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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水库移民家族的兴衰

2017-08-11杨慧

南风窗 2017年16期
关键词:曹家移民水库

杨慧

在世人都在“移”、人人都可以被称为“移民”、人人渴望“移民”国外的时代,因工程建设而搬迁的“移民”的历史正在被忘却;在农村代表保守、稳定和落后的时代,他们正被从“移民”的概念中洗去。

移民村远景。

建国以后,中华大地满目疮痍、百废待兴。彼时,为了快速发展农业、 工业,形成了大建水库、发电站的热潮,1950到1957年间,我国建立了 90多座水库,产生移 民70万之多;1958到1978年间,我国建立了2300座水库,产生移民1100万人;1979到2005 年,我国建立了 1100多座水库,产生移民230多万人。这些时间段,分别对应着我国社会不同的发展阶段,政策、观念、法律制度、国家治理手段在各个时期差别极大。在时代与国家发展意志框架下的移民,自然拥有了相同而又富有差异的人生际遇。

2006年,国家水利部移民局实施大中型水库移民后期扶持政策,旨在通过资金扶持和项目扶持的方式,改善自建国以来因大中型水库修建而搬迁的移民的生产生活环境,项目规划实施20年,到现在已经实施了11年。

其中,避险解困项目是国家水利部移民局发包的试点项目,资金来源于大中型水库移民后期扶持资金中的结余资金,项目旨在对1991年4月30日前开工建设的大中型水库库区(优先考虑革命老区、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和国家明确的其他贫困地区)中已经纳入后期扶持范围且生产生活存在特殊困难的农村移民采取特殊的帮扶政策,以解决特困移民居住安全和脱贫致富问题。实施对象主要包括居住在山洪地质灾害易发区、长期居住在船上,生产生活方式以“水上漂”为主、生存条件恶劣,生活贫困,不搬迁不足以脱贫的群体。

笔者正在参与移民局的大中型水库移民后期扶持政策项目的实地调研的课题项目。本文所写正是湖北省咸宁市通山县避险解困项目涉及到的移民群体的故事。

后期扶持政策带来改善

湖月村九组几十户曹姓人家错错落落依山傍水而居,远远看去,青山绿水,渔民一二, 薄舟轻泛,青蓑斗笠,好不悠然。泊船下岸,走进家家户户,才知居民早已离去,大敞着的门不是为了欢迎客人,是为了晾干空无一物的房屋。剩下的村民说,这里上个月刚发了大水, 水漫过了屋顶,移民都搬到屋顶去睡。一位佝偻老妪望着门前被水淹没、已经枯黄死去的红薯苗说:“现在还住在这里的,都是些没用的人,年轻人要么都到村里、县里陪孩子上学去了,要么都去广东、浙江打工去了。没生计的还留在这里,在河里打打鱼谋生计。”

这位老妪是现曹家族长的二嫂,她住的房子是曹家父亲所建,上个世纪曾用来给曹家的5个儿子结过婚。婚一结就搬出去,搭草棚、木屋居住。老妪是当时第一个在这房子里结婚的人,现别人都已经离去,而她一住就住了一辈子。

曹家原址靠湖水河而居,族人的房屋均坐北朝南。河对岸有座山,山上有一洞,洞口颇像凤凰头,因此,曹家祖先赋予凤洞深意,使之成为守护曹家的象征。凤 洞所在石山,为一千仞陡壁,石壁凹凸不平,有五匹骏马图案自然天成,栩栩如生,曹家人 称为“五马回曹”,是家业兴旺的象征。

搬迁以前,曹家人皆以造纸为生,是茂字辈流传了百年的手艺。现居住在此的曹家人, 祖父三代内就曾在曹家的造纸厂做工。曹家的造纸术,以他们原住址后山的果树皮为原材料, 河水从村中流过,提供了天然的便利。纸烤制完成后,人工挑出,卖往江西、浙江等地,用 作油纸伞和炮引纸原材料。上世纪60年代水库移民搬迁后,曹家人一分为二,被分为“东凤曹”和“西凤曹”两支。“东凤曹”为迁往蜀水的一支,“西凤曹”为迁往平山的一支。

关于搬迁, 曹家族谱这样记载:“岁在共和乙巳年(公元1965年)年五月,我凤洞凤凰起飞,由于当今国业兴旺,建造水库发电事业,与共和戊戌(公元1958年)湖月水库完工后,洪水淹占我凤洞全部祖业,故凤凰展翅长空,辽忘东西南北,于我子孙繁衍,富有丘林稠密狭窄,难选我族聚集居住场地,经族中议定,暂分东西落业,意在共存不得,故此暂分为由,人人必须共同努力,不得为非作歹。发扬忠孝仁义,光宗耀祖是我族子孙的应分道德毫无理由扰乱族规……”

