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士牌少年大笑事件
2017-08-11李牧耘
李牧耘
这大波骑机车绕学校三圈,被教官拦下。
他那所大学占地八公顷,跟一间高中的校园差不多,所以没晃几下就转回来,教官以为他是新生,需要长辈和蔼的指点,结果走近一看,是大波,当下脸色骤变。教官问大波,上次校庆运动会缺席,何时来做爱校服务。他答不上话。大波其实去年早该毕业了,会赖在学校的原因是延毕,原来他大四选修圣经文学,十分勤学,可是成绩却与及格擦肩而过,询问助教才发现,课堂交待的主日礼拜,他一次也没参加,最后受到耶稣的制裁,核心通识变成盐柱风化了。大波对那教授连翻三天白眼,索性延毕一年。他念大学原本就只求社会观感好看,因为较劲学位就像太监争夺“宝贝”,如此一来,既能满足他们的心理变态,也有更多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
他今天到校是下午,原本用过饭后打算骑车去附近补胎,不料却被教官逮捕归案。可是大波技高一筹,他趁教官去找另一位爱校服务的女学生时,瞒过值星主任的法眼,从军训室开溜了。大波骑车逃跑,教官跨上自行车在后面追,展开一前一后的追逐战,然而自行车毕竟是靠人力的,支撑不久,身后只听见教官飙的脏话,我操你妈的大波,听着,下次让我逮到有你好看。大波迎风大笑,一直靠近和平东路末段才找到停车位,由于轮胎漏气的缘故,重心开始朝右偏移。他骑的伟士牌车,车身漆白,上次出问题是在环河北路到台北桥快车道途中,害他缓速滑行好一段距离才停住,因为有过老经验,这次漏气并未造成交通意外。他把车牵到机车行,站在骑楼下抽烟,老师傅探出头,倒一杯茶水给他,问大波车龄多久?大波掐指一算,告诉他快四年了,性能依旧良好,载着前任主人奔驰不少里程,这车如今是梅开二度了。师傅笑称,我没听过车子也有梅开二度的。大波于是问说:“你不认为吗?”
“你有女朋友吗?”师傅反问。
“现在没有。”大波说。
“那刚好,无牵无挂的,出去玩可以骑远一点。”
“远一点是去哪?”
“你如果待过车友会就知道了,大家都会交换情报的,像是省道的‘台十七线,那条假装自己跟海很熟的滨海公路,明明离海岸好远好远的,听过吗?全长两百多公里,可以从台中骑到屏东,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师傅敲定价格,替他添了电子燃料,又说,现在流行你这款的复古风,年初有个年轻人骑车来修,也骑伟士牌,车身漆黄,戴的那顶帽子像飞行员的头盔一样,据说他是某间大学的诗社社长,身后载的那个姑娘,好漂亮啊。话题一转到女人,师傅感叹不已,说那青年有个好女伴,写诗是应该的,美丽的女孩儿让男人对世界充满期待,那些对生活没向往的人,通常不写诗。大波因为不写诗,只是微笑。
他试过车,确认无误,决定前往仁爱医院找一位叫五毛的朋友。他穿过复兴南路,一路在线五六个路口都是绿灯,城市云朵的狭长线条不断往北流动。这路他太熟悉了,穿梭在车流逐渐变多的台北市区,很快就到医院。医院下午停诊,大厅没几个人,挂号座的橘背塑胶椅呈川字排列,从远处就能闻到老人体味,比铁锈味含蓄些,像是一罐氧化的茄汁鲭鱼。
他坐在椅子上,看见五毛拉着满载抽痰管的推车走过,朝他招呼。五毛是大波高中学弟,父死母残,半工半读,月底往往喝水度日,毕业后很少听闻他的消息,直到半年前大波他妈腹腔溃疡,住院一个月,需要大波的人道关怀,两人才在医院里重逢。大波那时正值期中考试,于病房看护他娘时彻夜苦读,惨遭孔孟思想殴打,结果隔壁八十四岁荣民的孙子送来一盒大富翁“游天朝”纸上游戏,说老人随蒋政府流亡至台湾,一直魂牵故土,可惜身体不宜远行,今天带大富翁给他解解乡愁。
因为人数不足,大波便答应老荣民的邀请,但是转身一看,他的孙子已经弃老人不顾,逃往医院中庭广场,即便加上印尼籍的看护安妮,还是少一人。老人眼看不能玩大富翁,悲痛欲绝,此时,在医院工作的五毛,刚好从楼下送尿布进来,不幸邂逅大波。四人玩过一局。老荣民在台北各区都有置产,结算时,银行按市价三成的公道价征收土地,老荣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拔掉鼻胃管痛哭:“郝市长不要拆我房子啊!”一旁的安妮发现苗头不对,连忙伸手按下求助铃。护士们收到通知,分三批冲进来制伏老人,第一批拿约束带将他双手绑住,第二批联络护士长,第三批进不来的,则站在后方大喊“阿伯不要动”,他们见事情不妙,趁机走人。
