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动漫艺术家阿达导演

顾子易

壹

1964年，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派出顾炳鑫为组长，与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派出的徐景达（阿达）为副组长，联合组成了四清工作组到上海郊县村庄蹲点帮助农村搞四清运动。顾炳鑫与徐景达带领工作组成员一起，与农民们一起开会学习讨论还参加劳动锻炼，同时深入到农民家里进行社会调查。

他们俩经常在业余时间里，一起探讨各自的美术专业与艺术问题。那时顾炳鑫收集了大量的中国古代版画资料，学习研究并将其借鉴到连环画创作中，徐景达对此也十分感兴趣。回沪休假时，顾炳鑫还邀请徐景达到家里，看了他收藏的大量明清版画与各种民间年画资料。在整个四清运动过程中，他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贰

1973年夏，我在市西中学参加学工劳动时，每天都会来回走过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大门口，经常好奇地往里张望。高中毕业分配时，班主任严志明老师为我争得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技校学习的名额，我就被分配到了美影技校学习。

我告诉父亲顾炳鑫之后，父亲对我说，美影厂里的一些著名导演、漫画家，包括老厂长、总技师，都是五六十年代他在美协开会时就认识的好朋友。尤其是在四清工作组时，他与徐景达是正副组长，关系相当好。父亲就让我报到时去看望徐景达，并让我转达他的问侯。

到离家十分钟路程的美影技校报到之后，我便向班主任熊南清老师打听徐景达老师在哪里，熊老师指着身后绘景室说就在里面。我进了绘景室找到了徐景达老师，转达了父亲对他的问候，徐景达热情愉快地为我介绍了雷雨、高阳、陈年喜等老师，他们与我做了一些介绍交谈后，我就与他们告别回家了。

1974年夏暑假期间，美影厂技校到描上车间实习时，听到描上组的师傅告诉我说，你一进厂就出了名，你们技校校长说：“白专画家顾炳鑫的白专儿子，一到美影厂就去看望白专尖子徐景达。”难怪在我进厂后的几年里，徐景达与我之间一直没有再做任何交流。其他一些认识我父亲的老同事们，也都只能在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敢与我打招呼并让我转达他们对我父亲的问候。

尔后，我听到了华月美、关枫、马加莲等师傅和我谈到四清时期她们与我父亲一起的那段经历，还有对我父亲的印象，她们都说：“你父亲一点也没有大画家的架子，平易近人，非常和善，真是好人！”

在描上实习中我认识了许慧，因她的邻居是我熟悉的漫画家张乐平伯伯，还有连环画家汪观清叔叔，所以一下子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一起学习绘画、参观画展、看电影等，交往多了就被议论为早熟、早恋，大家都故意躲避疏远我们。这时在一个工作室工作的徐景达的夫人汪伊霓对我们说：“什么早熟、早恋？她们都忘了自己是什么年龄结婚的？我看你们两不错！”描上车间里只有她一人对我们表示看好与支持。

1976年粉碎“四人幫”之后，我父亲画了一些批判、讽刺“四人帮”的漫画，我拿着父亲的漫画小草图给徐景达看，他看了之后说你父亲画的漫画是偏写实的夸张手法，等我画了给你看，我画的是非常简单的漫画形式。之后徐景达用“阿达”笔名，创作了大量批判讽刺“四人帮”的漫画，其中一幅《唯生产力论》的漫画，画的是“四人帮”躲在用筷子撑起的一顶高帽子后的墙内（抓麻雀的方法），帽子上写着“唯生产力论”，筷子上绑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抓在姚文元手里，江青等窥视着，向来拿帽子下面“生产计划”的人下手。这幅漫画在北京举办的全国批判“四人帮”漫画展上，得到了参观漫画的华国锋主席的好评：“《唯生产力论》这幅漫画画得好！”

有一次阿达对我说道：漫画可以分为“几何形体派”与“激情爆发派”两种，关键是要“漫”。

叁

1979年，动画车间组成了五个创作梯队，我被分配到了新任命动画导演阿达和戴铁郎组成的第五创作梯队，先参加了戴铁朗导演的动画片《我的朋友小海豚》摄制组的动画设计工作，于此同时，阿达导演正在着手《三个和尚》的剧本编剧、造型设计、先期音乐等前期导演工作，他经常会来第五梯队创作室，与大家一起愉快谈论前期准备工作进行情况。

有一次阿达从北京雍和宫采风回来，他知道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玄学感兴趣，就直接走到我的动画桌前，弯下身指着自己的左手掌告诉我，雍和宫里的一个老和尚看了他的手相后告诉他说：“你的生命线到五十三岁会有一个关，如果能够平安过了这个关，后面就有二十年非常好的好运，如果过不了这个关，你就没有命了。”他还笑着对我说，他的父亲就是这个年龄脑中风突然病故的。

1980年，我正式参加了阿达导演的《三个和尚》摄制组的动画设计工作，还到杭州灵隐寺等地去体验生活。当时我是动画设计，许多原画创作讨论都不能参加，但是我对创作讨论会非常感兴趣，经常等原画创作讨论结束回来之后，听他们余兴未了地继续讨论，从中可以学习到许多创作构思的经验和体会。

当年美影厂上下午都有十五分钟的工间休时间，大家可以自由活动。我喜欢利用上午的工间休息时间来写一页毛笔字练习书法。一次阿达导演拿着韩羽老师毛笔书写的《三个和尚》片名和工作人员名单的宣纸手稿对我说，你喜欢写书法，这些韩羽写的毛笔字就交给你来把这些字描写到化学版上。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完成了这个工作，他看了我在长长的化学版上描写的字之后，非常高兴地说：“侬把毛笔字的枯笔效果也做出来了，灵咯！”高兴地拿着化学版去摄影室拍摄了。

