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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

2017-08-13吕剑波梁千里于冬余戈张文凌张丹黄小星肖艳艳董柳

今古传奇·双月号 2017年2期
关键词:刘辉林峰远征军

吕剑波 梁千里 于冬 余戈 张文凌 张丹 黄小星 肖艳艳 董柳

2017年2月11日,元宵节当天,滞留印度54年的老兵王琪终于在这天回国。白发苍苍的王琪与亲人们久久抱头痛哭,那一刻,成千上万的人潸然泪下。

1937年出生于陕西乾县农家的王琪,1960年入伍当兵,1962年参加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时,他在中印边界地区的森林中迷了路,后被印方以“间谍罪”判处入狱7年。出狱后,他被羁留于印度南部的偏远农村。异国漂泊半个多世纪,没有正式身份,遭受社会歧视……但无论命途如何艰难,王琪始终抱持着一颗中国心。如今,经过多方不懈地努力,他终于回到祖国。

王琪的遭遇让人唏嘘,但他也是幸运的。在1942年至1945年间为了保家卫国走出国门的中国远征军,其中很多人埋骨他乡,还有一部分人至今仍留在曾经血战连场的缅甸。据不完全统计,由于历史等诸多原因,留缅中国远征军高达3000多人,如今在世者已寥寥无几。不少老兵们期待着能有回到祖国的那一天,可时间却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时光流转,如今这些远征军老兵最年轻的也已年过九旬。当你走近他们,你会发现,原来种种伟大和英勇,其实都是普通人用青春热血书写而成。

老兵若水,他们曾经在历史的惊涛骇浪中奉献自己,如今,他们是安静的水滴,在历史的怀抱中,折射着一个民族不屈且坚忍的精神。向老兵们致敬!

“没有任何一个老兵后悔自己当年参军去打侵略者”

曼德勒位于缅甸中部,是缅甸的第二大城市,也是全缅甸华侨最多的城市,当地的华人称其为“瓦城”。远征军老兵张富麟和韩天海曾居住在这座城市,目前均已逝世。2015年时,媒体曾采访过这两位老兵。

“瓦城的华侨生活一般都在小康以上,不过也有不好的。全瓦城最穷的华侨就在你眼前。”2015年,时年92岁的远征军老兵张富麟坐在轮椅上对媒体说。他已经不太能走路了,平时就躺在床上。张富麟的房子很破旧,一台已经坏了的电视机是他家最高级的电器。

1941年,正在山东第一师范读书的张富麟和全校师生一起,投入抗日救亡,他当时加入的是中央税警团。同年12月,中央稅警团改编为新38师,孙立人任少将师长,张富麟是师部通信兵。1942年3月,张富麟跟随部队入缅,经历了缅北战场的溃败后,新38师退守印度,成为了中国远征军驻印军。1944年,驻印军反攻缅北,屡战屡捷,最终和滇西远征军成功会师。

抗战胜利后,张富麟留在曼德勒,一直从事教书工作。“整整教了50年,什么科目都教过,不过最难教的还是千字文”。教师的生活本就清贫,在缅甸当教师,生活更是不易。

生活困难时,张富麟曾经靠卖字为生,这让写得一手好字的他颇感辛酸。“我们是为国而战的中国人,打的是日本鬼子”。张富麟每每说起都显得很激动,“我对得起祖国”。

2002年,张富麟和一个缅甸军官交谈时,对方偶然间提起了一件让他泪流满面的事情。“那个军官说,有一次他们追捕几名地方武装的叛军,到了密支那西北,在森林里走了三天三夜,偶然发现一个山洞,进去一看,白森森的,毛骨悚然,遍地都是骷髅。还有枪械,锈成一团,发报机也锈掉了。50年了,那些军装都烂掉了,只剩下徽章、帽徽,还有领章,还有些破布上面有些汉字。那都是我们中国的兵啊”!

1942年4月,全线溃败的中国远征军开始回撤,一部分到了印度,另一部分进入了缅北的原始森林,輾转回到了滇西。穿越原始森林的征途,成了远征军的噩梦,无休无止的大雨、疟疾、蚂蟥、毒虫、毒蛇加上饥饿,45000人的部队,回到滇西最终只剩下了7000多人。

张富麟说,他向那个缅甸军官打听山洞的具体位置,可是对方已经不记得了。他也告诉过很多人这个故事,但要在缅北茫茫的原始森林里找到这样一个山洞谈何容易。“可能这些中国兵再也找不到了”。张富麟摇了摇头,眼里噙满泪花。

远征军老兵韩天海在2015年也接受了采访,他的家在曼德勒市区东北角。

1938年,16岁的韩天海加入了中国远征军预备2师,从此离开了家乡。1941年,在腾冲作战时,他被日军俘虏。因为他年轻,日军没有杀他,而是让他去做苦役。

“日本人不是东西,我被他们打,腿都被打断了。”韩天海卷起裤管,指着伤痕累累的右腿,“到现在,我的腿伤时常发作,疼得不行”。

这是生理上的痛苦,心理上的折磨更是可怕。每次日军杀俘虏,他都被拉去陪杀,“大家都蒙着眼睛,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杀”。

1944年,滇西远征军反攻腾冲时,他和其他俘虏杀掉了看守的哨兵,成功回归部队。

抗战胜利后,韩天海开始在边境做些小买卖,他想赚点钱再回家。可时局巨变,他回家的愿望已是不可能实现了。辗转多次,他定居在曼德勒。“那时候生活太不容易了,在饭店里打工,洗碗筷、挑水、做饭,什么样的苦活都干过,整整干了16年”。他在缅甸有2个儿子4个女儿,他说他很想回到祖国,可因时隔太久,自己年事已高,他已经想不起家乡的准确名字了。

一直研究滇西抗战和中国远征军的历史、曾经担任过腾冲国殇墓园修复的历史顾问李正,谈及这些健在的老兵,他说:“这些老兵只想被大家认可,得到认可的他们是多么的高兴和自豪。”

“我和很多老兵见过面,几乎每个老兵家里都在最显眼的地方悬挂着自己的照片,他们不停地向来访者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李正顿了顿,“虽然他们遭受过不公正的对待,但是没有任何一个老兵后悔自己当年参军去打侵略者”。

虽然在缅甸,不少老兵的生活还算过得去,但不可否认的是,整个中国远征军的老兵群体生活得并不容易。有些老兵没有缅甸国籍,也没中国国籍,处境艰难,有太多战友期盼能回归故里。

