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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马:谁的救命稻草?

2017-08-11韦星

南风窗 2017年16期
关键词:外地人文静巴马

韦星

这是巴马的救命稻草,也是外来者的救命稻草。彼此的需求在盘阳河畔相遇,并深化演绎。

清晨,村庄巷陌里,不断传出公鸡接力的啼鸣声。沉睡了一夜的大山,苏醒了。不过,此时的山上依旧缥渺和萦绕着层层薄雾,就像罩着白色面纱的待嫁新娘。

山脚下的玉米地里,还没有农人劳作的身影,但百魔洞口旁,音乐的指挥下,20多个老人以潺潺河水声作伴,早已舞动起来。

有跳舞的,也有坐在轮椅上观舞的,他们拼命吸着这里的新鲜空气、喝着百魔洞里流出的清冽泉水。

泉水从百魔洞口涌出后,就汇入巴马县的母亲河—盘阳河。在盘阳河里,一些中老年人挽起裤脚,排着队把双脚浸泡到盘阳河里。这样的场景,在广西巴马县坡月村每天都可以看到。

“听他们说,这样可以减压,缓解亚健康,”当地村民说,“我们一辈子都没有这么玩过,过去在田里插秧,双脚浸泡太久,还担心患风湿病呢。”

但来者相信,巴马人的“长寿”一定和他们常年享受到这里的特殊气候和元素有关,比如高负离子的空气、弱碱性的水、超强的地磁,以及辛勤劳作。

越来越多的中老人,特别是患了癌症或有“三高”的人,不远千里地涌向了巴马。巴马成了他们的朝圣地,也成了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

在盘阳河畔,他们跳舞、唱歌、吼叫,通过这样的方式以及快走或租地劳作等,不断训练和调适他们的身体……服务于来客的原住民,因此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但涌向这里的城市人,却反向寻求“农民化”的生存之道来“折磨”自己。彼此生活的“对调”,给人时空错乱的感觉。

但巴马政府很清楚:就是要把当地的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这是巴马的救命稻草,也是外来者的救命稻草。彼此的需求在盘阳河畔相遇,并深化演绎。

随后的疗效和论争,都与此有关,巴马的宁静社会生态由此被打破。从传统农业社会,一下跨越到以旅游为主的现代社会。巴马在现代性的演进中,伴随着发展的,还有不少待解的问题。

找到了

都说人老了,就开始念旧。但今年33岁的张文静,就已开始不断怀念过去,怀念故乡。

张文静的家乡在广西河池市巴马县甲篆镇坡月村3队,目前,她在南宁的一所学校教书。她怀念的是,过去每当从学校放假回家,在地里劳作的父老乡亲,远远就和她打招呼了。还有那些在村口榕树下、小卖部门口聚集闲聊的老人,也一脸慈祥地看着她,就像打量着“回门”的闺女一般。

现在,村庄里有越来越多可以聚集的场所,场景也越来越漂亮,但真正能聚起人气,形成聚集中心的,反而正在弱化和消失,“大家似乎都很忙,或结成各自小圈子”。张文静已害怕回到故乡,因为越来越陌生了。

但今天所有的这一切,曾一度是地方政府和村民们苦苦寻求的。

傍晚,百魔洞广场上聚集了前来锻炼的疗养者。

巴马地处桂西北,尽管拥有1971平方公里,但以山地丘陵为主,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

农耕时代,在人均不到一亩的耕地上刨食,对巴马人而言很艰难。自然条件造成的长期贫穷和封闭,使他们在百色发起的右江革命起义中,最富于革命精神,也最容易被动员起来。

但革命后,进入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他们的处境和很多革命老区一样,因自然条件的阻隔,他们并没有因此迎来新生活。甚至工业时代到来时,也因山高路远、自然条件恶劣,这里和沿海地区的工业飞速发展形成强烈反差。历任执政者也因此不断寻找突破制约地方发展瓶颈的新路子。

现退休在南宁生活的黄庆丰,曾长期在巴马任职。他告诉我,上世纪70年代,他在巴马的主要工作是带领村民垦荒。在巴马县东山乡等地的乱石堆上,他带领村民填土垦荒,见缝插针地种些玉米、黃豆、红薯。

