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
2017-08-14黄德海
黄德海
一
我自初中就在学校住宿,每到周末回家。上了高中,则每月回家一次,那时候一心想着长大,没有什么思家之念。上大学时,因路途稍远,变成了每半年回家一次。到第三个月的时候,忽然如染病疾,开始想念家里的热汤热饭,开始梦见村头那棵大树皲裂的树皮和每年新发的叶子,开始想知道那个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现在去了何处,开始幻听到从小养大的那只渐呈老态的狗惫怠的汪汪声,开始在眼前浮现满地飞跑的鸡日落時飞上门口那棵矮树,开始看到那个脊背弯曲的老人在晚霞中牵着老牛慢慢走回家……因此,当在一个清晨背到这首《君子于役》的时候,只觉得里面写的,就是我的心事—
鸡钻进墙壁上挖出的鸡窝(埘),跳进门前拴在木桩(桀,榤之俗字)上的鸡笼—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就地树橛,桀然特立,故谓之榤。但榤非可栖者,盖乡里贫家编竹木为鸡栖之具,四无根据,系之于橛,以防攘窃,故云‘栖于榤耳”—正是向晦时候,或许人家的炊烟也正袅袅,牛羊从放牧地方的丘陵或小山上缓缓下来,将要走进(括,至也)围栏。
这日常可见的景致,很容易款动乡思对吧?不过按历来注解,此情此景却不是思乡,而是写诗者的当下所见。《正义》承毛序“君子行役无期,大夫思其危难以风焉”,言此诗是“在家之大夫思君子僚友在外之危难”。朱熹《集传》则照例把小序的政事移为男女之事:“大夫久役于外,其室家思而赋之。”清许瑶光《雪门诗抄·再读〈诗经〉四十二首》中有:“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落实此诗为室家之思,并开了唐诗闺怨的先河,钱锺书称其“大是解人”。吴闿生《诗义会通》引马其昶《毛诗学》“其词托为室家之忧念,非室家所自为也”,谓其“调停序说,亦尚言之成理”,则双方意见可以两行矣。
无论大夫还是妇人,反正写诗者心里的人是行役在外的君子,思念在于此,忧虑在于此。朱熹《集传》于首节曰:“君子于役,不知其返还之期,且今亦何所至哉。鸡则栖于埘矣,日则夕矣,羊牛则下来矣。是则畜产出入,尚有旦暮之节,而行役之君子乃无休息之时,使我如何而不思也。”又于次节曰:“君子行役之久,不可计以日月,而又不知其何时可以来会也。亦庶几其免于饥渴而已矣。此忧之深而思之切也。”
这思念中流露出的幽怨,差不多就是王风的特征,有时候,甚至不是幽怨,而是显而易见的抱怨,比如《扬之水》—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欧阳修《诗本义》解此诗曰:“激扬之水,其力弱不能流移于束薪,犹东周政衰,不能召发诸侯,独使周人远戍(申、甫、许均地名),久而不得代尔。”《正义》罕见地用了较感性的语言,来揣摩作诗者心思:“自我之来,日月已久,此在家者今日安否哉?安否哉?何月得还归见之哉?羡其得在家,思愿早归见之。久不得归,所以为怨。”是这样没错,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那样忧役者之忧,《出车》《杕杜》“执讯获丑,薄言还归”“会言近止,征夫迩止”那样的劳还之诗,再也不能见了。王风中的戍、役之人,不管是自叹还是亲友苦思,仿佛都被置于孤绝的情景中,看不到归还的日子,无量的怨尤才是他们的“思无邪”。
二
鲁迅《〈呐喊〉自序》有一段名文:“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如果一个人从繁盛之世坠入衰败之时,会看见些什么,又会是怎样的坏心情?不幸,王风《兔爰》的作者,恐怕就是经历了这样的情形—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
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朱熹《集传》:“言张罗本以取兔,今兔狡得脱(有兔爰爰),而雉以耿介,反离(罹)于罗(罗网),以比小人致乱,而以巧计幸免;君子无辜,而以忠直受祸也。为此诗者,盖犹见西周之盛。故曰我生之初,天下尚无事(无为、无造、无庸)。及我生之后而逢时之多难如此。”方玉润《诗经原始》:“彼苍(天)梦梦,有如聋聩,人又何言?不惟无言,且并不欲耳闻而目见之,故不如长眠不醒(尚寐无吪、无觉、无聪)之为愈耳。迨至长睡不醒,一无闻见,而思愈苦。古之伤心人能无为我同声一痛哭哉?”
