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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真小,小桥很长

2017-08-14李辉

书城 2017年8期

唐德刚一席话改变董鼎山

江苏文艺出版社新出《董鼎山口述历史》,捧读再三,诸多往事,清晰如初。

诚如董先生书中所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曾有出版社希望他和董乐山一起写回忆录,两者汇总,可以呈现兄弟两人的不同历史。我也曾请董乐山写回忆录,但只写了几万字,各种缘故,未能完成。两个兄弟,生活在不同国度,亲历不同世界,假如真能如实叙述,必然与众不同。现在想来,真是一大遗憾。好在有了这本《董鼎山口述历史》, 可以让我们走进他们家族的往事,走进兄弟之间的悲欢离合,看一位远在纽约的记者、作家,如何在“文革”之后,为大陆读者了解西方文化,以笔搭建起的一座大桥……

“口述历史”这些年在中国渐成潮流,方兴未艾。这一领域的开创者,非唐德刚先生莫属,他关于胡适、李宗仁、张学良等人的口述历史,已被视为经典之作。记得就读复旦大学期间,一九八一年,从美国归国讲学的唐德刚,曾来到我们学校,在大礼堂里为我们讲述他的写作经验。其实,那个时候还无缘读到他整理的口述历史著作,不过,他所提及的人物与历史,他的采访经验,对我这个学生来说,茅塞顿开,本来就对历史感兴趣的我,第一次知道走进历史的途径有许多方式。后来,唐德刚的口述历史著作陆续引进出版,如《李宗仁回忆录》《胡适口述自传》《胡适杂忆》《顾维钧回忆录》等,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扇敞亮的窗户。

说来也是一个巧合。唐德刚于二○○九年去世,董鼎山寄来一份复印件,是他一九八九年前所写的《我的朋友唐德刚》。他在复印件上写道:“李辉老弟:此文写于一九八九年,三十年了,朋友提醒才知,原来刊在国内何一刊物,已忘了,后来收在《留美五十年》文集中。巧妙的是标题与近来一短文相同。”(按,董鼎山记忆有误,应是二十年)读此文,方知他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纽约就是熟悉的好朋友。他写第一次见到唐德刚,就喜欢上了:“他的孩子气的脸总是笑眯眯。我一下子就喜欢了他。他是满口皖语的安徽人,他的话我听不大懂,而我来自上海,喜欢开玩笑、吃豆腐。” 董鼎山对唐德刚心存感激。一次在哥大咖啡馆的谈话,唐德刚建议董鼎山,既然如此爱书,何不攻读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硕士学位?董鼎山写道:

对德刚当年的改业忠告,我的感激是无尽的,职业生涯的转换不但没有影响我的写作,而且反而增多了我的发表机会。阅读新书的便利增长了我的知识,促成过去十年来我对祖国读书界的服务。同时,回国机会的增多,也替我在英文作品发表方面开了方便的路。《纽约时报》、美联社、《洛杉矶时报》与《新领袖》等都发表了我对中国见闻的报道。近年来,《时报书评周刊》与《新领袖》杂志编辑特约邀请我写书评,更使我有满足之感。这种心境,是三十年前所难以想象的。

大学毕业曾在上海《辛報》《申报》当过记者的董鼎山,在纽约咖啡馆,因唐德刚的一席话,人生走向从此改变。

在《董鼎山口述历史》中,董鼎山回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通过唐德刚,他认识了胡适,也与“白马社”文艺社团的一些社员成为朋友。“白马社”的成立,受到胡适鼓励。他的印象中,胡适虽已退休,其精神却犹如少年,喜欢与青年人为伍。与前辈、与文友们的相聚,让他感到温暖。他们曾合作创办《海外论坛》刊物,大家集资编辑,在香港印刷。刊物出版两年,得到胡适支持,曾在上面发表《曹雪芹小像的考证》。可惜这些杂志他已遗失。