从此大波便常来医院找五毛。
他走进办公室时,五毛正在看小说: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描述生活平顺安稳的高更,某天突然抛妻弃女前往大溪地习画,最后老死于异乡的故事。大波认为这剧情太不道德,但是他无法指责,从客观角度而言,男性对向往到达一个地步,确实会变得一点责任感也没有。大波问五毛,今天换作你是高更,会如何选择?五毛不加思索便说,现实生活不是那样的,高更逃得掉,是因为他只关心艺术,不曾考虑GDP的问题,现实生活既不会放我、也不会放你走。办公桌前有座水族箱,水草上盛养着六七只红融融的金鱼,有条鱼沿边喋喋吐泡,大波挥手驱赶,它却拉了条细长的屎。大波火了,更准备伸手甩鱼。五毛见了,连忙制止大波。大波说:“不是故意的,你看,这只鱼对我拉屎。”
“让它拉吧,难道你没有肛门?”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大波问。
“我被甩了。”五毛說。
“你说什么?”大波又问。
“我说,我上礼拜被甩了。”
“抱歉,难怪你看这种不道德的小说。”
“喂,你没礼貌。”
“好啦,你下班我们去兜风。”
他们的对话持续一阵子,直到加护病房开放家属探病,五毛便回到工作岗位,九点一过,医院还原为死城,只剩远方某个看护替老人拍痰的规律节奏。晚上药局打烊,两人从侧门走路到停车场,一旁的路灯都坏了,只见管理员靠在光亮的收票窗口上打盹,两人经过时他才恍惚惊醒,继续将冷掉的泡面塞进嘴里。大波扔给五毛安全帽,让他跨上机车。这顶安全帽,从样式到设计都是女用的,五毛花好一段时间才把头塞进去,他说,戴你前任的帽子总感觉怪怪的。大波说,谁叫你穷到不肯花钱买安全帽的。
催足了油门,伟士牌的尾灯弃停车场不顾,路过两栋百货和一间小学,沿途再看见北科大,校园的操场上难得可以数出几颗星星。风声变得很响,五毛一直想说话,但说不清楚,两人连续几次互喊,却没有把车速放慢。而此刻,五毛在想他的女友,她胸前经常佩戴一条手工品项链,链条下悬挂一只红眼的鹿头,鹿角活生生地朝两侧弧形挣出。那条项链戴在她身上是好看的,只是鹿角太过写实,当他们骑脚踏车出门觅食时,她的项链往往捅得他脊椎侧弯。从这里他感悟出两个层面的道理:一是,她代表他的理想;二是,那条项链构成了现实的残酷。于是五毛有天问她,何时买的项链?她说:“某某前阵子送的。”
“某某不是学长吗?”
“你不也是学长吗?”她说。
“我跟他身份不同。”五毛说。
“你乖。”她说,“他只是护花使者,别多心。”
“护你老母。”五毛说。
“别这样。”
“那我不该生气吗?”
“冷静点。”她凑近五毛的脸,亲吻他的额头,然后跨上后座说:“你知道吗?护花使者是碰不到花的,我们快走吧,你骑脚踏车比谁都快。”五毛起初是不知道的,后来他知道了,分手第三天他去她公寓归还钥匙,才发现这三天内,已经有四个护花使者在排队候补。她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只是重要的事情,在没有提起时通常不说。当他从追忆画面中回过神来,他们已经骑上台北桥,桥上机车不多,通行无阻,那几分钟的车程让他们变成了公路电影中的角色。但是在台湾,公路的定义和美国不同,尤其台湾的公路又和产业道路联系,车程不可能好,不到几小时就结束的路途,无法构成有意思的对话。
大波在初中以前搬过三次家,他望着车窗外逐渐退缩然后消失的景物,感觉自己正在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抛弃,有时他会希望,自己才是那个压缩的画面,只有自己才能抛下自己。如果套用少年漫画公式,大波每次搭上搬家公司的貨车离开,后头肯定有个青梅竹马的少女在追着车子道别,但问题是从来没有,这让他非常郁闷,因为新的理想摧毁旧的理想,旧的郁闷却衍生新的郁闷,问题永远只是换作另一种形式存在罢了。他们继续移动一段距离,车停在台北桥下,五毛从超市带啤酒出来,指着永乐市场的方向,说他学校以前有活动,曾来这里采买布料。大波问,你说你学校什么活动?
