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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牌楼

2017-08-14江少宾

红豆 2017年8期
关键词:牌楼篾匠老屋

江少宾,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安徽枞阳,供职媒体,业余写作,以散文为主。作品多见于《人民文学》《天涯》《散文》等刊,并入选各类选本近百次,先后获得2007年度人民文学奖、第四届老舍散文奖、第四届冰心散文奖以及首届《红豆》散文奖等。著有《打开的疼痛》《爱着你的苦难》等多部作品。

指尖上的舞蹈

“边上都烂了,怎戴啊?你看……”二哥站在雨檐下,扬着手里的斗笠,对母亲抱怨。母亲接过斗笠,迎着光,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斗笠的边沿,“还好,还能用。不知道打篾的什么时候来耶。”母亲一面自言自语,一面又把斗笠递给了二哥。二哥十七岁就辍学务农了,懂事早,他知道,戴这样的斗笠下地干活,母亲比他还要发愁。二哥默默地接过斗笠,戴在头上,系好带子,赤着一双脚。“文才——你怎么不穿胶鞋啊?”母亲冲著二哥的背影喊,二哥赤脚踩在雨地里,吧嗒,吧嗒,吧嗒。母亲望着墙角的大胶鞋,又望着二哥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二哥的背影从村口的石拱桥上慢慢矮下去,矮下去,很快被无边无际的雨幕完全吞没。石拱桥下激流翻滚,裹挟着枯枝败叶和沿岸崩塌的泥沙,向白荡湖一路奔腾。石拱桥的外围是牌楼人赖以谋生的田野,一代代牌楼人在其间耕作,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每一条沟渠和田埂。田野一片白茫茫,刚栽的秧苗被暴涨的雨水连根拔起,在汪洋中浮荡。“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翁卷《乡村四月》)连天扯地的雨,将村庄抬起来,将河流抬起来,将人和树抬起来,慢慢沦陷的,是无可救药的田野。

二哥一走远,母亲开始翻箱倒柜,凉席、竹床、竹篮、淘米箩、稻箩、筛子、簸箕……全被母亲从犄角旮旯里找了出来。看着一地大大小小的竹器,我们便知道,南葛集那个“打篾的”就要来了。南葛集的人都姓葛,只有“打篾的”单门独户,姓赵。背后我们都喊他“打篾的”,当面我们都喊他“赵师傅”。“打篾的”就是篾匠。打篾是一门古老的手艺,《诗经·小雅》中有“尔牧来思,何蓑何笠”的诗句,牧童暮归时头戴笠帽,说明早在西周时期,就有了会编笠帽的篾匠师傅。在两千多年的历史沿革与时代变迁里,从竹楼到竹简再到日用的竹器,竹器编织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象征之一,一代又一代篾匠,用他们的智慧和血汗,改变了人类的生产与生活方式。到我记事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队里仍能见到篾匠,盘在树荫下破竹、打篾、编竹器,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孩子。

南方多竹,南方人也爱用竹器,今天的皖南山区,依旧有一些会编竹器的老师傅。2012年暮春,我在邵濂漫游,周遭都是山,绿树荫浓,掩映着盆地上一条巴掌大的小街。和多年前相比,小街依旧毫无生机,斑驳的日光下,一片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在小街独自流连,往事纷至沓来,伤感席卷心间。我掏出手机,逐页翻看漫长的通讯录(846个联系人。一些人多年未联系,他们是一个个没有温度的符号,沉睡在我的手机里),准备联系黄山的友人,却见一个白发老汉挎着一只大号的竹篮子,驼着背,从桥头上闪出来。竹篮子太大了,而且深,像一个洗澡盆。白发老汉看出我的好奇,他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缓缓地放下篮子,摸出一根烟(没有过滤嘴),一面慢悠悠地擦火柴,一面仔仔细细地将我从头看到脚。“老人家,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篮子。”老汉将信将疑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篮子,警惕的表情终于放松了下来,“这不算大,大的用烂了。”老汉转过身,响亮地擤着鼻涕,擤完了,捻着手指,自言自语似的说,“这个结实,我自己编的。呵呵……”我吃惊地看着老汉,老汉忽然双目圆瞪,“不信?不信你看看我的手……”说罢便将双手摊在我面前,上下翻转着,烤火似的。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粗糙龟裂,沟壑纵横,像一截枯死的老树根。最醒目的,还是手指上的一道道伤痕,它们交错成一张细密的网,不忍目睹,触目惊心。

