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夏天,涤荡我狭窄的心胸
2017-08-11吴永强
吴永强
那时的夏天,没有补习班,没有夏令营,农业学校就是我们的补习班,天与地就是我们的夏令营。天空湛蓝,暴雨倾盆,世界如此之大,我们如此之小,每一个夏天来临,都会在自己和这个世界之间发现一些新的变化。通过一个夏天,总会抵达另一个新的夏天。
在“农业学校”里开始季节生长
过去,暑假之前还有一个麦假,5月底6月初,麦子成熟的时候,我们就放假了,大概一周多的时间。不放假不行,因为老师们要回家收麦子,我们也得回家帮忙收麦子。过了8岁,也就是读了小学的孩子,必须经历收麦这堂课。我们不会割麦,但有力气将捆好的麦个抱到地头,等待拖拉机将其运走。至于打麦场上的幸福时光,那是另一个话题。
麦假结束后到学校待一个月,暑假来临,我和弟弟就被绑架在了大棚里。整整两个大棚空空如也,爸爸已经刨好了地,只等我们被从学校里撵出来,进入他的农业学校。烈日当头,我们一家人将一捆一捆韭菜运进大棚,一绺一绺栽到地里。所有的暑假都是这样开始的,收音机里的单田芳和刘兰芳不断演绎隋唐和三侠,我们的汗水不断往泥土中流。一天下来,整个身上都是韭菜味。到了黄昏,我和弟弟跟着爸爸离开大棚,到旁边的汶河里泡成一摊泥。
栽完了韭菜,暑假也已过半。我的暑假才真正开始。
鲁迅在小说《社戏》里说:“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我老家也有夏天回娘家的习惯。有时候家长不回,孩子必须有这一道程序,如同刘庆邦一篇小说的名字——“走姥娘家”。
姥娘家离我们不远,算是隔壁村,却是另一种地貌。我的村在小丘陵延伸向汶河的平原交界處,她的村也在汶河岸边,因有了几座丘陵和几座高山,类似于半山区,自然风景和农作物不同。况且她家在村中央的小山包上,房子由石头垒成,除了人烟稠密,确实有世外桃源的感觉。
和鲁迅写的差不多,和我一同玩的许多小朋友,“因为有了远客,他们也都从父母那里得了减少工作的许可,伴我来游戏”。那个小山包上的人大都一个姓,“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
我们组成一个小队伍,在山子上游荡。山的最顶端有一个水塔,从汶河抽上来的水再从这里往山下输送,进入每家每户的水龙头。水塔旁的木桩上安了两个大喇叭,这是村里的舆论高地,所有官方信息由此传递,比如招工信息、京剧选段,偶尔有泼妇对着喇叭骂全村。
我们从山上下来,到了更高的二独角山,太阳照射在山坡上,也毒辣着我们。山脚有姥娘家的西瓜地,此时西瓜已收获,她专门为我们准备了七八个西瓜,藏在瓜棚的床底下。我们一边吃西瓜,一边在床上跳跃。弟弟一头栽到地上,膝盖亲吻了一支镰刀,皮肉被割开,没有血,他的膝盖上露出一截骨头。他表现很勇敢,带领我们查看惨白的骨头。
后来,妗子抱着弟弟朝村卫生所疯跑,形成山间村巷里的一道闪电。弟弟先前还没有冒血的膝盖上游动着一只血做的蚯蚓,后来经过医生的包扎,永远留下了一条蚯蚓形的疤痕。
夜里,我们就住在瓜棚。有人拿出啤酒,那是年龄较长的小坤。他递给我一瓶,我们分别对着夜空的星河以及别的繁星喝酒。远处汶河上游动着一条暗黑色的丝带,后半夜下起了雨,黎明后丝带逐渐清晰,就成了杨树林。