不过,董鼎山发表过多篇文章的另外一个杂志《自由中国》,我却从他那里有幸获赠。他在书中回忆说:

那时蒋介石专政和抑制言论自由的措施颇引起民怨,特别是引起了知识界的不满。也是在胡适鼓励下,国民党一个名叫雷震的官员创办了一份《自由中国》半月刊。

经胡适的介绍,我也成为这个杂志的专栏作者,每半月一次,主要是谈论国际时事,特别是美苏关系,以及有关美国、苏联政治状态的变化。雷震成了与我经常通讯的密友,但从未会过面。我记得当时特别佩服的作者是一位名叫殷海光的教授。在我所注意的国民党暴政下,竟有这么一份看重言论自由的刊物如期出现,我为自己能够做些贡献而高兴(后来我也发现著名小说家聂华苓,在我写稿期间还是该刊一个小编辑。另一位女作家於梨华,也因开始在《自由中国》上发表小说而成名)。

董鼎山寄来的四本《自由中国》,每期都有他的文章,分别为:《从政治与军事因素看大战爆发的可能性》《展开民主政治讨论的风气》《论赫鲁晓夫其人及其为政》《谈杜勒斯》。这些文章,不知是否收录他的文集中。

正是参与这些文学社团和创办刊物,为不同杂志撰文,使董鼎山具有不同的视野,从而在多年之后,为读者带来不一样的书中天下。

天下真小,桥梁很大

董鼎山与董乐山的故乡在上海,生于斯长于斯,与上海有深厚情感。兄弟二人,均就读于圣约翰大学。

董鼎山一九四七年离开上海,时隔三十一年,一九七八年第一次重返中国。逗留北京时,董乐山带来几位好朋友与哥哥见面,其中就有一九四六年董鼎山在上海结识的冯亦代。冯亦代正在参与创办《读书》,他当场约请董鼎山开设一个专栏,介绍美国文化与出版。董鼎山说已经多年不用中文写作,怕写不好。冯亦代说,我们会修改文字,但文章内容不会修改。董鼎山同意了,一座文化桥梁,由此在《读书》上搭建而成。正是这一次的归来,他与中国读者从此有了亲密接触。

的确,我们这一代读者,是在创刊不久的《读书》杂志上,渐次拜读董鼎山介绍美国文化的文章。对外交流刚刚开始之际,在我们眼中,董鼎山的文章就是一座不可缺少的桥梁,让我们看到不一样的文学风景。一九八四年,他在《读书》的文章,与香港《大公报》副刊发表的文章,结集为《天下真小》,列入第一批“读书文丛”,由三联书店出版。董鼎山在《天下真小》后记的第一句话就说:“这本集子的能问世,首先得感谢老友冯亦代。”

董鼎山的第一本书起名为《天下真小》,源自一九七九年在《人民日报》“战地”副刊(现为“大地”)发表的文章《天下真小》。或许这是董鼎山在大陆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他写到,美国人谈话时通常有一句口语:“Its a small world!”即中国所说的“天下真小”。他的这篇文章写得很妙,叙述他在美国几个场合与不同的美国朋友聊天时,谈到的朋友竟然各自都认识。譬如,与在上海当记者期间认识的《纽约时报》驻华记者沙利文,时隔多年见面,发生下面的故事:

贝玛丽于一九四六年、一九四七年在上海美国新闻处任职,因不满当时美国的对华政策,愤而辞职,到美国友人鲍威尔办的《密勒氏评论报》任记者,与当时《纽约时报》驻上海记者沙利文相识,后来结了婚。

贝玛丽说,她当时在上海也认识几个文化界人士。

我说:“我在上海时有一个姓冯的文化界老友,去秋在北京一家旅馆中见了面,他现在在编《读书》杂志。”

贝玛丽说:“我也认识一对冯姓夫妇。男的名字是冯亦代,女的是安娜……”

话音未了,我惊喜地大叫:“你的冯姓朋友同我的冯姓朋友是一个人!”