据一些公益组织志愿者回忆,如今生活在缅甸的远征军老兵已经不多了。一部分穷困潦倒,住在贫民窟。每当有中国牌号的汽车驶过,他们便会高兴好一会儿。

想家了,就眺望从中国发源的江水

“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去一次北京,最好是今年(2015年),我想去参加纪念大会。还想去看看北京的两个老战友,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说完这句话不久,生活在缅甸旧都仰光的97岁远征军老兵刘大江,于2015年6月24日因病去世。他是仰光最后一位远征军老兵。

刘大江的侄孙刘晓峰说:“之前中国大使馆的人来看望老爷子,正商量回国参观9月3日的阅兵式呢,没想到就这么走了。”

裹挟着泥沙,掀起红色的气浪,伊洛瓦底江贯穿干涸的缅北高原。思乡之时,远征军老兵常来到江边,眺望滚滚而来的江水——伊洛瓦底江的源头在中国。刘大江生前也常常来到江边,望着家乡的方向久久伫立。

“1937年入伍、太原保卫战、山西遇险、只身渡黄河……”征战中外,刘大江曾自称“半世漂泊”。

刘大江祖籍安徽太和,11岁时,便随父迁居上海。淞沪会战爆发后,眼看着街坊邻居被炸死炸伤,正在读中学的刘大江很愤怒,考入南京中央防空军事学校后不久,刘大江被派往山西太原守卫军用机场,正式成为一名高射炮兵。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19岁的刘大江被调去守卫忻口。

山河沦陷,刘大江随部队先后转战长沙、贵阳、重庆。在重庆,刘大江一度到《大公报》当实习生。

1941年底,为支援英军在滇缅抗击日军、保卫中国西南大后方,中英在重庆签署《中英共同防御滇缅路协定》,正式组建远征军。

1942年起,历时3年又3个月,中国远征军投入40万兵力,取得同古保卫战、仁安羌解围战、密支那战役等一系列胜利,歼灭日寇11万余人,打击了盘踞在缅北、滇西的日本侵略军。中国远征军也付出了极为惨烈的代价,20万人伤亡。

1942年春,远征军司令长官罗卓英从印度来重庆,尽力招募一批青年知识分子。这一年,刘大江再次参军,通过“驼峰航线”抵达印度。

“我就是这第二批远征军中的一员。”刘大江曾说。1942年8月,新编制的中国远征军(驻印度兰姆伽)出征,酝酿着反攻缅甸,刘大江被分配到汽车兵第6团工程连,在“野人山”接受一年的训练。1945年,刘大江随部队开赴缅北,投入到惨烈的密支那反攻战。

直到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刘大江不愿再参与内战,便同部分战友留在缅甸,开始了艰难的异域谋生。

战后,缅甸百废待兴。缅甸的众多华人学校中,大多以广东话、福建话等方言教学,而刘大江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讲授的国文、历史和地理等课程颇受欢迎。

客居海外,他们的命运依旧与中国休戚与共。1957年,刘大江夫妇还以华侨的身份,应邀前往北京等地深造,受到热烈的欢迎。

“文革”前夕,中缅关系走向低谷。1965年,刘大江随即失去教书匠的工作。他与妻子商量,拿出积蓄,买下一间裁缝店,他则利用业余时间做家教。这期间,中国远征军惨烈的抗战故事也逐渐尘封,甚至成为一种禁忌;中国远征军在缅甸的墓地和墓碑都被铲平,他们用鲜血铸就的功勋被抹去。

2013年,得知日本副首相麻生太郎将要前往仰光远郊日军墓参拜后,老兵刘大江愤怒了。时年95岁高龄的刘大江不顾酷暑,前往抗议:“我们抗议的就是他不承认历史,他们侵略(其他国家)的历史,使得我们东南亚各国的很多人民遭受灾难。”

“我还记得回锅肉,吃起来好香……”

在2017年春节新年到来之际,滞留缅甸的川籍远征军老兵刘召回,再也等不来自己人生中第97个春节。2017年1月23日,96岁的老兵刘召回在缅甸腊戌去世。

2015年3月,媒体和志愿者看望刘召回时,刘召回说,他想不到这一离去居然就是70多年,家乡成了回不去的地方。他最关心的,还是家乡的那些人和事。他要求看来人手机里四川的新照片、要求听来人讲述四川的新变化。听着听着,刘召回不禁流下了眼泪。

“我记得家乡门前的那一口池塘。小时候,(池塘)里面好多鱼”,“我还记得回锅肉,吃起来好香……”说着说着,他又讲起家乡的回锅肉味道,不住地念叨着:“恐怕我这辈子,是再也吃不到了。”

不是战死沙场,就是战胜回家。与当年300万出川抗日的川军士兵一样,刘召回也是抱着这个想法从军参战的。但他没想到的是,战勝日军后,他竟再也回不到岳池的老家了。

刘召回的抗战,从1941年开始,那年他才刚刚18岁。“我是主动入伍的,不是被抓的壮丁。”刘召回生前被采访时,一再强调这个细节。

1941年,日军加快了侵华步伐,远在战争硝烟的岳池县裕民镇陶家沟村的刘召回,也感受到了战争的临近。为了响应救国号召,刘召回与同村的冯冬娃儿、肖四娃儿、肖谷娃儿4人一齐报名从军。

刘召回记得,从军的那一天,四人好不光荣:穿着军装、挂着红花,在村子里走了一圈。随后,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乡亲的欢送下,他们直接加入抗日“中央军”。

刘召回和一同参军的战友,在重庆编入新兵训练营。每天都是高强度的装弹、射击、拼刺刀、挖战壕、编草鞋、急行军训练。作为新兵,刘召回被编入中国军队第11集团军71军36师106团3营机枪3连当重机枪射手。

刘召回所在连队装备的是美国援助的马克沁水冷式重机枪。他用手比划着机枪有多长、发射时“哒哒哒”的射速有多快。更让他感到骄傲的是,他所在部队的长官是抗日名将宋希濂。

很快,练兵多时的部队到了报效祖国的时刻。

1942年,宋希濂将集团军预备队王牌36师,也就是刘召回所在的部队放在了怒江东岸,据守天塹,抵抗日军入侵滇西。此后,远征军改为守势,滇西边境形成中日军队隔怒江对峙的局面。

为打通中断的滇缅公路抗战生命线、收复被日军占领的滇西失地,以及策应中、英、印联军对缅北日军的反攻,1944年5月10日至12日,在云南的远征军越过怒江,一部向腾越、龙陵方向推进,另一部向拉孟、平爱地区突击。刘召回参加了攻打高黎贡山、解放腾冲等众多重要战役。

刘召回说,他所在的部队攻打高黎贡山上的日军,山下炎热,山上有积雪。四川兵都会打草鞋,他穿的是自己编的草鞋。谁知,到了山上,被水打湿的草鞋结成了冰块,走都走不动。带上山的粮食不够吃,还被上级克扣,又不敢声张,只有吃生米喝雪水。

与艰苦的生活条件相比,更可怕的是躲在山头碉堡、居高据守的日军。“我们根本攻不上去,好多人冲到半山就被打死了。”刘召回说,“美國飞虎队的飞机这时帮了大忙,不是给我军空投弹药粮食,就是精确轰炸日军火力点,(日军火力点)一个个地都被炸哑了!”