“当时杂交种植技术还没有得到应用和推广。”黄庆丰说。那时,他到大寨学习过,也请广西北流一些耕种技术比较厉害的农民过来指导,但一亩地的粮食,也就收获一百多斤米,巴马的民生依旧艰难。

和巴马接壤的凤山、东兰等县,并称为“东巴凤”,都是“难兄难弟”。

和张文静不一样,黄庆丰不怀念过去的岁月。他说他在巴马干了一辈子的工作,“吃玉米粥,喝玉米酒,炒野菜吃,有什么好怀念?”

2016年,从南宁驱车4个多小时回到巴马参加该县建县60周年活动时,黄庆丰很兴奋,“城市面貌变化很大,巴马总算找到一条好路子了。”黄庆丰所说的“好路子”,是指巴马的长寿养生路。

因为农耕时代,尽管这里水资源丰富,但水往低处流,这里又以山地丘陵为主,真正能享用到丰富水资源的,只有少数耕地,所以玉米、红薯、黄豆等,才是最适合这片区域种植的农作物。

工业时代,交通不便,长期以来,这里的工业几乎为零。“到80年代末,为照顾少数民族,(广西)自治区才把县里唯一的水泥厂给了巴马。”黄庆丰说,“在那个年代,即便手中有点权的,也办不了什么事,因为一切都围绕着农业转,从农业到农业。”

到了今天,巴马依旧给人封闭的感觉。尽管她名声在外,但至今还没有一条过境的高速路,还没有一座高铁站,也没有一个真正属于她的机场—目前的“百色—巴马”机场,是设在百色市田阳县。只是后来出于发展旅游需要,由广西出面对原“百色机场”更名而来。

发展了

巴马真正发展旅游是从2006年开始。7月21日下午,巴马县委宣传部外宣办主任冯吉荣告诉我,“早前,陆续有权威人士来到巴马调研这里的山水和长寿等情况,领导在接待中注意到这些情况,后来就立足于现有资源来发展旅游。”

当时,巴马主要资源是“有几个山洞”,比如百魔洞、水晶宫、百鸟岩等。其中,被中英探险队称为“天下第一洞”的百魔洞,更是洞中有洞,别有洞天,当地政府认为,这可做些文章。

不过,发展旅游初期,巴马县政府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很多人只是路过巴马看一看,没有停留下来,对地方的带动不大。”冯吉荣说,2013年时,巴马顺势将旅游定位进行大调整,把休闲观光为主的旅游转向长寿养生为主,这也是广西给巴马的定位。

这时的巴马,已有养生的文化和基础。在坡月村,张文静4层高的房子2008年建成,2009年兼对外营业。她家里有10个房间对外出租,主要在每年9月到次年2月出租给来自东北等地的候鸟人养生。

来这里养生的人,主要是老人。他们身体或多或少有些毛病。比如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高等“三高”群体,也包括一些心脏有问题或是患了癌症术后来调理的人。

租赁经济给村民带来很大的福利。以张文静目前出租的情况看,一个房间配套厨房和洗手间,一月能收600元。这样算来,一个月整栋楼有6000元收入,一年算下来,即便扣掉空档期,也有5、6万元的收入。这对于当地来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巴马县委宣传部提供给我的一份材料显示,以坡月村为例,农民人均收入是十年前的十多倍。

直观的印象是,在坡月村,随处可看到高层楼房,高的甚至达15、16层。村里被消防部门列入高层建筑的,就有44栋民房。

2010年前,车子一旦驶入坡月村,张文静家那4层高的楼房,就很耀眼地傲立村中。但这种“鹤立鸡群”很快就被打破,高楼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这不是因为村民突然富有了,而是外来商人从中看到商机,拿着资金来到村中和村民谈合作:老板出钱,村民出地,一起建房,利益分成。随后,一栋栋为外来者提供长、短期住宿的养生公寓,“嗖嗖”地起来了。村中原有2、3层楼房和砖瓦房,也逐渐消失了。

