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中西门庆三妾婚嫁仪式探析
2017-08-11李坤坤
摘 要:《金瓶梅》里西门庆的六位妻妾,详细记述嫁娶仪式的仅有孟玉楼、潘金莲和李瓶儿。三次婚礼的规模、过程、繁简不同,以娶孟玉楼的婚仪最为隆重,也最合乎“六礼”,娶潘金莲时婚仪最简,娶李瓶儿时婚仪也颇为简单,西门庆竟不再亲迎。这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明代中后期市井纳妾仪式的随意性与寡妇再嫁的普遍性,是作者对三女子由赞赏、批判到惋惜不同态度的体现,暗示了孟玉楼守礼善终,潘金莲、李瓶儿淫乱丧身的命运轨迹,逐步显露西门庆复杂的人物性情。
关键词:《金瓶梅》 嫁娶仪式 明代婚俗 人物命运
《金瓶梅》是明代四大奇书之一,也是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以家庭生活为描写中心的长篇小说,涵盖了许多人生礼仪和当时的社会风俗,婚俗是其重要组成部分。《金瓶梅》中的婚俗有多种类型,如倒踏门、割衫襟等,描写篇幅最多的即为西门庆三次纳妾,从三房孟玉楼到五房潘金莲和六房李瓶儿,此后还有孟玉楼再嫁的记叙。本文以孟玉楼、潘金莲和李瓶儿嫁入西门家的三次婚礼仪式为中心,探讨西门庆在对待婚礼中反映出的人生价值观,剖析西门庆的本性特征,探寻三位女子的命运轨迹。
一、西门庆纳孟玉楼时的婚礼仪式
西门庆于小说第二回“帘下遇金莲”,最先与潘金莲相识,却在和潘金莲难舍难分之际,一经主动找上门来说亲的媒婆薛嫂一番介绍:“南门外贩布杨家的正头娘子。手里有一分好钱。南京拔步床也有两张。四季衣服,插不下手去,也有四五只箱子。金镯银钏不消说,手里现银子也有上千两,好三梭布也有三二百筒”[1](P67),便迅速“移情别恋”于孟玉楼。次日,西门庆立即亲自登门拜见孟氏已逝之夫的姑姑楊姑娘,先以“一段尺头,四盘装做一盒担的羹果”为见面礼,听闻西门庆是财主,杨姑娘便满心欢喜答应为其做主娶孟氏,然后西门庆取出六锭三十两雪花官银与杨姑娘,许下娶过门时还她七十两银子、两匹缎子,解除杨姑娘的“后顾之忧”,似“六礼”之“纳采”;又次日,西门庆就在薛嫂的引荐下见到孟玉楼本人,二人互问青春,定下婚期,“问名”“纳吉”一并完成;当月(五月)二十四日,西门庆将彩礼过门来,“纳征”之后,在六月初二正式娶进门的前一天,西门庆派人来取孟玉楼的嫁妆,遭到孟玉楼夫舅张四的阻挠,杨姑娘与之争吵,“薛嫂儿见他二人嚷做一团,领西门庆家小厮伴当,并发来众军牢,赶人闹里,七手八脚将妇人床帐、妆奁、箱笼,扛的扛,抬的抬,一阵风都搬去了”。迎娶当日:
到六月初二日,西门庆一顶大轿,四对红纱灯笼,他小叔杨宗保头上扎着髻儿,穿着青纱衣,撒骑在马上,送他嫂子成亲。西门庆答贺了他一匹锦缎、一柄玉绦儿。兰香、小鸾两个丫头,都跟了来铺床叠被。小厮琴童方年十五岁,亦带过来伏侍。到三日,杨姑娘家并妇人两个嫂子孟大嫂、二嫂都来做生日。西门庆与他杨姑娘七十两银子、两匹尺头。自此亲戚来往不绝。[1](P77)
孟玉楼本为寡妇再嫁,据明代于弘治年间的《明会典》:“凡民间寡妇,三十以前夫亡守志、五十以后不改节者,旌表门闾,除免本家差役。”[2]是提倡寡妇守节的,孟玉楼丧夫时二十八岁,不仅没为夫守节,反而风风光光地再嫁,比《礼记·昏义》:“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是以昏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皆主人筵几于庙,而拜迎于门外,入,揖让而升,听命于庙,所以敬慎重正昏礼也。”[3](P815)的“六礼”还多了送嫁妆和谢亲等,可见明代婚礼仪式更加复杂。