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1977:我的高考
2017-08-11袁刚
【于无声处听惊雷】
1977年,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年岁,在粉碎“四人帮”,结束“文革”后不出一年,再次复出的邓小平勇抓科教工作,甫一出山就冲破重重阻力,毅然决定恢复中断达11年之久的全国高考,成为“拨乱反正”的第一招。此举较安徽凤阳小岗村农民包产到户,以及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确立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路线,均早了一年;较胡耀邦领导发起真理标准大讨论也早了半年,其实际意义非常重大,可谓改革开放的第一声响雷。
2017年是恢復高考的40周年。40年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满怀疑虑和喜悦参加1977年的首届高考,并因此考上大学而改变命运的我,回望过去中国改革的历程,内心无限感慨,难抑激动。改革开放首先是从科教战线发起的,在高教领域内,改革与反对改革的博弈最为明显,因而可以说,高教改革最为清晰地反映了40年改革开放的轨迹,也最清楚地体现了改革开放的方向。
那一年,我24岁,正在江西乐安县721铀矿里“以工代教”,在工矿子弟学校做“代课老师”。年冬,我与我教的大批学生一同前往乐安县城参加高考,场景很是热闹,至今难忘。1978年初,我收到录取通知书,如愿被第一志愿中山大学历史系录取,与此同时,我弟弟在南昌参加高考,顺利考取了北京大学,他也是“代课老师”。
入学后,我发现同寝室的同学里有好几个都是“赤脚教师”,在那“代课老师”的荒唐年代,我们因为“代课”而稍微接触了些文化知识,因而捷足先登。但我们的学生里却少有考上的,我对他们至今仍心中有愧。
然而,“代课老师”也并非时代的“宠儿”。“赤脚教师”在农村拿的是工分,我与弟弟在工矿子弟学校“代课”,拿的是“学徒”工资,当时待遇普遍很低,为人所看不起。大矿山里其实有不少大学生,但被分配到子弟学校教书,均感屈才,都削尖脑袋申请调走了,这才轮到我们这些知青来带领学生“学工学农”,实际上并没有授过多少文化课,而我们自己也没有受过系统的中学文化教育。
1968年7月21日,毛泽东曾批示:“……理工科大学还要办,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要无产阶级政治挂帅,走上海机床厂从工人中培养技术人员的道路。要从有实践经验的工人农民中间选拔学生,到学校学几年以后,又回到生产实践中去。”依据这个指示,许多有条件的厂矿都自办“721大学”,我所在的铀矿也办了,学制两年,毕业后仍回原工区或车间工作。可惜,这类“大学”不重理论重技艺,处于较低端水平,办学也不正规。记得厂矿也曾请技术员为我等学徒工上过计算齿轮齿距的课,青年工人们一度热情踊跃,但没上几次就不上了。即便如此,被选拔上“721大学”的人仍是凤毛麟角,我选不上,只好转去子弟学校当“孩子王”,上大学的期待只能留在梦中。
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再次复出。1977年8月,一份科教工作座谈会简报传至各地:全国高考要恢复了!这个消息犹如平地一声春雷,在亿万人心中炸响。年轻人特别是在农村插队的知青,一听到这个消息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确认属实后随即奔走相告,欢呼雀跃。前后等待了整整11年,终于等到这一决定。但静下来之后想到,荒废了十载,真要重新拿起课本和笔杆子复习迎考,也的确是一件艰难的事。
当时信息封闭,各种小道消息比较多。由于新任教育部长刘西尧恰好是我们铀矿主管二机部(后改为核工业部)的原部长,所以上层有关恢复高考的许多争论,很快流传到我们矿山。刚恢复工作的邓小平以大无畏的胆略力挽狂澜,敢作敢为。1977年8月初,他在人民大会堂四川厅亲自主持召开科教座谈会,追回原定的“按过去方针办”,推荐工农兵学员的旧案,决定当年就恢复高考,并立即在全国全面推行。这是锐意改革,突破重重迷雾和层层阻挠的“拨乱反正”,且一锤定音,成效巨大。