移民房屋。

在蜀水鎮的造纸厂,远离原材料产地,材料运输增加了费用,利润微薄,难以为继,加 上人口繁衍,造纸厂甚至供给不了迁离人丁的口粮,很快便倒闭了。迁往平山的人,主要以 种植为生,闲散劳动力继续从事造纸业。而后,人丁繁衍,口粮田不够,与当地村民因土地 问题频发冲突,不得已迁回了曹家旧址的山头居住。曹族长的父亲便是当时带领全家人回到 原住址的山头上,穷尽一生用来与荒山、洪水做斗争,守护他未成家的子辈。

1979年改革开放后,族里年轻人开始向外谋生计。村里人有一句笑话,“改革开放把人都放跑了”。族人“意在共存不得”的遗憾,自此又进一步的深化。现已年近60的曹家族长是族里最早出去打工的人。最初,在广东做包工头,因见多识广、做事厚道,为人尊敬。现老年返乡,仍为族人推为族长,打理族中事务。曹族长既是家族人的族长,也是九组的组长,落实到移民的国家政策,他是最后一手经办人。

双重身份在他身上对接,让他将国家政策与移民利益良好的结合到一起。现如今正在经他手的避险解困项目,被移民系统称为“一面旗帜”,无论组织管理模式还是工程质量,老百姓都赞不绝口。但对于曹家,好政策并没有从搬迁之初贯彻。由于他们所在的库区修建于1958到1964年间,特殊年份,“重工程,轻移民”,行政动员能力强,但工作机构专业性不够,补偿款低,移民后靠安置,环境容量问题对他们造成的影响持续至今。曹家原住址正是在这个阶段淹没于水下,损失惨重,没有得到任何补偿,而因所居之地狭窄逼仄,环境容量小,资源匮乏,曹家人自搬迁以来,四代人都无法走出贫困。2006年,大中型水库后期扶持政策出台以后,他们的境况才逐步得到改善,至今,避险解困落地,广大移民对政府的理念感恩戴德。

那么,他们的年代,政策经过了怎样的成长历程,他们又获得了什么权益补偿呢?

来自国家的关怀

像曹家人一样的移民很多。分时期来看,国家对于不同时期移民的重视和补偿程度不一。1958到 1978年间,值“文革”和大跃进期间,环境容量使得他们陷入了贫困循环。

2006年,国务院正式印发后期扶持政策意见,修订颁布《大中型水利水电工程建设征地补偿和移民安置条例》,系统建立了水库移民前期补偿和后期扶持相结合的机制。从扶持力度、移民工作组织保障等方面做出了大的调整。

后期扶持政策从2006年开始施行,扶持对象为所有新、老大中型水库的农村移民,对其进行人均每年600元补助,扶持20年,资金以县级报账制度做保障,直达移民人口个人账户。另外,还安排库区、安置区经济社会发展项目资金,用于完善移民所在县市村的大型基础设施建设,和关涉经济发展的大项目。两笔资金均按人口数拨付。中央对各省人口一次核定,不调整,地方各自制定政策应对人口自然变化。资金来源于1981年出台的库区维护基金政策,1986年出台、2002年完善的库区建设基金政策,1996年出台的库区后期扶持基金政策。以上各项资金政策的核心在于指明基金来源于地方用电税收。

以上政策对接到个人,可以直接得到的补偿包括两个方面:第一,直达账户的补偿金; 第二,移民小组、移民村和移民所在县市的基础设施建设、生产发展项目、技能培训项目、 危房改造项目等等,以及后续对移民生计深度把握以后发放的各类专项项目资金。

拿曹家为例,曹家核定准确的移民一是可以获得国家补偿的600元年度资金;二可以获得用于解决组内饮水、铺路、捕鱼鱼苗、农田水利等等各方面的库区、安置区移民经济社会发展资金;还包括年度用于解决住房等基本问题的专项资金,如避险解困项目资金。获得此类项目,对曹家而言意味着他们能够一户不落彻底从穷困的地方搬出,集体搬迁安置到交通便利、信息通达的村里。“水上漂”、“住危房”的日子将彻底结束,现如今他们的房屋已然建成。外流的年轻人闻风而喜,期待回家创业。如今,于他们而言,也许心头仍然纠缠着有家可回的小确幸与无处营生的大忧思。但从整体生活期望而言,他们又向幸福迈进了一步。