随后,刘召回参加了他人生中最惨烈的一次战斗——腾冲之战。刘召回说,处于热带雨林的滇西,到处都有参天大树,狡猾的日军伪装后躲在树上。只要远征军走近,树上的日军就放冷枪,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掉。

攻城的战斗更加惨烈,“很多人在我身边死了,地上全是血水,一踩就溅到裤子上”。踩着战友们的鲜血,刘召回所在的机枪连冲进了腾冲的城门。

就在此时,刘召回遭遇了日军的突然袭击,“一颗炸弹落在我旁边,翻起的土石把我埋了,只有头露在外面”。奄奄一息的刘召回被卫生兵发现,几经抢救后,他活了过来。等他醒来时,腾冲已经光复几天了。

历史记载,腾冲是滇西最早光复的县城,也是日本军队承认在亚洲战场“玉碎”战中的一次。这一战,中国远征军伤亡军官1234人,士兵17075人。但历史没能记录下来的是,和刘召回一同出川的冯冬娃儿、肖四娃儿、肖谷娃儿,都死在了这一次次的抗战反攻路上。

战争结束,摆在他的面前有两条路可选:继续当兵,面临的是打内战;回到家乡,身上却没有路费。

刘召回和机枪连连长杨开源等几个战友商量后,他悄悄脱下军装,留在腾冲,隐姓埋名起来。

此后,他和当地的一名趙姓女子结了婚,生下一个女儿。妻子去世后,只留下襁褓中的女儿与他相伴。可是,除了会打机枪,刘召回根本没有其他谋生的本事。

为养活女儿,刘召回在滇缅边界过起颠沛流离的生活,帮别人砍柴、割谷子或干点力气活。最终,刘召回流落到缅甸的腊戍,一去就是几十年。

在腊戍的日子里,刘召回的生活依旧困苦,多半的时间在给别人打苦工。即便70多岁,他仍每天早上挑着担子到街上摆摊,卖些耳环、手链及鞋子,勉强维持生活。在缅甸的关爱远征军志愿者说,直到刘召回逝世前,他的生活依旧十分贫苦。

虽然生活艰苦,但刘召回时刻不忘自己的家乡,多次告诉赴缅看望自己的志愿者,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生前再回一次岳池老家。

2009年,在媒体和国内志愿者的帮助下,刘召回首次回到老家探亲。其后,他又多次回到老家。刘召回的儿子刘先保说:“来回之间,父亲有了精神寄托。”

刘先保明显感受到,父亲每一次回到家乡,都更加眷恋家乡的生活。“可是,由于没有中国护照,不能在家乡长期呆下去。父亲一次次老泪纵横地再别故乡。”

“在缅甸生活的父亲是孤独的。”刘先保说,身处腊戍的父亲过着独来独往的生活,除了家人,他难以融入当地的社会,因为“让父亲魂牵梦绕的,永远是家乡的人和事”。

“当兵虽不好,但是为国家”

留缅远征军老兵林峰于2016年去世,几年前他曾接受过媒体采访。对于林峰来说,当兵是当时一种很自然的选择,而那段军旅生涯对他来说则是一段苦旅。“当兵好不好,大家晓得,吃不饱穿不暖,样样都不好。”林峰顿了一下说:“但是为了国家。”

林峰1923年5月13日生于印度加尔各答,但是他一直坚持说自己祖籍广东梅县,只是其祖父辈下南洋到印度,他在6岁那年回到了广东省梅县丙村读书,一直到高中二年级,曾任中国远征军第11集团军总司令部参谋处书记,上尉军衔。林峰有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其生前负责照料他的是大儿子林裕源,大儿子家在当地做小买卖,生活还算不错。

回忆起自己1942年参军的事情,林峰说,当时自己还是学生,只是“香港沦陷了,汕头沦陷了,潮州沦陷了,眼看就到梅县了,有人招兵,我就去参军了”。他说,参军对于当时村里的年轻人来说是个普遍的想法。

当时有很多军事学校来招生,林峰考上了其中的几个,还有同乡和同学找来要求顶替。最后,林峰考上了中央无线电军事通讯学校,那是一场非常困难的考试,不但考中文知识,还要考英语。在那个年代,已经读到高中二年级的林峰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所以才能顺利通关。

考上军校其实只是林峰这段苦旅的开始,自己的家庭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总算衣食尚可。去县城报到时,则是自费徒步前往,之后,林峰被安排进了县城的一座宗祠,关键是吃不饱饭。随后由梅县到韶关集中,还是自费徒步。他和同学三三两两地走到韶关,搭火车到了湖南衡阳,再转广西桂林、柳州,最后徒步到羊角山训练营地。

本以为到了营地会好一些,没想到这个所谓的营地根本就是荒地,建营房的材料要求学员们自己去找,当时规定每个学员每天交三十斤毛竹。好不容易营地建好了,林峰他们又被调到了昆明黑林铺无线电学校受训。在颠沛流离中,许多同伴染上了霍乱,甚至有人死在了路上,林峰则侥幸活了下来。

在昆明受训,条件也非常艰苦,营房床铺到处是臭虫,咬得人无法入睡。但是教官却非常严格,出操训练从不含糊。由于是受无线电训练,当时的教课教官是美国人,林峰已经记不清他们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每个教官都配着翻译进行同声传译。受训的效果至今仍在,林峰用手指敲打着椅背,告诉来人几声响是一、几声响是二,以及如何与文字密码进行转换。

经过3个月的训练,林峰毕业准备分到部队上。但当时总司令部参谋处需要一位书记从事文书记录工作,长官觉得林峰的字写得好看,就把他调到了总司令部任职。尽管没有亲历一线作战,但是在大反攻的松山战役后,林峰曾随长官到前线视察。