“天下真小!”室内五个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这一齐声的叫喊,成了中美两国人民友谊的一个小小象征。我想不到在纽约曼哈顿东区的一家公寓客厅中,竟能与四个热爱中国的美国友人畅谈过去,真是件极为兴奋高兴的事。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历史、地理、时间、空间的小小纽带,把中国的过去和现在,把远隔重洋的中美人民的友谊联系在一起。

天下真小,董鼎山搭建的这座沟通中外文化的桥梁,却很大,很大。

说来自己有一件愧对董鼎山的事情。二○○四年,我为湖北人民出版社策划一套“人踪书影文丛”,第一批六种:郁风、袁鹰、邵燕祥、陈子善、赵丽宏、李辉。接下来我计划二○○五年的第二批,想到了董鼎山,去信请他也编选一本加盟。他很认真,很快寄来几十篇文章,由我挑选。

这一年年初,冯亦代去世,我很快告诉了董鼎山。在四月为此书所写的序里,开篇即写他与冯亦代的友情:

我将这本书献给刚去世不久的老友冯亦代。亦代逝世之讯乃是李辉首先告我,他同时向我邀稿出书作为他新编丛书的一部分。凑巧我正在找求出版社,原意是希望出书后能给亦代看一下。我在国内出书已约二十种,从第一本一九八四年的《天下真小》开始,大半就靠亦代助成。他曾替我写序多次,现在我是自己动笔,就把这篇序文当作纪念他的文字吧。

亦代不但是好友,也是良师。廿余年前,他协助陈翰伯、陈原、史枚诸位先生筹备《读书》出版时,我恰巧回国作三十一年来首次探亲访问。亦代相见后马上邀我写个报道美国文学、文化、出版情况的专栏,如此开始了我在国内的第二个写作生涯。几本文集的得以写成都是开端于他当年的鼓励。他的去世可不是表明我自己生命也快到尽头?近来因老弱多病,作文已不如以前起劲,因此我特别珍视这本文集的出世,先得在这里感谢李辉的助成。

《讀书》筹办期间,冯亦代能够拥有不一般的眼光,把视野眺望西方读书界,可谓一大功臣。《读书》主编沈昌文先生在《阁楼人语》一书中,有一篇颇长的自述《我的无能》,其中有一节“另一位老人”,谈的就是冯亦代。沈昌文写到,通过冯亦代《读书》约到金克木、董鼎山、韩素音等人文章,拓展了学术小品的领域:

冯先生当时担任《读书》副主编。他同史老两人,一主外,一主内,是领导我们大家的两位副帅。冯先生对《读书》的贡献应当说像海上的冰山,能看到的只是一角,大量淹没在海水之深处。……现在他卧病斗室,我每次见他,总不免想起这些往事而不胜惆怅。

写董鼎山我不能不想到冯亦代,一位为《读书》立下汗马功劳的前辈。他不仅约来众多名家文章,自己的“西窗拾锦”专栏,也为中国读者带来西方文化的信息。他告诉我,他从美国、英国订了英文的书评周刊,从其中择取自己感兴趣的内容,介绍给读者,其中一些报纸是董鼎山从纽约寄来的。读董鼎山的序,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对冯亦代去世之后的那种“兔死狐悲”的伤感:

二○○五年是令我起了兔死狐悲之感的凄伤的一年。与我同辈的名作家有好几位在新年开首数个月中逝世。除了冯亦代以外,美国文坛有三位巨星先后殒落:苏珊·桑塔格、阿瑟·米勒、索尔·贝娄。我都写了纪念文字,列在本书最后数页。现在我对自己的疑问是:这本文集是不是我的最后一部,我想,替我问路的冯亦代可以了解我的心情。

遗憾的是,“人踪书影”第二批未能如期出版,这部集子的文章一直压在手中。前几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开始出版董鼎山作品,我才寄给编辑。如今想来,真的愧对先生厚爱。