“全校的体育表演。”五毛解释。
“体育表演和运动会有什么不同?”
“学校认为我们该动一动,把我们兜在一起,抖动给校长看。”原来五毛那间大学,每学年都搞一场表演,他班上有四十四人,其中四十个跑去表演,只剩他和三个人负责道具,那三个都是难以联络的人,联络上了也不济事,他只有包下所有工作。然而,那场活动结束后,总召却对他说,五毛同学,你太逞强了,做事要懂得分工嘛,他听了差点中风。因为五毛不抽烟,大波谈话时就站得离大波稍远,两人分别靠在路边高架桥的梁柱下,偶尔有三四辆车经过,车灯一直在他们衣服上浮动,后来夜色更深了,这些都安静下来,大波蹲下身把烟捻熄,走回五毛身旁,略显犹豫地问他,有没有听说或见过“发光的”大楼?
“你是说会发光的大楼吗?”五毛反问。
“这样讲好了,”大波说,“打个比方说,今天有一栋办公大楼,它的日光灯全部开着,是全部喔,它从内部点亮,而不是建筑物的墙壁在发光,可是深夜里那边不该有半个人住那的,你在四处都是漆黑的街道上远远看见,实际上它像是整栋建筑都陷入光海一样亮,有勾着金边的光晕,却不刺眼。”
“实际上?”
“对,眼睛看见后,透过神经元再传送给大脑的那种实际上。”
“这是某部小说的内容吗?”五毛摇头。
“才不是小说好吗,我认真的,你看我眼神多诚恳。”
“好了,你不用靠过来,没关系,我相信你。”
“老实说,”大波说,“这是我今天来找你的主要目的。”
“那副目的?”
“明天陪我去永康街访问一个女的。”
“不行,”五毛说,“我要工作奉养老母呢。”
“好吧,我觉得我们两个要互相安慰一下。”
大波出生那年,据说有天夜里满室红光,圣人出世都是这样的,只差没有祥云和仙乐从陆海空三处飘来。他外公醒来看见这异相,激动地跟波妈宣布:“这小孩是星宿下凡啊!”结果两人蹑手蹑脚走进客厅一看,发现是神桌上的电子红烛忘记切电源,于是大波变回凡人。有一天大波突然发觉,自己是受到一本幼儿品德故事书的影响,因此变成了现在的大波,然而最为不幸的是,他忘记那本书的名字了。他因为一本书,对人生有了想法,但是他无法追溯自己如何被构筑,也无法修正伴随成长而来的错误。
这错误就像那栋他所不能理解的发光大楼一样。
他头一次目睹大楼的存在,是二十岁那年的夏天,趁着大学即将开学的淡季,他带着女友搭火车前往花莲旅行。洗澡过后,他把胡碴仔细刮了,走出浴室时,她正躺在床上看HBO洋片。后来他们做爱,过程中把床弄歪,两人边嬉笑边用毛巾替对方擦汗,完事时已过十二点,女友嚷嚷说她饿了,想吃消夜。既然饭店的客房服务早已结束,他们便走到街上,只见马路对面有两家卖盐酥鸡的摊子,远远亮着白灯,大波顾虑她不喜油炸食品而略过,再回头时,老板已经开始洗刷炉具了,将就之下,只能去超市买微波食品。回房间用过消夜,是凌晨两点,女友却发现化妆水用完了,于是他俩换上衣服,再次前往街角的超市。
大波知道一个女人即使只买化妆水,也比立法部门三审更审慎,所以他待在外头的咖啡座上歇着,歇上三个眼皮挣扎的时间,她仍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于是他起身打了呵欠,朝饭店的反方向散步过去。花东市区到了大半夜,和台北城的风景全然不同,街上已经没有半个行人,路边的电话亭倾倒着几辆脚踏车,骑楼的阴影显得十分厚重,像是用海绵局部吸收了其他地方的夜色。若能从一个适当的角度俯瞰过去,整座城市的窗格子都会是暗的。
那时他抬起头,看见了“发光的”大楼。
大楼矗立于一群黑色建物中,像是光里的梧桐,肉眼判断约有二十层楼高。大波爬到邮筒上面,隔着很远的几条街看那栋建筑,当他注视楼的同时,感觉就像和站在屋顶上的“自己”对望,屋顶上的自己眼眶极凹,瞳孔里有宝蓝色的星星。那栋大楼的光显得苍白,似乎有什么讯息盛载于光谱中,大波想用指缝网住光源,和它来场促膝长谈,然而他实在看呆了,毫无动作,他只想问为何深夜里会有这样奇怪的大楼呢?可是后来,有一只小手轻放在他疲倦的背上。“嗨,在看什么呢?”女友说。“嗨。”大波转过头。
“我以为你先回饭店了,等很久吗?”