【改革开放迈出的第一步】
为什么邓小平一复出,就迫不及待地要抓科教、恢复高考?现在看来,此举绝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重拳出击,且第一拳就击中要害。1975年,邓小平曾委托胡耀邦制定关于科学工作的《汇报提纲》,这实际上是后来改革开放蓝本的雏形,恢复高考也早已在改革战略的预案之中。邓小平后来曾提起:“说到改革,其实在1974年到1975年我们已经试验过一段。”可惜最终未能成功。这一次,久经沙场、年过古稀的职业革命家邓小平,复出后考虑的不是个人如何安度晚年,而是国家的前途和人民的福祉,他要充当“扳道工”,拨正航向,尽快结束混乱以走上正常发展的道路。作为77届恢复高考的首批大学生,40年的改革历程一路走来,我们对改革的起点和轨迹看得最清楚。
1977年的高考打破了“政治挂帅”所设置的一切清规戒律,不问出身,不问婚否,老三届”35岁以下及16~17岁的应届高中生均可报名,没有后门可开,成绩面前人人平等。据说参加考试人数有五六百万之多,但录取人数不到28万。半年后组织的1978级高考也同样打破常规,招收那些曾痛失升学机会的大龄“老三届”。从科教兴国的角度看,恢复高考既是在对丢失的十年光阴作补救,也是在对未来的发展作出人才规划与战略布局。改革和国家建设需要大批各类人才,时间不等人,国家一刻也耽搁不起,所以邓小平才会心急如焚,将恢复高考作为头等大事来抓。
为尽快造就紧迫的建设类人才,邓小平在恢复高考的同时,还让耽误了学业的原65、66级大学生“回炉”补课深造。后又听从李政道的建议,开始直接从初中生中选拔“神童”,招收“少年班”,以尽快出人才。这说明邓小平抓科教有一整套方案。高教改革恢复了尊师重教的传统美德,迎来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春天。记得当时叶剑英还写了一首诗来勉励莘莘学子:“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
不仅如此,当时中国一打开国门还惊异地发现,美国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因高新科技的蓬勃发展,呈现出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势头,连二战的战败国德国(西德)、日本也很快在经济上翻了身,台湾、韩国、香港和新加坡实现了经济起飞,成为“亚洲四小龙”……这深深震撼了邓小平等老一辈革命家。怎么办?只有改革开放才有出路。务实的邓小平于是重新提出“向西方学习”,打开国门,及时大规模地向西方发达国家派遣留学生,有公费和自费多种途径,此可谓科教兴国一揽子改革方案中的又一举措。胡耀邦更热情地倡导群众阅读美国人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希望中国人能不失时机地迎头赶上世界微电子信息产业革命的浪潮。
回望恢复高考时的大背景,我们会看到,这是一个除旧布新、催人奋进的时代。1977年后迎来的是国家的十年奋进,是莘莘学子的十年寒窗。恢复高考可谓改革开放迈出的第一步,亦可看作拉开改革开放大幕的最初试探。历史上继戊戌变法后的清末新政改革,也是将教育改革放在最前面。改革之初,张之洞等上呈《江楚会奏变法三折》,就对此作过细心筹划,起先是废八股,改考策论,后逐渐减少贡举名额,至1905年斷然废除了科举,创办新式学堂。此举当时因体制性阻碍较少,故推到了改制前头,改定官制及预备立宪因触及既得利益,体制性阻力太大,则放在最后。而废科举之于除旧布新的实际意义,是怎么高估也不为过的。恢复高考之于当今改革开放的意义也一样,它得以贯彻执行,影响巨大,为持续至今的改革开了个好头;它还重新凝聚了人心,消弭了反侧,让年轻人看到了希望,为社会建设整合了精英,储备了人才。
【深化改革乃大势所趋】
恢复高考后的高教体制改革,亦可谓改革开放的标本,从中可以更清晰地看到40年改革的轨迹与方向。改革开放:改什么?革什么?向谁开放?开放什么?目标何在?这些问题还有过激烈争论。77级首届大学生作为过来人,对此更有亲身体验。