“我握握你的手噢?”老汉笑了,牙床空洞。我握住了,掌心里的老茧码了一层又一层,像一座座鼓凸的小山,干硬,硌人。老汉忽然包起自己的双手,将我的右手囫囵着裹了起来。我想抽手,老汉却很高兴的样子,一双手紧紧地箍着,久久不放,像是久别重逢。我感受到了那双手的温度和力度,有一种沙石磨砺过的粗糙感。粗糙,是沧桑岁月在那双手上烙制的勋章。“手是生活的言说者,是命运的代言人。”(傅菲《手》)再也没有一双手让我那般灼痛,再也没有一双手,让我如此直观地触摸到生活的重量。

篾匠的苦,全在手上。他们是一群用手刨食的人,收入微薄,勉强维持温饱。乡下老人一般都会打蔑,有的还会编,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到处都是卖竹器的人。供大于求,价格自然便宜,一个淘米箩只卖四五角,一担簸箕最多卖三块。篾匠干活几乎不出远门,他们早出晚归,打篾的时候就打篾,农忙的时候就农忙,两不耽误。

每一年,农忙过后,赵师傅就拎着一只方形的竹箱,在村口的机耕路上,甩着一双罗圈腿,中了“六合彩”一样和人打招呼。赵师傅嗓门大,隔着一条河,大家就知道赵师傅又来打篾了。篾匠是个细致活,手艺好坏,一眼就能看出来——剖出来的篾片要粗细均匀,青白分明;砍的扁担,要刚韧恰当,上肩轻松;编的筛子,要精巧漂亮,方圆周正;织的凉席,要光滑细腻,凉爽舒坦……好篾匠因此无须吆喝,东家还没有做完,西家就已经上门来请了。每一年,赵师傅都要在牌楼起早摸黑地忙活一个月。哪一家请他他都应允,应允了也不出价,“嗨,你看着给,没有就赊着,有什么要紧!”认识的不认识的,他都是这句话。烟不停,手不停,一片打过的竹篾堆在地上,盘在膝上,尖尖的斗笠已经显出了雏形。

我喜欢看赵师傅破竹。破竹是个力气活,只有反复磨炼谙熟其中的诀窍,才能做到成竹在胸,收放自如。赵师傅将一枝笔挺的毛竹去枝去叶后,一头斜支在屋壁角,一头搁在自己的肩上。只见他用锋利的篾刀,轻轻一勾,开个口子,再用力一拉,大碗粗的毛竹,就被劈开了一道口子,啪,一声脆响,毛竹裂开好几节。顺着刀势使劲往下推,身子弓下又直起,直起又弓下,竹子节节劈开,“噼啪噼啪”的响声像燃放的鞭炮。很快,篾刀就被夹在竹子中间,动弹不得。他放下刀,一双铁钳似的手,抓住裂开口子的毛竹,用臂力一抖一掰,啪啪啪,一串悦耳的爆响,一根毛竹訇然中裂。

赵师傅破竹,一气呵成,像裁缝撕布,姿势舞蹈般优美。当我后来学到“势如破竹”这个成语时,一下子就想起了游刃有余的赵师傅。

竹子破完之后就要批篾片了。赵师傅的竹箱子里全是宝贝,他连碰都不许我们碰的。四周插着各式各样的篾刀,再就是小锯、小凿子等,还有一件特殊的工具:度篾齿。度篾齿不大却很特别,铁片打成小刀一样的形状,安上一个木柄,一面凿有一道特制的小槽,它的独特作用是插在一个地方,能把柔软结实的篾从小槽中穿过去。赵师傅批篾片有个习惯,不同式样的篾刀,一把挨着一把叼在嘴上。和破竹相比,批篾片的技术含量更高。从青篾到黄篾,一片竹,普通的篾匠师傅能“批”出四五层,但赵师傅能“批”出七八层。竹子剖成较细的篾,最外面一层带有竹子的表皮,行话叫“青篾”,这层篾最结实。不带表皮的篾叫“黄篾”,黄篾不如青篾结实,但需要量大,用途也很广,像箩筐、晒箕的主要部位,一般都用黄篾,而竹器的受力部位,要用结实的青篾。从青篾到黃篾,赵师傅能将一片竹剖得纸片一样轻薄,挂面一样柔软,柳条一样袅娜,挂在树枝上,微风吹过,就像一挂迎风抖动的瀑布……篾片晾干之后,还要再剖成篾条,篾条的宽度,六条并列,正好一寸。这还不算完,篾条还要“拉”,赵师傅将刮刀固定在长凳上,拇指按住刀口,一根篾条,起码要在刮刀与拇指中间来回拉四次。厚了不匀,薄了不牢,厚薄之间的功夫,全凭手指的把握与力度。当光洁如绸的篾条一根根从赵师傅的手中流出时,与其说是篾刀使然,倒不如说是手指砥砺的结果。是赵师傅手上的皮肉,让篾片脱胎换骨,凤凰涅槃。

