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的短信
2017-08-12王波
王波
南朝书帖里那么多不厌其烦的类似问候,也许是因为这份牵挂珍藏的温暖人情,让我们如此珍而重之。
像是王羲之的《初月帖》:
「初月十二日山陰羲之报:近欲遣此书,停行无人,不办。遣信昨至此。旦得去月十六日书,虽远为慰。过嘱,卿佳否?吾诸患,殊劣,殊劣。方涉道,忧悴。力不具。」
「一直没有来得及给你写信,最近收到了上个月十六号你写的信,虽然距离你写信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是收到它还是很让我感到安慰。你好吗?我却不太好。正在路上,精神疲惫,就先这样吧。」
他的《姨母帖》写道,「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
那时候写信开头总是顿首,顿首,当然是一种格式礼仪,然而也像是我们不经意间见到喜欢的人,有时候不知道说些什么,但自然的就会微笑招手,快步向前去,就会在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倾过身子让我们之间的距离更短一些。
王羲之的“顿首”总是写得笔走龙蛇,线条流动快得好像能够看见他迎见亲友时候急忙迎上去的姿态。
也是王羲之的《远宦帖》说:
「省别具,足下大小问为慰。多分张,念足下悬情,武昌诸子亦多远宦。足下兼怀,并数问不?老妇顷疾笃,救命,恒忧虑。余粗平安。知足下情至。」
他说,“足下大小问为慰”——谢谢你那些事无巨细的问候。“余粗疏平安”——我大概还好吧。“武昌诸子亦多远宦。足下兼怀,并数问不?” ——那些在武昌时候的朋友们呢,他们还好吗?“老妇顷疾笃,救命,恒忧虑。” ——只是我的妻子生了重病,很不好。
这些絮絮叨叨的你好不好,也许在我们读来单调无聊。太平的年代,唾手可得的平安就像年轻人的健康一样,是一种拥有得太多,多到让人厌倦得恨不得拿去换点钞票来才好的东西。少有人把它作为珍重的话题,郑重的追求。
我想这是人类的通病吧,最珍惜的总是那些已经远离、即将逝去、追逐不到的东西。这大概也是在魏晋的书帖里,在那个充满战火离乱的时代,经历着频繁的远离故土,频繁的亲故离散时他们唠唠叨叨说着健康与平安的原因。
所以,他们不在短而珍贵的信里讨论要完成的事务,需要打理的日常,也没有对于未来伟大的畅想。他们只讨论,我现在的心情和你的平安。
世界和生活在他们的短笺里如此简单渺小,但却如此珍重。而这样的珍重,成就了他们被我们牢牢记住的原因:宗白华先生总结过的晋人之美,只有两件,一件是向外发现了天地的自然之美,剩下的一件,就是人类自己的深情。
比如说,一封没头没尾的短信:
「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
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仅十五个字的短笺,却被搞错了情况的乾隆皇帝浓墨重彩的在周围鬼画符一样盖了章提了字,专门在故宫盖起一间叫“三希堂”的屋子来珍藏。而写信人王羲之却并没有投入与乾隆皇帝一样的隆重态度来写这封信,他甚至连想一个体面结尾的脑子都没动,直接老实地说“力不次”——没劲儿了,所以就这样。但他却在那个信送出去也不知道能不能得到回复,什么时候收到回复的糟糕年代依然固执地向朋友传递着一些微妙的心情——快雪时晴,真好,但愿你也好。
我也不知道他的收件人那会儿离他多远,也不知道当收件人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冬是夏,晴天雨天,但是我羡慕他展信的时候,信纸上王羲之捎来的雪霁的味道。我总是很喜欢这样“千里共婵娟”的句子,并且固执相信,当人类在千里之外互相思念的时候,是羽毛一样轻盈的灵魂共振的瞬间,比流星划落更加珍贵的瞬间。
我觉得,大概是出于对王羲之和南朝寄信人的羡慕——他们有这样的一种能力,能够用文字简洁却精确地传达出心情和感觉,真挚,坦然,生动,因而可爱。
——摘自《拾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