二○一○年九月范用先生去世,借祝贺中秋快乐之际,我给董鼎山发去电子邮件,特意谈到《天下真小》的出版:

董先生:

好。明天就是中秋节,在此遥祝赏月愉快!身体健康!又读《散文》上你的新回忆录文章,读到“练出胳膊好肌肉,腿还是细细的……”这一结尾部分,我笑了。这是充满情趣的回忆,足显出你如今的乐观精神和写作灵动,为你高兴!这样一本以小显大的个人回忆,值得你一直写下去。期待中。

前些日子去了上海,看了黄宗英,她仍在医院中,但也还在不停看书写文章。顺告。

范用去世消息想你已获悉。一个杰出的出版家,你的《天下真小》,记得就是经他之手出版的。有《读书》,读者才有幸能读到远在纽约的你的文章呀。

匆匆,我和应红都问候你和夫人!

李辉

董鼎山当即回复如下:

李老弟:

我不知道范用已去世。老朋友一个一个倒了,令我唏嘘。我只怕自己没有时间写完回忆。前几天重新翻阅您翻译的Peter Rand写他父亲与同事,又起一阵感慨。

鼎山

实际上,自从获知冯亦代去世的消息后,几次来信,董鼎山总是会谈到身体状况,颇有“灯枯油尽”面对“去世”的凄凉。

二○一一年二月二十八日,董鼎山于午夜时分写来一信:

李老弟:谢谢。您可好? 我近来越来越感老弱病痛,晚上不能入睡,就坐在这里开了电脑打发时间。眼花不能阅读。我妻不准我服安眠药,惟恐服得太多,醒不回来。日前曾跌在地上,爬不起身来,行路困难,才知末日即将迅速来临,万事未成,心更不安。在此发牢骚,望您原谅。鼎山,半夜二时

二○一五年一月十二日,董鼎山写来一信:

李老弟:多谢谢您与宗英的照片。她看来很健康,令我高兴。我自己已行动困难,日靠老妻,她已八十五,我每日只望能平安去世。望您们新年如意。鼎山

与董鼎山的最后一次通信,是在二○一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我从上海归来,告诉他又见到他的老朋友黄宗英,并且计划出版《黄宗英文集》一事:

董先生:黄宗英一九二五年出生,今年七月已过九十岁,附件是我们俩的合影。我正在策划为她出一套《黄宗英文集》,约四卷本,想赶在明年生日出版,作为贺礼。想念你。我计划明年上半年来美国,期待再次见面!李辉

董鼎山当即回复:

辉,经常挂念您,妻去世后,更是孤寂,近来身体不佳。宗英也九十岁吗?鼎

哪里想得到,不到一个月,董鼎山于十二月十九日去世。他一直念叨的“死亡”,真的来了。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与妻子、与弟弟董乐山再相逢。

兄弟之间

第一次见到董鼎山,是在一九九七年秋天。我开车去酒店接他,先去看望冯亦代、黄宗英,然后,再送他到位于团结湖的董乐山家中,然后离去。

就是这一次的归来,董鼎山与董乐山兄弟之间爆发了冲突。

这年四月,董鼎山在香港发表一篇书评,评论一位美国专家所写的一本关于中国和美国是否会发生战争的书。董鼎山认为,中美虽然在意识形态上和许多事务上存在矛盾,有冲突,但他根据国家关系的发展来看,就中国利益本身而言,中美之间不可能爆发核战争。董乐山却不赞同。他认为董鼎山在美国,不了解中国的情况,不应该如此说话。我印象中的董乐山,性情中人,疾恶如仇。董鼎山后来告诉我,他到北京与董乐山见面,董乐山大声斥责董鼎山,吃饭后两个人冷冷地告别,这成了兄弟俩的最后一次见面。董鼎山告诉我,董乐山此后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颇为不耐烦。他从美国打电话去问候病情,弟弟的回答也很冷淡。他想从美国回来看弟弟,弟弟说不要他去探病。兄弟之间,从此失去和解重逢的机会。一年多后,董乐山去世。董鼎山因生病,妻子又做心脏第三次手术,未能回国吊唁。董鼎山曾问过侄子董亦波:“你父亲去世前有什么话留给我吗?”回答说没有一句话。董鼎山听了,颇为难过,也很悲凉。