陈寅恪《读莺莺传》中有一段话,差不多可以补足此诗的心理背景,写出了诗人见兔爰爰而雉离罗的叹息:“纵览史乘,凡士大夫阶级之转移升降,往往与旧道德标准及社会风气之变迁有关。当其新旧蜕擅之际,常呈一纷纭错综之情态,即新道德标准与旧道德标准、新社会风气与旧社会风气并存杂用。各是其是,而互非其非也。斯诚亦事实之无可如何者。虽然,值此道德标准社会风习纷乱变易之时,此转移升降之士大夫阶级之人,有贤不肖拙巧之别,而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贤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其何故也?由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此两种以上不同之标准及习俗,以应付此环境而已。”
这段话里暗含着陈寅恪对自己所处时代的深重讽喻,差不多可以直接说是他自己的心声。相形之下,《兔爰》的作者或许更为绝望,他要面对的,还不只是一己的升沉起伏,更是一个庞大的王朝已经完全无力振作,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慢慢垮塌下去。这也就怪不得随宋室偏安的朱熹,会特重毛序中“君子不乐其生”的意思,认为只此句得之,其余的解释都是多余,所谓:“既无如之何,则但庶几寐而不动以死耳。”这话的意思,几乎等于“睡死算了”。一向敦厚如朱熹者,忽然撂出轻生的意思,想是心里堆积的忧愤太多,不得不趁解诗的机会稍稍宣泄一下。
大人君子生当衰世,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心境吧。易地则皆然,易时则皆然,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时代越来越陷入泥沼里去,看着人世流离,看着贤人不在其位,看着曾经的美好一去不返—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
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
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毛序照自己的政教解诗系统,谓:“《葛藟》,王族刺平王也。周室道衰,弃其九族焉。”朱熹《集传》散王族为万民,说这首诗是“世衰民散,有去其乡里家族而流离失所者,作此诗以自叹”。方玉润《诗经原始》则通解全诗,绾二者而一之:“葛藟本蔓生,必有所依而后附。今乃在河之浒与涘与漘(浒、涘、漘均水边义),无乔木高枝以引其条叶,虽足自庇本根,而本根已失,奈之何哉!故人一去乡里,远其兄弟,则举目无亲,谁可因依?虽欲谓他人之父以为父,而其父反愕然而不之顾……民情如此,世道可知。谁则使之然哉?当必有任其咎者,即谓平王之弃其九族,而民因无九族之亲者,亦奚不可?”彷徨无归,流离失所,足够让人心酸了吧,可能够把这一切重新振起的人,却早已不在朝内,只留下好样子供人怀想—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施。
丘中有麦,彼留子国。彼留子国,将其来食。
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还是先引诗序:“《丘中有麻》,思贤也。庄王不明,贤人放逐,国人思之而作是诗也。”毛传释首节曰:“留,大夫氏。子嗟,字也。丘中墝埆(瘠薄)之处,尽有麻麦草木,乃彼子嗟之所治。施施,难进之意。”释次节则曰:“子国,子嗟父。(郑笺:子国使丘中有麦,著其世贤。)子国复来,我乃得食。”释第三节则曰:“言能遗我美宝。”郑笺申首节之义:“子嗟放逐于朝,去治卑贱之职而有功,所在则治理,所以为贤。”《说文》:“贤,多才也。”贤人多才,本应当其时而有其位,繁盛则持盈保泰,衰世则挽澜既倒,现在却只能“治卑贱之职而有功”而已。民人望其归正时位,“若大旱之望云霓也”,然而盼来的却是“将其来施施”,难免失望复又失望。