“不会,你过来一下,看那个。”大波指着南方。
“那里有什么?”她凑近问。
“有栋大楼在发光。”
“哪里?”
“咦!跑哪去了?”
“不见了吗?”她瞧着大波。
“不对,刚才它肯定在那里的。”大波说。
他在邮筒上待了十分钟,她一直在那陪着,即使屏息注视,关于那栋大楼的一切,仍然失去了消息,可是大波又苦无证据,证明那个是花东平原上的海市蜃楼。于是女友伸出手把他从上头扶下,揽着他说,明天早上还得上东华大学找朋友呢,回去睡吧,大波恍惚点头,两人跟随黯淡的街灯回饭店。他躺在床上,回想入夜后看见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温存的细节到光的细节,最后他闭上眼睛,一点一滴陷入睡眠的荒漠流沙中。那时他做过一场梦,有一个面貌模糊的身影,正站在流沙外围看着他,迟迟没有伸出援手。人影仿佛对他说了句话,但是他已然无法辨识语言的意义了,不久,他从现实的手到意识的手终于都被流沙吞没。多年后,大波已经想不起女友身体的温暖了,想不起乳房在手里的温度,但是他一直在寻找那天夜里“发光的”大楼。他的骑车,就是为了要看见那个,可是每次告诉别人这件事,往往被嘲笑,只有五毛没有。
多年来,他经历过许多在沙漠中的睡眠。
大波醒來时,是送五毛回宿舍的隔天早晨,昨晚两人喝过许多酒,但他清楚记得,自己确实将他送回宿舍,不是一旁的资源回收棚。早上十点,他到楼下超市买早餐,坐在窗台前默默咀嚼。他原以为今天该去学校点名,让教室太冷清的教授增强自信,结果电台DJ告诉他,今天是充满活力的周六早晨。他打算在中午过后,到公馆的工作室找一位学摄影的朋友:李冬雷。自从被五毛婉拒后,大波只剩这个可靠的朋友,而且人是五毛介绍的。
他们预定下午三点半前往永康街,访问一位女性,作为近期的创作素材。工作室是位靠温州街的一座出租公寓,由负责人和一群朋友布置,平常主要是社员睡觉跟看电影的地方。大波进门时,李冬雷正在调制药水,桌上摆放四五个塑胶瓶,瓶身上的标签都有些脱落了,他坐在桌前测量水温,眯细了双眼。
李冬雷是位奇人,台大地质系的在读高材生,但是他谦虚,逢人只说搞地质的,不报校名,后来人们以讹传讹,误会他年纪轻轻就跑去当矿工。此人命名的由来大有学问,取自《诗经·上邪》诗“冬雷震震,夏雨雪”的典故,他阿爸替他起这个名字,就是要他冬雷震震,夺人所爱。原来李冬雷他妈,在他出生后跟别的男人跑了,他爸是粗工,极为悲愤,认为知识就是力量,也是泡妞的主要途径,于是上图书馆自修国学,打算替当时还在学爬的儿子改一个有内涵的名字。然而事与愿违,名字常是愿望的一种寄托,他到二十岁的现在,还不曾交过半个女友,更别说是夺人所爱了。
李冬雷在学校从事风化现象研究,潜心于保护珍贵地质景观的学问,他的地科会企划可说是呕心沥血,论文以野柳女王头为主,探讨当风化运动的侵蚀加剧时,如何在不违逆善良风俗的情况下妨碍风化,指导教授们十分称许,认为此子为妨碍风化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李冬雷常在硕士班的指导课程里一同旁听,跟随教授前往不同山地采集风化标本,早出晚归,他爸知道以后大为光火,认为他不思上进,成天出入“风化”场所,于是连赏他两巴掌,从此他开始不务正业,学起摄影。岂知,李冬雷学有所长,踏入摄影领域后,短时间内竟也办起联展,但是又由于相机耗材所费不赀,造成他时常没饭吃。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既然李冬雷没钱吃饭,那就只能革命了,在他开始学习摄影后的一个月内,陆续发生了两起革命,一是金钱上的精神革命,二是他爸发动的家庭革命,最终他与他阿爸达成和谐的共识。大波在社团里认识这位朋友,大为感慨,认为他爸一时不察,毁了一个地理学者和摄影师的光明前程。
时间拉回当下,大波提起昨晚跟五毛兜风的事,李冬雷则说,我昨晚梦见你了:“你载我到某座小镇,把车停在一家杂货店前。后来我走进一个光影极淡的巷子,穿过它时,看见四合院与池塘,池塘把我要走的路填满,只能放弃前进,这时你带着几个裸体的小孩回来,说车上的行李被偷了,让我回去看看。”
“为什么会有裸体的小孩啊?”大波很紧张。
“梦嘛,别太计较,这里既没有象征,也没有隐喻。”李冬雷说。
“继续说。”大波掏出打火机,点一支烟。
“然后你说,你必须去等工作的消息,就先行离开了,我走到杂货店前,看见背包被人翻动过,很着急地检查一遍,看有没有弄丢东西,结果我的皮包跟Nikon F2都没事,只是所有底片都不见了,我跟欢欢去莺歌发呆的作品,一直没空弄,那里还放着两卷没冲洗出来的小家伙。”
“欢欢是谁?”