“基本上,6层以上的,大都是有老板投入资金建的。”张文静说,否则当地村民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不过,由于产权制度没有改变,很多房子都是在原来的宅基地上建,村庄缺乏统一规划,这种野蛮生长,给人很混乱的感觉。比如村庄的道路窄小而且弯弯曲曲,很多地方连三轮车都无法通行;有的房型“左冲右突”;村中小道,纵横交错裸露着各色的自来水管,房屋间还随处可见盘绕于上空的电线、网线等。

目前,绝大多数村民家有5-6个房间对外出租,这使得他们一年也有2-3万元租金收入。加上种菜、种玉米和种水果等,无论是价格还是需求量,都比过去好很多,所以当地普通农民家庭,一年也因此获得4-5万元收入。这比过去种地强多了。

当然,麻烦随之而来。

麻烦了

首先的麻烦是,不同族群由于文化和地域上的差距,引发了矛盾和冲突。黄炳如举例说,一开始,一些外地人来了,仗着城市和平原文化所衍生的天然优越感,开口闭口就说“你们农村的”,村民听了很不舒服,“可能人家也没有歧视农村的意思,但听起来刺耳”,所以一些村民也回话说,“既然是农村,你们还来干嘛?”

因买卖而争吵的也不少,更何况是一些常年买菜的老人,他们对一两毛钱都很在乎。比如在当地买豆腐,一元钱就是10块小豆腐,别人一般都是几块钱的买,但有的外地人就要3、5毛钱的,这样不好切割,也容易起争执。

外地人认为“当地人就是在杀生、坑人”,进而破口大骂“这鬼地方,什么东西都贵,而且分量还很少”。当地人则认为,“这些城里人好小气,几毛钱都斤斤计较”。所以一开始,类似的矛盾和冲突在市场里并不少见。

其实根源是地域和文化上的差距造成。在北方,土地广袤,耕地较多,也很肥沃,比如大白菜等,他们在自家的四合院里随便种点,一年吃都吃不完,所以北方的菜价相对便宜,卖者给买者的分量也很足。

但南方,特别是山区丘陵地带,土地贫瘠,产量不高,价格也因此较高。这种情况,每个人基于原有的生活经验对某个地方做出判断和认知,难免就有差异并引发矛盾和族群的冲突。

此外,南方人的性格较内敛,北方人则比较粗犷。所以在交往过程中,也会“相互嫌弃”。比如北方人会嫌弃一些南方家庭的人畜混居(牲畜在一楼,人住楼上),南方人也会嫌弃一些外地人,不讲卫生,大大咧咧,还很强势,“在大排档吃个粉,随地吐痰,说话最大声的,都是xx人了。”黄炳如说。

早期,甚至还出现打架行为。“我就处理过两起打架事件。”7月20日下午,巴马县甲篆镇人大主席陈都告诉我,“除了外地人打本地人,外地人也和外地人打。”陈都同时是坡月村驻村工作队的队长。

黄炳如说,最头疼的是生活习惯上的差距。一些老人来了,在村子里走,转身进了拐角或盘阳河边,就随地大小便,这令本地人反感。当然,因为一些老人,行动不便,如果内急时,他已在外活动,再度走回比较远的住地解决生理问题,确实比较麻烦。同时,这折射出当地公共厕所等公共配套的缺失。据陈都介绍,除了农贸市场、卫生院和百魔洞停车场有公共厕所外,坡月村其他地方确实还比较缺乏公厕。

由于本地人对外地人已没有了當初的好感,使得一些外地人随机求助上他们家的厕所时,也并不总是如愿。好感缺失,和一些来客中的小偷小摸习惯也有关。来巴马养病的,主要是些老人,但他们并不总是遵守规矩。

村民反映,一些老人经常顺走他们地里的红薯苗、南瓜藤以及玉米等。“那些背着包穿过地边小路的老人,得提高警惕。”7月20日上午,在坡月村村委会里,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这天早上,她刚和一个外地来的老人吵起来,“他偷我家的红薯苗,我喊他要10块钱,结果他只给我2块钱!”