曾经亲密无间的兄弟,最后竟是如此无奈的结局。

董氏兄弟之间的隔阂,最令冯亦代、黄宗英两人关心。此时,冯亦代因中风,身体在恢复之中,主要是由黄宗英在中间斡旋劝导。这也是为何董鼎山每次得知黄宗英情况,很快都回复于我的重要原因。黄宗英二○○三年返回上海治病之前,把他们信件的复印件留给我一份。黄宗英一九九八年七月致信董乐山,用心良苦从中可见:

乐山:

(想叫“弟”,因为想训训你,又总是拿不准你大还是我大,赶快查《中国翻译家辞典》,见189页,还是你比我长一岁,在李文进[?]家比过,多次比过,总是忘,不服气你比我大。)

我不管你的病情,那主要是医生的事,你自己也少管!

……

你此刻思维能力、运笔能力总比亦代强吧?

你必须写点儿什么,只为大病之身移情,你费点儿劲,开开头,写点儿什么!

首先给你哥鼎山写封平安信。

只有看到你的手迹,哪怕两三行,他也会宽心得多;不然他会胡思乱想的。亦代病了,我在上海,听不到他说话(他女婿有手机,至少可以跟我说两句话),见不到他一行字,我真当亦代已经成了植物人了哪!写几行,别让哥远隔万里日夜牵念。

再有,只写些断章残句,两三行也行,多些也累不着,习惯于脑力运动的,一旦停下,有氧细胞也不活跃了。真的,自己想通了,胜过世上一切良方妙药、灵丹、神医。

小妹姐、你二嫂子 98.7.3书

董鼎山同年八月致信黄宗英,告知他每个星期都会从纽约打电话到北京,从董乐山夫人凌畹君那里询问弟弟的病情:

宗英小妹:

多谢你的来信。知道乐山也有你的照顾,令我心慰。突然间,我们都老了,多年的友情更是宝贵。上次来访时,见到亦代情况,很伤感。有你在一旁,我放心得多。这次信中看到亦代写的字,很清楚,高兴极了。我在这里虽是与你通话,但这信也是给亦代看的。

我与畹君每星期通电话一次。总是周末。听她说,乐山即日将受第二次化疗。这种医疗的反应总是脱头发,呕吐,恶心,胃口不好。我们都是了解的,但将来头发会复生。

……

目前我的情绪很低落,因许多亲友(包括美国友人)都老的老病的病,倒是蓓琪给我鼓励,她对人生乐观,虽自己身体不适,从不沮丧。我的唯一乐趣是读书写文,有些发表,还是觉得心慰。以前每年必出外旅行三四次,现在回国一次,已覺累了,但我还是希望明年再来。

祝好

鼎山 98/8/20

几个月后,董乐山去世,董鼎山因为妻子要做手术而未能赶回,他为此而深感遗憾。

董乐山去世十年前夕,董鼎山于二○○八年十二月九日完成一篇长达十页的《兄弟之间》,第二天,他把稿子快递寄我,信中说:

李辉老弟:

奉上《兄弟之间》纪念文,我自己读了也觉得写得过分,无意间我在想着乐山那天对我的申斥。

不发表也无妨,给您留纪念吧。

祝新年快乐!

