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白
2017-08-14袁良才
袁良才
民国时期的上海,凭一张纸名满天下且赚得盆满钵满的,只有《申报》。
《申报》副刊《自由谈》更是牛气冲天,在上面发稿的多是鲁迅、郁达夫、茅盾、叶圣陶等这样的超级大腕,一篇千字文章稿酬能开到二三十块大洋,够一家人好吃好喝一个月的。
文豪扬眉吐气,编辑、记者先生也神气活现,洋气十足,穿洋装,讲洋话,吃洋餐,洋洋洒洒,倜傥风流。
凡事都有例外。卜白就是个例外,不,简直是个另类。
他是《申报》的资深编辑,却土得掉渣,土得冒烟儿。瘦高个儿,白净无须,常年着一袭青布长衫,足登黑色方口布鞋,架着一副琇琅圆形近视眼镜,讲一口江南土语。
在报社,他是专司划版、校对的,有时副刊缺边少角的,主笔大人就会笑咪咪地说一声,卜先生,您给补一点白吧。
卜白二话不说,展纸挥毫,须臾立就:或杂谈,或轶闻,或小幽默,或诗画配,虽短小得可怜,却鞭辟入里,妙趣横生,无不是锦绣文章。
据说不少读者就是冲着卜白的补白文章,才订、买《申报》的。其补白文字,政治、经济、文化,天文、地理、历史,无所不包,涉笔成趣。真是通才,捷才,怪才。
别小看了补白,实则大有学问,弄不好会闯下大祸。九一八事变,东北沦陷,国人悲愤。有位大学马校长给《时事新报》发去一首小诗《哀沈阳》:“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佳人舞几回。”主笔安排作补白之用,不想惹怒了少帅,差点派兵砸了报馆。
怪才必有怪癖。卜白不抽烟,不喝酒,不喝咖啡,还说咖啡有一股焦锅巴的糊味儿,别说喝,闻着都别扭。
他嗜茶。西湖龙井,碧螺春,太平猴魁,他宁愿饿肚子也要设法买来饮的,他管喝茶叫饮茶。有好事者悄悄作了统计,卜白每天饮茶能饮掉五瓶热水,简直是牛饮了。可见嗜茶之深。但他却很少如厕,你说怪也不怪?
据说卜白是陈寅恪的高足,国学功底不可作等闲观,咋甘当划版、校对、补白的微贱活儿?没人去问,也没人说得清。但卜白似乎全不在意,甚至还有些乐此不疲。
他动笔前总是泡一壶好茶,边饮茶边挥毫,好漂亮的蝇头小楷,茶香袅袅中,妙构告成。依其姓名谐音,人送雅号“补白大王”。他听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一天,主笔大人悲天悯人地对卜白说,卜先生,您也该给自己的人生补补白啦。卜白会意,三十好几的人,竟酡红了脸,期期艾艾道,不急,不急。事业未就,何以家为?主笔不由分说,扯着卜白的青布长衫袖口说,别把自己生生弄成套中人,以后同仁该改叫你别里科夫先生了。走!我陪您去见一位女士,我太太已候在那里了。
卜白见到那位年轻貌美却神情忧伤的女士,得知她男人是谢晋元的部下,在凇沪战役中为国捐躯了,撇下孤儿寡母甚是凄凉,卜白竟爽快地应承了这桩婚事,主笔夫妇大感意外,又惊又喜。
那女士道,卜先生,您是童男子,可我已是残花败柳,让您受委屈了。
卜白一句既浪漫又憨直的话让女士为之涕泪交流,我虽一介书生,亦当为抗战力效绵薄。让我为你这个抗日英烈之家补白吧!再说,你的娘家福建安溪有好茶“铁观音”呢!
后来,两口子举案齐眉,一生恩爱,同心将烈士遗孤抚养成人,培育成才。
卜白没啥业余爱好,除了饮茶,就是隔三岔五看看京戏,尤其迷梅兰芳的戏。一来二去,他结识了梅兰芳,成为票友。
一次,梅兰芳在天蟾舞台演《贵妃醉酒》,观者如堵,一票難求。卜白却接到了梅兰芳专门差人送来的戏票。急急地赶到剧场,戏正待开演,梅兰芳的嗓子突然发不出声音了,在后台急得团团转,火烧屁股似的!
卜白闻听,急急如风地挤进后台,对梅兰芳说,救场如救火!你在台前演,我在台边唱,合作一曲双簧。
梅兰芳将信将疑,台下的观众已作哄叫闹起来,梅兰芳只得上将台去。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剧场顿时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整场戏下来,梅兰芳的表演与卜白的唱腔念白浑然一体,俱臻妙境,竟无一名观众识破此中玄机。
事后,梅兰芳特意在华懋饭店摆盛筵答谢,卜白又是一句,急人所难,君子不可不为。补白亦大快事也!
说话间,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初夏。解放军的隆隆炮声响彻大上海城郊,吴淞口外。
汤恩伯重兵扼守上海。
《申报》选派战地记者,大笔杆子们虽西装革履,却顿失绅士风度,不是低头狠劲抽烟,就是把咖啡喝得嘴里一半、地上一半。卜白饮了一气铁观音,一抹嘴,石破天惊地说,我去吧!
为使上海城市免遭破坏,解放军方面禁止使用重型武器,攻城一度受阻于苏州河畔,伤亡甚重。
上海市民突然从《申报》上看到一则快讯: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副司令刘昌义中将率部投诚,为解放军打开进入上海中心城区的大门。
谁也没想到,这竟是卜白平生最“得意之作”。多年后,卜白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我是中共隐蔽战线的一名战士,策反敌人弃暗投明,算是我对军事斗争的一种补白吧!
解放后,卜白担任宣传文化部门的高级领导,直至积劳成疾,英年早逝。
卜白留下遗嘱:丧事一切从简,请把我安葬在普通百姓的墓地之侧,为逝者补白。
他还对悲悲切切的夫人说,记住!再找个好男人,补我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