1944年5月,为打通滇缅公路,20万中国远征军集结滇西,进攻龙陵、腾冲和松山。当时主攻松山的第8军和71军的新编28师是林峰所在的第11集团军所属。当林峰来到战场,看到的却只有满山满坡的黄土,不见一草一木,倒是各种堡垒、壕沟连成网络,他也不敢多走,生怕碰到地雷。在龙陵战役后,林峰曾经见到公路两边堆放着双方军人的尸体,也见到日本人活埋的龙陵百姓。这让他真正见到了战争残酷的一面,也让他明白了之前一位守卫腾冲桥的师长为什么要因为短暂失守而自杀。

除了仅有的几次到一线视察,林峰大多数时间是呆在11集团军总司令部做书记工作。总司令部的工作让林峰更容易看到全局的情况,每天都要收发很多文件,不是调动某某部队攻击,就是命令某某部队撤退。

到了1945年时,云南全境已经完全驱逐了日寇。这时候,林峰突然接到命令,要求他们到曲靖整编受训。当时林峰得到消息,这是要打内战了,于是他以请假的方式離开了部队,趁机跑到了缅甸境内。“打内战我可不打!”林峰提起来就很激动。

离开部队后,林峰先是回到云南蒙自开了间咖啡屋,但很快关门。之后林峰在云南一个土司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最后还娶到了土司官的女儿。

带着自己的妻子,林峰到缅甸的木姐干起了邊贸,并且逐渐站稳了脚跟。此后林峰还曾经到腊戍经商,但是很快又回到木姐。1976年,林峰一家搬到缅甸曼德勒,在当地开了一个洗车厂。

靠着这家洗车厂,他将八个孩子养育成人,并且都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在缅甸是十分难得的。

经过多年艰苦创业,林峰一家在缅甸的生活安稳下来,但是老人在这期间也没有回过国内。直到2004年,作为远征军代表,林峰参加了云南腾冲县的一次活动,才再次踏上祖国的土地,随后他曾两次回国,分别去了昆明和老家梅县,家乡公路的发达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为什么我现在这么光荣,是因为我们参加的那场战争”

和林峰是老乡,又是同年,远征军老兵罗春香给人的感觉却是欢乐的。作为目前缅甸境内唯一健在的女性远征军老兵,她向记者讲起那段岁月的时候却很少回忆痛苦,更多了一份女性对自己青春时光的回忆。

罗春香说,她本来是缅甸华侨,战争爆发时正在上学。而当时的战争留给罗春香的第一印象就是天上的飞机。“日本人在这里放炸弹!炸死好多人,装尸体的车子一辆一辆地过,我都不敢看呢。”罗春香说:“1942年那时候,缅甸是英国人管的,英国人就疏散,越跑越散,越跑越远。”

据罗春香讲,当时她是翻过高黎贡山到了云南保山。至于穿越高黎贡山的时候经历了多少艰辛,老人并不愿意多讲,而是直接把话题转移到她路上曾经见过的日本兵。“我们在公路上走,日本人就过来让我们都蹲下。”罗春香承认,这是她记忆中仅有的几次直接见到日本人的情况。

而后罗春香进入云南境内,在保山遇到了征兵的负责人正好是广东老乡,于是她就报了名。她回忆:“那时候要嫁人,我不愿意,我还要享受我这个青春啊!我不想结婚,我就找了个出路,我这样去当兵,光明正大,我又不偷不抢!”

尽管说起来带笑,其实那一年罗春香才17岁,只是一个小姑娘,参军无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罗春香却不提那时候的艰苦。对于自己的军旅生涯,罗春香的印象分为两段,一段是在驻滇干训团受训,一段则是进入了71军军部做文书。“当时女兵都没有派去打仗的,很多女兵就是内勤,书写一些公文和通知。”罗春香承认,她并没有上过前线。

罗春香回忆,在驻滇干训团受训时,女生队和男生队一样,每天也要出操训练,当时还要抄写《步兵操典》。虽然一些细节记不清了,不过她仍然可以记起当时的军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纪律莫放松,预备做奋斗的先锋。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的民众,携着手,向前行……”唱完一曲,罗春香很是得意:“那时候我负责出操,这就是我们干训团的军歌。”

之后在71军军部的工作,据说是毕业后分配的,当时的军长是广东老乡,也是罗春香被分配过来的原因之一。“那时候交通不发达,电话也很少,都是靠抄靠写,什么命令啊、公文啊,都是写好了送到每一个部门。”罗春香回忆。

由于没有上过前线,罗春香也讲不出什么战况的记忆,不过她很得意地说,自己的丈夫也是远征军。

据罗春香老人讲,她的爱人是特务连的,也是广东客家人。至于两人怎么结婚的,老人只是不停重复是在日本人投降后,“在中国结婚的”。

1945年结婚后,罗春香和丈夫一起回到了缅甸境内生活。两人在曼德勒开了一家“香港照相馆”,据华侨们回忆当时还颇为有名,很多华侨中学毕业的照片都是在那里拍摄的。两人的生活也还算安稳了。

可惜在上世纪80年代,照相馆隔壁卖汽油的商铺起火,照相馆也付之一炬,许多有纪念价值的老照片也就此湮灭。

至于两人曾经的军人身份,一直是这个家庭的秘密。特别是到了上世纪60年代,因为当时缅甸国内的局势,照相馆招牌都不敢挂中文版的,罗春香也更不会提及自己是中国远征军老兵的事情。

直到近几年,罗春香通过林峰等人的社会关系,才被确认为远征军老兵。这个身份给罗春香带来了许多关注度,甚至有国内的人常来探望。“为什么我现在这么光荣,是因为我们参加的那场战争,把日本兵打跑了!所以我现在很吃香!”老人又开起了玩笑。

然而对于更多人来说,罗春香只是一个爱说爱笑的老人而已,一家人也都盼着老人能够高兴快乐就好。

他说起当年,会在说到“日本人全都死了”之后开心地笑起来

远征军老兵刘辉的家住在缅甸密支那附近的山区,当地人称那里为南木地或南堤,房子挺大,阳台上摆着刘辉最喜欢的躺椅。

虽然年岁已高,刘辉的健谈却让人印象深刻。当他说起当年战场的时候,眼神突然犀利起来,双手在胸前比划一番,经常还会在说到“日本人全都死了”之后开心地笑起来。

据刘辉说,他是1938年瞒着父母悄悄参军的,那年他19岁。他参军的理由很简单:“那时候日本人打长沙,我听说九江也失守了,就去报名参军了。”

当时还是学生的刘辉凭借自己的文化底子,考上了中央国际宪兵队2团1营。又经过一年的学习,于1939年毕业后奉命开赴云南省,进入昆明第1集团军。当时,日军把侵略战火引向滇西,妄图沿滇缅公路长驱直入,进而征服全滇,威逼重庆。