批好了篾条就能编织了,这是一道很关键的工序。为了不至于功亏一篑,批好篾条之后,有的师傅会光明正大地停半天工。那半天,师傅什么也不干,工钱却一分也不能少。乡亲们懂事理,停工当天,会请师傅喝一顿酒,胡侃海吹,都是一些七荤八素、不着边际的话题。家里请了师傅(篾匠、瓦匠、石匠、剃头匠……都是师傅),除了提供一日三餐,下午还要额外地准备一顿点心。点心都是猪油下挂面,大海碗盛着,两只焦黄的溏心蛋铺在碗口。条件好的东家,每天还要给师傅买一包烟。这完全是东家的心意了,哪怕是两三块钱一包的劣质烟,师傅也不会拒绝。手艺人走村串户,吃惯了“百家饭”,不图吃,不图喝,也不在意香烟的档次,在意的是那一份尊重和体面。

记忆里,赵师傅很少失手,也从不停工,编竹器的时候,总要系一条黑黝黝的粗布长围裙。篾匠的编织活大多在膝盖上完成,围裙必不可少,赵师傅的围裙似乎从来没有洗过,气味复杂,无法形容。然而,我们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样的异味,在那个单调的童稚世界里,赵师傅就是一个魔术师,只见他手指如梭,上下翻飞,柔软的竹丝一来一往,在他的指间纵横交织,跳跃跌宕,像优美的舞蹈。我们一个个目不暇接,片刻工夫,便已眼花缭乱。硕大的竹垫、圆圆的竹筛、尖尖的斗笠、鼓鼓的箩筐……赵师傅变戏法一样,东家想编什么,他就能编出什么。

沉浸在编织里,赵师傅嘴里的烟几乎没有熄过火。我们的好奇,在赵师傅却是寂寞。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雨天,赵师傅在我家的堂屋里编竹席,他先是蹲在地上,编出蒲团大的一片,然后一屁股坐下来,向四周慢慢织开去。一床竹席,要编三到四天,编到这个环节,魅力消失了,魔法消失了,剩下的劳作机械而单调。竹席太大而篾条太小,一小节一小节交织着编过去,一地零乱的篾条像一片汪洋大海,一眼望不到尽头。每次赵师傅从汪洋大海里起身,喝茶,续水,抽烟,上厕所,拿度篾齿……我都在心里暗暗地替他着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编完。我性子急,受不了这样的慢工,这注定我只能侍候篇幅相对短小的散文,而编织,尤其是竹席,在我看来就是长篇写作,它不光需要耐心和毅力,甚至还需要超然物外。超然物外,是手艺人的最高境界。民谣说:“医生屋里病婆娘,石匠屋里磨光光,篾匠屋里破筛篮。”手艺人,惯为他人做嫁衣,自己往往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尚在其次,手艺人都有职业病,篾匠也不例外,“十个篾匠九个驼,还有一双罗圈腿。”成天伏在地上编织,弯腰、曲背,篾匠怎能不驼?又怎能不罗呢?——或许,也只有那些超然物外、心无旁骛的手艺人,才能坚持到底、不离不弃,最终炼就一身好手艺吧?

