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声乌江里
2017-08-11文丨
文丨 邹 杰
水声乌江里
文丨 邹 杰
百里画廊
不知为什么,对于乌江,总是魂牵梦萦。
乌江,为贵州第一大河。乌蒙发源,细流涓涓,接纳百川,自西而东北斜贯黔境。她从高原之巅奔突而下,横冲直闯,野性十足,切断无数峻岭雄山,冲出无数深沟幽壑。
乌江,原始、质朴、神秘、魔幻、圣洁。千百年来,豪气与悲悯、坚韧与柔情、英雄与史诗,总是轮番上演,如影随形。
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来说,千里乌江,总一种奇绝的念想在其中。这种念想,说不清道不明。因此,总要在一些时候,找上一些理由,去亲近她、去品读她。
夏季,是去乌江的最好季节。此时,江水清澄、纤尘不染、青山滴翠、树影婆娑。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我们驱车来到凤冈县天桥镇的河闪渡。码头边,一位坐在江边,抽着旱烟的老人说起渡口的往事:很多年前,吴姓船工祖孙三代为两岸百姓摆渡,风雨无阻,从不收受一文报酬。后来,人们为了纪念他们,将渡口命名为和善渡。什么时候叫成了河闪渡,他们也不知道。
我倒是认为河闪渡这个名字挺好,更符合乌江的本色:江水咆哮,一路狂奔,似电闪,如雷击。
这里是百里乌江画廊的一段,不长,二十公里许。船行江中,宛如置身于一幅流动的画卷中。两岸峭壁林立、怪石嶙峋、瀑布高悬、云蒸霞蔚。由于下游修了水电站,此段乌江成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我们已经无从感受野性十足的江水和凶险阴森的峡谷。不过,高峡平湖倒有一番新的审美愉悦感:江流平缓、波平如镜、山色空濛,极目四望,云烟聚散、万顷茫然。有人说,乌江有夔门之雄、三峡之壮、峨眉之秀,确实有些道理。
行至关门岩,画风突变。两岸山峰排浪而来,一直延至江中,江心矗立一山峰,像一扇重重关上的门,硬生生将乌江“截断”。李白那句“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用在这里再贴切不过。
再往上行,关门岩进入全景模式,像一部打开的无字天书,江心的山峰恰是书轴。大自然的造化,令人赞叹不已。经过亿万年的天造地设,时光如书,一页一页地翻过,没有浮华、没有嘈杂,任凭品读,沉浮自知。
人生若只如初见。我们不得不再次屏住呼吸,进入奇幻梦境,用心、用灵魂去品味这部无字天书,人与山水浑然一体,心物只存天外。
盐道沧桑
乌江狂奔不止,桀骜难驯,礁石遍布,历来并无舟楫之利。
任是工匠巧手造船,精钢为钉,也难禁恶浪冲击汹波碰撞,船毁人亡者乃是常事。有民谣曰:乌江滩连滩,十船九打翻。
清代大儒莫友芝在他的《满江红》中如此描述道:“迭浪惊穿,二千里,插上青壁,随处有云驱云哄,电奔雷击,积怒欲三峡势,重门不放千艘入……”
一句“重门不放千艘入”,道出了乌江的天堑本色。
贵州地形崎岖,飞鸟难越,加之并不产盐,历来均由省外输入。乌江水道再是艰险,也比翻山越岭、肩挑背驮容易些。因此,川盐入黔,乌江成为四大通道之一。因从涪陵起岸,逆流而上,乌江盐运被称作“涪岸”。
川盐入黔,一路逆水行舟,纤夫们的肩膀上套着粗大的绳子,拉着沉重的盐船,面朝惊涛骇浪,头顶断崖,脚踏绝壁,喊着高亢有力的号子,将船缓慢地向上挪动。那种撼山震水、夺人心魄的声音,掩不住乌江汉子的豪情四射,唱不完多少家庭的悲欢离合。
如今,号子声早已远去,就像一段隐没在乌江画廊上的悠远往事。只是凿在半山岩壁上纤道,或长长短短、或高高低低、或宽宽窄窄,静静地地横卧着,任凭风吹雨打、岁月剥蚀,给人们留下一片艰辛的记忆。随着乌江梯级电站的修建,不少纤道沉于水底,再也不见天日。然而,作为贵州山民与命运、与自然抗争的印迹,纤道永远都不会是尘封的记忆。