为制止日本侵略军的野心,扼守滇西国际公路,刘辉所在的中央国际宪兵队,奉命镇守滇西国际公路,刘辉时任镇守回龙桥负责人。

为在缅甸的华侨免遭日本军的蹂虐,1940年,刘辉被临时指令率领部队协助华侨向中国大陆转移。尔后,刘辉又回中央国际宪兵队,镇守回龙桥。

回龙桥是滇西国际公路缅甸通向昆明的咽喉,然由于当时中央国际宪兵队武器装备处于劣势地位,唯恐抵御不住全副武装的日本侵略军,接上级命令,刘辉率队将回龙桥炸毁,从而截断了日本侵略军进入中国的通道。

1942年,刘辉进入师长廖耀湘所在的22师,在昆明机场休整一段时间后,奉指挥官史迪威的命令,开赴缅甸反战抗日,首战“鬼门关”大高角尖山,进攻日军阵地。当时,系美国出武器,英国出装备,中国出军队。战斗采用的战术是美军的飞机在高空压制日军的飞机,同时对地面进行轰炸,将日军的多架飞机击落。尔后,战车开上去,步兵随后,这一仗让日本军全军覆灭,尸体满山,血流遍地。刘辉所在的部队唱起了胜利歌:中国不会亡,拿起我们枪炮,抗击日军,我们的红旗在空中飘扬……

作为在缅甸抗击日本侵略者的远征军,刘辉能清晰记起的都是胜仗。

紧接着刘辉参加了新平杨大平地与日军的作战。当时,日本军总结了“鬼门关”大高角尖山之战的教训,在新平杨大平地埋下无数地雷。刘辉和参战人员猛打猛冲,却在地雷阵中损失惨重。之后,部队采用飞机轰炸,然后战车和步兵一起上,终于取得了战争的胜利。

1945年,刘辉随军进攻猛帆大高山下大平地。此地是日军的前方,日军将武器弹药和指挥部设在地下通道。刘辉所在的部队掌握了日军的这一情报,部队首先用战车开上前,将日军的地道压垮,日军的武器弹药全被埋了,从而失去抵抗能力,猛帆大高山下大平地之战告捷。

最令刘辉刻骨铭心的是密支那血战。密支那居住着许多华侨,为不至于让华侨受到伤害,进攻部队不用飞机炸,不用大炮轰,部队采用的是白刃战。日军死不投降,刘辉所在的部队越战越勇,与日军拼刺刀,刀刀见红,这一战终于取得了胜利,部队伤亡也较为惨重。

刘辉不愿意提起自己是怎么离开部队的,而据了解情况的华侨说,当时抗日战争结束后,刘辉就在缅甸密支那,开始了异乡生活。经人介绍,老人与缅甸女子结婚,他开了一家小饭馆,虽然并不算大富大贵,总算是过起了安逸的生活。老人膝下有5儿5女,其中大儿子已经去世。

对于刘辉来说,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回自己的老家江西樟树看看。

2011年,一位中国记者在微博上发布了刘辉的情况,这引发了许多国内人士的关注,随后在各方的努力下,刘辉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并见到了自己分别多年的侄子侄女。这件事也一度引起了家乡媒体的关注。

几乎每位志愿者都记得这样一个故事:老兵刘辉回国探亲后,不舍离别,在国境线提出一个要求:想带两瓶中国的酱油回到缅甸,“只有中国的酱油有家乡的味道”。几经周折终于遂愿时,老人高兴得像个孩子。

现在提起那次返鄉,刘辉仍然对帮助自己的媒体记者非常感激,同时他对国内的印象也非常好,“我们当年打仗,不就是为了这个国家嘛!”刘辉这样念叨着。

回到国内,按老家风俗过了百岁生日

2009年5月31日,94岁的远征军老兵经明清第一次回国。他在女儿的搀扶下,从中缅边境畹町口岸一步步踏入国门。21岁离开家乡句容,25岁跟从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抗击日本侵略者,之后,经明清便一直流落缅甸。回国这条路,他整整走了67年。

经明清是21岁离开家的。当时,日本侵略者开始轰炸南京,逼近句容。街上兵荒马乱,经明清无处可去,便跟着逃跑人流往南走,从此离开家乡。

1938年,他在长沙入伍,编进了杜聿明的部队,之后成为第4炮兵团的运输兵,负责开车运输大炮。运大炮是个技术活,经明清由此学会了驾驶。

1942年3月,他跟随中国远征军第5军第200师进入缅甸抗击日本侵略者,主要任务是往战场上运大炮,没有出过一次差错。不过,在广西和云南向内地运输军用物资时,他曾两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有一天,我在运输途中,突然一个炸弹落下来,掉在马路边上的几十米处,巨大的冲击波将汽车掀翻。好在汽车没有起火爆炸,我才逃过一劫”。

还有一次死里逃生是在瑞丽畹町,当时遇到日本军队的轰炸机,所在的房屋轰隆倒塌,大家因为钻进床底下才幸免于难。

二战结束后,经明清听说部队要回国打内战,就选择留在了当地。“我想过回江苏,帮人开车去瑞丽送货时,我就问了人怎么走,他们告诉我先到昆明,然后去贵阳,再转道湖南、江西、安徽,才能回到南京。整个路费在当时要1万多。”经明清说,回缅甸后,他开始拼命干活,准备存2万元就回去。

为了多挣钱,他什么活儿都接。一次,一个生意人找到他,让他拉批大烟去中缅边境,“大烟是禁运品,很多人不敢接,我见雇主给的运费不薄,就答应了。”经明清说。但这趟运输,不但没让他赚到钱,还将他送进了监狱——毒品被军队查获,连人带车扣下,罚款并坐牢6个月。出狱后,经明清一贫如洗,回乡梦不得不搁置。

经明清第二次准备回江苏是在结婚后,“那时安家在克里谬,并有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卡车。我和老家在广东的老婆商量好,省吃俭用,挣点钱回国看看亲人”。

为了多挣钱,经明清在当地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厂,他技术好,修理厂业务不错,一个月最多可以收入一万多缅甸币。又开车又搞修理厂,经明清忙不过来,有时就雇人开车。

但他又一次被推到破產边缘。一天,雇的司机驾车经过腊戌时,有一批水牛过马路。“那个年轻司机经验差,他死摁车喇叭,吓得水牛到处乱跑,他刹车不及,一头撞了上去,结果车子翻到山沟里。”经明清说:“车毁了倒是小事,当时车厢里还有9个人,死了5个。”