时光磨亮他的篾刀

剥出层层生命的韧性

和千丝万缕的柔情

坐在岁月的僻静处

编织窸窸窣窣的生活

安排一根竹子有模有样的余生

童心时常从他指尖萌发

一个个精致的小背篓

也许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顺着薄如蝉翼的篾条小心摩挲

就能触摸到那些安稳栖息的童年

和摇摇晃晃的梦境

——木又寸《老篾匠》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破好竹子、批完篾片之后,赵师傅的手上已经贴了五六条虎皮膏药,膏药上渗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汗渍弥漫在血迹四周,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膏药覆盖着伤口,也覆盖着赵师傅难以言说的苦。农民兄弟的汗水砸进了土里,而篾匠师傅的汗水,耗尽在篾条交织的竹器里。赵师傅的手艺得自于家传,他自幼便习惯了这种汗与血交织的生计。从14岁开始破竹、打篾、编织,他在篾片中摸爬滚打了半个多世纪。一生破了多少竹,打了多少篾,流了多少汗,无法估量,无从统计。他深知其中的况味,既坦然,也从容,一年又一年,幽暗的青春,在单调而寂寞的编织中悄然流逝。

当塑料制品和不锈钢用品先后攻陷了城市和乡村,作为篾匠的赵师傅便从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和“赵师傅”这个尊称一道消失的,还有蓑衣、斗笠、簸箕、稻箩、筛子……这些小巧而精致的竹器,承载着一代代篾匠的智慧与血汗,也承载着一个个农家的希冀与梦想。如今,篾匠的智慧与血汗渐行渐远,农家的希冀与梦想还在吗?我不知道。

2017年清明,我和二哥回牌楼祭祖。记忆里的牌楼,“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二首》)现如今,一栋又一栋老屋在风雨中坍塌,生我养我的牌楼,从里到外,已经被岁月慢慢掏空了。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背井离乡,他们从牌楼出走,再也没有回来。被打工的洪流裹挟着,二哥最终也洗脚上岸,偕妻携子,举家迁到了省会合肥。从青年到中年,二哥用含辛茹苦的十年改变了自己的身份,也改变了侄儿和侄女的命运。他已经不再需要斗笠,对那个赤脚下田的雨天,也已经没有了记忆。当我在祭祖的山路上主动聊起这个话题时,二哥苦涩地笑了,他的神情墓碑一样肃穆,巢山一样凝重。他只记得赵师傅的儿子经常逃课,打架,初中勉强混到了毕业,就跟在父亲后面学篾匠。篾匠学了几个月,一双手上全是伤,不想学了,改行去学木匠。木匠学了一年,连板凳的四条腿都打不出来,师傅骂,罚,他一气之下又不学了。前前后后折腾了七八年,最终连一门手艺也没有学成……赵师傅毫无办法,只好随他。我黯然,那是一个手艺很吃香的年代,木匠、石匠、砖匠、篾匠、剃头匠……一技在身的手艺人,格外受人尊重。现如今,随便摆个摊子都能养活一大家人,老一辈牌楼人趋之若鹜的传统手艺,已经没有人再学了。传统的手艺,已是农耕文明屈指可数的孑遗。

祭祖归来,我意外地遇到了赵师傅,他蹒跚在巢山山麓,头发花白,佝着腰,罗着腿,眼里蒙着一层白翳。我本准备和他打声招呼,“赵师傅”即将出口了,又生生地咽了下去——他已经不是那个受人尊敬的“赵师傅”了,现如今,大家更习惯于喊他“罗锅赵”。他也答,更多的时候只是笑,呵呵呵,牙齿缝里四处漏风。事实上,这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已经不在意别人的称呼了,他一个人独居,几乎不出门,一日三餐,以自种的瓜果、蔬菜为主。沉浸在漫长的光阴里,他常年粗衣旧裳,宛如一只竹器。看着老人慢慢远去的矮小的背影,我忽然悲从中来,那些被时光改写过的人、事、物,我们终将无能为力。