《三个和尚》获金鸡奖和百花奖之后，阿达导演特意自发组织了在文艺会堂（延安路200号）的“摄制组获奖茶话会”。会上大家畅所欲言，气氛非常热烈活跃。阿达导演首先高兴地说：“评委们一致全票通过了《三个和尚》获得奖项，这说明短小的动画片同样可以与电影大片获得一样的荣誉。”又说，“人的脑袋里有许多抽屉，可以在抽屉里分类放入你所需要的东西，等需要用的时候就可以随时拿出来使用。这也叫做厚积薄发。”还说，“每一个艺术作品可以有各种不同的表现方式，选择哪一种表现方式就是导演需要做的事。”这次茶话会成了我在美影厂唯一参加过的一次，这是一次有人文思想和自由精神的“沙龙会”，印象深刻，非常有意义。

肆

1981年，阿达和他夫人汪伊霓邀请我和许慧一起，到他们居住在泰安路上的家里去玩。阿达全家住在一间13.5平米的房间里，这间房子包括了一切起居功能，到晚上在中间拉起一块布帘就成了两个房间，儿女在外间，他们在里间。房内放满了资料书籍和各种各样的东西，阿达给我们看了他下生活时在各地捡到的各种石头，经过他的创意设计雕刻打磨绘画之后，成了一个个动物造型艺术小摆件。他还用买来的蛋糕在上面浇上自己用牛奶、炼乳加工制作的奶昔布丁，请我们吃点心。

阿达还特意带我们看了他在房外走廊旁楼梯下房门内的一个奇特创作室，在四十五度斜角顶下三角形的狭长小空间里，他设计了一个一平方米的空间，放着一个用两只箱子摞起来的“小桌子”，坐的地方也是由书和纸张垒成的“凳子”上，进去以后是不能站着的，他高大的身躯只能蜷缩着坐下来创作，头顶上吊着一盏灯，犹如一个驾驶仓的空间。他坐在里面乐观地笑着说，他每天下班后的晚上，一年四季无论寒暑，他都会坐在这里创作，他的所有创作包括荣获各类奖项的漫画与动画片《三个和尚》的画面分镜头台本，都是在这里画出来的。他从门里弯腰躬身走了出来，指着夫人笑着介绍说，这里是我们结婚9年后，文革时期被扫地出门之后的住处，至今一直在这里居住生活。

这次上门作客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并很受触动：阿达在一平方米的空间里创作出了大量精彩的艺术精品，真是平凡而伟大！

1982年美影厂首次在万春街建了一批职工住房分配给居住困难的职工，阿达一家总算可以搬迁到两房一厅的新公房里了。

1983年，阿达为了导演《三毛流浪记》动画系列片，特意到张乐平家里和他一起探讨交流如何导演《三毛》动画片的创意设想。之后他来到张老邻居许慧家里看望我们，相谈甚欢。那年年底，我和许慧结婚了，阿达乐呵呵带着他和女儿合作的镂板画赠送给我们贺喜。

1985年秋，我回家之后聽到父亲和阿达两人的谈话声，就进了父亲的房间。原来阿达是为了我父亲要去美国纽约讲学而特意前来，向父亲介绍去纽约会遇到的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与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

一次阿达邀请我和许慧两人到他的新居去玩。我们到了他的新居屋里，但见家里井然有序，依然放满了各种东西，他高兴地介绍说，现在儿女与他们都有了房间，他也有了大的工作台可以作画创作。他指着身后墙上挂着的一幅《无题》漫画与获德国柏林国际漫画展银奖证书说，这是刚获得的奖项证书。他高兴地说，告别了一平方米的创作室，现在比以前那间多功能的房子要好多了。

伍

获悉阿达导演突然因蛛网膜出血医治无效去世的消息，自然就想到了北京雍和宫老和尚看阿达手相时说的预言，既感到万分遗憾，又有一种宿命的强烈感觉。回家告诉我父亲之后，父亲也非常愕然，他为突然失去一个非常要好的老朋友而哀叹可惜，从父亲无奈的叹息中可以感受到他心里深深的悲伤和遗憾。

正值壮年的阿达导演那么有朝气活力，在他艺术创作最旺盛、可以不断出新的艺术成就的时候，突然永远停在了1987年2月15日的黄昏时分。每个人固然都会有离开人世的时候，阿达的突然去世使得中国美术动画少了一根新撑起的顶梁柱，国际动画协会对他的突然去世也感到非常的遗憾，因为中国漫画少了一位有国际影响力的杰出动漫艺术家。

2013年，我开始为已经往生十二年的父亲制作《回顾专题》纪录片，采访了全国各地父亲生前的老朋友们，他们只要听说我原来是在美影厂工作的，自然就会提起阿达导演的动画片与他创作的漫画。上海的连环画家贺友直伯伯提起阿达就潸然泪下说道：“阿达死得太早了！他如果还活着，是中国动画数一数二的，他脑子又好，想的东西都在点子上。太可惜了！”北京的漫画家方成伯伯也说阿达的漫画画得太好了，他导演的动画片非常了不起。

转眼阿达导演已经离开我们有三十年了，这三十年里世界和中国都发生了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随着时光的流逝，许多以往经历的记忆都逐渐模糊了，但我对阿达导演的印象还是十分深刻，这说明了阿达导演的人格魅力与人文精神已经永远活在了我的心里。