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淀在岁月里的疼爱
2017-08-13张家龙
张家龙
小时候,大年初一过后,母亲总是要带着我和弟弟还有三姐去高松河东岸的外祖父家过一天。
天刚亮,母亲就起床了,料理好一家八口人和大小牲口的吃喝拉撒,再叮嘱大哥和大姐、二姐分别去姑姑和大姨家吃顿年饭,留下父亲看家。出门前,母亲把我们几个孩子都叫到厨房,从锅夹洞里取出那只黑乎乎而又粗壮圆实的陶土罐子——农村人都叫它“煨罐子”。妈妈把它放在两口土灶锅的夹缝处焐热水供一家人洗脸洗手。按照母亲的要求,我们从小到大围着“煨罐”依次洗过脸和手,抹上歪子油才出门走亲戚。
母亲换上新头巾,挎着淘米的竹篮子,里面放两片手指头宽、用粉红纸包着的桂花糕,还有少许母亲亲手炒的葵花子和香花生,以及油炸的面果子和赶年集时专为外祖母买的一小包“条酥”,麻油浸透了黄色草纸的外包装,香味四溢,让我馋得直流口水。一路上,寒风凛冽,高松河的水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不时有滑冰的孩子摔倒又爬起来,一阵阵笑声从河谷里升起来,清晰地飘进耳朵里。我们一路小跑着,不时把母亲甩得远远的。过一会儿便停下来,坐在路边坚硬的黄泥地上。等母亲快赶上了,再拔腿向着外祖父的小屋跑去,个个身上和心里都热乎乎的。
还没进门,我和弟弟就大声喊着外祖父和外祖母。听到我们的声音,外祖母在小屋里笑着答应着。她微弯着腰背,头发有些花白,顶一块天蓝色的头巾,黑色的长棉袄上系一条破旧的围裙,脸上挂满了笑容,挪着一双走动不便的小脚转过身对我们说:“乖乖,都跑累了吧,快坐下来歇歇!”说完又继续在低矮狭小的芦苇搭的小棚子里忙着做饭做菜。简陋的芦苇棚四处向外冒着热气和烟雾,熏得烧火的外祖父和灶台边的外祖母直淌眼泪。母亲心疼地多次对外祖母说:“少弄两个菜吧!”可是她根本不听母亲的劝告。饭菜的香味混合在四溢的烟雾里,飘浮在小土屋的四周。我和弟弟趴在小土屋东南角的草垛边抚摸着正在阳光下反刍的小山羊,偶尔传来邻居孩子扔掼炮的响声,吓得刚刚断奶的小羊羔惊慌失措地跳起来咩咩大叫。外祖父一边烧火一边不停地大声抱怨母亲没有把哥哥姐姐们都带来。母亲解释说他们分别去了姑姑和大姨家了,改天单独再来给您拜年。外祖母也责怪母亲这样安排不妥当,说一年到头的,他们再大也还是孩子,就应该一起过来。母亲总是岔开两位老人的话题。我长大了才明白,母亲这样做,不仅仅是想减轻外祖母和外祖父的麻烦,更主要的是担心孩子们都来吃一頓年饭,会让两位老人忍饥挨饿好多天呀!
外祖母做好了饭菜,大声吆喝外祖父收拾小方桌上的杂物。我和弟弟听见了赶紧跑进屋里帮忙。母亲和三姐一起站在小芦苇棚的门口准备接着外祖母递过来的饭碗和菜碗。我和弟弟把筷子数好摆放整齐。开始吃饭时,外祖母问母亲:“姑爷不会做饭在家他有吃的吗?”母亲说:“有他吃的,馒头豆腐都有,他烧煮猪食时把凉馒头放在锅底的草灰上烤热了就能吃了,他是不会单独为自己做饭的,这人就是这个性子!”外祖父接過母亲的话,说:“你和姑爷过日子都是手紧的人呀!”
母亲和外祖母边吃边聊,我和弟弟边吃边抢着为外祖父斟酒,用他那个古董样的灰黑色的锡酒壶。外形是一只昂首挺胸的山羊,几杯下肚外祖父就开始说古了。说得最多的就是这把锡酒壶的身世,说这酒壶是祖上传下来的,没人知道它有多少年头了。他带着几分自豪地强调说,这是一只雄健的公山羊呀。接着又讲述自己小时候过年给他的爷爷用这把锡酒壶斟酒的故事,老太爷喝足了就叫几个孙子趴在拜垫上磕头,赏给晚辈的压岁钱都是银元和元宝,还加重语气说晚辈都得恭敬地伸出双手去接,并且要说些感恩和祝福的话,逗得老太爷笑得前倾后仰!
