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川：氤氲的烟火

唐宏

仿古的木楼沿街两望而去，楼楼相连，绵延数公里，把一条河夹在中间，徐疾而行。木楼房全都刷成朱色，油漆锃亮锃亮的，如新刷过一般，而幽暗的朱色是古色，于是，楼房显得陈旧而鲜亮，像穿着新衣服的老人。楼角挂着红灯笼，串串着一溜而下，鲜艳艳，突然着直跃人的眼目，喧嚣着热闹和喜气，是一种生活的大俗之气，我很爱。门板厚重，窗户雕成一个个小格，或雕出一个个小花纹，格格相扣连，美观而大方，是明清时常见的雕刻，做工古朴，显示着艺人的手艺。客栈、酒店居多，一眼看过去，“悦来客栈”“青木川客栈”“古镇客栈”，间或有一杆两杆旗子飘扬，恍惚自己进入了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场景，想象要二斤牛肉、八碗酒，酒足饭饱后来一场了却江湖恩怨、儿女情长的故事。

走进陕西青木川是在下午，阳光很好。我看到这条古街，无端由地想起绿皮火车，浸淫了那么多的时间，这时静静地伏在这儿。人是多么喜欢怀旧啊，人的情感有时又是那么不可思议——看到青木川鳞次栉比的仿古楼房，我竟然想到了绿车皮。此刻，青木川古镇这列轰轰的列车，就这么响声惊天动地而又悄悄地沉静在岁月中。我甚至怀疑，那在风中动一下或不动的红灯笼，那飘摇的形形色色的旗子、条幅，是有意搅扰，让我不要沉浸到岁月的深处了。如果攀楼梯而上，到楼上轻轻一推，窗户“吱呀”打开，街景全然跃入眼睛，这时可以把一壶茶，看街下面的攘攘人流。如果街上有一位美丽的女子走过，撑一把小花伞，阳光在伞沿上跳跃，便不由想：古街、新潮美女，那么不搭，然而这不搭中却自有韵致，与这街中莽莽烟火相承，使古街愈更古朴。

青木川古街被清凌凌的金溪河水隔成两条街，南边街是新修建的商业步行街，采取了修旧如旧的方法，北边街是原汁原味的回龙场老街，风雨沧桑，岁月感很浓。两街之间，由一座廊桥相连接，曰“飞凤桥”。这两条街的妙处在于依河的弯曲而修成，这样，河水婀娜，街亦妙曼。我曾攀登上北山回龙阁鸟瞰青木川全景，两条老街房屋严密合围，瓦顶如盖，绵延浑厚，如两条青龙蜿蜒游动。那场景对我是很大的震动——我像许多人一样在高处看过城市，大多看到凌乱的楼房顶对城市瞬间的割破，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残败，而这里，看到青瓦依次相连，一气呵成，这么一种宏大气势，自然古朴，不让人惊叹都不行！两条老街间清澈的金溪水，浸润着房舍，而每家临河的房子，石头叠叠，高高撑起房屋，屋边都有石阶路伸入水中，如南方水乡人家一样，沿石阶可到达水边，淘米洗菜，浣纱洗衣，取水生活。依水诗意而居，就是如此！看着那河水，觉得有清清的水汽直沁人的心脾，身心愉悦。那天，我还看到一只鹅，浑身雪白，长颈而立于溪水中的一块巨石上，巨石上还写着一首诗。这一切，不禁让我心旌晃动……

进得青木川，由于路线的原因，每个游人首先进入的是南街，也就是商业步行街。这儿的仿古建筑很精致，楼楼相连，古意盎然，楼房都是三层设计，一楼门店，二楼、三楼是客栈。楼房阔大的门板都洞然而开，光亮洒满厅堂。一楼做餐饮生意，往往是沿门口支着锅灶，一口大锅里雾气蒸腾。游人走过，不管你吃不吃，都会有香气袅然而至，由你眼睛而入了心肺。锅旁边，支了一张大案板，红汤绿叶白粉，“咣咣当当”了一案板，看着都让人馋得不行。小吃名目繁多，凉粉、面皮、根面角、油勺勺、臭黄金渣渣、油炸麻叶，还有当地很有名的核桃酥，无限地勾引着你的味蕾。在这儿，我吃了一碗“抄手”，味道鲜美，吃得一头汗——而“抄手”就是馄饨。其实这儿最有名的是核桃酥，用面粉、核桃仁为主料烙成，奇香、味美。街上很多人家都做核桃酥，浓郁的香味弥裹了整条街，穿行在这儿，美味萦于周身，奢侈享受，是多大的欢愉……