三
王风的十首诗,在我看来,如果不是放在周东迁之后的特殊情势里,至少不下于四首,几乎读不出古注中所谓的王政衰废、民不聊生之义。即便是充满嗟叹的《中谷有蓷》,也仿佛只跟具体的人事有关,牵扯不到更远的地方去—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嘅其叹矣。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有女仳离,条其啸矣。条其啸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山谷中的益母草,被水濡湿而后干(脩、湿均为干义,湿为?之假借),有女性被遗弃,叹息号(啸)哭,感叹遇人之难。从诗里只能看出序“夫妇日以衰薄”的意思,却看不出所谓的“凶年饥馑,室家相弃”对吧?《正义》先是足成小序之义,“‘夫妇日以衰薄,三章章首二句是也;‘凶年饥馑,室家相弃,下四句是也”,接下来的解释却似乎集中在“夫妇日以衰薄”:“夫妇衰薄,以凶年相弃,假陆草遇水而伤,以喻夫恩薄厚。蓷之伤于水,始则湿,中则脩,久而干,犹夫之于妇,初已衰,稍而薄,久而甚,甚乃至于相弃。妇既见弃,先举其重,然后倒本其初,故章首二句先言干,次言脩,后言湿,见夫之遇己,用凶年深浅为薄厚也。下四句言妇既被弃,怨恨以渐而甚,初而叹,次而啸,后而泣。慨叹而后乃啸,艰难亦轻于不淑,‘何嗟及矣,是决绝之语,故以为篇终。”
除了蓷的先湿后干可能推出“凶年饥馑”的意思,全诗几乎再无与此有关的词句(“艰难”应是言遇人之难)。即便是有可能引起凶年联想的“中谷有蓷,暵其干矣”,用来兴起日益衰薄的夫妻之情,不是更为直接恰切?王国维《与友人论〈诗〉〈书〉中成语书》,虽主要驳古注释义,我看对这诗的理解,也是集中在夫妇关系上:“遇人之不淑,犹言遇人之艰难。不责其夫之见弃,而但言其遭际之不幸,亦诗人之厚也。毛、郑胥以不善释之,失其旨矣。”王风中与男女之事有关的另外一首《大车》,口吻就不是这样收敛了—
大车槛槛,毳衣如菼。岂不尔思,畏子不敢。
大车啍啍,毳衣如璊,岂不尔思,畏子不奔。
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迟重(啍啍)的大车槛槛驶过,车中人穿的绣袍,青色像芦苇秆(菼),红色如赤色玉(璊),怎么会不想你呢(岂不尔思),就是怕你不敢(有所行动)。(如果)活着不能同房(穀则异室),那就死了一起埋葬(死则同穴),要是我说话不做准,皦然白日可以作证。
毛序谓此诗:“刺周大夫也。礼义凌迟,男女淫奔,故陈古以刺今,大夫不能听男女之讼。”姚际恒《诗经通论》不满序说,认为这解释“颇为迂折”,我觉得他评第三节点出的“(男女)誓词之始”,差不多可以说是诗的本义。把诗中人看成淫奔也好,暗恋也罢,其核心都是赌咒发誓,愿意生死以之,如此则不用像《正义》那样曲折地弥缝:“有女欲奔者,谓男子云:我岂不于汝思为无礼之交与?畏子大夫之政,必将罪我,故不敢也。古之大夫使民畏之若此。今之大夫不能然,故陈古以刺也。”为了足成毛序之义,《正义》无端在诗中加进了“子大夫”,又多出来一个过去时,实在有些增义解经的嫌疑。诗既为经,解诗寓含教化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只是最好能得“微加晓告,殷勤诲示”的自然,一旦教化之义绝难从诗中体会,往往会引起强加、强命的抵触感,很容易导致失败甚至反弹。
四