外祖母在不停地向我们推荐她做的菜,我至今清晰地记得她做的油炸小汤圆是最有特色的,每一个只有拇指头那么一点大,里面包着黑芝麻馅,热油炸熟了再在表面撒上一层红砂糖,看起来白里透红,吃起来里香外甜。我们这些馋嘴的孩子不要讲吃了,就是说起来也会垂涎欲滴呀。可是母亲和外祖母都舍不得吃,只象征性地夹一个尝尝就罢了,绝不会吃第二个的。每逢春节,想起逝去的外祖母,想起她亲手做的油炸小汤圆,我的心头就会掠过一阵幸福的回忆和一丝亲切的怀念,还有一缕淡淡的说不清楚的伤心。
不等外祖父吃完饭,外祖母就挪着小脚到床头边掀开那只紫黑色的旧木箱子,拿出一块用旧手帕包裹了好几层的钱包,我们姐弟三个盯住外祖母的手,看着她一层一层地揭开。母亲则不停地对外祖母说:“一个孩子二分钱吧!有那么点意思就是了。”外祖母却说,今年可是老天保佑,大热天的他舅爹把那只黑山羊扣在看青的草棚后的树荫下歇凉,他出去转一圈回来,那只黑山羊就没了踪影,直到中饭过后也没见到黑山羊,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第二天又接着找了一天,还是空着手回家了。出奇的是,第三天下午,这只黑山羊,自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跑回家来了。他舅爹高兴地把三十多斤重的黑山羊抱在怀里,从头到尾摸了上百遍。还特地跑了一里多路打来一桶凉井水给黑山羊喝,又抓一小把人都舍不得吃一粒的玉米种来喂它。乖巧的黑山羊对他也像个大恩人一样,吃饱喝足了用头顶着他的胳膊,一跳几尺高。他也弯下腰用头和黑山羊对着顶了半天,乐成个老顽童的模样。年前,他舅爹牵着这黑山羊去卖,结果比去年那只多卖了三块多钱。托老天的福,今年每个孩子给一毛压岁钱。母亲和外祖母推来夺去好一会儿,外祖父看着这场景,放下酒杯,端起他那支长长的旱烟袋,对母亲说:“不许再推了,叫孩子都接着,我还要再给他们每人一毛呢!”这可急坏了母亲。外祖父则不紧不慢地从长棉袍的粗腰带间摸出个黑色的荷包来,掏出哗哗作响的几张崭新的一角钱的新票子,还散发着墨香呢。母亲知道拗不过外祖父,就赶紧主动吆喝我们站到外祖父的面前,示意我们跪下来磕头。外祖父和外祖母不约而同地严肃制止母亲说:“都什么年代了,不兴这个礼数了!”我们只好双手接过外祖父的压岁钱。望着他几分醉意而又乐呵呵的神态,我们姐弟三人连声说了一大串祝福的话。外祖父吸了口烟,继续讲起他小时候经历的长辈们给晚辈压岁钱的事。他说如果是陈年刚结婚的晚辈们,大过年给长辈们磕头领压岁钱那个规矩可是多啦。刚开口,外祖母就阻止说:“这都是什么年头啦,早已不兴那些古风旧俗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可是有好有坏,不要再讲给孩子们听了吧!封建迷信害死人呀!”外祖父虽然很有兴致讲,但还是心领神会地连忙对外祖母说:“听你的,我不再提那些害人的旧礼数啦!”我和弟弟搂着外祖父的肩膀,摸摸他那花白的长胡须,他顺势眯着眼睛吸起长长的旱烟袋,微笑着任由我们俩嬉戏着。
遗憾的是,当年我弄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要打断外祖父的话?更遗憾的是,后来外祖父直到临终也没有再和我们说起那些关于压岁钱的旧礼数。
时光追赶着岁月的脚步,四十年转瞬即逝。慈祥的外祖父乐呵呵地塞给我那一角压岁钱的情景,早已沉淀在光阴的深处,但我却记忆犹新。那压岁钱里饱含的善良和疼爱,浸润着我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无时无刻不在让我感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