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典当的旧物
2017-08-09曹文生
曹文生
在故乡,瓦是大词。
一片瓦,庇护着满村的人。其实,对于瓦,除了高举着现实,它还一头扎进中国的词汇里。
瓦蓝,是一种颜色。在故乡,唯有一片瓦,为生活保留着原始的情趣。瓦蓝,更是一种乡村的审美标准。瓦蓝,在屋顶,构建了古朴的小镇。
在中国,瓦是女性化的。
弄瓦之喜,说的是女孩。用瓦去修饰女人,也算是文化遗产里的乐趣。瓦与女孩,有何联系?似乎看不大清楚。
但是在故乡,有一种游戏,叫抓子,确实是女孩的专利。那道具,就是一片碎了的瓦,然后磨成圆形。手是否灵巧,要看磨的碎瓦,更要看玩这游戏的女孩,是否玩得得心应手。
在故乡,这游戏,丈量着女孩的灵和巧。
其实,在天、地、人之间,也只有瓦能转承启合。
古人,讲究神的旨意。宗族的木牌,在祠堂里。一片青灰的瓦,讓祖先安稳,风雨无忧。那么,瓦是泥土的孩子。它经柴火,痛苦地涅槃。
一片瓦,承载着泥土的味道和古人的习俗。人安居瓦下,才能逍遥。
在豫东平原,房子大于一切。有了房子,便有了媳妇,便有了后代。那么,砖头和瓦,是一道体力大餐。我记得,那些光膀子的男人,肌肉发达,汗滚着,不过为了一窑砖瓦。
开窑时,村庄沸腾。
一旦出现一窑琉璃头,主人多半心里窝着气。其实,在现在,琉璃瓦是一个高端的词,然而那时的琉璃瓦,非现在的琉璃头,这瓦不能用的,是没成色的瓦。
我的三爷是烧瓦好手,他手里的瓦都是有生命的。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三爷烧的瓦有品相,没有疙瘩。颜色好,是那种瓦蓝的。另外,他烧的瓦,盘踞屋顶,有精气神。
后来,三爷老了,不再烧瓦,可是他最惦念的不是儿孙,是一窑好瓦。
时光流逝,房子愈发大气。也许,在我的故乡,瓦成了破落户。
平房的诞生,让瓦成了后娘养的孩子。一个村庄,瓦越来越少。
风起,雨来。瓦,是一条流动的河。
如果有一片瓦是松动的,那么,屋内定有漏水声。父亲,慌忙用盆子接水,闭眼,嘀嗒嘀嗒,多么富有节奏的音乐。雨过后,父亲会爬上屋顶,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只一片瓦,就拯救了一座房的城池。
村里最有学问的先生,去过西藏,去过汴京城,在那里,见识过那些宫殿之瓦,它们有贵族气。是那种金黄色的基调,帝王和佛,独占鳌头。平民分享一片瓦蓝之光。
在故乡,茅屋采椽。
瓦,是后来者。在乡村,瓦就是大户。但是,在帝王家,瓦又是贫民。
我记得,我十来岁时,家里拆房子,先是从瓦退下。
一片瓦,一片瓦,像一摞码好的文字,堆放在院子一角。
小时候,看别家盖房,需要一个人扔瓦,三五个一起,不散,不落,甚是安稳。我试着扔三五个,散了一地,差点砸到我的脚。
这堆瓦,再也没有动过,后来觉得碍事,便要求移除。
一片瓦下,有蜘蛛,有蚰蜒,有蚂蚁,有臭虫,有蛇,这堆瓦,就是一个动物的世界。于是,瓦在乡村,喂养了一些看不见的动物,也喂养了一些看得见的植物:瓦松、瓦上草。
瓦松,是一种药材,在乡村,受人尊敬。长着瓦松的瓦,艳羡了一村的眼。
自从瓦片安居后,一切都安稳了。
孤独的燕子,在此筑巢。
每年春天,“旅食惊双燕,衔泥人此堂”。此地,我是堂主,起名双燕堂。
双燕堂,是我的书斋,也是我的卧室,我在里面读书,写下与自然最为贴近的文字。想着这,我想起项脊轩、抱惜轩、聊斋、饮冰室。
雨敲瓦,是一种优雅。
屋檐下,滴水的瓦当,是平仄。
有雪压来,屋顶落雪。这犹如民国女子的旗袍,曲线优美。雪再大点,便平了。我的目光,落在瓦之外的雪上。
如今,瓦覆盖的城市,已成绝迹。
楼市成群,是一个时代的悲哀,还是一个历史的悲哀,没人说得清楚。
我一个人,静静地读着乡村。
灰瓦,也成了一种上古的典籍。
一个人,等待一个懂瓦的知己,在夜半或雪浓时,来寒舍喝几杯老酒。
(郝巧凤摘自《郑州日报》2017年3月8日/图 锦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