《中谷有蓷》和《大车》的古注,虽然有添加的成分,但因为诗中本就有不同程度的怨愤流露,连类引申出另外的意思还勉强算得上事出有因,那《君子阳阳》和《采葛》的注解,则简直可以说是无中生有了。《君子阳阳》—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
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诗中的君子,一副无所用心(阳阳,陶陶)的样子,拿着笙簧,執着羽毛做成的舞具(翿),招我由房中(由房,人君燕息时所用之乐)或燕游之乐(由敖),看起来非常快乐(其乐只且)。毛诗的出人意表之处,在于由此快乐引出君子全身远害之义:“《君子阳阳》,闵周也。君子遭乱,相招为禄仕,全身远害而已。”我觉得如果可以牵连到这意思,那君子的表现看起来起码有点轻微的高兴过头,诗与其说是对他的肯定,倒不如说是告诫—如今天下大乱,不要这么意气洋洋,兴致陶陶,还是收敛一下的好。好吧,我承认自己有点任性了,还是接着来看《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反复读这首诗,我觉得意思应该像陈子展《诗经直解》说的那样,“只是极言相思迫切一种情绪之比喻诗”,可以解喻为思友,也可以解为思所恋,都无不可。因为诗有兴味,读之可以缓释某一类型的强烈心事,起到如亚里士多德所谓净化(katharsis)的作用。只是这诗历来的解释,可并不是这么简单。毛序定诗旨为“惧谗也”,郑笺引申为桓王之时,“政事不明,臣无大小,使出者则为谗人所毁,故惧之”。朱熹《集传》保持一贯的淫奔思路,“采葛所以为絺绤,盖淫奔者托以行也。故因以指其人,而言思念之深,未久而似久也”。
清人姚际恒对这两种思路,都颇不以为然:“《小序》谓‘惧谗,无据。且谓‘一日不见,便如三月以至三岁,夫人君远处深宫,而人臣各有职事,不得常见君者亦多矣;必欲日日见君,方免于谗,则人臣之不被谗者几何?岂为通论。《集传》谓‘淫奔,尤可恨。即谓妇人思夫,亦奚不可,何必淫奔!”读到“尤可恨”三个字,我险些笑出声来,感觉姚先生大约是被晦庵老人雷到了,几乎要爆粗口的样子。或许是这不满情绪的刺激启开了思路,其通讲全诗,尤为通达:“‘葛、‘月、‘萧、‘秋、‘艾、‘岁,本取协韵。而后人解之,谓葛生于初夏,采于盛夏,故言‘三月;萧采于秋,故言‘三秋;艾必三年方可治病,故言‘三岁。虽诗人之意未必如此,然亦巧合,大有思致。‘岁、‘月,一定字样,四时而独言秋,秋风萧瑟,最易怀人,亦见诗人之善言也。”知类通达,善体人言,允为解诗的好文字。
抛开原诗不论,解诗中的有些见解,因其洞识,即使背离诗义,仍可以有其深意。钱锺书就明知毛传“非即合乎诗旨,似将情侣之思慕曲解为朝士之疑惧”,却肯定其“于世道人事,犁然有当,亦如笔误因以成绳、墨污亦堪作犉(黄毛黑唇牛)也”。《管锥编》沿毛传“一日不见于君,忧惧于谗矣”,引曹丕《典论》“容刀生于身疏,积爱出于近习”,复引《晋书》阎缵上疏之辞,“一朝不朝,其间容刀”,意谓“苟离君侧,谗间即入,理固然矣”。又言古来权臣得君者恋位不去,“亦以深虑去位而身与君疏”,身疏则如刀之谗言入矣。此段刻画人间某一部分的阴暗真相,读之令人生出怖畏之心。如此解诗情形,很像是不小心歧入旁门,却于旁门里偏得正果。
五
前面已经零星说到了,王风里的诗,起码在编诗者的心目中,是平王东迁之后所作,其时东周政衰,无力振作,连带着其地的诗也被迫降格。周王室最盛的时候,文王居丰、武王居镐,成王时,周公经营洛邑为会诸侯之所,自此谓丰镐为西都,洛邑为东都。及至西周乱萌,平王“徙居东都王城,于是王室遂卑”。照《诗大序》的说法,“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王风里写到的时代,周家已经没有王室的样子,政令几乎无法在王畿六百里之外通行,像是卫国和郑国之间的一个诸侯,于是在《诗经》的序列里便由雅降而为风;又因不能如二南正风一样温柔敦厚,“风以动之,教以化之”,而是处“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之世,百姓怨声载道,于是不继二南而入于变风。