“我学妹。”李冬雷说。
“她是做什么的?”大波问。
“作为我们稍后要访问的对象。”
大波和李冬雷戴上安全帽,从公寓路口离开。由于时间还有余裕,他们骑到忠孝新生路附近把车停下,走去一旁的吉野家餐馆吃午饭,提到待会要见面的欢欢,相谈甚欢,只是两个男人对看久了也没有趣味,他们便张口扒饭。大波昨晚和五毛谈到“发光的”大楼,但是他认为自己说得不够细腻,或许造成了一些误解,这跟交情深浅没有关系,他只是没办法像李冬雷陈述梦那样,将所有见闻和盘托出,因为那景象虽然扎根于现实,却又脱离于现实,他不知道能将这些情绪或恐惧告诉谁,更何况,那栋“发光的”大楼,会否是花东平原上的海市蜃楼呢?他在海市蜃楼中看见自己,或者自己正在被一个幻觉看见,那会是反射他年轻时一切的烦躁不安、欲望和迷惘吗?如果他告诉五毛了,想必五毛会这么问:“你觉得你一切的不安源自什么地方?”
“对于未来的一片茫然。”
“你在想现实问题吗?”
“我试着不去烦恼现实的事情。”
“那你干嘛不跟你的幻想好好相处?”五毛说。
“为什么?”大波再问。
“那栋奇特的大楼,说不定是一种愿望啊。”
“可是后来我再也看不到它了。”
大波在能力上具有不错的素养,尽管他个性散漫,花了五年还没从大学毕业,让认真思考出路的同学都以成功人士的角度规劝他:你对未来太没有规划啦,等你日后娶不到老婆、找不到工作就徒伤悲了!等等。可是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想耗费半辈子的时间,在职场上玩升职游戏,他只想找一个能跟他远离都市的姑娘,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种种萝卜,养养小鸡,开一间乡村书店。某天有人告诉大波:“你太肤浅了,很多时候你的原则都让人难以理解,不要成天关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大波点头表示,好吧,你说了算。结果那人浪費整个下午,邀他加入某个直销企业,他都有点搞不清楚这世界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了。
用过午餐,他们驶向捷运东门站,两旁建筑物沿一直线不甘心地把路让开。大波在一条十字路口将车打住,等待交通警察指挥另一道车流通行,他无意间瞥见一台黄色的伟士牌机车,就停在他隔壁的隔壁。骑着车的是一对年轻男女,头上戴的安全帽像飞行员那种大镜框与防风耳带的头盔,男的有张大众脸,年纪在二十岁上下,至于女的就很不同了,女的极美,是那种巫术时代里会被扔进河川治水的典型,而且她一个抵十个,若是从嘉陵江扔进去,长江流域整年都不用修筑堤防,大禹只能三过家门都入,李冰父子的故事也不会流传后代。
大波的想法是,好一对神仙眷侣,他猛然想起机车行师傅说过的话,原来那男的就是诗社社长。此时,红灯转绿,大波的白色伟士牌与黄色伟士牌分别开往两个不同的方向。结果过了下个街区,李冬雷猛然抓住大波肩膀说,你看,刚才那个女生好正点啊,如果她是希腊神话中的海伦,有几座特洛伊城我都打下来了!大波回头说:“你在想什么啊,不要假装坚强了,你看清楚,刚刚在前面载她的是个男人,她的特洛伊老早被打下来了,说不定攻进去时还木马屠城,避孕措施做很好呢!”说完他们就驶进了永康街。
他们跟欢欢约在一间原木风格的咖啡厅里,此时店里顾客不多,只有三人,老板和一位穿着素色套装的店员在外头吸烟。到了约定的时间,那位叫欢欢的女孩仍未出现,大波以为是手表快了几分钟,于是问一旁的店员,女店员掏手机说,下午三点半。又过不久,老板起身,推开大门去煮咖啡。两人和店员继续坐在外头,可以听见从门缝里隐约传来的音乐声,那是台湾某乐团的新制古典,旋律里有温润的木吉他和大小提琴作帮衬,钢琴的乐音则让整座空间沉淀下来。
旋律重复两次,然后结束,女店员叹口气,表示这首曲子怎么听都不腻,李冬雷附和几句,说他关注这乐团一段时间了。大波看手表,又过了三分钟左右,于是他起身告诉李冬雷,你学妹迟到了。李冬雷严肃地说,我差点忘记告诉你,其实她很早就来等我们了。大波走近窗户的玻璃框,频频向内张望,可是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身看,发现是那位女店员。