这让村里徒增了烦恼,因为在过去,即便很穷的年代,在熟人社会里,当地民风还算淳朴,家长不允许小孩偷拿别人地里的东西,因为这样在村里会被议论,甚至“抬不起头来”,所以一些果子即便挂满枝头,垂到行人头上,大人小孩都不会伸手摘。但外来人的大量涌入打破了这一规矩。

被打破的,还有传统的生活习惯。十年前,坡月村旅游还没起来时,当地人在地里劳作一天后,都会到盘阳河边游泳,男女分居裸泳—女的在河段上游,男的在河段下游。但发展旅游后,随着外来族群涌入,这一习俗中断了,没人再到河边游泳了。

“一是,外来人增多,他们到处走,会不小心闯进来,而本地人也不愿和外地人同泳。”张文静说,一些人都是生病才过来,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病。

不再去河边裸泳和原有社会关系被打破有关,但也和乡村生活的城市化和“现代性”有关—起楼房后,家家户户按照城市公寓的设计,在家里也建有洗手间和冲凉房共用的场地。

尽管和外地人的强烈冲突只是些个例,但无论对方来自哪里,一旦有不良的行为在村民中传播,就会被村民扣上“外地人干的”帽子,所以无形中扩大了彼此从心理到行为的潜在对峙。

当然,这种对外的对峙并没有在村庄内部凝聚成一股势力,事实上,随着旅游发展,村庄内部利益分化也很严重了。

突破?

以“候鸟”主要聚集地—坡月村为例,这里户籍居民2800多人,但高峰期,这里聚集2万多人,是原住民的十倍。这必然对公共设施和配套提出了更多的要求。直接从农业社会跨入旅游业为主的商业社会,是很大的挑战。

以目前运作格局看,受益的主要是有房出租的村民,以及从事饮食和养生等店铺的人们,政府从中获利很少。因为到目前为止,政府支持建设的大项目,比如康养街、养生酒店和公寓等,都还在进行当中,民房出租,政府还无法收到税。

这种情况下,对于一个GDP尚不足40亿元,财政收入才2.56亿元的国家级贫穷县来说,要拿出更多财政投入建设公共配套,很难。这还涉及到村里的垃圾费如何收取,自来水管系统投入建设的完善,该让谁来出,谁多出等。而它们在村民内部形成了不同意见。

“表面上,大家都不说,但内部矛盾还是大得很。”7月19日晚,坡月村村民杨青隆告诉我,“比如你家有一栋楼出租,我家没有或是我家的房间少,位置不好,但却要我平摊这些费用,我没意见吗?”

杨青隆说,一些拥有着十多层的民房,算起来就是100多个房间,他的收益更高,但大部分村民只有5、6个房间出租,条件也没有大资本的公寓那么好,出租率和租金也不高,但要平摊不低的垃圾处理费,他们自然有意见。为此,一些民宿老板为清理掉家门前的垃圾,干脆私下给清洁工一些小费,让对方在清运中多关照自家的。

此外,旅游没发展起来的时候,村里集资买水管引水到村里,但后来发展旅游养生后,来的人多了,管道小,供水不足的时候,一些养生公寓的老板就会为了高层的租客用水,而发动抽水机,这样把底层住户的水抽走了,村民反而没水用—“但当初出钱买管道的时候,我们可没少出。”杨青隆说,现在是大老板发财,我们没水喝,合理吗?

在内忧外患下,舆论不断关注巴马。比如前段时间,一些视频就盯上了巴马的养生“假大师”。“卖假药的,忽悠人的,很多都不是本地人干的,我们哪有钱投资那么大门店搞?”杨青隆说,但这让巴马人背了黑锅。

凌吉荣说,“我们县委县政府在宣傳中,从来都坚持的一个观点是,巴马是养生的地方,不是养病的地方。”但是,在民间,特别是一些患者的口口相传后,使巴马成了抗癌圣地,巴马的水也因此成了包治百病的神仙水。

民间和官方舆论场的分裂,让官方感到委屈和无奈,现在,巴马正逐渐通过一些大资本的介入和高端定位,以改变外界对巴马的成见。只有走好这步棋,巴马好不容易才探寻到的县域经济发展的救命稻草,才不会轻易断掉。

(文中除凌吉荣、陈都外,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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