这次车祸,让经明清刚置起来的家业损失殆尽,他的回乡梦再次破灭。

直到2009年,关爱老兵的志愿者组织老兵回国,经明清的思乡之心再次驿动,靠着志愿者的支援加上女儿的补贴,他这才踏上回国之路。

2015年10月,这次是第二次回国,经明清一路上的见闻,又远超第一次。“变了好多”“发展得真快”……经明清不断感慨。他说,自己曾在方山驻扎过,现在回来,样子都认不得了。除了在南京城游览、回句容老家探亲,经明清还与远征军后代会面。2015年10月7日是老人百岁生日,因此10月6日,经明清的家人以及志愿者们提前一天在南京按照老家句容的风俗,为他举办了百岁寿宴。

尽管行程满满,但经明清并不觉得疲劳,“我要多看看家乡。”老人说,这可能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了。经明清在国内短暂停留后,又返回了缅甸。

“我老得很了,快要死了,我死也只想死在中国”

2015年3月20日上午,时年93岁的远征军老兵李光钿在缅北接受了媒体采访。他家住在密支那第二小学旁,以前这里曾是远征军牺牲将士的一个墓地。

李光钿一直强调:“我不是华侨,更不是缅甸人。我没有加入缅甸籍,我到死也是中国人。”身穿一件白色背心,腰系一条缅甸当地流行的隆基(类似围裙),脚踏一双人字拖鞋,李光钿的打扮和当地缅甸老头没有太大差别。但一说起话来,却是一口地道的云南口音。这个年过九旬的老人,精神依旧良好。

说起过往经历,李光钿的语速快得就像当年打的机关枪,哒哒哒。他越说越激动,语调越来越高。由于李光钿心脏不好,身旁的孙儿李发能不停劝他说慢点,不要太激动。

李光钿说,他于1922年出生在云南宣威辉栋村(音)一个普通农村家庭。1940年,读中学的李光钿突然打听到县里正在招兵的消息,毅然投笔从戎。经过严格的体检和考核,李光钿和几名同学一道入伍。随后,他们步行来到宣威红桥铺佳威(音)四官区后辅营,在这里进行了最基本的入伍训练。

一年后,李光钿所在部队调至曲靖接受炮兵训练。李光钿说,炮兵的训练十分严格,训练他们的教官中有不少美国人。1942年,炮兵训练一共进行了3个月时间。考试合格后,李光钿正式被分发到永平大花桥,加入中国远征军71军。李光钿至今仍能清晰地说出其所属部队长官姓名:军长叫钟彬、28师师长刘佑金(音)、团长董惠(音)……李光钿所在部队经过编练,列为83团第2营82炮兵排,李光钿任该排排长。

随后,李光钿随部队从永平调往怒江,镇守怒江的会人桥(即惠人桥)。此时,中国第一次远征失败,宋希濂将部队放在怒江东岸,据守天堑,阻止日军入侵滇西。这一段时间,远征军改为守势,滇西边境形成中日军队隔怒江对峙的局面。

李光钿说,在与日军对峙的过程中,部队一刻不停地进行高强度训练。“我们随时准备打过江,收复失地,为牺牲的兄弟报仇”。

正如李光钿等远征军士兵期望的那样,对峙不到一年时间,复仇的机会来了。

1944年初,第二次远征开始。同年5月,李光钿所在部队强渡怒江,随即对松山的阴登山日军阵地展开猛烈进攻。此时,距离第一次远征失败,日本人占领松山已有两年。松山是滇西日军的重要軍事据点,日军在这里修筑了前所未有的坚固工事。作为松山主峰的重要屏障,阴登山的陡坡内更是暗堡密筑。李光钿说:“要打下松山,必须先打下阴登山。我们83团和82团,就是主攻部队。”

史料记载,1944年6月5日,远征军82团率先进入阴登山阵地。一直等到远征军靠近据点100米范围内时,暗堡中的日军才突然开火。冲击山顶的82团3营,仅一个排的人生还。在东岸山炮营支援下,82团另两次山顶冲锋仍遭失败。6月6日,82团调2具美式巴祖卡火箭筒、3具M2火焰喷射器。步兵越过铁丝网,冲上山顶,与日军肉搏。但由于日军猛烈还击,突击步兵死伤惨重,阴登山阵地依旧在日军控制下。

随后,李光钿所在的83团接到进攻阴登山主峰的命令。李光钿回忆说:“拿下阴登山,上级下了死命令,必须一个钟头把山头拿下,否则连长以上统统砍头。”

听着李光钿的讲述,阴登山一线战场的惨烈,仍让人不寒而栗。他说,军令一下,士兵就开始呼喊着口号,铺天盖地地往日军阵地上冲。

“日本人的阵地在上面,我们是从下面往上冲,他们的机枪哒哒哒地响个不停。我们上去一个,滚下来一个,上去一个,又滚下来一个。(日军阵地)是个一人多高的坎子,硬是拿人的尸体填平。填平了,踏着尸体冲,才把它拿下来。拿下来一数,100多个人的连队,最后只剩8个人”。

战后的阴登山一片尸山血海,仅2营就死了400多人。日本人的战壕里,横七竖八躺满了日本兵的尸体。李光钿说,因为自己属于炮兵排,算是侥幸逃过一死。

身处战场的士兵,不可能一直幸运。攻克阴登山后,损失惨重的83团没有时间休整,立即投入到进攻龙陵县城的战斗。李光钿说,他所在的部队炮轰龙陵时,日军也对他们进行反炮击。一颗炮弹飞来,将他炸成重伤。昏迷中的李光钿被紧急送往后方医院接受治疗,几经抢救,才留下一条命。至今,李光钿的头部仍留有战伤的疤痕。

在医院疗伤时,李光钿迎来了抗战的胜利。但惨烈的战场,让李光钿心有余悸,“我再也不想当兵打仗了。”出院后,李光钿找了个机会脱离部队,在云南腾冲替人打零工谋生。

抗战胜利后,腾冲出现了抓壮丁的情况。为躲避内战,李光钿远走异乡,定居在缅甸。除了会在战场上打炮,李光钿没有什么手艺。拉板车、下苦力修路,凭借着中国人的勤劳和忍耐,李光钿在密支那谋得了一条活路,娶了妻子,养育了3个子女。如今,李光钿在密支那有一个简单的家,一家8口人生活在一起。

在李光钿的家中,客厅最醒目的位置,是一个精心制作的展示柜。展示柜的正中,放着用镜框装起来的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紀念章,这是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时,中国驻缅甸大使馆转交给李光钿的。

纪念章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留在缅甸的老兵,每人都得到了这样一枚纪念章。李发能说:“这是爷爷最为珍贵的宝贝,也是他一生最高的荣誉。”