临街的木格窗户都是紧闭的，如藏着秘密一般。其实也是，这样的楼房，当然会使人想到一些深闺爱情故事，并且这样的场地也适合于这样的故事发生——如果再往古意里沉浸，就会想象窗后有一位明眸女子，眼睛闪烁着窗外的新鲜，遐想心中的王子……当然没有，有的，是如我一样前来旅行的人，停在这儿，把一颗于日常生活中牵扯、晃荡的心放下来，过几天没心没肺的日子。那天，当我于晚上临窗而望老街夜景时，我看到如墨的夜色下，一处又一处红彤彤的灯笼挑破一点又一点黑，把温馨的光亮投向石板路，一位位游人被这光晕笼罩，痴迷而悠闲地徜徉着，不知要去哪儿……

古街小巷多，随便深入其中一条，就会走入另一番景致中。沿巷道左拐，就到了金溪河边，这儿，是酒吧一条街。一家家酒吧相连，酒香冲天。与大城市里的酒吧不同，这儿的酒吧里主要是当地酒或啤酒，还有一个个烧烤摊，火焰烈烈，肉香和着酒香，燃烧着夜晚，还有炒菜，这种土而俗的结合，很入人的胃口。只是小资到这儿肯定有些失望，没有大城市里高大上的酒吧，好像少了情调，但在这偏远而繁华的地方，它诱惑人的正是田园色彩，所以，在这儿，临着金溪河，吃吃烧烤，喝喝啤酒或当地土酒，看看苍茫的夜空和河水里倒映的灯光，觉得有灯影里的秦淮河的意味呢！看着一桌桌吃客，在红红的灯笼光下心情极好地吃着、喝着，人间最美的烟火味纷飞……

沿街道几十米后右拐，就到了魏家大院。青木川的繁华兴起，与一个叫魏辅唐的人物有关。对此，叶广苓老师写的《青木川》小说演义得很清楚了，还被改编成了电视连续剧《一代枭雄》，曾很是火爆。小说里人物的名字叫魏富堂，而现实中其人名叫魏辅唐，这儿就是他的住处，即魏家大院。青木川是個一脚踏陕、甘、川三省的地方，于是，偏远的地方成就了魏辅唐的事业，他发展贸易，当然，学堂、大烟、妓院，还有物流、百货都有了，这样，一个繁华的青木川出现了。到魏家大院，我看到气势非凡的院落，两座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蹲坐于大门两边，此时依然透露着森严和神秘，“为国为民”的雕漆匾额高悬正门上方，大门两边白墙上是“为国为民、造福一方”八个大字，深嵌墙体，昭示着魏辅唐的情怀。院子为四合院，厚重的土墙砖石，显示着宅子的牢固与霸气，这在乱世是很有必要的。院子里的枪械室，还散发着腾腾杀气，“枭雄”魏辅唐于这天高地远的地方驰骋，这是最大的保障！一间间姨太太的房子，是魏辅唐的温柔之地，今天看来这房子很简单，但可以想象一间间房子里，一个个温柔之躯支撑了多少担惊受怕的日子？血色黄昏，谁心寸断！这一间间房子应该知道。一个个游人走过去，间间相连的老房子，魏辅唐读书屋、团总接待室，一张张文字介绍，传说着“枭雄”的故事，人们好奇地看着、惊叹着，不光有着那么强烈的窥探欲望，还有着对这位枭雄身世的探究，毕竟，他留下的东西太多，他的人生太复杂、太辉煌。