大地上的灯盏

春节还回来吗?临行前,堂哥凑近父亲的耳朵,大声问。父亲默默地摇了摇头,吃力地杵着拐杖,佝偻着腰身。我们已经习惯了父亲的沉默,在一日重于一日的沉疴里,父亲成了一个失语者,他以小村一样幽深的沉默,对抗垂暮的光阴。由于腿脚不便,垂暮之年的父亲很少再回来。每次回来,父亲都要站在村口的石拱桥上(桥下的小河几近干涸,沿途漂满了各种垃圾,成了一条垃圾河),长久地环视整座小村。小村背倚巢山,山上的马尾松都长野了,它们在绵长的松涛里起伏、狂舞,抖动着绿色的油亮亮的波纹。小村的外围,是高低不平的大圩和小圩。初冬的田野鸦雀寥落,寂无人声。不远处的田埂上,站着一棵孤零零的乌桕树,几根丝瓜晃荡在光秃秃的枝丫上,萎谢的藤蔓在风中摇摆,像一条条僵死的水蛇。大圩和小圩的尽头,是水际接天的白荡湖,纵目远望,枯水季节的白荡湖波澜不惊,阳光下,像一块温润的琥珀。

牌楼,这座皖江北岸的小村是父亲的胞衣之地,父亲在这里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埋头经营了一辈子。一辈子,看上去很长,但再长的一辈子,最终都将浓缩成一两句简短的卜辞。转瞬即逝。在牌楼,父亲是个受人尊敬的知识分子,当过队长、文书、窑厂厂长,还在市物资公司当过会计,但父亲忙碌了一辈子,风光了一辈子,到头来,留给自己的,不过一栋老屋而已。

在长年累月的闲置里,父亲的老屋已经成了一座废墟。形同虚设的大门,勉强遮风挡雨。这次回来,父亲甚至连钥匙都没有带,他教我把手伸进门框的最下面,向上托。我有些疑惑,父亲胸有成竹,嗓门大了起来,“行哦,你托!”我只好躬身俯首,将信将疑地向门框下面探进一只手,“咿呀”一声,在我的托举里,门框上的榫头果然离开了基石!左边的半边门,瞬间从门框上塌了下来,洞开的缝隙,足以容纳一个人进出。我哑然,多少有些吃惊,父亲却很坦然,仿佛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顿时明白了过来,儿时的记忆瞬间复活了。

儿时的牌楼,家家户户都是这样的木门,简洁而美观,温暖而安宁。不过在岁月的流逝以及小村的变迁里,这样的木门逐渐消失了,我家这样的老房子,整个牌楼,也只剩下了三栋。另两户举家迁到了城里,许多年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包括春节、清明和冬至。好端端的老房子,被主人白白废弃了,房前屋后杂草丛生,蚊蝇肆虐。其中一栋老房子还是朱家的祖业,朱家人自己说,始建于民国年间。那栋老房子,我们叫它“朱家大屋”,并像熟悉自己家一样熟悉它的结构——进门是一间敞亮的堂屋,左右连着四间厢房。小时候,我们喜欢在最大的一间厢房里“躲猫猫”。厢房里立着两根水桶粗的柱子,柱子上架着一根立柱形的横梁,横梁两端,南端雕着一只鸟,北端雕着一头兽。走出牌楼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一只神鸟和一头瑞兽。神鸟名“朱雀”,瑞兽名“玄武”。

在牌楼,“朱家大屋”这样的祖屋绝无仅有,它幸运地躲过了一次次浩劫,但朱家人却毫不痛惜,说丢就丢了,像随手扔掉一块脏兮兮的旧抹布。有一年清明,我曾拨开齐腰深的芭茅草,走近朱家大屋,想再看一眼记忆中的朱雀和玄武。那个午后淫雨霏霏,朱家的屋檐下挂着一面面亮晶晶的蜘蛛网,每一面都有筛子大,像罗盘,也像八卦。大屋正面,两扇菱形的木雕花窗不见了,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洞口。那两扇花窗真是稀罕,镂空雕刻着一枝老梅,老梅的右上方,还停着一只振翅欲飞的灰喜鹊。灰喜鹊,寓意吉祥,是江淮地区常见的留鸟。我慢慢靠近那扇尘封的大门,大门上耷拉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猛然间,黑黝黝的洞口里飞出几只灰褐色的鸟,扑棱棱,扑棱棱,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它们已经消失了。

细密的雨幕,突如其来的飞鸟(鸽子或斑鸠),以及盛大的死亡一般的静谧,让我猛然间收住了脚步。那一刻,我有些骇然——朱家大屋的阴森,咄咄逼人,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仿佛有一张网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我落荒而逃,心跳如脱兔。