白天,小坤以及几个孩子带我围着他们村转悠,让我认识这个简陋的山村。一边走,我们一边扮演《白眉大侠》里的人物,我是外人,做徐良,小坤做白云瑞,还有房书安、夏遂良……后来我转学到了这里,就成了他们的同学,每天都会上演一出白眉大侠的故事。
奋力划下去,抵达第三条岸
菊次郎带着大叔踏上了寻找母亲的道路,夏天的乡村充满生机,久石让的音乐伴随他每一个清晨和黄昏。在夏天,我也走出家门,去探寻这个世界。
暑假的意义在于河流、山川、田野,那些经久不息的自然的声音,一股脑儿摆在我面前,等待我去分解。于是,每天午后我们都会把身体泡进汶河,在水较深的水潭里不断翻滚。暴雨后冲刷出了新的水潭,就会转战不同的地方。河边有大口井,我们更喜欢站在井沿,头朝下栽下去,大多数时候肚皮朝下,引来一阵剧痛。听说许多年前,有一个孩子在另一口井上往下栽,没找准位置,头撞上了一块石头,当场丧命。每年都有孩子淹死,比如我们的伙伴小奎。现在我忘了他的模样,但仍记得他妈在地上哭得打滚的样子。
树上的知了拼命叫唤,我们就用面粉制成黏胶,粘在竹竿尽头,到树林里黏知了。这是一项技术活,遥远的竹竿头举得很高,要将黏胶准确捅在知了身后的空中,因为它的翅膀我们看不见,只有黏胶黏住翅膀,才会顺利俘获它们。捉知了猴则不需要技术,只要在晚上,尤其是雨后,拿着手电筒到树林里,就会在树干上遇到它们,用手去捉即可。夏天的夜晚,你会看到河边树林里影影绰绰,有人一夜能捉几百个,拿去卖钱比最优秀的民工一天赚得多。
我还会在下午拿一本书到河边,一边放羊一边看书。别的放羊老头从河的这边走到那边,从水草走向水草。书大都是从书屋租的,金庸小说,《三个火枪手》《林海雪原》《巴黎圣母院》《平凡的世界》……书让我自卑,又让我觉醒,我成了一个被人鄙视的孩子。
围着村庄和汶河转悠不能满足好奇心,等到年龄稍长,便急切地走向异域。有一年我跳上一辆开往垛庄的班车,此前从未坐过班车,离开县城让我兴奋不已。中巴车沿着205国道向东南方向挺进。半道上,同学刘敬文上车,我们一同赶往孟良崮。到了山脚下,泉水掩映,绿树成行,我们顺着水的源头向上攀登,从悬崖直抵山顶,顺利逃过门票。那时候我正喜欢这个镇的一个女孩,从踏入垛庄开始就心跳加速:生怕遇到她,该怎样害羞;生怕见不到她,该如何遗憾。自然,我没见到她。暑假过后回到班里,她胖了,黑了,肯定像我一样,被农活俘虏了夏天。
许多年后的一个暑假,我约了几个大学同学去爬孟良崮,在这个镇游荡了几天。晚上,在一家餐馆二楼喝酒,外面小雨滋润着大地。我向同学们谈起这个地方的历史以及我和女孩的历史——我们后来从未见过,我从未忘记她。
又一年暑假,我和敬文去了蒙山。乘坐的是他叔叔的面包车,车上还有他的父亲。到了蒙山,我俩爬山,父亲和叔叔在山脚的饭店喝酒。久居河边,对山有着十足的好奇,我们一口气征服了景区内大大小小的山头,体会到了山顶的凉爽。下山后,那两位已经喝醉了,我们坐在面包车里,像是漫游在大海上。
两人后来到了云蒙湖,找来一艘小船,划向湖心。湖的另一岸如此遥远,划船的孩子如此急切,向着虚拟的远方不断前行。我看到前面有一些人,那是另一个世界,通过湖面可以抵达。我相信除了此岸和彼岸,还有第三条岸在等待着我,岸上布满了青春、梦想以及漫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