西门庆亲自迎亲、娶妻仪式不过如此。隆重的婚礼仪式表明孟玉楼在西门庆心目中的重要位置。整个婚礼过程中,西门庆毕恭毕敬,以其与潘金莲的淫乱衬托出孟玉楼的端庄。西门庆知她会弹月琴,可在心上,只求其貌美、会乐器,表现出对女子贞节观念的漠视。不过,最能打动西门庆的应该是孟玉楼价值不匪的“嫁妆”,薛嫂介绍时说孟玉楼“手里有一分好钱。”对新兴商人阶层的西门庆来说,这一大笔收入,是他“事业”再上一层楼的重要物资,微薄彩礼换来丰厚嫁妆,而且能娶到一个才貌双全的美妾,慕色贪婪的他定然十分上心,“这是他‘奸巧致富的第一招”,[4](P17)是其迅速迎娶孟玉楼的最重要原因。入门后,孟玉楼又协助吴月娘管理着家中开支,可以说钱买来了孟玉楼婚礼上的“礼遇”和今后家庭生活的重要地位,风光地进门是其善终结局的预示。
《金瓶梅》“描写世情,又缘衰世,万事不纲”[5](P113),成化时起,至嘉靖年间,“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5](P113)。成书之时淫靡之风盛行,寡妇再嫁较为普遍。杨姑娘支持孟氏再嫁,众街坊邻居都赞杨姑娘说的有理,市民阶层寡妇再嫁已得到广泛支持。值得注意的是前夫长辈杨姑娘毫无令孟玉楼为自己侄子守节的意思,为求安度晚年并捞得“棺材本”,杨老人便不顾去世大侄儿的脸面,不但不支持张四舅让杨宗保全部继承其兄遗产,还令这个年幼的侄儿送亲,让孟玉楼较为顺利地带走了丰厚的“嫁资”,还带上了丫鬟和小厮。她为了钱极力做主促成婚姻,急于交结西门财主这类富贵亲戚,进一步凸显了金钱在世人眼中的魅力,金钱至上、利益为主的世界形象生动地呈现在世人面前。
二、西门庆纳潘金莲时的婚礼仪式
从第二回开始,潘金莲便最先与西门庆纠缠不清,却又未能占得先机,早于孟玉楼嫁入西门庆家中,而是被“闲置”了一个多月才得以如愿与西门庆做成“长久”夫妻。最后潘能过门是王婆使的巧计,谋划在武大郎死后百日后的第二天晚上娶潘金莲过门,自“纳采”至“请期”的多个环节都省略了,直接“亲迎”。
妇人箱笼,早先一日都打发过西门庆家去。剩下些破桌坏凳,旧衣裳,都与了王婆,西门庆又将一两银子相谢。到次日,一顶轿子,四个灯笼,王婆送亲,玳安跟轿,把妇人抬到家中来。[1](P91)
这次的婚礼仪式极为简单,而且计划是在晚上“抬到家中”,远远没有孟玉楼入门那般正大光明。
自古便有“聘则为妻,奔为妾”[6](P435)的说法,纳妾的婚礼并不要求一定要有合乎礼法的过程。明代纳妾现象较多,至此,其仪式也与娶妻仪式区别不大。然而,民间纳妾尚有立婚契的说法,《水浒传》第三回中郑屠霸占金翠莲时,就要写一份“三千贯的虚钱买契”便是一例。但潘金莲嫁西门庆时,不曾有婚契,更没有类似孟玉楼的“微礼”,不曾争取潘姥姥的同意,和“奔为妾”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种现象的原因首先是因潘金莲完全是凭借自己的美色取得了西门庆的青睐。比起孟玉楼,潘金莲虽有姿色,但身无长物,“含金量”极低,她在西门庆心目中的分量自然也不如孟玉楼重。西门庆与她得以成奸,“媒人”王婆出谋划策、操心费力。她是西门庆所追求的众多美色之一,只要有金钱和如王婆之类的得力“媒人”,再求似潘金莲一般的女子也是轻而易举的。因而,西门庆先娶了孟玉楼这位“富贵美人”,直到武松回来前的危急时刻才把妇人“抬”到家中来。
虽然王婆曾说“幼嫁由亲,后嫁由身”,但在王婆的计谋一步步实施的过程中,潘金莲已经不能“由身”,而是逐渐陷入被动的地步。西门庆听从王婆建议与潘金莲“挨光”。二人偷情后,潘金莲一心想嫁西门庆,不顾王法,谋害亲夫,最后,她只有嫁给西门庆才是最好的选择,只能积极主动讨西门庆欢心,才能脱离苦海。过门后一味攀比的她,在婚礼仪式上却不计较,一是因为贫贱出身,同时也说明了她的被动地位。她在追求生理欲望满足的过程中,让自己人性之恶萌芽、开枝、散叶,堕入自我毁灭的深渊;西门庆对潘金莲“先奸后娶丑名留”,从娶孟氏的守礼到此时的越礼,进一步暴露了西门庆贪恋美色、荒淫无度的本性,因色而定计杀人,西门庆在罪恶的泥潭越陷越深。