虽然已经在缅北生活了近60年,但李光钿没有融入当地的生活。准确地说,他根本就没有尝试着要融入当地生活。“我至今没有加入缅甸的国籍,我是这里的客人,我永远都是中国人。”李光钿说。为维持客居的身份,李光钿每年要交2000多缅币的费用。

其实,有很多次机会,李光钿能够加入缅甸籍。但倔强的老头子就是不加入,“祖国这么好,我为什么要加入缅甸籍?”这个老兵,不停地重复这句话。由于没有加入缅甸籍,他的儿孙们也都没有加入,一家八口在缅甸全是“黑户”。

这样的状况,给他们一家人在缅甸的生活带来了严重影响。李光钿的儿女、乃至孙儿们,不能正常地读大学,也根本不可能在当地找到正规工作,这导致李光钿一家生活窘迫。但即便如此,家人也支持着老爷子的决定。

李光钿说,70年来,曾回故乡三次。第一次是1990年,和老伴偷偷回去,不愿提及自己的身份,不想老伴突然病故,他只能带着老伴的骨灰凄然回缅;第二次是2009年,在一群爱心人士的帮助下回宣威老家呆了8天,但过程阻碍颇多;第三次是2015年,在云南省慈善总会的协调和帮助下,受邀回国探亲,一路坦途。

回乡的路越来越顺,可李光钿定居国内的愿望一直没有达成,老人的年纪已不容长途劳顿。只要有国内志愿者来缅看望他,李光钿都重复着同一句话:“希望你们回去帮我说一说,我想回家!只要能有一块立足之地就行。我老得很了,快要死了,我死也只想死在中国。”

“忘记远征军对民族的功绩,就是背叛实事求是的精神”

远征军老兵们在慢慢老去,他们的后裔尽管人数并不少,但对于他们那一代人曾经为国血战的经历却并不明了。不是远征军后代的人们,对于那段历史则知道的更少。随着老兵们不断的凋零,找寻战争阵亡士兵遗骨,建立纪念碑,是记住历史的必要措施。而如何对待阵亡人员遗骨,从一个侧面反映着不同民族对于历史的态度。昔日在滇缅战场交战的日本、中國及其盟国美国,是如何对待这一问题的呢?

日军在中国阵亡者,战争之初祭奠规格很高,一般是在战事告一段落后,将阵亡者尸体烧制成遗骨,举行大型“慰灵式”祭奠,而后运回日本,送入东京的靖国神社。随着战事惨败尸骨成堆,就采取军官割一条臂或一只手,士兵割一只手或一个手指,放在一個专用的“化学燃烧毯”上烧制成遗骨的办法。中国军队反攻时,节节败退的日军脖子上仍挎着白布包裹的骨灰盒同行;除非遭到惨重失败不容及时处置的情况,一般不丢弃阵亡者的遗骨。一位中国远征军军官称,他们最后打下腾冲城东北角,日军除了几个活的,其他死尸垒成一人多高的垛子,一个月下来,上面爬满白蛆。一户腾冲居民光复后回家,发现自家二楼堆满日本骨灰盒,每个盒上放着手表、钢笔、书信、奖章等。这显然是收集好准备送走的。那户人家又惊又怒,一炬焚之。

可以想见,如果不是战争惨败,日本人是不会如此狼狈的。战后的几十年,他们费尽心力地弥补着这个缺憾。

1974年,即中日邦交正常化第二年,第一批日本人获准访问了中国的边陲城市昆明。这些日本人向当时的云南省革命委员会提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要求,希望允许他们到滇西祭奠日本士兵的亡灵。这个要求被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据说全体日本人当即失声痛哭。

1978年,原侵滇日军第56师团第113联队补充兵、日本每日新闻社记者品野实,办理了赴中国的护照。但受当时形势所囿,他仍未获准去滇西地区。他此行的目的是为死在松山的日本兵写一本书。

不久,由原日军“缅甸战友会”组织的一个所谓“慰灵访华团”再次来到中国。品野实积极争取,却未能被选中。与那段历史有密切关联的11个日本人,第一次进入了云南。他们中间,有从松山战场逃出来的原日军炮兵中尉木下昌巳,有从腾冲战场活下来的卫生兵吉野孝公,还有在龙陵帮助守备队长小室钟太郎中佐自杀的大尉副官土生甚吾,及曾在第56师团司令部任职的中尉石井皎。可是,他们仍未能得到允许由昆明再往西行。

1979年之后,越来越多的外国游客来到云南,他们被允许到更多的地方参观和游览,但当时云南对外开放地域限定在昆明以西三百多公里的大理市。虽然大理依山傍水,风景如画,日本游客却个个愁眉不展,他们终日翘首西望,茶饭不思。临行,日本人个个面西而立,长跪不起。

他们仍是要到滇西祭奠日军亡灵的。

据品野实后来所写的《中日拉孟决战揭秘——异国的鬼》一书所载,这次在中国方面的帮助下,这些日本人从遥远的滇西战场拿来了泥土。回国后,在原日军第56师团战友会举行的“慰灵式”上,这些泥土作为“灵沙”分给了阵亡人员家属。《1944:松山战役笔记》作者余戈2004年9月去松山时,当地的朋友说:“现在不会再有这样缺乏原则性的事情了,中国的国土哪能如此予人!”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随着中国进一步对外开放,日本人终于可以打着“旅游观光”的旗号,源源不断地奔赴滇西,来到松山。他们一般不跟当地老百姓说话,表情肃穆。上了山后,在这个再度枝繁叶茂的山峦里搂树抓土,哭天抢地,诉说着什么,祷告着什么……

还有一位日本老者,带着自己一群儿孙来到松山,坚辞导游,竟能在山上轻车熟路地走动。他指指点点,耳提面命下,其子女唯唯诺诺。于是,就有明白人问他:你是当年那个唯一逃脱的日军炮兵中尉军官吧?还真猜对了,此人正是木下昌巳,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起他来到滇西不下16次,心愿只有一个:为死在松山的日军在当地建一座“慰灵碑”。

他曾向人宣称,自己的生命就是1/1260,代表死去的1260多个亡灵而活,为此他走访了所有死者的遗属,向他们讲述死者最后的“战迹”;他后半生全部的心愿就是满足死者的心愿。为此,他曾表现出一些诚意,比如捐资龙陵在原日军第56师团前进指挥部所在地赵氏宗祠前建了一所白塔小学,当地人谓之“赎罪”学校。这一举动得到了当地政府有保留的理解,但认为他要为松山日军鬼魂立碑之事,却着实是荒唐无稽之想。