那是我最后一次走近朱家大屋。按照父辈们的说法,这种久不住人的老房子没有阳气,属于鬼魅之地,带恶煞的,会伤及人的身体。但我的脑海里,一直心心念念着朱雀和玄武,它们还在吗?我不止一次揣测过它们的命运。我想,它们最大的可能,是和花窗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朱家大屋里消失了。

和朱家大屋比起来,父亲的老屋显得异常寒酸。事实上,在整个牌楼,父亲的老屋也是最破旧的,在周遭的楼房和绿树的阴影里,父亲的老屋像一座多年的稻草堆,又像一个坐在路口、翘首盼归的老人。不过,每到清明和冬至,这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又苏醒了过来,我们这些从牌楼出逃的子女,又回到了她的怀抱。

父亲的老屋,是他心里,也是我心里不灭的灯盏。老屋在,根就在。父亲的老屋,是我们一生的精神脐带。

堂屋逼仄而潮湿,墙上依次挂着爷爷、外公、外婆和母亲的遗像。遗像里的亲人,既熟悉,又陌生,他们仿佛刚刚离开,又仿佛早已去往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世界和老屋一样沉寂,亲人们有去无回,许多年过去,梦境辽阔,亲人们却从未出现过。遗像的下方摆着一张枣红色的餐桌,多少年了,这张厚实的餐桌依旧稳如磐石,像在地下扎了根。餐桌的右侧有一小块月牙形的豁口,这是妹妹海佬十岁那年,用新买的铅笔刀偷偷剜出来的。事情败露的那个黄昏,父亲刚刚从外地赶回来,他心痛地抚摸着豁口,冲我大发雷霆。我自幼顽劣,父亲便武断地认为,这种“坏事”肯定是我做的。面對父亲的盛怒,海佬不敢承认,而我又无法自证清白,那一份委屈与伤心,至今历历在目,仿佛才过去两三天。

父亲的盛怒,不光是心痛餐桌,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二哥已经到了适婚的年龄,一张残缺的餐桌,会影响媒婆对家境的判断。靠嘴吃饭的媒婆都是人精,她们走家串户惯了,只要看一眼餐桌,就能大致看出主人的家境。牌楼人家的餐桌都摆在堂屋中间,坐北朝南,正对大门,四方摆着四条长板凳。餐桌的北面,少不了还要放一张长条几,条几上供着祖先的牌位。讲究一些的人家,还要在牌位两侧各放一只暖水瓶。暖水瓶是空的,不装水,就是个摆设。为什么要放暖水瓶呢?没有人专门解释过,凡与神灵有关的事情,大人都不愿意细说,也不允许小孩子随便问。我猜,最大的可能,是“瓶”与“平”谐音。条几上方是中堂,一幅《松鹤延年》的挂轴,挂轴上的对联都是一样的:上联“福如东海长流水”,下联“寿比南山不老松”,横批就是“松鹤延年”吧?我不能确定。然而,这如何就能看出主人的家境呢?我后来问过帮二哥说媒的媒婆,她已经不再帮人说媒了,但她只是笑,不肯说。

父亲的老屋,塌掉过一半,重新修缮时,便因陋就简,堂屋里既没有买条几,也没有挂中堂,墙上只贴了县民政部门送来的三张年画。在牌楼,这样的“堂屋”已经不能称之为“堂屋”了,但父亲依旧按照老规矩,将餐桌安放在堂屋正中间。如今,多年不住人,堂屋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餐桌上落满了厚重的灰尘,横七竖八地架着几条长短不一的木板凳。

父亲的房门上,一直落着一把小铜锁,年纪比我还大,外表锈迹斑驳。以往回来,父亲的房门总是锁得好好的,但这一次,房门虚掩,门框上的搭扣已经断了,那把饱经沧桑的小铜锁,和剩下的搭扣一起,挂在房门上。我没有想到,这样一栋破败的老屋,居然也能遭了贼,这还有什么可偷的呢?堂哥说,你不知道,那些小蟊贼就像搬家一样,一夜要偷好几户,肆无忌惮,大张旗鼓。我有些吃惊,更让我吃惊的是,乡亲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治安状况和生活处境。偷盗发生后,没有人愿意报警,“报了也是白报!今天说没有监控,明天又说没有人,反正就是和你拖……”在长年累月的遗忘与漠视里,乡亲们已经习惯了。