我们所在的河闪渡,由于离思林电站还有一段距离,幸运地遗存了一段不长的纤道。纤道内人能勉强站立行走,只是风化剥落、青苔满地,由此俯看江流,则是惊心动魄。
因为江流相对平缓,河闪渡成了一个重要码头,当年十分繁华,开有九大票号。船夫、纤夫在此打尖歇脚,吃现擂的油茶,喝大碗酒以恢复体力。商客们则谈好生意,将珍贵的盐巴拉上岸,再将当地土特产品随船运下,远走川鄂。
离河闪渡不远的平头溪古镇,是一个水路运输的咽喉要道。历经千年的古镇依然保持着古朴的面貌,房屋大多都显得陈旧,已经找不出一丝曾经商贾云集的痕迹,只是那些远去的辉煌,依旧在窄窄的石板街上浅吟低唱、如诉如怨。倚身窗边,透过斑驳的树影,楼下的江水依然静静流淌,时空似乎停滞,空旷而寂寞。
从古镇回望,乌江弯弯曲曲、次第延伸。也许在这里,绮丽的风景并非完全归结为古朴和原始。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那些绝美的风景,无一不是与人的活动相伴而生。
天桥是远近闻名的唢呐之乡,唢呐匠在这里十分吃香。遇上哪家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或是佳节来临,热闹气氛自然不能少。于是,唢呐上缠上鲜艳的红绸,和着乌江的涛声,一路吹吹打打而来。
那些传统的仪式,古老的习俗,不知延续了多少年,让人追忆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江流千古
“莫向黔中路,令人到欲迷。水声巫峡里,山色夜郎西。树隔朝云冷,猿窥晓月啼。南方饶翠羽,知尔饮清溪。”
古代的中国文人十分洒脱,他们纵情山水,啸傲林泉,吟诗作赋。
不得不承认,在所有吟咏乌江的诗篇中,这首《送上官侍御赴黔中》最为出色。作者李嘉祜,一个和乌江一样寂寞的诗人,生卒年俱不可考,仅知他是赵州人,唐玄宗天宝七年进士。
因为闭塞落后、疠瘴丛生,乌江流域成为流放官员的理想之地。自唐以降,最大的贬官当属大名鼎鼎的长孙无忌。他因立后问题被武则天记恨,终于被贬黔州,不久被迫自缢身亡,客死他乡。
唐代诗人柳宗元被贬湖南永州,就做了件不太地道的事:给永州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又道听途说写下《三戒》,其中最著名的那篇《黔之驴》,极尽嘲讽之能事,以至于“黔驴技穷”成了一句经典的骂人话。
苏轼的得意门生黄庭坚也被贬来了。他一路走走停停,在乌江边不是写诗,就是题字,也算给人文底蕴不够的乌江增添了一抹亮色。到了黔中,他四处访茶问茶,写下了贵州最早的茶诗《阮郎归》:“黔中桃李可寻芳,摘茶人自忙。月团犀胯斗园方,研膏人焙香;青箬裹,绎纱囊,品高闻外江。酒阑传碗舞红裳,都濡春味长。”
时光荏苒,历史走到了近现代。与古代的寂寞与边缘不同,现代乌江倒是见证了诸多重大历史事件。
1935年元旦,天色阴沉,风雪交加。一支远道而来的部队来到乌江边,那是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率领中央红军。他们经过三天三夜的顽强战斗,击败黔军,强渡乌江,向遵义城挺进,召开了生死攸关的遵义会议,从而改变了中国现代史的走向。
1934年秋,红六军团经历甘溪之战后,损失惨重。深秋的寒意里,一支小分队在河闪渡、平头溪一带渡过乌江,在天桥得到修整后,再次踏上漫漫长征路。
转眼到了抗日战争,由于国土沦丧、前方吃紧,乌江航道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国民政府征调大量商船民船,往来川黔两地,运输所需物资。一时间,百舸争流、热闹非凡,乌江似乎也在全民抗战、救亡图存的热浪中沸腾起来……
乌江,从远古洪荒走来,不舍昼夜,如一道闪电划破古老的贵州高原,将一种狂野之气回荡在天地之间。
穿越千古江流,整理零乱的思绪,我们不断探寻,让这洪荒之水,缓缓流进心田,缓缓流进灵魂深处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