从这一整个的时代图景来看,就差不多能理解毛序的用意了。十首诗里,四首是“闵”,四首是“刺”,一首是“惧谗”,一首是“思贤”,具体起来,则是王室失信,大夫无尊,行役者苦,君子嘉遯,民思贤明,几乎是集衰世特征之大成,也就难怪朱熹动辄用淫奔来标明世间乱象。《论语·子张》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即使像殷纣这样的恶人,怕也没有那么不善,只因身有污贱之实,恶事就聚集在他身上。近代中国国势积弱,连带着整个政教系统都遭了猛烈抨击,不也是众恶归焉的表现?东周即便再卑弱,偶尔的君子阳阳、男女欢爱也总是有的吧,可怀揣着东周衰废全景的解诗者,要把所有的诗都指向一个让人感受到痛疼的方向,从而凝聚成一种企图振作的力量,如王风第一首《黍离》中那个忧心忡忡的行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对此诗的意思,当然也不免有些异议,我看还是毛传解得切实:“《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宗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国风其余三首的闵,俱为“闵周”,唯这第一首闵的却是“宗周”,郑笺云:“宗周,镐京也,谓之西周。周王城也,谓之东周。幽王之乱而宗周灭,平王东迁,政遂微弱,下列于诸侯,其诗不能雅,而同于国风焉。”《正义》述首节之义:“镐京宫室毁坏,其地尽为禾黍。大夫行役,见而伤之,言彼宗庙宫室之地,有黍离离而秀,彼宗庙宫室之地,又有稷之苗矣。大夫见之,在道而行,不忍速去,迟迟然而安舒,中心忧思,摇摇然而无所告诉。大夫乃言,人有知我之情者,則谓我为心忧,不知我之情者……见我久留不去,谓我有何所求索。知我者希,无所告语,乃诉之于天。悠悠而远者,彼苍苍之上天,此亡国之君,是何等人哉!而使宗庙丘墟至此也?疾之太甚,故云‘此何人哉!”又述每节首二句:“诗人以黍秀时至,稷则尚苗,六月时也。未得还归,遂至于稷之穗,七月时也。又至于稷之实,八月时也。是故三章历道其所更见,稷则穗、实改易,黍则常云离离,欲记其初至,故不变黍文。”
解诗时常有奇特想象的程颐,则由诗中的“稷”字一下跳到了周的先祖后稷,说“彼黍者,我后稷之苗也”,致被后人断为穿凿附会,徒逞臆说。我倒是觉得,大概程子读到这首诗的时候,脑子里是整个周朝的情形,甚至也牵连到自己置身的时代,忽而跳到后稷身上,甚至忽而跳到当朝的太祖身上,都没什么不可能对吧?按宋人黄柏《诗疑》中的说法,此诗“感慨深而言不迫切,初不言其宗国倾覆之事,反复歌咏之,自见其凄怆追恨之意”。或许正因为有这藏于深心的追恨和忧患之情,才让卑弱的东周仍然维持了五百余年吧?
就是这样的诗:“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就是这样一个人,感叹着繁盛时代的落幕,中心先则摇摇,次则如醉,后则如噎(忧深气逆,不能呼吸),“心忧愈逼愈紧”,却无由告于解人知,故“未尝不呼天也”。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历代内心吟诵过此诗的人们,穿过了迢递的时光,忧心忡忡却也无比坚韧地站立在我们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