三、西门庆纳李瓶儿时的婚礼仪式
李瓶儿原是梁中书之妾,后嫁西门庆结义兄弟花子虚,却被花太监(花子虚叔叔)占有,且花子虚经常在外面眠花卧柳,所以李瓶儿主动追求西门庆,虽然不曾像潘金莲一样亲手毒死自己的丈夫,却在丈夫吃了官司时把家中巨资财富“寄放”在西门庆家中,实则赠与他,花子虚为此着急生气惹病上身,最终一命呜呼。在求嫁西门庆的过程中,李瓶儿几经波折,历尽艰辛才如愿以偿。伺候李瓶儿的冯妈妈先找到玳安,玳安向西门庆转达李瓶儿想要嫁过来的决心,西门庆却半气半恼地说他“不得闲去,什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把李瓶儿抬来。次日先雇了五六副扛,将李瓶儿的嫁妆整抬运了四五日。
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段子红,四對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1](P215)
新娘进门,新郎却不去迎接,最后还是西门庆之妻吴月娘“沉吟了半晌”才出来迎接,李瓶儿只得自己进了新房。当晚,西门庆也不曾入她房中。三日后大摆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又没往他房里去。虽有大宴,这却仍然是一场不受重视的婚礼,与娶潘金莲的那场相比,迎、送亲的人数稍多些,却不曾有丈夫的“亲迎”,何其随便又尴尬的婚礼!
李瓶儿与潘金莲一般,也是先与西门庆偷情,且得西门庆承诺,准备在她为花子虚守孝百日就娶过门。加之西门庆忙着整修房子,又遇女婿陈经济家中事发,所以李瓶儿几次主动求亲未果便招赘了蒋竹山。这成了西门庆娶了李瓶儿后一直耿耿于怀的事,也是这次尴尬婚礼的主要原因。《明会典》记载“凡居父母及夫丧而身自嫁娶者,杖一百”[2],不过西门以此为推迟婚期的原因并非他遵纪守法,他更担心的是花大以李瓶儿孝期不满为由加以阻挠。如此一来,李瓶儿所带到西门庆家中的“嫁妆”很可能被花家人瓜分,另外还有吴月娘的劝告。
既有西门庆口头婚约,李瓶儿不该招赘蒋竹山,这是她在悔婚,违背了婚约时,“主婚人笞五十,女归前夫”[7](P104)。另外让西门庆耿耿于怀的是她还资助蒋竹山开药铺,与西门庆抢生意。因为悔婚,她已经“寄存”在西门庆家中的大笔财富,可以算作她悔婚后对西门庆的一种补偿,西门庆可以理直气壮地“独吞”而不用负任何法律责任。作为主宰的西门庆可以直接将李瓶儿夺回,而不必大费周章整治蒋竹山。然而,西门庆还是选择给她一个过门仪式,说明她在西门庆心中有着特殊的地位。过门后,西门庆只是不入她房,只是让李瓶儿自己觉悟,又说明他是因对李瓶儿动了真情而“吃醋”的反应。
李瓶儿比孟玉楼更加富有,未嫁便将三千大元宝送交西门庆,另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西门庆添房置舍,为蔡太师祝寿,乃至李瓶儿死后那场极尽奢靡规模宏大的葬礼所用物资皆出自这笔“嫁妆”。毫不夸张地说,这笔巨资“嫁妆”成了西门庆在生意场和官场的“登天梯”。如果她的财产是她嫁给西门庆的“敲门砖”,难么她那温和的性情才是打动西门庆,并走入他内心的真正法宝。为了她,西门庆背弃了“兄弟之妻不可欺”的原则,朝“自己人”下手,吞并其财产、宅子,得知花大不会阻止李瓶儿孝期不满改嫁后,如果没有吴月娘的劝阻,西门庆则决定在花子虚孝期未满之际迎娶李瓶儿。