世事纷繁,沧桑流变,在我国经济腾飞、观念多元、城市化進展迅速、生活观念都市化 的今天,曹家的这幸福一小步跨越得稍显迟钝,僻远乡落曹家人的小幸福显得渺小而不值一提。他们曾经衰落过,未来将如何,谁也不知道。

人口的自然更替可以解决很多政策所不能的忧虑,但对于站在流变之中的人,我们的所思所想,注意力努力所及正在形成变革之流,洗刷着时代记忆,从这一点讲,我们每个人都与他人有关系。当我们开始思考:谁在“移”民?“移民”是谁?移民政策最终指向应在哪里?也许会发现这些问题关系的不仅仅是移民群体,还有我们所有在社会结构框架下、观念思想流变中的人。

观念流变中的“移”民与“移民”

“移民”在国际学术视野中不是新词,但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不同时代的人对“移民”的外延,理解不同。问上世纪50到60年代的中国大陆农村乡下人,“移民”所指代的首要群体是因水库建设而几经搬迁的人,但问80后、90后的读书人,得到的答案全然不同。当人们问“你从事什么研究”时,我通常答“与移民相关的社会问题”。接下来问方的反应不一而足。有的朋友会接着反问:“是国际劳工移民吗?”有的朋友会点个小赞:“好高大上啊!那你一定对外国人的生活有很多了解了。”而外国来的朋友多问:“是移进来的还是移出去的? (migrants or immigrants ? ) ”

以上问题虽然问法不尽相同,但细想容易发现,问题背后的大部分人对“移”民和“移民”所指向的事件与群体,认知相似度很高,譬如:“移”民都与跨境有关;“移民”似乎还代表一些美好的身份符号:有钱、自由等。如果将问题反过来问,这些相似度极高的认知也显示了相似度极高的认知空白。譬如:谁在“移”民?谁是“移民”?“移”民是否均是自愿行为?均是跨国行为?均是“高大上”的行为?“移民”是否均是有能力人的标签,而不是受苦难者的身份?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依托于对“概念”的统一认识。

一个概念可有许多内涵与外延,这往往与具体使用它的人所要表达的对象相关。因此通过概念外延的表达,我们通常可以确定一个人或者一群人共享生活的某个侧面,在这一方面, 出现在公众视野内的主流事件和主流对象往往比个人意志更具有注意力、支配力。不同的注意力分配形成不同的认知,认知的共享形成共享观念,继而形成共享关怀、共享责任,从而型构群体性格。每个人对于特定的事物都具备认知能力,也具备赋予该事物“概念”的能力。“质问”概念,往往能够发现注意力分配所建构的认知,和这种认知解构的人与人之间的关 系。“移民”概念在这个信息爆炸、注意力竞争的时代所发生的变化,正引人深思。

在我们自我奋斗的人生历程里,在社会观念的引导下,大部分人所理解的“移”民往往是一种自愿争取的行为,而“移民”则常指代拿着国际绿卡,在这个世界畅行无阻的精英和富人。这种主流的后果是,在世人都在“移”、人人都可以被称为“移民”、人人渴望“移民”国外的时代,因工程建设而搬迁的“移民”的历史正在被忘却;在农村代表保守、稳定和落后的时代,他们正被从“移民”的概念中洗去。同时,大部分人将“移民”对应因水库工程建设而搬迁的贫苦群体时,引发了天翻地覆的心理落差感。

这种割裂在生活中不易察觉,却是痛心的。在政府移民部门的档案里,移民的名单和身份记录在案。但在非官方的语言系统和观念世界里,尤其是在自顾自奋斗的年轻人的世界, “移民老人农村”正在失去移民“身份”。但恰恰他们的过去,关乎我们的未来。这里的链接点在于我们的时代对于权利与责任担当的稳定性认知:无论农民工、病患、学生、企业员工, 还是教师、企业家,若没有对于权利的共享认知,而人人以自由竞争之名争当强者,不考虑他人权益,无视自我行为带来的负面后果,那我们的时代终将是软弱、失序的。

任何群体的秩序都建立在对彼此权益和权利关怀的基础上,我们对移民问题的解答,也最终要落实到他们权益和权利的稳定性上来。无论当下以何种方式重建了他们的家园、维护了他们的利益,若使用的手段破坏他的自主能力和生计生态,那么这当中的悖论,就不得不引发人们的思考。归根结底,到底谁有决定他人生计和尊严的权力?这是一个不能够被观念流变清洗的问题,需要我们每一代人、每一个人向自己质询,向社会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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