但无论如何，青木川的历史终绕不开魏辅唐！不光如今风光再现的青木川昭示了这一点，就是魏辅唐修建的辅仁中学，如今是一所拥有从幼儿园到初中的学校，也正说明着这一点。朝阳里，我们看到学生们用稚嫩的声音朗读课文，学习知识，一派欣欣向荣。

到了这儿，青木川商业步行街就转完了，该去看看回龙场老街了，那儿，愈更蕴含了青木川的风雨，愈更烟火苍苍。过飞凤桥便到老街。相比于南边的商业步行街，这儿完全是历史原貌的呈现，一座座老房子，青砖青瓦，缀着斑驳的白墙，仿佛觉得这些房子要老去，没人过问，任它沧桑了，墙体上还能看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标语，如“毛主席万岁”“为超额完成全年粮棉任务而努力奋斗”“青木川合作社”等，年代痕迹颇重的标语，把年岁写在了老街的脸上，岁月的久远反而成了老街的标签，那些字眼恰成了时间的佐料，彰显着历史，让你体会那流逝的时光与老街的厚重。老房子如今都是商铺店面，繁荣一片，店铺里货物盈足，人流不息，我们在电影里常看到的赶场的场景就呈现在眼前。在这儿，不管是在一间核桃饼铺前，还是在当地小手工艺饰品前，或是在当地自酿土酒前，总有游人饶有兴致地品评。

回龙场是青木川最繁华的地方，也是魏辅唐主政时的繁茂之地。作为那个时代烙印的烟馆和妓院，“荣盛昌”保存完好。那时，魏辅唐开设烟馆，却不许方圆百姓吸食，这也是“枭雄”的奇特之处，从这一点，就可想象他是如何把一个荒远之地打理成一个繁华之地，且管理得井井有条的。然而，虽是这样，这个醉生梦死的地方，在那个时代普遍存在，大行其道，也不知祸害了多少男男女女，又不知让多少家庭妻离子散，炊烟断薪，屋中无暖。烟馆中光线逼仄，房子阴暗，让人心中很是压抑。我总觉得还有残留的毒瘴之气隐藏在那一个个角落，隐藏在房椽墙隙间，使人心生讨厌。几米之隔的“荣盛昌”房角高翘，开间阔大，在那时商贾往来之时，曾脂香胭红，灯红酒绿。进入大门时能看到一个个酒牌，写着高粱烧、女儿红、竹叶青等。一杯烧酒，一支小曲儿，青蛾婉转，那时，“荣盛昌”就是这样一派歌舞升平的奢华。这个仿照旱船格局修建的房子，可能是为了更好地显示当时的奢靡之气罢，被布置得花团锦簇，喧嚣繁华，硕大的绸布花从房顶到四边依次而坠，盏盏灯笼光鲜明亮，映照着光滑的楼梯扶栏，四处生辉。

时光悄悄过去，一切都消逝了，而老房子还站着，筋骨强健地站立在人们面前，无言地诉说着往昔故事。

回龙场老街有出售自酿烧酒的小店，当然要看一看、尝一尝，包谷烧、苦荞酒是最普遍的。只有一两家酒店，淹没在众多店铺里，我们进入的一家酒店不大，被一个个大酒缸占了，柜台上又是大小不一的酒瓶、酒罐，显得局促，但酒香游弋，沁人心脾。那天，我们轻轻地品着小酒，门外游人熙熙攘攘，店前石板路边一手之宽的小渠里，溪水潺潺而淌，随便坐在店家门口的小藤椅上，一杯烧酒在手，自成境界，消磨了一小段時光。

老街宜人，留人。这么烟火苍苍的地方，来来去去逛，总有新鲜入怀，一个小藤椅，一件小饰品，一只悠然而卧眼睛半闭的猫，一只两只水里游走的大鹅，蓝得如画汁般的天，都会揪住我的心，就不由使人在这街里街外多走多看几天。老街上，热闹、自由而疏散，就是我们生活的烟火味。走累了，可以在廊桥上坐下来休息，听桥下金溪河潺潺而淌，清新撞耳，远处青山如黛，又有清风徐来，很是享受。我几天里来来去去，都看到这儿坐满了人，择一空位坐下，眼睛迷离地看水、看山、看老街，与大家一样一脸的平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