这一切,父亲心知肚明,发现家里被偷之后,他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地面一片狼藉,屋顶上的天光自瓦缝间下泄,灰塵腾起,浮游在一道光的瀑布里。

站在房间里,父亲看着自己睡过的床,母亲睡过的床。这张床其实和父亲一样老了,记忆里,至少已经换过四次床榻。床上罩着蚊帐,蚊帐的上面蒙着一层搪灰的报纸,中部凹陷,形成一个兜,兜里是自瓦楞间飘落的落叶与尘土。这是母亲的意思。母亲的一生,洁净而自尊,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坚持出院,背着一包氧气回到了小村。母亲在这张床上往生,这张床,承载着她和父亲半世的光阴。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弥留的母亲,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神色安定,面容慈祥。

那一夜,瑞雪纷飞,牌楼银装素裹,宛如雪国。乡亲们都来安慰我,说,你妈真有福!她没有沾上一粒土,而是在一片白雪中,往生极乐。

在牌楼,亡人睡过的老床是要扔掉的,新买的床可以不扔,但要请木匠师傅上门重新组装。母亲往生当晚,父亲请人将老床扔到了门前的椿树下。老床上的被褥是要烧掉的,包括床垫和床垫之下陈年的稻草。母亲下葬后,大雪暂停,父亲像丢了魂一样,在椿树附近来回走动。黄昏时分,父亲终于忍不住了,他执意要将老床抬回来,我们轮流劝,“扔了就扔了吧。”“家里有地方睡啊,这不好的……”悲伤欲绝的父亲哪里肯听!他之所以置风俗于不顾,是因为母亲这一走,他比我们更孤单,也更无助!最终,拗他不过,我们还是抬回了母亲的老床。当天晚上,父亲就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之后很长一段日子,父亲都睡这张床。他既不避讳,也不害怕,甚至说,有什么好怕的?我巴望她回来啊!

质本洁来还洁去。从瑞雪中往生的母亲,不会再回来了。她带走了病痛对她的折磨,也带走了父亲对死亡的畏惧。母亲往生之后,父亲独自在牌楼生活了一年。重新回到合肥的父亲瞬间就老了,他不仅改掉了以往的暴脾气,还突然间看透了生死。有一次,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问我,你可知道,死是什么?我原以为他像以往一样害怕死亡,便轻描淡写地安慰他,死是最高的平等,也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他默不作声,又问,那人是什么呢?这个问题把我问住了,他想要的,肯定不是一个寻常的答案。果然,片刻之后,父亲就自言自语了起来,“人,也没什么大名堂,人就是一只鸟。什么是死呢?死就是一次迁徙,人是从这个地方,飞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说这话时,父亲就坐在我对面。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布满了一道道细密的皱褶。那一道道皱褶,是风,是雨,是雪。头顶上的白发,是风暴与闪电。我久久说不出话来,若干年后,我也会迈进这样的暮年。我的脸,酷似他的脸。还有一身病痛,满目沧桑,以及满满的无可抑制的孤单。

那一次,一向寡言的父亲主动提起了老屋。他说,你们几个商量,要不就在原地重新盖,不能盖,也要找人修,再不修,肯定还要倒。我没有接话,父亲又说,我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咯。我和你妈都埋在这块,将来,你们总还要来家吧?!

我无言以对。翻修老屋,其实我早有打算,但这些年,家里事情不断,我有心,却无力,慢慢地,也就搁下了。二零一四年圣诞节,我在深圳出差,下半夜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睡梦里,母亲穿着蓝棉袄,黑裤子,坐在老屋门前。睡梦里的老屋像一块黄褐色的泥巴,孤零零的,屋顶上覆盖着烟灰色的小瓦。风起来了,一片片落叶在母亲身边打转。母亲拎着板凳往老屋里走,一边走一边说,外面冷,你们也快来家啊!