李冬雷于是拍腿笑说,她就是欢欢啦。
因为刚脱离冬季的缘故,空气触感还有些凉,欢欢推开有点沉的木门,让他们两人进去。她走进店里,脱掉围绕在颈部的茶色围巾,端上咖啡与两盘胡萝卜蛋糕,说是请客的。欢欢老家在新竹,她来台北学设计快两年了,跟李冬雷是工作室的常客。她戴着一副咖啡色的圆框眼镜,脸颊有雀斑,上头安居的那双眼睛,像是森林里快活的小狐狸,但是她皮肤极白,仿佛从幼儿园便开始饮用防晒乳长大。大波将笔电和麦克风设置完毕,和李冬雷聊过几句,然后访谈就有意无意地开始了。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访问了,先前大波为了收集资料,已经有着丰富的采访经验。
譬如说,今天的主题是百合恋情,或如诗人顾城说的那种,女孩与女孩的爱情是天上的花,或是暴烈如两头相恋的鹿,偶尔也用鹿角戳戳彼此,试探对方忍痛的程度。可是欢欢走过来问:“对了,你们怎么会想访问我,同性恋的题材不是被用到烂了?”
“放屁,”李冬雷说,“你以为我把你当异星人看吗?”
“你放心,”大波说,“我们他妈的根本不关心多元成家,在我眼里,你就是一般人,真正把这当一回事的人,是不会把它当一回事的,我知道大家都对性别认同腻了,所以只想聊你的故事,我们不会选在哥白尼被烧死几百年后,才告诉大家地球是绕着太阳转嘛,然后李冬雷还会替你拍照喔,他是高手。”
“好耶,我要换新的大头贴。”欢欢举起双手欢呼。
欢欢和李冬雷,是大学入学那年认识的,两人虽不同校,但有共同朋友,曾两男五女去看新一代设计展。李冬雷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在于,那场展览结束后,大家一同去吃快餐,女同学的话题停驻在班上男性的品评上,整体流程如:甲很高,乙很矮,所以乙出局,而另一位丙的长相又比甲英俊,所以丙再出线。此时一旁加入交通考量,譬如说,联谊时能自备机车者佳,若是开父母赠送的跑车接送更好,跑车款式不拘,但以欧美车厂为主,至于那种能让直升机直接降落在学校草坪上的,过于炫富,其中一个女的提出这个,其他几个女的听了纷纷嗤之以鼻,表示不愿跟这种阔少交往,然而大家都在心里吶喊,交个屁,我只嫁给这种人。
欢欢被问到喜欢的类型时,她考虑很久才说,她欣赏那种主动的、有点大男人的、肩膀宽厚的男性,最好的结局是,她被那个人的某种特质吸引,然后他以那特质为舞台基础,表演一辈子给她看。
结果两年以后,那位欣赏大男人的欢欢,发现自己喜欢的其实是女性。她的爱人是一位年约三十岁的美丽女子,时常穿一身黑色棉质长袖,最喜爱的小说家,是美国的Paul Auster。她总是早上十点起床,凌晨三点睡觉,年轻时有过几次男女参半的罗曼史,她岀在发前往旧金山电影艺术学院攻读电影艺术的那个六月,和欢欢表达了心意。欢欢从前不曾谈恋爱,却带上几件简单的衣物、几本书、牙刷和小脸盆,搬去跟她住了两个多月。在喝咖啡的空档,大波把访谈稿读过几次,其中有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也有些问题摸不着头绪。后来他看见一个很特别的,于是把它指出来,要大家先谈:“你们何时跑去华山园区约会啊?”
“湿漉漉的五月天。”欢欢说。
“欢欢,我们开始录音了喔,刚才是测试所以没关系,你说你想说的就好,随性一点没关系。”李冬雷弯下身替她拨鬓角并戴上麦克风,欢欢搔了搔鼻子,然后李冬雷又说:“继续这个问题,约会的目的是什么?”
“我们去听她朋友办的小型演唱会。”
“你喜欢那场演唱会吗?”大波问。
“我很少听民歌摇滚的,”欢欢托着腮说,“刚开始我跟她待在会场里,后来冷气太强了,我就自己跑出来。可是你们知道吗,那天晚上到九点以后,还有新人在酒厂里拍婚纱照,有好多人走来走去的,所以我就到外头的草地上等她,结果外面不知道为什么超迷幻的,有好多宝蓝色小灯都亮了,我超喜欢的,于是跑回去拉她出来看,她就顺势吻我了。”
“那些是街灯吗?”