鼎山 12/10/08

在《兄弟之间》里,董鼎山详细叙述与董乐山一生的交往、兄弟情谊和最后的矛盾冲突。他的遗憾和不解,他对宽容观点的认识,尽在其中。董鼎山写到自己和董乐山生活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弟弟的情绪他能理解,但是令他难过和难以接受的是,彼此观点的不同却影响了亲密无间的兄弟情谊。这篇文章作为附录,收在《董鼎山口述历史》一书,细细阅读,仍然令人感慨无限。

不过,或许无心插柳,就在两兄弟发生矛盾之际,一本书的翻译,我无意之中在他们之间起到一个万里隔空的沟通。

董乐山在一九九七年患癌症,我前去探望。他站起来,从书架上递给董鼎山寄来的一本书《中国通》(China Hands),作者彼得·兰德(Peter Rand),副题为“美国记者在中国革命中的冒险与磨难”。他说:“这本书你可能会感兴趣。你要是翻译,我可以帮助你。”这一提议令我为之兴奋。我相信他的眼光,同时,有机会在他的指导下进行翻译,更是难得的机会。我欣然同意。他说,你要联系作者的版权,得找董鼎山,因为这本书就是董鼎山从美国寄来的。他把董鼎山的地址写给我,我致信董鼎山,说是董乐山推荐我翻译这本书,我现在需要和作者取得联系,能不能帮忙。董鼎山在纽约,常为《纽约时报》撰稿,他在一次新书酒会上与《中国通》的作者彼得·兰德认识,董鼎山很快帮助我与兰德建立了联系,翻译如期进行。

翻译此书过程中,我在《寻根》杂志开设了一个专栏“历史现场”,写与之相关的外国记者与中国的故事。文章引起央视纪录片频道制片人陈晓卿兄台的关注,他提出拍摄八集纪录片《在历史现场—外国记者眼中的中国风云》,希望我来撰稿,并去美国搜集相关影像资料,拍摄《中国通》作者的访谈。

于是,我有了二○○一年夏天的美国之行。在纽约期间,我前去看望董鼎山。他告诉我,当时他和董乐山都认为这本书有翻译价值。不管如何,我很欣慰,翻译这本书成了他们兄弟之间的最后关联。

那天,董鼎山兴致颇高,一定要请我到外面吃饭。吃饭之间,他谈董乐山在美国期间他们的愉快旅行,谈兄弟重返上海的快乐时光,谈最后一次见面的矛盾爆发与内心凄凉……

我每到一个城市,喜欢逛旧书店。他说,我们吃饭的地方附近就有纽约最大的一个旧书店。饭后,他带着我,一路行走。走到一条街道,他指着一幢房子说,这是著名短篇小说家欧·亨利的故居。走进纽约这家最大的旧书店,我买到十几本与中国相关的书,包括《时代》创办人卢斯的传记《卢斯和他的帝国》。没想到,三年后,我真的在《收获》杂志上开始了《封面中国》的写作,一写,竟有十二年。

在写作《封面中国》的过程中,遇到上海地名、商店名称的翻译,遇到内战期间的史实,无法理解时,我总会去信请教董鼎山,他会很快一一回答。一次,我把汇总的一些上海地名、店名等发过去,很快,他予以回复:

Park Hotel—国际饭店,即人民广场大光明影院隔壁的

Wing On—永安公司

Sincere—先施公司

Sun Sun—新新公司(百货商场),如上二个

the Sun—?不知,也许是报纸名,请附全句,如是百货商店,那末是大新公司

Swank stores—华贵时髦商店(与您所猜相反)

Shanghai Club—上海俱乐部(英国人开的)?总之,是外僑所开

Cathay—原名华懋饭店,解放后改为和平饭店

Palace—?是不是饭店?请给全句(突然想到, Palace如是饭店〔与和平饭店相对〕,那末,那时叫汇丰饭店。今日叫什么?我想我所记得的都没错。)

这是二○一○年的回复,董鼎山八十八岁,米寿之年。他的记忆,如此清晰。我一直感慨自己是个幸运的人。没有董鼎山、董乐山兄弟的帮助,我是不可能完成《中国通》的翻译的,更不可能完成《封面中国》的写作。读《董鼎山口述历史》,怎能不对他们深表谢意。

唯愿他们兄弟二人,在天堂重归于好,情谊再续……

完稿于二○一七年二月二十三日,北京看云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