侵华日军在滇缅战场遭受重创,有数万日军遗骨散落在缅甸和滇西各地。实现了到现地祭奠这个愿望后,他们就盘算着将死在这些地方的日军遗骨收集回去。他们首先在缅甸打开了局面。从1975年开始,在日本政府、财团、企业大力支持下,当年在缅甸阵亡日军的遗属纷纷到那里收集遗骨。有金钱铺路,他们在缅甸打通了种种关节,在各个战场都修建了大大小小的“慰灵塔”和纪念碑,不论原址上已盖酒楼还是居民房,日本人皆重金买下做祭祀之所,甚至,为战死缅甸的800多匹军马也立了纪念碑。

此后,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原日军“缅甸战友会”先后多次派人来云南活动。1980年至1990年期间,他们先后4次以旅游者身份来到云南,打着“日中友好恳谈会”的旗号,企图从民间收集日军遗骨。1988年7月,原日军“缅甸战友会”常务理事甲骨秀太郎一行4人经有关部门特批,沿滇缅公路到达滇西,在龙陵、腾冲、芒市(今潞西)、畹町等地战场遗址进行谢罪忏悔。原日军“缅甸战友会”的老兵们当时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他们也做了一些促进中日友好的事,但这些都掩盖不了他们三番五次来云南的真正目的。

松山、龙陵的老百姓,几乎都听说过县外事办公室的人讲日本人为寻找日军遗骨而“悬赏”的事,据说交换条件是:一具尸骸换一辆轿车,一根腿骨或手骨换一台彩电。没有人为此动心。

那么,那些遗留下来的日军遗骨到底在何处呢?据龙陵县史志办公室陈景东先生介绍,1988年至1989年,当地政府曾组织人力在松山一带收集了一些日军遗骨和遗物,当时的目的一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二是史志办需要收集相关资料和物证。之后,这些遗骸和遗物被装在约20个木箱以及40余个陶罐内,一直放置在龙陵史志办公室的仓库内。2005年龙陵抗战纪念广场落成,又搬迁到新建的抗战纪念馆内。

在中国,抗战胜利后,云南省政府在松山、腾冲、龙陵等战场遗址上修建了阵亡将士公墓,立了纪念碑。特别是在騰冲来凤山麓修筑的“国殇墓园”,将其西边的小山坡辟为烈士陵园,从山脚至山顶,依编制序列密密排列着全部阵亡将士的小型墓碑,碑上镌刻着每位烈士的姓名军衔。看上去,如同正向山顶冲锋的一列列纵队。

而在削平的山顶上,则伫立着攻克腾冲的中国远征军第20集团军的大型方尖碑,碑上铭刻着那段历史的述评碑文,那是9168名阵亡将士(其中军官490名,士兵8678名)用鲜血和生命为民族解放创造的辉煌业绩和赢得的最高荣誉。可以说,这座设计独特、气势恢宏的抗战阵亡将士陵园,在中国堪称最佳。

然而,在“文革”中这些纪念碑和墓地全部遭到严重破坏,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逐步予以重修,并于1988年恢复开放。在松山战役中,中国远征军阵亡4000名将士(其中军官157名,士兵3843名)。在今日的松山上,当年松山战役主攻部队第103师所立的那方断裂又拼合起来的纪念碑,仍在刺目地提醒人们想起昔日的一幕。

而树立在昆明市圆通山的中国远征军第8军松山战役阵亡将士纪念碑,时至今日仍只有折断残存的基座,原先的碑身早已不可寻觅。

在国殇墓园的旁边,有一个令人震撼的滇西抗战纪念馆,馆内的两万多件藏品,全是腾冲人段生馗用30多年时间,从印度、缅甸和腾冲寻访购买得来。为收集这些文物,他不断贷款筹措资金,曾一度家徒四壁,靠妻子微薄的工资维持生活。在段生馗的收藏中,有一些较为敏感的文物。这些文物在历经包括“文革”在内的多次劫难之后,被民间保存下来,实属奇迹。段生馗说:“它们凝聚着当地人对抗战时期中国军队的感情。”

在缅甸的情形亦令人扼腕叹惜。当日本人的“慰灵碑”一个个刺目地树立起来时,当缅甸昔日的殖民统治者英国人的阵亡将士公墓得到最好的保护时,将日本侵略军逐出缅甸的中国驻印军的陵园却难觅踪影。当年中国驻印军在缅北征战匆匆,大多数阵亡将士都是草草掩埋,部队撤回国后再无机会返回昔日战场重修陵园或迁移英烈忠骸。自上世纪六十年代起,缅甸政府铲平了大部分中国驻印军墓地和纪念碑。不少旅居缅甸的中国驻印军老兵提起此事,哽咽难语,老泪纵横。当年指挥这些士兵在缅北作战的原中国驻印军新1军军長孙立人,在台湾闻讯后悲痛万分,生前只能每年在家中的庭院里祭奠自己的老兵。

中国战时的盟国美国的做法也颇耐人寻味。当年,配合中国远征军作战的美军联络官及飞行员共阵亡19人,他们都是在当时或在战斗后几天就举办了葬礼。其中军衔最高的威廉·C·麦克姆瑞少校在高黎贡山麓的大塘子阵亡后,当地土司提供了一口价值700块大洋的上好棺木。

1946年、1947年美国政府又两次专门派出公益救护队寻找他们的遗骸,迁葬回国,送到其亲人手中,举行军队葬礼仪式,并写出国防部的寻找报告,进入国家档案。至于因飞机失事而失踪的“驼峰航线”飞行人员,多年来美国军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

1996年1月,在云南历史学者戈叔亚、中国探险协会主席严江征等人帮助下,美国老兵弗莱彻·汉克斯在滇西泸水县高黎贡山片马垭口,寻找到了1943年3月11日失事的一架隶属“中国航空公司”的C-53型运输机,确认了机长、美国飞行员吉米·福克斯及中国副驾驶谭宣、通信员王国梁等人遇难的事实。

2014年,有记者采访腾冲国殇墓园时,遇到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军人,这位老军人感慨道:几十年回过头说一句公道话:“国共都在抗战,只是当年国军守土有责,必须正面抵挡拼杀,所以责任更大,伤亡也更重。忘记远征军对民族的功绩,就是背叛共产党实事求是的精神”。之后得知,他原来是中国军事医学科学院的原院长秦伯益将军。当时他虽身穿便装,仍以一个中国老军人的威严向墓塔敬了军礼。

战争和胜利都很远了。比起当年的美军、苏军,甚至战败的日军,中国远征军是最寂寞的一群。可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不断向前延伸的道路中,最坚实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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