“不是。”她解释,“那些大概是四月中旬以后的展品吧,我忘记那段时间华山有什么活动了,总之我可以确定不是街灯,与其说那些是街灯,我觉得它们更像城市里飘浮许多颗蓝色的小星球。”大波对这些装置艺术十分赞叹,请欢欢详述那些光的色调与阴影层次,特别用红笔标记下来。
李冬雷上完厕所,走到书柜翻流行杂志,此时咖啡厅的木门又被推开了,老板走去领两个人进来,他站定一看发现不得了,是刚才他们在路上瞥见的黄色伟士牌男女。男的留中分鬈发,配粗框玳瑁眼镜,容貌不需详述,女的穿一件提花洋装,容貌需要很多叙述,倘若跟超高画质的她站在一起,什么名模名媛都会变成点阵图。李冬雷蹑手蹑脚走回桌位,激动地告诉大波:“海伦来了。”
“谁是海伦?”
“刚才路上那个女生。”李冬雷悄声说。
“他们不是走岔路吗?”大波说。
“那女的你别想了。”欢欢突然说。
“什么意思?”李冬雷问。
“她的男人叫阿伟,跟我同校。”欢欢说,“他是电影系的当红人物,不但受邀参加游牧影展,还是学生诗社社长,作品时常刊登在杂志上。他偶尔到学校接海伦不开车改骑脚踏车,人家都说那是浪漫,女生们注视他时的那个景仰啊,就像猫遇见木天蓼一样。”
“浪漫个屁,不就骑辆脚踏车吗?”李冬雷面色凝重。
“你错了。”大波说,“有钱人骑的那叫自行车,脚踏车是穷人骑的。你知道吗,大陆有一个回收业大亨,叫陈光标什么的,不是来台湾进行慈善之旅?宣称要救济祖国苦难同胞,带了几千辆脚踏车过来,放在一个礼堂里让贫户去取。这事太深刻了,害我日后骑脚踏车都以为自己在骑陈光标,心里很有负担。”
“白痴啊。”欢欢大笑。
“那欢欢从女生的角度怎样看海伦?”李冬雷问。
“她跟着那个有品味的阿伟,没有跟你是对的。”欢欢说:“你们这些大男生啊,成天酸女孩子拜金势利,却不知道人家那是珍惜爱情,她们受的教育,都让她们盼望平静的生活,只有先谈钱说爱了,才能保障谈情说爱的稳定。如果有一天利都聚到你這,换成她跟你跑,你势不势利?”
“我势我势。”李冬雷连忙点头说。
“你好歹也坚持一下嘛。”
访谈过程拉回前头,大波收拾稿子,提问她关于在咖啡厅打工的生活。他在抄录笔记的同时,打开新的录音档让欢欢说话,欢欢低头表示:“其实呢,我是个很严重的生活白痴,到了二十岁还不曾做过家事,后来在这里待上半年,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碗喔。”
她的舌头在上排齿缝间点了点,说:“咖啡厅嘛,除了咖啡跟蛋糕还会卖一些简餐,譬如说我们摆盘,炸鸡和色拉有各自的盘子,不同盘子有不同意义,就像哈利波特的霍格华兹里有四个学院一样,把自己当成分类帽去记食物,我要对柠檬派说,你是雷文克劳的盘子,然后对凯萨色拉说,你跟这个面包站到葛来芬多的盘子里去,结果还恍神放错,拿起盘子却发现,怎么是赫夫帕夫?洗碗也很酷喔,洗碗是把那些杯杯盘盘匡啷一声堆成一块,用水将泡沫冲个干净,单纯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我很享受这种愉快的、明亮的感觉。”
“平常洗碗的时段呢?”
“一般只有两种,一个是客人很多,餐盘供应不够,另一个就是供餐时间刚结束,不上菜了,那时步调就会变慢,可以到外头抽根烟,放松心情。我发觉看水龙头的水一直流进水槽里很有趣,什么都不用想,想是意识跟身体是可以分割的,头是金鱼缸,手变成一台快乐的洗碗机。”
“羡慕洗碗机吗?”大波又问。
“不羡慕。”欢欢说。
“那你羡慕李冬雷吗?”
“为什么我要羡慕他?”