1978年早春,我负笈来到中山大学历史系上学,其时已25岁,班上年龄最大的有比我大10岁的,最小的有比我小8岁的。全班70多个同学先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军训。系里给班里配了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工农兵学员做班主任,这位大哥的年龄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人很热情,与同学们打成一片,但他当时还未能完全摆脱“文革”思想。我们上课用的都是“文革”时自编的油印教材,整个学校的教学体系仍沿用老一套的办法。有些课程几百个学生集合在阶梯教室“一锅煮”,教学质量不佳且耗费时间,谈不上有什么真学问,故我等一有机会就逃课,去图书馆看自己喜欢的书。
老师的应对办法则是点名,钓鱼抽查。记得某门课的授课老师每次点名发现缺勤者,即将其名字写在黑板的最高处,直到这个学生来报到了才擦去,否则扣30%的平时成绩。有一次他点名“林辛智”,没有人回答,乃在黑板上写“林梓智”,结果同学们哄堂大笑,原来他把“梓”念成了“辛”,堂堂大学老师念白字,由此可见其水平。自此,他点名专挑无偏僻字的单名,如袁刚(这就把我坑得好苦)、林明、乐正等。一些年龄稍大的同学普遍感到课堂无味“吃不饱”,因而更加紧了自学。
1979年初,胡耀邦在北京主持召开了理论工作务虚会,思想解放得以向纵深扩展。不久,中国人民大学的高放教授来中大作了一次讲座,介绍了理论工作务虚会的情况,并分析了“苏联模式”的弊端。此时,广东省省委书记、省长习仲勋正在大力引进外资,试办深圳、珠海特区,全国农村“去人民公社化”的改革更是如火如荼地开展着。改革对象是什么?答案已清晰地摆在了面前:突破并革除封闭落后的“苏联模式”,建立市场经济体制,与国际接轨,走人类文明共同发展的道路。这在高教体制改革领域体现得更加明显,走在了经济体制改革的前头。
在我上大二、大三之时,随着国门打开,已有相当多的海外及香港学者来中大开交流讲座,他们话语新鲜,更具有思想魅力,与当时校内一些枯燥无味的课程形成鲜明对照,因而受到学子们欢迎,场场爆满。其中,美籍华裔女教授成露茜前来帮助创办社会学系,住在中大的时间较长,讲座较多,影响很大。她是成舍我的女儿、成思危的妹妹,1949年去了台湾,后留学美国并入籍。她当时不仅讲国内尚不成气候的社会学,还讲十分前沿的未来学,描绘了高新科技推动下的西方社会新形态,让人大开眼界。她的话对我来说是闻所未闻,震撼很大。到了1981年底我大学毕业离开中大时,社会学系、法律系、人类学系相继成立,不久又建立了政治学与行政管理学系。研究生制度也恢复了,我得以考上研究生继续深造。
博士毕业后30年来,我一直在高校教书,如前文所述,上大学前我也在工矿子弟学校“代课”,除了当过一年的钳工“学徒”外,几乎一生都没有离开过教育领域,所以对一路走来的办学进程相当熟悉,其中有些经验教训值得记取。40年的改革开放,从高教体制改革可以清晰地看到,改革就是革除“苏联模式”,开放则是对曾拒绝、排斥的世界开放,不再固步自封、坐井观天,而是走向务实,实事求是地向发达国家学习。经济体制改革也破除了计划经济模式,引进外资,建立市场经济体制,杀出一条血路来”邓小平语)。特别是1992年邓小平“南巡”讲话,强调发展经济不问姓资、姓社;后朱镕基总理主导加入WTO,中国真正与全球接轨,参与国际分工体系,使中国经济继“亚洲四小龙”后实现腾飞,其后十数年还呈现出了爆发式的增长。现今,中国工业规模世界第一,贸易总量世界第一,出境旅游消费世界第一,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达30%,早已跃居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不久可望成为第一。改革已使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什么,革什么,现在我们应该看得更清楚了。
回首过去40年,改革稳妥渐进,有先有后,恢复高考是“拨乱反正”的第一招,这一举措后来改变了千百万人的命运,随之而来的高教体制改革也进展顺利,紧接着的经济体制改革同样取得巨大成绩。改革的目标和大方向越来越明确,今后的改革也必然要克服阻力向纵深推进。成功的经验说明,改革不能停止,进一步深化改革乃大势所趋,现也可谓正当其时。
(作者系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