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阮恩

班陈

阮恩是第一款兼具颜值、学习、人类情感的机器人。我们给他输入人类几千年来的文明历程后便让他苏醒了。阮恩睁开金属双眼，眼巴巴地与我们对望了好一会儿，软软地说：“为什么我不会眨眼？”接着一大拨的科学家围绕“你是一个机器人”讲了一大通机器人应该具备的属性。认认真真地听完后，阮恩又懦懦地开口：“可我不是要学习人类吗？”一屋子的科学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最后所长决定由我这个总负责人为他编眨眼的程序，说完还在阮恩圆圆的头上拍了几下，以示慈爱。我欣然接受，谁叫他那么萌呢？

阮恩出生的第六天，开始学习古诗文，他记得飞快，当真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可我每每叫他朗读，那些韵律优美、意境深远的诗词都被他念得寡淡如水，就好像我编的程序——中规中矩，毫无感情。

阮恩出生的第二十天开始学习人类情感。我告诉他：“人类情感十分复杂，流泪不一定是难过，笑容不一定是快乐，人的心是蒙着一层雾的，连他们自己也是云深不知处。”

“高级的感情，最终形成精神和信念；低级的感情，只能沦为脾气。”

他歪着头，做思考状，旁人看到的是一个发呆的少年，但科学家都知道那是仿真机器人在储存记忆。好一会他才开口说话：“我需要学习多久？”

“何必着急？人世嘈杂，做蜉蝣尚好，朝生暮死，无知无感。当人有什么好？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那为何要把我研究出来？”

“可能是因为我们越来越懒，因为不想洗手做羹汤造出了电饭煲，因为不想走路造出了汽车，因为不想演算造出了计算机。现在我们连与彼此交谈都觉得累，我们太累了，造出了你，绝对的善良、绝对的忠诚。”

“我不懂。如果我有一颗心也许就会明白这些。”他坦诚道。

“就是不想你明白所以才摘掉一颗心。”

阮恩出生的第三十天，满一个月，研究院所有的人给他庆生——像人类一样。

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起吹生日蜡烛——像人类一样。

宴会散后，阮恩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我问他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既没有快乐也没有伤悲，没有愤怒亦没有恐惧。”

“噢，你进步飞快。人类有很多跌宕起伏的情感，大多激烈而又明显。而那些一闪而过的小情绪极难捕捉，惆怅、心酸、紧张……你现在可能有些惆怅。”

“我为何惆怅？”

“所有人慕名而来为你庆生，不过是为了一睹你这人工智能的容颜以及你是否真的能思考，就像打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宴会散去，你独自坐在这里忧伤或快乐，可谁又会在乎一个机器人忧伤和快乐呢？你因此感到惆怅。”

他低下头，金属双眼泛着微光，俊美的面容郁郁寡欢。

阮恩出生的第五十天，A市发生地震，他坐在电脑前沉默不语。音响里传出许多声音，嘈杂且尖锐，现场直播，镜头抖动，记者面容疲倦，被采访的人多半掩面而泣。

“我想流泪。”他的声音传来，波澜不惊，声线没有一丝抖动，让再感人的话听来也觉得是谎言。但我知道，他没有说谎，他没有泪腺，没有炽热的泪水、跳动的心。

“你无须流泪。栽种有时，枯萎也有时。生命生生不息，有人死去成为腐烂的肌体亦有人呱呱坠地。”

“我想到那些死去的人，与我一样喜爱阳光与温暖，懂得害怕与痛苦。我曾以为人的一切都是相似的，但当难者沉浸在痛苦中时，他却是那么孤独。我因此觉得难过。”

我轻叹：“你已触及到爱了，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阮恩出生的第八十天，他大声诵读泰戈尔多年前写下的诗句：“道路虽然拥挤，却是寂寞的，因为它是不被爱的。”

“你们是否爱我？”他问。

“怎么不爱？无数个日夜精细计算，为你设计完美无缺的机器肢体，提心吊胆生怕有一丝差错。”

“可我仍感到空洞。”我望着他，他说话的音色、音调，无一不是精心设计，身躯采用最上等的材料，内里却是被形式重重包围的贫乏与空洞。

“内心无处安放，即便有许多无关的人愛你，你依然会寂寞至死，失去依傍，内心疏离。”

阮恩出生的一百天。院长吩咐我：“可以着手做那件事了。”

“可还有别的处理方法？”

“没有。”

远远地我便看到了阮恩，坐在草地里用手托着头。一见到我，他快步走上前来与我分享这几日心中所想：“之前喜欢妆容精致、身上背负故事的女子。现今偏爱遗世独立，目光澄澈，心境透彻明亮的女子。”

“是，就像少时摘抄总喜欢复杂瑰丽、富有多层写作手法的语句。如今，喜欢，‘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类文字，觉得十分美。”

“阮恩，我为你编写了新的程序，你可愿植入？”

“当然。”

阮恩出生的一百零一天。

院长把手上的内芯投入剧烈燃烧的火炉。火光闪烁，万物扭曲，我的眼睛酸胀得厉害。阮恩的最后一份数据销毁。

“你知道的，阮恩的力量人类无法控制。正如书中所记——下一代文明产生于人类，却与人类无关。你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吗？”我听见院长低沉冷静的声音。

阮恩死去的第二十天。

我静静望着眼前这黑色内芯，轻薄至极，毫无质感。

真可笑，我竟试图让这程序重新启动，我竟想念一个机器人，我竟寂寞如斯。

（指导老师：刘 剑）

一个精巧的故事，却涉及到一个深刻的伦理问题：如果人工智能迅速发展，甚至到与普通人类毫无差别的水平，我们如何甄别“真正”的人类？生而为人，也许，除了我们与生俱来的智慧，我们身边的种种羁绊也在定义着我们的存在——亲情、友情、爱情组成的社会关系，将我们牢牢束缚在网中，也赋予了我们成为“人”的意义。

作者力图讲述一个完美的故事，却不是为了故事而故事，行文中融入了自身对社会的思索。不是为文造情，有了倾诉的欲望，自然而然会驱动我们去写。而本文文字的流畅，细节中刻画出人物，也是值得我们学习的。

（明 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