“因为你看。”大波转向左边说,“他从刚才就没有说话了,而他脑袋明显转向绰号叫海伦的女生那边,所以我们可以判断,他的手和脑子是分开的,手负责操作机器,但是脑袋专门在想,如何过去跟海伦搭讪,从他到现在都还没把录音关掉这点,就可以证明我的推论是正确的。”
“蠢毙了。”欢欢说。
访谈结束时刚过下午六点,他们三人告别,因为顺路,李冬雷让大波载欢欢回家。临行前,李冬雷跟大波讨了一根香烟,他抽着烟,站在入夜后的店门口,思量待会要如何找海伦说话。最后他鼓起勇气,推门进去搭话,结果阿伟抬起头,把手指搁在嘴唇前,要他轻声,原来海伦这几天适逢经期倦怠,已经枕着阿伟肩膀睡了。李冬雷觉得这一幕温馨到让人心痛,走出街上时抽了抽鼻子,也不知想起什么,蓦然痛哭起来,诅咒阿伟骑车回家时车子抛锚。
结果,大波载欢欢回家,半路上车子就抛锚了。
他牵着车沿途寻找机车行,两人忘记周六傍晚大多车铺都歇息,走了许多冤枉路。欢欢因为不赶时间,跟着大波一块,直到他们终于看见营业的机车行,饥饿感差点要把胃袋凿出洞来。师傅检查后说,车子的发电飞轮出问题了,电盘里头夹杂碾碎的碳粉,只有在故障时才能发现。大波到外头超市里买了牛奶红豆面包,带回来跟欢欢分享。他告诉欢欢,那是电盘的慢性病发作,换掉就行了。欢欢称赞说,你看起来好有经验喔。
“有经验的不是我,是师傅,你看,这位师傅没有收学徒。”大波说,“喜欢自己慢慢来的人,通常比较优秀,尤其老师傅在工作时都会投入感情,他一边修车一边跟它对话,所以我估计这个要五十分钟。”
“你这样讲师傅,他很难为情的。”
“师傅年纪大了,我们站在外面说话,他听不见。”大波说。
“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欢欢提议。
“什么地方?”大波问。
“远一点的地方。”
三个半小时后,大波骑着那辆老旧的白色伟士牌,载欢欢出现在前往台十七线的清水市区。路途上,大波一直留意火车般从两侧疾驶而来的、起伏不定的建筑,想要从中辨识关于发光大楼的迹象,可是沿着路肩的两道,只有空荡的漆黑色块,以及偶然闪现于眼前的风力发电站,他遥望发电站的塔架与叶片,身后还载着一位可爱的女同性恋。台十七线的风景反复不断,无数的涵洞沟通快速道路,像是贪吃蛇游戏那般,形成一种有棱角的旋涡。
虽说这条是滨海公路,但沿线却离海极远,唯一在改变的只剩路标数字,车灯破开的锥形是视线所及最大的范围,他们在路上差点辗过一条蛇。他试着加快车速,然而继续骑上几十分钟后,眼前所见的画面仍然丝毫不变,欢欢有些害怕地伏在他身后,隐隐然就有一种无声的语言,让他感觉到一种悲哀,好像再如何努力,也逃不出这片黑暗。
他们最后决定停下来,将伟士牌车停放到路肩上,原本想找店面吃消夜的,只能姑且作罢。大波站在路肩抽了根烟,看见不远处有个红色邮筒,索性攀爬上去坐着,想一想台中离上次看见的那栋大楼有多远。今年是他被大学教育耽搁的第五年了,往后的日子里,該做些什么好呢,干脆抛家去学画算了?他已经不打算去寻找幻想了,他会长时间等待那个愿望。他的读书,原本就不为了工作,读书是为了生活而非替学问服务的,他打心底不明白人们将跟他要求什么。就像他也不会知道,在那样的静默之中,和几年前不同的邮筒上,有双柔软程度相似的小手,正轻放在他疲倦的背上。
那天只是三月里一个极平凡的春日。
人在台北的五毛,刚结完药局的账,他拉下铁门,从医院离开。这是五毛多年工读生活中再平凡不过的一天,他骑上脚踏车,从东风街驶离院区。等待红绿灯时,他看见路口停放一辆大汽缸加长型黑色Lexus,有位中年男子挽着化浓妆的女高中生,从刚打烊的日本料理店蹒跚而出,上了轿车,穿过亮红灯的马路,扬长而去。五毛心想,波霸女高欸
中生,真羡慕。但是呢,他绝不能成为那种大人,他有许多理想和爱情,许多远不可及的奢望,在他被社会消磨得百无聊赖以前,绝不能变成那种中年人。他再抬头时,望向医院另一边的马路,从这条路延伸出去的办公大楼与百货都已经歇业了,可是在远处的夜幕中,却有那么一栋大楼,燃亮得不可思议,仿佛连建材本身都在发光。五毛踩住踏板,停在马路中央,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朝远方大笑三声。
他决定去那海市蜃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