篇皆佳。那时候他总算弄明白了:

现今的我,到了忘记大多数中小学同学名字的年纪,写着武侠小说。北方理念,刀法是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别急着学什么,别急着当个能人,青春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选择做个赚不到钱的人,选择过狼狈一些的生活……总有人来相依为命,总有急中生智的一天。

他选择了坚信自身,不再作无谓的回望,往事纵然斑斓,昔日终究不可重来。

至此,他才算笃定了自身的安身立命之地,也才可以坦然直面他的“风格过于统一、体裁相对一致,在在打着鲜明的个人烙印”。好比鲁智深那一谒所云“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知我是我”有时候真需要修持一生的,鲁达临死方得开悟,貌似生冷不忌的徐皓峰要幸运得多,四十左右,已经接近顿悟。

在他尚未开悟,亦即那毕业无业的九年间他还要借文造梦钩沉过往、一心妄图重来,从而以那些实驗态度创作短篇之前,更年轻一些时候的一班同学,里头至少有徐静蕾、有贾樟柯早经播名在外。有此二人大致可说徐氏大器晚成,实质上呢“大器晚成”总是一声叹息,是退而求其次的说法—大器方为定则,迟早罢了,哪里管它晚成与否。

值得骄傲的永是烂漫时光,大器悠游其间。年轻是值得赞美的,可是当真年轻之际,哪里有空赞美,日月全糟蹋在热望中,心思海海,远方再远,也有着疼痛的诱惑,让你心甘情愿在纸张上、在胶片中,甚至在一首歌里把乡愁(关乎于心灵的)拆散了,揉碎了,重新拼凑出一出似曾相识却又过目即忘的故事。

还没拍出《站台》来的贾樟柯才是最可爱的,还没成其为老徐的徐静蕾才是最为无瑕的。同样的道理也可以用到徐皓峰身上,因为籍籍无名,籍籍两个字恰如其所谓的刀背,可以从容藏身。刀尖靠的是锋芒,总是锋芒毕露,迟早有钝的一天,于是生出烦恼。刀背就不至于,横竖不曾锋芒过,也就谈不上钝、滞之忧了。这念头很有些中庸之道,中庸也是哲学,不是坏事,坏事的是假借中庸济世之举,胸怀祸心的,早晚被祸心败坏掉。

所幸的是在徐皓峰这里可以庆幸一些,得失贫富早似云烟过眼。这人身上总仿佛含蓄着处男(洁癖)情怀,热望尽它作热望,凡事较真,却又云淡风清,说出来的话可以锐利似利刃,亦可以藏锋于无形。其人虽胖,片叶亦可遮身;举世纷纭,时刻悉如过往。

二○一七年五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