婚礼是李瓶儿在西门家中生活的开始,却因尴尬而显得悲凉凄苦。新郎不迎,她一心求嫁的结果竟然是西门庆三日不入她房中,她委屈乃至绝望,只能上吊寻死,张竹坡曾批此举“悔恨在寄物一着”[8](P305),实则更可能是情伤后的心灰意冷。原本性情温和,却对花子虚狠心绝情,因难像潘金莲那样彻底决绝,生出一段心病,最后她隐忍的性格让她在“争宠”的斗争中赔上了生命。西门庆婚礼上这般对她,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主权地位,却也侧面反映出了他把李瓶儿放在了心上,后文他对李瓶儿动真情因此也在情理之中。李瓶儿去世时,他因为爱显露了一点耀眼的人性光辉。
四、结语
纵观这三次纳妾的婚礼,从孟玉楼的光明正大,到潘金莲的简单寒酸,再到李瓶儿的丈夫不亲迎,过门待遇的每况愈下,也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人物命运结局的越来越悲惨,孟玉楼是三人中唯一善终的,得到了美满的婚姻;潘金莲淫乱无度,惨死武松刀下;李瓶儿自己葬送了自己的生命,在心病与肉体之病的双重折磨中悲苦离世;西门庆由从娶孟玉楼时的遵守礼节,到娶潘金莲、李瓶儿时的先奸后娶一步步走到越礼,从为美色谋害他人,再到图谋结义兄弟的钱财美妻,其贪婪无限、荒淫好色的本性一层层凸显出来,人性之恶的一面越来越明显。
另外,这三次婚礼的共同特点都是寡妇再嫁,孟玉楼尚且为夫守孝一年,而潘金莲则刚守百日,李瓶儿在夫死不过百日的情况下已经多次催促西门庆迎娶自己过门,后两者在守孝期间都与西门庆勾结,进一步反映了明代市井商贾之中,寡妇守节观念淡薄,提倡妇女贞节观念的理学思想较难成为世人的行为准则,为色谋财害命的现象时有发生,正是在这种道德沦丧、世风日下的王朝末世中,这部以暴露罪恶、惩戒人心的“奇书”应运而生。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一般项目“明清世情小说中的民俗研究”[项目编号:12YJA751040]。)
注释:
[1]陶慕宁校注,[明]兰陵笑笑生著:《金瓶梅词话》 (上/下),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2][明]申时行等著:《明会典》,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版。
[3]杨天宇:《礼记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815页。
[4]黄霖:《黄霖说金瓶梅》,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7页。
[5]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113页。
[6]沈文倬/水渭松校点,[清]朱彬撰:《礼记训纂》,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35页。
[7]阴法鲁,许树安主编:《中国古代文化史(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4页。
[8][明]兰陵笑笑生著,王汝梅校:《皋鹤堂第一奇书金瓶梅(上、下)》,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05页。
(李坤坤 山东曲阜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273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