现在的唯一一次。我知道,纵使许多年过去,母亲的气息也会留在老屋里。她以风的声音说话,以雨的手掌敲门,用暖阳的触角爱抚茁壮的儿孙,用皎洁的月华擦拭我们的泪水。她和我们同在。

厨房里,电饭煲、电压力锅、微波炉都失踪了,只剩下一口大水缸,还稳稳地蹲在晦暗不平的泥巴地里。揭开盖子,水质清冽,缸壁上没有生苔藓,摸上去凉幽幽的。这口大水缸有些年头了,盛夏时节,从田畈里归来,大水缸丝丝冒着凉气。趁母亲不注意,我直接将头插进水缸里,喝饱了,凉透了,再把身子拔出来,舀水洗脸。那股透心蚀骨的凉,一直在儿时的记忆里漫漶。我最早熟知的中国神话,也和这口大水缸有关。母亲不许我们喝生水,就吓唬我们说,水缸里住着田螺姑娘,她是下凡的仙女,要是偷偷地揭盖子,她住不安生,就要离开我们家……不过母亲的警告收效甚微,反倒让我们对大水缸日思夜想。许多次,我和海佬躲在灶台后面,屏声静气地守候着,但田螺姑娘始终没有出现,我们很沮丧。去问母亲,母亲笑着说,田螺姑娘是仙女啊,知道你们躲着看,怎么会出来呢?

灶台上,安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锅,两口铁锅的正中间,夹着一口布袋似的陶罐。冬天的早晨,寒风呼啸,瑟瑟发抖的窗玻璃,像是有一万只手在轮番拍打。每天天麻麻亮,母亲就起床了,她在小锅和陶罐里烧水,在大锅里熬山芋稀饭。让水烧着,让稀饭熬着,母亲的脚步声又转到了屋后,哗哗哗,洗衣裳。当我们闻着山芋稀饭的香气,懒洋洋地钻出被窝时,母亲已经把家里家外都拾掇好了。餐桌上盛着几碗山芋稀饭;枣树和樟树间的长绳上,长衣和短裤还在滴水;灶台上温着父亲的茶杯。父亲喜欢喝茶,每天早上,母亲总要给父亲泡一杯茶。这个习惯母亲坚持了将近六十年,一个甲子,雷打不动,即便自己是在病中。

母亲是童养媳。她负重而悲苦的一生,恰如父亲的老屋,裸裎着外表破旧、肌理苦痛的真相。然而,母亲并不觉得苦,甚至感到心满意足——晚年的母亲,有过一段短暂的城市生活,她享受过城市生活的便捷与文明,而这样的“享受”,一度让牌楼的母亲们异常羡慕。牌楼的母亲们足不出户,年轻时她们要生儿育女,年迈时她们要陪着孙子辈。

年迈的五婶,一直生活在牌楼。五叔过世早,五婶独自拉扯大了留守的孙儿和孙女,如今,又要照顾最小的外孙女。五婶自己的身体也不好,但她只能默默地扛着,别无选择,风烛残年。这是牌楼的老人共同的命运。在空荡荡的余生里,这些长途奔袭的老人像一群受伤的老黄牛,薄暮里摊开臃肿的身躯,幽暗的舌苔,舔舐着旧年的伤口。他们悄无声息地来,最终将悄无声息地走,除了亲友和乡邻,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过。

除了五婶和堂哥,留在牌楼的,还有大强、绿萍嫂子、朱家二娘、项链嫂子、春明大婶……不超过二十个。二十个,并不都是囫囵人,还有一些是多年的“病秧子”。绿萍嫂子,胃癌,胃部切除了三分之二,一天吃五餐,依旧瘦得像一根棍子;春明大婶,十几年的类风湿,关节粗大,手指全都变了形,“疼得钻心”,春明大嬸说,“痛起来,恨不得一头撞死……”;还有大强,强直性脊柱炎,六十岁不到,腰身已经佝成了九十度……

临行前,五婶追了过来,趴在车边,望着父亲说,瘦很多了!又说,瘦点好,有钱难买老来瘦。父亲确实是瘦了,像一盏油灯,即将耗尽最后一滴油。见父亲不语,大强便凑近父亲的耳朵,大声说,你老人家要放宽心!我都能想开,你还想不开嘛?父亲点了点头,对大强说,你也要放宽心呢……

我不忍目睹这样的离别,但这样的离别却一次次上演。每一次,他们总要三五成群,嘘唏着,将我们送上村口的机耕路。这是小村牌楼唯一一条通向远方的机耕路,我沿着这条路离开,也沿着这条路回来——我离开,是为了安放自己的人生;我回来,是为了安顿自己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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